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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联网时代的“文艺”与“人民”之关系

2016-03-14李春青北京师范大学文艺学研究中心北京100875

河南社会科学 2016年3期
关键词:文艺工作者大众文化知识分子

李春青(北京师范大学 文艺学研究中心,北京 100875)



互联网时代的“文艺”与“人民”之关系

李春青
(北京师范大学文艺学研究中心,北京100875)

标题中的“文艺”和“人民”两个词语之所以加上引号,是因为在互联网时代,“文艺”已经不同于过去的文艺,“人民”也不同于过去的人民了。社会在变化,以现代科技为依托的大众传媒主宰了我们的娱乐文化领域,从而催生出大量新的文艺形式,培养了新的娱乐文化消费群体。在这已经发生变化,并且还正在快速变化着的文化语境中,作为新的文艺形式的接受者,即“大众审美文化”中的“大众”,其与我们过去所说的“人民”有何异同?在互联网时代,新的文艺形式如何才能为作为“消费大众”的“人民”服务?这些无疑都是需要进行深入研究的新的理论与实践问题。

我们的文艺是为什么人服务的?在许多人眼中这个问题似乎并不值得追问,因为它早就被解决了。但如果把这个问题放到一个大的历史时空中审视,似乎就有追问的价值了。在中国古代的千百年间,作为主要文艺形式的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是文人士大夫表情达意和自娱自乐的重要精神活动,具有鲜明的“雅化”特征与“阶级区隔”功能,因此也就成为这一古代知识阶层的身份标志,而占社会绝大多数的平民百姓是无缘参与其中的。换言之,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文艺都不是为社会大多数人服务的,它只是少数人的特权。清末民初之后,文化主体渐渐由传统文人士大夫转变为现代知识分子。在数十年间,中国现代知识阶层除了保留相当浓厚的文人士大夫的文化习惯之外,还产生了来自西方知识分子的精英意识,习惯于以“立法者”与“启蒙者”的姿态自居。他们的文艺观念中虽然具有了某种前所未有的民众意识,如“劳工神圣”“大众化”等,但在根本上却并不主张文艺为民众服务,其代表的当然也不是社会大众的审美趣味,此时的主流文艺依然是知识阶层圈子里的事情。从这个角度来看,毛泽东那篇《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以下简称《讲话》)就确确实实具有了划时代的伟大意义——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明确提出文艺是为人民大众服务的观点:“我们的文学艺术都是为人民大众的,首先是为工农兵的,为工农兵而创作,为工农兵所利用的。”[1]自《讲话》发表以后,解放区的文学艺术界发生了根本性变化,整个审美趣味都与以往迥然不同了。在新中国成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文艺创作基本上也是遵循《讲话》的这一精神而发展的。历届党和国家领导人都反复重申文艺的“二为”(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方针。此前刚刚出版的《习近平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更进一步指出文艺要“为人民抒写、为人民抒情、为人民抒怀”,并认为这是广大文艺工作者的神圣使命。这说明“为人民服务”在今天依然是每一位文艺工作者需承担的任务。然而,随着社会的发展,今日的“人民”已经不同于当年的“人民”。同时,由于互联网技术和新媒体的出现,当今的“文艺”也不同于昔日的“文艺”了。在这种变化了的形势下,我们的“文艺”如何才能坚持为“人民”服务呢?这显然是一个值得深入研究的问题。

历史是无情的,在历史面前,一切都变动不居。在我们谈论文艺为什么人服务的问题时,一般的、表态性的说辞是没有意义的,我们只有在变化中审视这一问题,把它落实到具体的历史语境中,它才会显示出重要的学术价值和现实意义来。那么形势究竟发生了哪些变化呢?

首先,现在的“人民”已经不是70年前的那个“人民”了,甚至与30年前的“人民”也不可同日而语。《讲话》发表之时,中国社会绝大多数人为农民,90%以上的人不识字、没有文化。新中国成立后,经过60多年的社会主义建设,尤其是改革开放以来的经济蓬勃发展,现在城市人口数量迅猛增加,农业生产方式也发生了重大变化。而且,现在我国已经实现了九年义务教育,基本消除了青壮年文盲。这就意味着当下的“人民”中大多数已经是受过中等以上教育的人了,在几十年前他们是可以被称为“知识分子”的。面对这样的人民,过去那种启蒙式的宣传教育显然不行。人民大众不仅有文化知识,而且形成了自己特有的价值标准与审美趣味。他们对“文艺”不再像其目不识丁的祖辈那样抱有敬畏之心,而是将文艺当作一种文化“快餐”来消费。他们的审美趣味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当下大众审美文化的走向,也就是说,他们真正成了“主体”,而不再是被动的接受者。面对着这样的民众,我们的文艺应当如何去“普及”和“提高”呢?这显然是个复杂的、需要深入研究的问题。

其次,当下的“文艺”也不是当年的那个“文艺”了。延安时期的文艺形式主要是小说、戏曲、诗歌、散文、绘画等传统形式。而对于大多数不识字的工农兵来说,能够接受的艺术形式主要是各种类型的戏剧、曲艺以及宣传画之类。今天最主要的“文艺”形式是什么呢?这似乎很难说清楚。显然在以电影、电视、互联网为载体的各种大众娱乐形式面前,小说、散文、诗歌、戏剧之类的传统文艺形式已经被极大地边缘化了,有的甚至成了少数人的“特殊爱好”。这些层出不穷的新的“文艺”形式究竟能够担负怎样的社会功能,它们对于社会大众的精神世界具有怎样的影响作用,这些都是社会现实提出的新问题。

再次,当下的“文艺工作者”也不再是抗战时期的“文艺工作者”了。《讲话》开宗明义地问道:“我们的文艺是为什么人的?”那么谁是“我们”呢?在当时的语境中,“我们”可以理解为共产党或者整个党所领导的革命队伍。从“我们”作为对广大人民群众进行“普及”与“提高”的主体来看,则又主要是指共产党领导下的文艺工作者或者整个知识分子阶层。那么,现在来谈论文艺是为什么人服务的问题时,其中作为主体的“我们”是不是还是当初的那个“我们”呢?二者显然不可相提并论了。今日的共产党也不同于延安时期的共产党,以前党的主要任务是夺取政权,现在的主要任务是社会发展,二者大不相同。主要任务不同,其看问题的角度也是大不一样的。今日的文艺工作者也完全不再是延安时期的文艺工作者了。当年的文艺工作是整个革命事业的一部分,现在则是一种职业;当年的文艺工作者是战士,与前线拿枪的战士并无根本不同,而现在的文艺工作者是通过文艺活动谋生的人;以前的文艺工作者主要由作家、艺术家、批评家、理论家构成,现在的文艺工作者则包括各种影视、网络、音像作品的策划者、制作者、经营者以及其他形形色色的“媒介人”,其范围显然要大得多。

以上所说的这些变化都是实实在在的,这些变化使得当下的文艺活动与70多年前延安时期的文艺活动表现为完全不同的两个类型。当年的文艺活动比较简单,文艺工作者作为革命者,承担着宣传革命、配合党的政策的使命。文艺虽然具有娱乐性质,但本质上是一种宣传。今天的文艺则不然,娱乐成为主要目的,而宣传教育则成了附属功能。原因很简单,在革命年代,整个革命队伍就像一辆战车,其中每一部分都要发挥战斗作用,否则便没有存在的价值。而在和平年代,各个领域的独立性就凸显出来了,文艺的主要价值在于审美娱乐而不再是宣传教育了。那么面对这些重要变化,文艺如何才能彰显自己的社会功能?

我们认为,在当下变化了的历史语境中,文艺“为人民服务”这样的主张依然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而且,文艺的社会功能不是消失或减弱了,而是更加强大了。只不过这里有几种关系需要梳理清楚:

一是“我们”与“他们”的关系。在战争年代,“我们”是相对于“他们”而言的,二者是直接的敌对关系,是革命者与反动派、爱国者与侵略者的关系。今日的“我们”则应该理解为没有“他们”的“我们”,意指“我们的国家”“我们的社会”。

二是“人民大众”与“消费大众”之间的关系。在《讲话》的时代,“人民大众”是以与革命的关系之远近来界定的,指“农民、工人、兵士和城市小资产阶级”,他们或者是革命的领导者和主力,或者是革命的同盟者[2]。“消费大众”则是以与“大众文化”“审美文化”的关系来界定的,凡是大众文化的消费者,无论其政治身份、社会地位、知识水平如何,一律属于“消费大众”。

三是传统意义上的“文艺”与“日常生活审美化”意义上的“文艺”的关系。前者是指比较纯粹的、传统的文学艺术形式,后者是指各种大众审美的文化形式,除了科幻电影、流行音乐、电视连续剧、网络小说外,还包括占据电视台黄金时段的各种类型的综艺节目。在今天,前者被称为“纯文学”和“纯艺术”,是由个人创作、供少数人欣赏的作品,后者则被称为“大众文化”或“大众审美文化”“娱乐文化”,拥有极其广泛的受众,它不再是由个人创作,而是由集体制作的、成规模的甚至具有流水线生产过程的。在我们这里,“文艺”是指后者,即“日常生活审美化”意义上的文艺,又可称为“大众文化”“大众审美文化”“消费文化”等。

四是文艺批评、文艺理论与文化研究的关系。有论者极力强调二者的差异,坚决反对“文艺理论”的“越界”。在我们这里,文艺批评与文艺理论的对象是包含那些被称为“大众审美文化”的各种新型文艺类型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为人民”既然是毫无疑问的,那么“如何为”便成为首要问题了。当从事文学艺术创作、批评与理论研究的人文知识分子,即传统意义上的作家、艺术家与批评家、理论家们试图通过文艺为人民大众服务时,往往会遭遇一种尴尬:大众审美文化似乎并不太需要他们。这种以大众消费为目的的文化形式完全有一套策划、生产、营销、传播直至消费的策略与运作程序,就像一部不停旋转的巨大机器一样,旁人根本无法介入其中,只能站在一边做看客。由于这一生产与消费过程基本上遵循了资本运作规律,市场成为其运行成败的关键,因此这种审美文化不用等别人来命令或宣传,它就非常自觉地为社会大众服务了。为了盈利,社会大众的“喜闻乐见”就必然成为大众审美文化追求的目标,也便成为其基本评价标准。在这样的现实状况下,人文知识分子如何才能有效地介入大众审美文化的生产与传播过程,从而发挥自己的独特作用呢?这就意味着,我们继承《讲话》精神,坚持文艺为人民大众服务的基本方向是没有任何问题的,关键在于:在变化了的历史语境中,包括文艺工作者在内的人文知识分子,如何才能使文艺真正为人民大众服务呢?

当前由于高科技和商业运作介入了大众审美文化的生产、传播与消费的整个过程,许多类型的艺术生产成了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投资行为,使得包括作家、艺术家和批评家、理论家在内的人文知识分子作为一个整体,确实被边缘化了。他们似乎只有两种选择:或者缴械投降,成为一名在资本操控下的大众审美文化的生产者或推销者;或者坚持其作家、艺术家或批评家、理论家的身份而置身事外做看客。想要指导、引导、改造大众审美文化的性质与走向看上去几乎是不大可能的。那么这是否意味着人文知识分子在大众文化面前就毫无作为呢?或者说,“文艺为人民大众”的问题是否无需人文知识分子的自觉参与而能够自然而然地被艺术的商品化所解决呢?就像有些论者所指出的那样,在大众文化的大潮中,“普及与提高”不再是文艺工作者的任务,而成为大众文化生产者与广大受众之间的一种互动过程。这一说法看上去很有道理,似乎是无可辩驳的,然而如果我们换一种思考角度就不难发现,即使在商品浪潮的冲击下,在大众审美文化的洪流中,包括文艺工作者在内的人文知识分子依然可以大有作为,这主要表现在下列几个方面:

其一,人文知识分子拥有进行文化教育的权利与责任,他们能够而且应该通过教育这种最主要的方式来实现人文精神的传承与发展,从而影响大众审美文化的生产。这种影响虽然是间接性的,却又无疑是基础性的,所以就更为重要。

一般而言,大众审美文化的从业者,或被称为“媒介人”的那批人,大都是受过高等教育(至少是受过中等教育)的中青年,其所学的专业大都不出文史哲范围。这也就意味着,他们都是被包括文艺批评家、理论家在内的人文知识分子们培养出来的。正是在他们受教育的这个环节中,人文知识分子就可以充分利用自己手中的教育权把古今中外最优秀的文化知识和人文精神传达给他们,使之成为他们的知识结构、文化人格的基本构成因素。如此一来,在包括大众审美文化在内的文艺生产中,商品规律与现代传媒就只能是“用”,人类的人文精神和宝贵文化遗产才成其为“体”。通过这种基础性教育,人文知识分子就有效地实现了对大众审美文化的重要影响作用,并通过这种影响作用使得大众审美文化表达真诚与真实的情感体验,传达社会正义之声,呈现赏心悦目之美,从而使其真正成为“为人民大众”的。

在社会上只有极少数人可以受到教育、拥有文化知识的时代,人文知识分子是社会价值秩序的制定者与维护者或“立法者”,社会确实需要这样一批人来扮演这样的社会角色。而在现实条件下,人文知识分子如果还以社会的“立法者”自居,站在知识或道德的制高点上慷慨激昂、指手画脚,那是会成为笑柄的。这是因为社会大众已经不再是目不识丁的群氓,而是具有相当程度的文化知识基础与独立思考能力的主体。在这样的历史条件下,就需要当今的人文知识分子扮演一种“中间人”的角色,把古今中外人类创造的一切优秀文化产品,特别是古代的文化经典中具有现实意义的内容,以恰当的方式传达给社会大众,使之成为当下大众审美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如此一来,大众审美文化就不再是无聊的插科打诨、浅薄的搞笑形式,而是具有深厚文化底蕴的艺术品,成为既令人喜闻乐见又能够启人心智的精神食粮。这样的文艺,其积极的社会功能是不言而喻的。

其二,在适当的情况下,人文知识分子可以而且应当直接介入大众审美文化的生产与传播过程之中。现代的大众审美文化与传统文艺形式的根本区别在于前者是现代传媒的产物,而现代传媒总是与高科技相联系的。人类文化发展史证明,凡是在文化上处于领导者地位的社会阶层,总是掌握着最先进的传播媒介,从口传时代、手写时代、印刷时代到电子时代、数码时代,莫不如此。因此,当今的人文知识分子若想不失去文化领导者的地位,就不能置身于现代传媒之外,不能认为网络与数字化技术、图像化的言说方式等只是那些年轻人、赶时髦者的事情,而应该直接掌控现代传媒,使之用来为传播人类优秀文化这一目的服务。不少优秀作家参与电影、电视剧的创作与制作过程,这是值得肯定的。在现今时代,一种文化产品影响的人越多就越有价值,追求那种“藏诸名山,传诸后世”的所谓“名山事业”的应该只是少数人。对于大多数人文知识分子来说,借助现代传媒,把自己掌握的人类文化遗产传播到社会中、传达给人民大众,这应该是他们在今天能够承担的最伟大的历史使命,也能真正有效地实现普及与提高的目的。

其三,人文知识分子还可以通过研究、评判大众审美文化而影响它的走向。尽管如前所述,大众审美文化的生产者往往通过收视率、点击率和票房而直接接受社会大众的反馈,进而调整自己的生产,而且他们常常声称不在乎专家学者的批评。事实上也许并非如此。这里的关键在于批评的力度不够。不仅力度不够,而且许多评论文章都是大众文化制作过程的一个环节,是资本运作的产物。我们可以说,迄今为止,在中国大众审美文化领域内,真正独立的批评尚未形成规模,尚不足以影响社会大众,更不足以影响大众文化的生产者。如果有相当数量且具有专业水准的批评家、研究者专门对形形色色的大众文化产品进行严肃认真的批评,形成一种风气,那么一定会使大众文化的生产者们敬畏且令消费者信服,从而也一定会促使大众审美文化沿着“为人民大众”的道路良性发展。

总而言之,在当今的文化语境中,人文知识分子首先,要起到文化传播的“中介”作用,也就是要把那些被称为经典的精英文化介绍给社会大众,使那些高深而复杂的道理、精致而高妙的趣味大众化,进入社会大众的文化生活中去。应该激活那些沉睡在书本中的文化知识、人文精神,使之进入人们的精神世界,从而使其获得现代意义。其次,人文知识分子还要根据社会现实的需求探求新的意义,深化原有的人文精神,在继承人类优秀文化传统的基础上建构今天社会所需要的新文化。在这个过程中,“文艺”的作用毫无疑问是巨大的。通过大众传播媒介,人文知识分子能够把人类优秀文化转变为社会大众“喜闻乐见”的文艺形式,使精英的变为大众的。在这种转化的过程中,一种健康的、新的文化形式出现了,我们古老而优秀的文化传统从而得以延续与发展。

参考文献

[1]毛泽东.毛泽东论文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51.

[2]毛泽东.毛泽东论文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54.

收稿日期:2016-02-05

作者简介:李春青,男,北京人,北京师范大学文艺学研究中心专职研究员,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论、文学基本理论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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