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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安派诗人丘坦与朝鲜作家许筠交往考论

2016-03-14戴红贤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2

湖北社会科学 2016年2期

戴红贤(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2)



公安派诗人丘坦与朝鲜作家许筠交往考论

戴红贤
(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2)

摘要:17世纪初期,麻城公安派诗人丘坦和朝鲜作家许筠友好交往,他们将李贽、袁宏道等人的著作传播到朝鲜。许筠阅读袁宏道著作的时间比日本江户时期的林罗山、元政等人至少提前了近40年,许筠当是东亚汉文化圈中接受并传播公安派最早的一人。丘坦与许筠不仅在学术精神上默契,二人的文学思想也颇为接近。

关键词:公安派;丘坦;许筠;文学交流;东亚汉文化圈

公安派著作在晚明万历时期就已传入朝鲜并产生较大影响,比日本接受公安派著作至少提前了近40年。①衷尔钜《公安派文学在日本的传播和影响》指出公元1659年日本元政通过陈元赟接受袁宏道著作(1990)。松下忠指出林罗山于公元1651年已阅读了袁宗道文集。刘芳亮《江户前半期公安派文学在日本的传播与接受》(2013)提出公安派著作被传入日本最早当在1629年左右,不过,日本对袁宏道的积极吸纳还是元政。不过,学界对公安派著作在朝鲜早期传播接受历史的认识还相当模糊,甚至有误。②曹春茹《朝鲜文人论袁宏道》(2009)认为“袁宏道的作品至迟在1610年(光海君3年)也就是他去世的那一年就在朝鲜传播开了”。李圣华《论韩国诗人对明诗的接受与批评——以韩国诗话为中心》(2007)说“直至英祖(1724—1775)、正祖(1776—1799)时始有人留意公安派主将袁中郎”。万历三十年至万历四十二年之间,麻城公安派诗人丘坦和朝鲜作家许筠有过密切的交往,他们是将公安派文学传播到朝鲜的关键人物。在他俩的交往过程中,许筠了解并获得了李贽、袁宏道等人的著作。许筠还向周边的人推介李贽的著作,编撰《闲情录》时许筠又将袁宏道《瓶史》《觞政》全文附录在后。许筠对公安派文学表现出浓厚的兴趣。17世纪初期东亚汉文化圈中,丘坦和许筠的友好往来谱写了一支中、朝文学交流的动人乐曲。

一、丘坦和许筠的友好往来

许筠(1569—1618),字端甫,号蛟山、惺叟等,出生在朝鲜儒学世家,宣祖三十年状元,朝鲜著名作家。他曾三次出使中国,三次参与接待明朝使者,活跃在朝鲜政界和文学界。丘坦(1564—?),又名坦之,字长孺,湖北麻城人,万历三十四年举武乡试第一。他是万历末期中朝边境上的出色战将,李贽和“三袁”的好友,公安派诗人。万历后期,丘坦与许筠有一段亲密友好的往来。

万历四十三年,许筠以“冬至兼陈奏副使”身份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出使中国。九月初六,许筠从朝鲜边镇义州渡过鸭绿江,写下诗歌《九月初六日渡鸭江》并序,表达对故人丘坦的深切怀念。①许筠《乙丙朝天录》之“乙丙”当为乙卯年和丙辰年合称,指万历四十三年九月至万历四十四年三月期间许筠第三次出使中国。该书收录了许筠自万历四十三年(1615)九月六日至十一月二十四日所作诗歌147首。本文的韩国文献搜集工作得到了韩国岭南大学图书馆古文献室郭海永先生的大力赞助。在此向郭先生表示衷心感谢![1](p275-276)其二写道:

崖寺前年会,幢旄绚塞天。篇章申契阔,谈笑借留连。征斾劳重过,离杯负更传。辽闱行撤棘,倘许再登筵。

许筠自注云:“客岁过江之日,丘游戎邀宴望江寺,赋诗相赠。今年又叨使价,再涉鸭江,则丘公以试武举蒙台檄,往辽阳,不获属旧会,感而赋之。”“客岁”指万历四十二年。而“今年”(万历四十三年)因丘坦赴辽阳无法会面,故许筠赋诗寄托对故人的思念。那么,这个让许筠深感怀念的“崖寺前年会”是怎样一回事呢?原来,万历四十二年六月,许筠和丘坦在鸭绿江边丘坦所管辖的镇江望江寺会面。当时,许筠以“千秋使正使”身份第二次出使中国。他渡过鸭绿江之日,丘坦曾设宴招待许筠一行,且互相赋诗相赠,许诗“篇章申契阔”即言此事。令人遗憾的是,迄今为止,尚未发现许筠记录此行的著作。不过,幸运的是,此次出使中国的详细情形被随行的书状官——金中清记载下来。据金氏所著《苟全先生文集》及其附录《朝天录》,②金中清《朝天录》云“上道(指许筠。作者注)以明日遣小的往镇江丘游击衙门呈揭帖”“丘游击遣答应官……揭帖于上使(指许筠)及余(指金中清),乃于二日渡江时,迓酌于舟中预邀者也”“恐失期,预送译官李希仁请于明朝诣衙门,以谢宿农幕”等等。[2](p126-129)许筠、丘坦望江寺会面的经过大致如下:

甲寅(万历四十二年)五月二十一日。许筠主动派遣宋应瑄向镇江的丘坦送信,邀约会面。

五月三十日。丘坦派遣下属送来回信,邀请许筠、金中清等于六月二日在舟中相聚。

六月二日。许筠一行因当天晚上才渡鸭绿江,于是向丘坦提出改会面时间为次日。

六月三日,许筠和丘坦会面。金中清记录会面情形颇详:“渡中江,将直向游击衙门。关上把门委官谓:游击下令,使行若至,即出见中路,故方急通报,不可径送营下,请入门税驾以待。遂于三圣祠前假坐,······游击至,······出迎引坐,因设杯酌,从行等官并皆有饷,极其殷款,既午乃罢。”[2](p130-131)

丘坦和许筠的望江寺会面亲切友好,正如许筠诗歌所写“谈笑借留连”“离杯负更传”“倘许再登筵”等。由许筠诗歌和金中清文录可知,丘坦、许筠当是感情深厚的老朋友,那么,他们此前的交往如何?

丘坦和许筠首次见面是在万历三十年。当时因明朝册封皇太子,于是派遣顾天埈等人出使朝鲜,丘坦作为从事官也一同前往。[3](p2689)朝鲜方面,李廷龟等负责接待明朝使臣一行,许筠出任“远接使从事官”,这也是许筠第一次参与接待中国使臣。丘、许两人因此机缘得以会面。关于此次外交活动,许筠著有《壬寅西行录》《西行记》。由于《壬寅西行录》主要收录许氏此行所作的诗歌,《西行记》则以记行程为主,而丘坦著作基本散佚,故我们暂未发现他俩此次会面的具体记载。不过,根据两人十二年后第二次即望江寺会面情形推测,丘坦和许筠首次相逢应该是倾盖如故,意气相投。究其原因,如下几点值得注意:首先,丘、许两人首次会面相处时间较长。许筠《西行记》记载,万历三十年闰二月二十一日,中国使臣渡过鸭绿江抵达朝鲜,四月初一,中、朝使臣才告别于中江。[4](p174-176)故丘坦、许筠此次见面共相处了四十余日。在完成外交使令之余,他们一起游览了朝鲜的诸多名胜古迹,互相吟诗唱和,谈诗论道,增进了感情,交流了思想。其次,丘坦和许筠各方面情况比较接近。丘坦年长许筠五岁,两人都是陪同性质的从事官,都出生于世家,相似的家庭文化背景使得二人具有较多的共同话语。许筠父许晔(1517-1580)是朝鲜明宗和宣祖朝的重臣,也是一位学者,隆庆二年曾作为副使出使中国。长兄许筬(?-1612)曾在万历十八年担任通信使出使日本,仲兄许篈(1551-1588)也于万历十二年奉使明朝。丘坦家是麻城世家:其父邱齐云(1541-1589)是嘉靖乙丑进士,出为潮州知府;其祖是万历名臣张居正的知交。[5](p430-432)丘坦还是万历早期锦衣卫指挥使刘守有的女婿。最后一点尤其重要,许筠不仅汉文好,且擅长说汉语。《朝鲜王朝实录》记载:“筠之隶属玄应旻,多材能汉语,出入市井,换贸如汉人。”[3](p2915)这使得许筠在与丘坦打交道时能使用汉语自由交际。当然,这些都还是比较表象的原因,使得许筠、丘坦精神契合还有更深层次文化原因,后文将详论。

以上清理了丘坦和许筠自万历三十年开始长达十四年的交往历程,他们的友好交往促成了许筠对公安派的认识和了解。作为李贽和“公安三袁”的亲密好友,丘坦架起了一座沟通晚明公安派与朝鲜作家许筠关系的桥梁。异端思想家李贽的奇思异想和公安派领袖袁宏道的闲适文学都让许筠大感兴趣,现有资料表明,许筠最晚于万历四十二、四十三年就已购买了李贽和袁宏道的著作。与日本17世纪中期江户时期林罗山、元政等人相比,许筠阅读袁宏道著作的时间比他们提前至少近40年,因此,许筠当是东亚汉文化圈中接受并传播公安派最早的一人。

二、丘坦促进了许筠对公安派的接受

丘坦与许筠的交往,既促进了许筠对公安派文学的了解,也推动了公安派对朝鲜文学的认识。我们重点探究许筠对公安派的接受情形。

通过丘坦,许筠了解并拥有了公安派先驱李贽的著作。许筠获得李贽著作的时间最晚不超过万历四十二年。金中清记载:“(甲寅八月)二十日,留玉河。偶见李氏《藏书》。李氏,所谓卓吾先生名贽者也。······夷考其人,始以山僧有名,五十后冠颠,中进士,知府,递不复仕。”[2](p208-209)这是目前所见朝鲜文献对李贽的最早记录。金氏说:“上使得李氏《庄书》一部以为奇,示余其书。”“上使”即许筠,《庄书》当为《藏书》。金中清首次阅读《藏书》是万历四十二年在北京玉河馆,且是许筠推荐的。许筠万历四十三年出使明朝时还阅读了李贽《焚书》,阅读地点在李贽罹难处——通州。许筠《乙丙朝天录·读李氏焚书》其二写道:“丘侯待我礼如宾,麟风高标快者亲。晚读卓吾人物论,始知先作卷中人。”[1](p317)那么,许筠究竟是在万历四十二年出使中国时获得《焚书》还是此行(万历四十三年)途中获得,尚不清楚。不过,许筠对丘坦“麟风高标”的评价显然来自李贽。《焚书》云:“若丘长孺,虽无益于世,然不可不谓之麟麟凤凰、瑞兰芝草也。”[6](p426)“始知先作卷中人”表明许筠阅读《焚书》中有关丘坦的内容时有些惊讶,大概因为当初丘坦谈及李贽时,许筠万没想到丘、李有如此亲密关系。

通过邱坦,许筠还了解并阅读公安派领军袁宏道的著作,其时间大约在万历四十三年第三次出使中国时。《乙丙朝天录》收录了《题袁中郎酒评后》两首诗歌,许筠该诗写作时间与《读李氏焚书》相同,即赴北京途经通州之时。万历四十五年,许筠编撰《闲情录》则全文收录袁宏道《瓶花史》和《觞政》。《瓶花史》即《瓶史》,写于万历二十七年,《觞政》作于万历三十四、三十五年间。许筠《闲情录序》云:“呜呼,士之生斯世也,岂欲蔑弃轩冕长往山林者哉?唯其道与俗乖,命与时乖,则或有托于高尚而逃焉之者,其志亦可悲也。”[4](p85)袁宏道《瓶史引》云:“夫山水花竹者,名之所不在,奔竞之所不至也。天下之人,栖止于嚣崖利薮,目眯尘沙,心疲计算,欲有之而有所不暇。故幽人韵士,得以乘间而踞为一日之有。夫幽人韵士者,处于不争之地,而以一切让天下之人者也。”[7](p817)《瓶史》闲适生活背后所寄寓的悲愤感情激起了许筠的强烈共鸣。由于丘坦和许筠的桥梁作用,袁宏道的著作得以与中国出版近乎同步的节奏传入朝鲜,并在17世纪朝鲜产生广泛的影响。如朝鲜诗人金锡胃(1634-1684)常读《袁中郎集》写同韵诗歌,诗人任埅(1640-1724)喜欢抄录袁宏道诗文作枕边常读之书,诗人南克宽(1689-1714)爱读袁宏道诗论,且赞同袁宏道“古有不尽之情,今无不写之景”的文学观点。

值得指出的是,万历三十七年,许筠第三次参与接待中国使臣的活动时,还通过随从官员徐明获知了公安派作家黄辉、陶望龄等人较为详细的情况。徐明和许筠交往颇深,他喜欢跟许筠谈论公安派作家,尤其喜欢谈论黄辉和陶望龄。①许筠《己酉西行记》云“徐又言曾从黄太史辉使安南”“徐明来言,在北京见陶庶子望龄,言东国有许某者,其姊氏诗,冠绝天下。你之彼,须求其集以来”等等。陶望龄所言乃许筠之姊许景樊(1563-1589)。她本名楚姬,号曰兰雪轩,别号景樊,朝鲜女诗人。她的诗歌由许筠于万历三十四年编印成《兰雪轩诗》。许筠《己酉西行记》记载徐明“乃举人,而居于绍兴府山阴县,听选在京。”原来,徐明是陶望龄的同乡,与黄辉、陶望龄等人有很深的交往。

丘坦万历三十年出使朝鲜的事在公安派内部激起了相当反响。李贽《复丘长孺书》:“兄欲往朝鲜属国观海邦之胜概,此是男儿胜事。”[8](p40)潘之恒给丘长孺的尺牍写道:“长孺大弟······充重使外国,鄙传介子博望定远不为,而以鲁连先生自居,居然吾党快士也!”[9]

综之,许筠通过与丘坦等公安派人士交往,了解并接受了公安派文学,且将李贽、袁宏道等人的著作迅速传播到朝鲜。许筠及其姊许景樊的文学声名在陶望龄、黄辉、潘之恒等公安派内部也迅速传扬开来。公安派文学在李氏朝鲜中后期的传播历史由此发端,并在朝鲜文学史上产生巨大影响,成为李朝中后期性灵文学的滥觞。那么,丘坦、许筠何以能够同声相应,同气相求?

三、丘坦与许筠惺惺相惜的原因分析

我们先通过以下三个事例观察许筠的精神风貌。

其一,许筠、丘坦第二次见面的礼仪问题。前文已述见面详情,这里要讨论的是此次见面的一个衍生问题,即许筠作为朝鲜使臣与丘坦作为中国边境守将私下会见是否符合外交礼节。本次见面前,许筠主动去函要求会面。恪守朱子学正统的金中清认为私下相见不合礼节,对许筠行为不断质疑:“余心窃怪之”“朝廷虽不知,可以为之乎?即将启达乎”“在我地方私自越境相问,无乃有乖于朝廷意耶”。[2](p116-120)金中清还在回复丘坦请柬时坚持己见,他说:“但卑职之于大爷,似与许君有异:既往无一日之雅,此是第一相接地头,则公礼未行之前,经用私服,猥参尊席,非惟贱分未安,无亦有损于彼此体面邪?”[2](p274)对于金中清“贵国使臣向来无相见礼”的质疑,丘坦却回信道:“於乎!礼岂为我辈设耶!异地故人,天涯偶合,又岂可常礼拘耶?”[2](p125-126)

“礼岂为我辈设耶”所表达的精神正是丘坦和许筠心灵默契的一个重要方面。许筠《闻罢官做》云:“礼教宁拘放,浮沉只任情。君须用君法,吾自达吾生。亲友来相慰,妻孥意不平。欢然有若得,李杜幸齐名。”[4](p32)其《送释海眼还山序》则直截了当地说:“虽被礼法士诃责抨劾,吾不恤也。”[4](p82)这也正是公安派“不拘格套”学说所倡导的自由独立精神。

其二,许筠和金中清对李贽著作的不同看法。许筠认为李贽著作乃奇特之作,他的《乙丙朝天录·读李氏焚书》明确表达他对李贽的赞赏。其一云:“清朝焚却秃翁文,其道犹存不尽焚。彼释此儒同一悟,世间横议自纷纷。”其三:“老子先知卓老名,欲将禅悦了平生。书成从未遭秦火,三得台抨亦快情。”[1](p316-317)可是,金中清却对李贽思想大加鞭挞,他说:“其书自执妄见,句断是非于古今君臣圣贤者,而以伊川、晦庵列于申屠嘉、萧望之下,称之以行业儒臣。其曰德业儒臣则首荀卿,次孟子,继以乐克、马融、郑玄、王通,明道先生在下,与陆象山并列,而以王陵、赵苞、温峤为杀母逆贼,其他种种是非黜陟,大乖儒家已定之论。夷考其人,始以山僧有名五十,后冠颠中进士,知府遞不复仕。其学始为佛,中为仙,终为陆。能文章,言语惑诬一世,其徒数千人,散处西南,以攻朱为事云。”[2](p208-209)许筠不以李朝官方学术朱子学作为考量李贽学说的标准,而是对李贽亦新亦奇、不同常规的自由思想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和爱好。许筠的尚新尚奇与金中清的恪守朱子传统思想迥异,倒是与丘坦等公安派“穷新极变”的思想趣味相近。

其三,许筠与其仲兄许篈对待王阳明学说的不同态度。许篈万历十二年奉使中国,正是王阳明配享文庙之年。许篈赴京途中主动与中国书院的学生和国子监生等讨论阳明学,并明确批判阳明学是异端。[10](p76-81)而许筠对王学多有传承,他甚至被称为朝鲜的李贽。[11]金昌翕(1669-1735)说:“阳明之后,有颜山农者,讲道江湖间,以一欲字作为法门宗旨,其法有流来东土者,筠也,得之乃演其旨曰‘男女情欲,天也;伦纪分明,圣人教也。天高圣人一等,我则从天而不从圣人’。”[12]许筠非常敬重仲兄,曾将许篈诗文整理为《荷谷集》,许筠出使中国期间常携带许篈《荷谷朝天记》作为行路指南。不过,在朱子学和王学的问题上,许筠并不盲从仲兄,也不盲从官方学说,而是坚持己见,表现出独立不倚的精神风貌。

许筠尚新尚奇、不拘格套、独立己见等思想,正是晚明公安派所崇尚的思想精神,也是许筠与丘坦惺惺相惜的关键所在。万历三十年他俩之所以能一见如故,既与许筠遭遇有关,也与此次中国使臣的思想倾向有关。朝鲜宣祖三十四年(万历二十九年),许筠无端被卷入大小北派的党争风波。其时,大北派的奇自献试图利用许筠指控小北派的李裕甫母丧守制不谨,可许筠却予以拒绝,因为他不想以传言行报复之事。①《许筠全集·与金生正卿书》云:“仆之平生为裕甫所毁者甚多,顷自湖南届全州,则裕甫适丁母忧,初丧处事,纵日颇甚,未尽外客,安从而知之乎?有人毁裕甫者,引仆为证,洛下人见仆,争问其由,裕甫曾陷我以在服不谨,则其初丧用印、盗出官物、滥杖下人等事,我纵目睹,岂可挂诸口吻有若报复者?”许筠因此开罪了奇氏,陷入了党争。许筠以独立的精神保守正直为人之品格,反被寻求党派私利的小人所构陷,许筠的苦恼可想而知。次年,许筠便与出使朝鲜的顾天埈、丘坦等人相遇。顾、丘等人均与李贽、“公安三袁”关系密切,都是敢于以“赤手搏龙蛇”的王学左派人士。顾天埈(1561~?),字升伯,号开雍,又号湛庵,万历二十年进士,是袁宏道的同年。顾天埈因一甲三名而授翰林院编修,又是袁宗道的同僚。顾天埈还是李贽修道之友。袁宗道曾写信给李贽说:“萧玄圃、黄慎轩、顾开雍诸公,皆可谓素心友。因手教讯及,故云。”[13](p257)万历二十六年至二十八年期间,公安派在北京城西崇国寺葡萄林结社论学,“三袁”与顾氏交游往来诗文甚多。与公安派一样,顾天埈也是王阳明学术的信奉者。顾天埈出使朝鲜归国后,颇有一番感悟,并告诉王孟夙说:“独此番朝鲜之行,辛苦之状日换,而胸中所得日进,刻刻操持,事事磨练,副出精神,无一处偷歇。向来虚见,今实用之而见益新。阳明教人专于应事上用工,真正大学问也。”[14]万历二十七年,丘坦与顾天埈交游颇多,如袁宗道云:“时王则之、黄昭素、顾升伯、丘长孺诸公,俱坐松丫中看月。”[13](p228)丘坦更是李贽的莫逆之交。李贽云:“如丘长孺、周友山、梅衡湘者,固一见而遂定终身之交,不得再试也。”[6](p426)《寒灯小话》记载:“九月十三夜,大人患气急,独坐更深,向某辈言曰:‘丘坦之此去不来矣。’言未竟,泪如雨下。”[6](p486)万历四十一年春,丘坦到通州,修补李贽墓碑,写下“一从雁影惊弦后,生死交情更几人”等诗句,[8](p183-184)丘坦对李贽的情谊亦非同一般。可以想象,顾天埈、丘坦等人带入朝鲜的王阳明学说及其人格精神激起许筠的思想共鸣,并且为一向特立独行的许筠提供了精神上的支撑。

许筠与丘坦不仅在学术精神上默契,二人的文学思想也颇为相近。丘坦自万历二十一年与“公安三袁”定交后一直是袁氏兄弟的亲密战友。丘坦是公安派的重要诗人。万历二十一年下半年,丘坦和袁中道沿长江游览所作诗歌是公安派性灵诗的早期代表作,袁宏道《叙小修诗》以袁中道、丘坦的诗歌创作为基础提出了著名的“独抒性灵,不拘格套”性灵诗学。万历二十四年公安派发表的性灵学说论著中有两篇重要文献与丘长孺有关,即袁宗道《北游稿小序》和袁宏道尺牍《丘长孺》。有关丘坦的生平经历和诗歌创作我们已另文探讨。(参见拙著《一位被忽略的公安派爱国诗人》。)那么,许筠诗学主要精神为何?

第一,主张诗歌创作各成一家,反对模拟。许筠《文说》提出:“左氏自为左氏,庄子自为庄子,迁、固自为迁、固,愈、宗元、修、轼亦自为愈、宗元、修、轼,不相蹈袭,各成一家,业之所愿,愿学此焉。耻向人屋下架屋,踏窃钓之诮也。”[4](p132)《诗辨》云:“《三百篇》自为《三百篇》,汉自为汉,魏、晋、六朝、唐、自为魏、晋、六朝、唐,苏与陈亦自为苏与陈,岂相仿而出一律耶。盖自各成一家而后方可谓至矣。······其于人脚跟下为生活者,非豪杰也。然则诗何如而可造极也耶。”[4](p134)他的《明四家诗选序》更是明确申说:“明人作诗者辄曰吾盛唐也,吾李杜也,吾六朝也,吾汉魏也,自相标榜,皆以为可主文盟。以余观之,或剽其语,或袭其意,俱不免屋下架屋而夸以自大,其不几于夜郎王耶。”[4](p78)各成一家,不相蹈袭是许筠诗学的基本精神。

第二,主张学习诗歌兼蓄并包,不拘格套。许筠《乙丙朝天录序》曰:

少,日闻仲兄语“作诗必从陶、谢、开、天来,可称大方者”,荪谷亦云;稍长,交李实之、权汝章,则以是言为河汉,每以韩、杜、陈、苏为宗;及见崔东皋,其持论每以“不袭古,出新意为第一义”。[1](p271)

许筠在此所列举的都是朝鲜宣祖时代杰出的诗人,他们与许筠的关系,或兄,或师,或友。如仲兄即许篈,李蓀谷是许筠老师,权汝章曾与许筠一同迎接中国使臣顾天埈,[15](p14)崔东皋曾和许筠一起接待过中国使臣朱之蕃。②《韩国历代诗话类编》记载,明朝册封皇太子派遣顾天埈和崔廷健出使朝鲜,权韠以白衣从事被选,与许筠一同随李月沙龟廷迎接顾天埈等,传为佳话。[15](p210)他们主张各异,如许篈和李荪谷属盛唐诗派,李实之、权汝章属宋诗派,崔东皋近似性灵诗派。对于这三家诗论,许筠皆有沾溉,但又不偏信一家,他说:“常服膺三家之论,未敢自决于衷。”至于许筠自己学习古人诗歌,则“悉取三百篇,西京以还乐府、古诗,魏晋六朝唐宋名家,暨国朝何、李诸人所作熟读而讽诵之所吟咏”,他走的正是兼蓄并包,不拘格套的诗学道路。

第三,主张独抒性灵,创作表现诗人个性的诗歌。许筠《与李荪谷》云:“翁以仆近体为纯熟严缜,不涉盛唐,斥而不御;独善古诗,为颜谢风格,是翁膠不知真也。古诗虽古,是临榻逼真而已,屋下架屋,何足贵乎?近体虽不逼唐,自有我造化,吾则惧其似唐似宋,而欲人曰许子之诗也。毋乃滥也。”[4](p201)这是万历三十七年许筠给他的老师李蓀谷的信。许筠很敬重自己的老师,他的《鹤山樵谈》《惺叟诗话》都十分推崇李蓀谷的文学才华。李氏出生卑微,一生怀才不遇,命运乖蹇,许筠常为其不幸的人生鸣不平。不过,许筠虽爱其师,但他仍然坚持自己的诗学主张。许筠更欣赏“许子之诗”,即体现诗人个性、坦露自我性情的诗歌。万历四十四年许筠写《乙丙朝天录》序,依然坚持己见。序曰:“兰嵎朱太史问鄙集序于九我李阁老,评曰:‘诗有华泉清韵,文似弇州晚境’。骤似过奖,实不敢当。虽然,向人脚下作生活,所深耻也,毋宁作鸡口乎哉?”[1](p273)序中谈到的“九我李阁老”,即李廷机(1542 -1616),字尔张,号九我,万历十一年榜眼,累官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乙丙朝天录》作于万历四十四年,代表了许筠比较成熟的诗歌主张。李九我赞美许筠诗文“诗有华泉清韵,文似弇州晚境”,但许筠却对这个赞美持保留态度。许筠的态度不由让人联想起袁宏道对曾可前《瓶花斋集序》的反应。曾氏指出袁宏道诗歌兼有“贺奇、仝僻、郊寒、岛瘦、元轻、白俗”的特征,并用“深于学杜”、“真杜”作评价,袁宏道不仅不接受,还说“弟不惜为他山之石,岂有兄吐肝相与,而弟犹惜形迹者乎?然如此等作,自是不朽文字,弟非习为佞者也”,[7](p1279)袁宏道宁可自己的诗歌像真山石,也不愿模仿他人而做假宝玉。袁宏道不接受曾氏评价,是因为曾氏说法与袁宏道“自我”的和“自由”的性灵文学精神相违背。许筠愿作“许子之诗”,且对“向人脚下作生活”的模拟诗歌深以为耻。看来,表现自我,独抒性灵,是许筠、袁宏道、丘坦共同的诗学精神。

由上可见,无论学术思想,还是文学精神,许筠和丘坦都表现出“独立自由贵创造,各抒己见成一家”的精神风貌,这是许筠、丘坦一见如故、声应气求的关键所在。当然,许筠和丘坦在国家民族关系、政治军事活动等其他方面亦存在较多互相认可的地方,值得进一步比较和探求,此不展开。

综之,公安派诗人丘坦和朝鲜作家许筠在万历三十年和万历四十二年之间至少会面两次,他们彼此欣赏,友谊深厚,感情真挚。在他们友好交往过程中,丘坦通过许筠将公安派著作传播到了朝鲜,许筠成为朝鲜接受和传播公安派文学的重要文化使者。丘坦和许筠共同开启了公安派在朝鲜传播接受的历史,也拉开了公安派文学在东亚汉文化圈中跨国交流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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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邓年

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项目“袁中道诗编年校注”(14JYA751002)。

作者简介:戴红贤(1968─),女,武汉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中图分类号:I206.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477(2016)02-0119-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