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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述的权威:成长小说的叙事动力*——兼论张事业的长篇小说《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

2016-03-13

关键词:叙述者进程隐性

王 瑛

(华南农业大学 人文与法学学院,广东 广州 510642)



叙述的权威:成长小说的叙事动力*
——兼论张事业的长篇小说《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

王瑛

(华南农业大学 人文与法学学院,广东 广州 510642)

一般认为,成长小说的叙事动力是成长主人公的成长经历,但显然这不是唯一的,它只是小说叙事的显性动力因素。很多成长小说想展现的不仅仅是成长主人公的成长,还包括叙述者对其成长历程的评价和判断。当这种评价和判断的愿望超过了展现主人公的成长故事的时候,它就会成为左右叙事进程的更为权威性的力量,但它一般是隐性存在的。这两股一显一隐叙事动力,共同推动着叙事进程,丰富小说的主题意义。张事业的长篇小说《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的每一个叙事单元都可以看见两种动力因素的推动力量,但小说的叙事节奏是由隐性动力决定的,叙述者尽管很少出面,但他的态度和评价,决定了叙事的目的和意义。

成长小说;叙事动力;《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

成长小说的叙事动力似乎是个毋庸置疑的问题。根据莫迪凯·马科斯关于成长小说的界定:“成长小说展示的是年轻的主人公经历了某种切肤之痛的事件之后,或改变了原有的世界观,或改变了自己的性格,或两者兼有;这种改变使他摆脱了童年的天真,并最终把他引向了一个真实而复杂的成人世界。”[1]叙事之所以完成,小说主人公的经历无疑举足轻重:主人公的感知和经历往往构成小说的主要内容,也是推动故事发展变化的原因之一,主人公的成长经历是成长小说叙事最根本的动力似乎顺理成章。但是,在成长小说中,故事的经历者是否足够权威,他(她)的故事是否能够完成叙事的自洽——叙事的动力真的全部来源于小说主人公的经历和感受吗?推动叙事进程发生变化的,除了经历者的声音——在内容和篇幅上占绝对优势——之外,是否另有叙述的权威,在根本上推动叙事的进程?或者说,经历者的声音之外,是否会有一个更严厉的声音,正是这个声音调度和控制了经历者的声音?

一、谁才是叙事进程背后的真正推手

“进程指的是一个叙事借以确立其自身前进运动逻辑的方式(因此也指叙事作为能动经验的第一个意思),而且指这种运动自身在读者中引发的不同反应(因此也指叙事作为能动经验的第二个意思)……进程也可以产生于话语诸因素所发生的一切,即通过作者与读者或者叙述者与读者之间的张力或冲突关系——涉及价值、信仰或知识之严重断裂的关系”。[2]詹姆斯·费伦说这段话的时候正在研究叙事的修辞性,即以一个什么样的目的展开叙事。他的陈述对我们的讨论有着积极的启发意义,即对于叙事进程而言,除了作者与读者或者叙述者与读者之间,断裂还会在哪里发生?

张事业的长篇小说《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2015,团结出版社)(以下简称《早上》)讲述了1974-1976年间少年谭四清的成长故事。如诸多成长小说一样,小说采用了人物视角:以谭四清的视角为主,金桥三队其他人物视角为辅。谭四清和金桥三队的社员们的故事和感受构成了叙述的内容主体,同时也构成了叙事的第一重动力因素:小说的主人公谭四清在诸多事件中逐渐成长,他的行动的展开和小说的叙事进程颇为一致,也就是说,一定程度上,谭四清的行为促成了叙事的完成。没有谭四清的行动和感受,叙事进程将大为受阻。

短短三年内,谭四清经历了太多为一个少年所难以负荷的沉重事件。被得势者侮辱、灾祸(水灾、虫灾、旱灾)、一个接一个的死亡事件以及一场生死攸关的爱情,所幸的是,他居然全部消化掉了,这些事件不仅没有压垮他,反而促成了少年的成长,他早早地被催熟了——他居然老气横秋地开始洞察生命的奥秘。《早上》不是单一的人物视角,但只有谭四清的行动引起叙事的转变,在斋公大爹和幺婆的葬礼上,谭四清过早对生命或者说对死亡的洞悟,是小说的最高潮处,叙事也在此戛然而止。

《早上》迅速把读者带入故事域中,经历和感受每一个人物尤其是谭四清的恐慌、喜悦和对人生最初的痛彻心肺的洞察,——人物视角的采用,可以使读者很方便进入故事展开的第一现场,邀请读者感同身受几乎是所有故事的追求——谭四清们的成长过程过于狞厉,这让安然地坐在书桌旁捧着小说阅读的我们感慨万千,《早上》成功地刺激了我们的神经,让我们久不能语——然而这样就够了吗?我们是否会同意“青少年认知发展具有构建叙事单元和推动情节发展的双重作用,所以它是成长小说的内在叙事动力。”[3]这样的观点?《早上》是谭四清的故事,还是另有隐情?小说中分明有一股更为强大的力量,在左右着谭四清们的故事呈现,左右着叙事的进程。

这股力量无处不在,尽管他已经很小心翼翼地控制了甚至取消了他的在场感,人物视角的采用很轻松地做到了这一点。但他并没有或者说不愿意取消自己的声音,这个声音强横、坚定、洞察一切,站在时间的某个峰顶俯视谭四清们,谭四清们只是活在那个声音之下的形象,这个声音很少直接露面,甚至时常故意取消与谭四清们之间的时间与心理距离,但他的辨识度很高,事实上他有时候会憋不住出来指点江山:

后来谭四清长大成人,每当他在一个叫广州的大城市里回忆他的少年时代的时候,他总是清晰地想起那个晚上的情景,想起范令喜,他肯定没有想到他随意的一句话,竟在几十年后能勾起另一个人感伤的怀念,令他心头发热。[4]108

即使是多少年过去了,当时在河边的人仍然坚信:如果不是中了邪,那他们就必定是做了一场白日梦。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到更好的解释。[4]194

这个声音横空而来,毫无隔阻地中断正在进行的叙事进程,具有不容置疑的权威性,显然它不属于故事,而是前面一直不出场的成人叙述者,他并不在故事的发生域,也没有证据显示他是故事的参与者或者见证者,我们能够判断的是,他是知情者。在这里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作为知情者的叙述者与作为视点人物的谭四清们的声音的距离:谭四清们对一切茫然无知,他们的行为是被动展开的,在他们的成长过程中从未主动出击过,叙述者却对前情后事了然于胸;这个成人叙述者对谭四清们的怨恨和紧张感同身受,却多了一种世事洞明的对生活的玩味。

对于谭四清来说,成长是一个时间事件,更是一个认知和发展的事件,饥饿、屈辱、死亡以及他的爱情,都在时间的导引下走向对生命的感悟。表面上看来,这个倔强少年的成长历程推动了叙事进程。但是,偶尔出现的故事域之外的成人叙述者强大的意志干扰了叙事的进程,叙事方向依然是沿着谭四清的成长历程在走,但叙事节奏却完全打乱了。小说的九章,即九个叙事单元,基本都遵循一个叙事逻辑——以悲剧起、以闹剧结:第一章叙述宋家祸事,却以一场闹哄哄的电影作结;第二章以兴柱失踪起、以宋党委的荒唐查案作结;第三章胡党委的三同活动(同吃、同住、同劳动)本就是一个闹剧;第四章求神问命一片宿命色彩;第五章以水灾起、少年听通奸行为作结;第六章以宫老汉出殡起、以荒唐的查反动标语事件作结;第七章以村民观看枪毙卜奇志起、以不伦不类的魏党员追悼会作结;第八章以死亡起、以饥荒结;第九章以金桥三队争嫁女(出逃)起、以斋公大爹和幺婆的葬礼结。这九个叙事单元有着它们自己前进运动的逻辑方式,叙事的起与结并不与谭四清的成长历程一一对应,这些叙事单元只是共同构建起一个荒诞悲怆的故事氛围,完全不服从谭四清们成长的故事逻辑,谭四清的故事被稀释到金桥三队的集体叙事之中。

这里出现了两种力量:故事逻辑和叙事逻辑。故事逻辑是显性的,对于未来,故事逻辑是被动的,沿着谭四清们的成长故事和心路历程行进即可。叙事逻辑却无所不知,它是主动的,在故事的背后调整叙事节奏,建构叙事结构,运行它的叙事进程路线。申丹把这条路线称作为“叙事的隐性进程”:“在不少叙事作品中,存在双重叙事进程,一个是情节运动,也就是批评家们迄今所关注的对象;另一个则隐蔽在情节发展后面,与情节进程呈现出不同甚至相反的走向,在主题意义上与情节发展形成一种补充性或颠覆性的关系。笔者把这种隐蔽的叙事运动称为叙事的‘隐形进程’。这种隐性进程不是我们通常所理解的情节本身的深层意义,而是与情节平行的一股叙事暗流。”[5]对于《早上》来说,哪一种逻辑更有力量?换句话说,到底是哪一种力量在决定叙事进程?或者更应该要问的是,对于成长小说而言,推进叙事进程的决定性力量是什么?

二、端倪:叙事的隐性进程是如何表现的

成长小说完全可以把叙事逻辑和故事逻辑统一起来,对未来充满好奇和探索精神的主人公往往会遇到接二连三的意外和惊喜,完成从童年世界到成人世界的转变,这本身就足以推动叙事进程。但是如果叙述者掺杂了太多的个人情怀,他不仅要讲述一个故事,还要讲述一个故事——前者重在故事,故事就是目的;后者重在讲述,讲述过程五味杂陈——显然讲述者在故事之外另有目的,隐性叙事进程线路往往与叙述目的紧密相连。那么,如何发现小说中的隐性叙事进程?或者说,这条隐性线路会有什么特点?或许我们至少可以从两个方面打开思路:一是故事是如何被讲述的?二是叙述者提出了什么问题,提供了什么样的解决方案?

《早上》用了九个叙事单元展现谭四清的成长故事。表面上看来,从故事的角度而言,每一个叙事单元并不是独立的,其间布满了诸多偶发事件,这些事件并不一定有逻辑上的关系——这样说并不确切,准确的说法是每个叙事单元都布满了事件的碎片,这些碎片很大程度上只是因为时间的关系横向组合在一起;但是,这些事件碎片的纵向聚合使每个叙事单元都形成了一个独立的叙事圈。如何解释这个悖论呢?我们都知道,横组合性/纵聚合性是索绪尔提出的概念,原本指语言的构成表现。在赵毅衡那里具有了符号属性:“横组合即一个系统的各因素在‘水平方向’展开,这样展开所形成的任何一个组合部分,称为横组合段(syntagma)。……纵聚合是指横组合段上的每一个成分后面所隐藏的、未得到显露的、可以在这个位置上替代它的一切成分,它们构成了一连串的‘纵聚合系’(paradigm)。可以比喻地说,它们是‘垂直’展开的。”[6]我们在这里指的是小说的叙事。具体而言,《早上》的叙事圈更突出的是纵聚合关系。

首先,叙述者的注意力显然聚焦在谭四清身上:少年谭四清对生活的洞察力是怎样炼成的?凝眸往事,少年谭四清似乎还没有太多的故事,他的故事几乎被淹没在金桥三队的天灾人祸中,敏感的少年只能默默磨练他的情绪,保护他的爱情;但成长显然也是一场历险,饥饿、灾难、死亡都在威胁着少年的心智。显然,谭四清简单的少年生活,包括他小小的仇恨和爱情都担纲不起推动叙事进程的主力:一来他缺乏对他经历事件的洞察能力,二来很多事件也并不能进入到年少的他的心灵,只有直接跟他有关的事件,才能激起他情绪的变化;三是在苦难中煎熬的谭四清们感受不到他们正在经历的事件的意味。这样,我们就可以理解谭四清的成长故事为什么往往被切割、分散在不同的叙事单元,每个叙事单元事件的组合就未免碎片化了。这些事件碎片显然不像它们表面上呈现的那样凝聚力稀薄,事件的纵聚合力量让碎片凝实为结实的叙事圈:所有的事件似乎一方面在勾画一幅漫画,令人感受到荒谬;另一方面这些事件又都冲击和影响了少年谭四清的身心,揭示其成长的疼痛,那些荒谬感和疼痛感的绞合令人啼笑皆非。如上所述,这种复杂的感觉显然不属于谭四清,讲述这个成长故事的叙述者显然跟谭四清不一样,他看见了苦难也洞察了苦难岁月的荒谬。叙述者的叙事冲动——他要讲述这个故事,但他不仅仅是在讲述故事,他要在讲述故事的同时,揉进他胸腔里的荒谬和庄严。在这里,我们看见了一种隐性的反讽力量。这种反讽不属于我们已知的任何一种形式,即言语反讽、 情景反讽和戏剧反讽,因为这些反讽都是局部产生的;《早上》的反讽却是一种整体效果,九个反讽叙事单元构建了谭四清的少年叙事。也就是说,对于《早上》故事的讲述,反讽是一支重要的结构性力量。或许我们可以随意拿出一个叙事单元来窥探一二。

《早上》的第三个叙事单元是讲述公社胡党委在金桥三队搞三同的故事。这个叙事单元由四个事件组成:一是胡党委召开破案现场会;二是胡党委组织毛宣队活动;三是胡党委的食;四是胡党委的性。这四个事件一个比一个狂野,第四个简直变成了全民狂欢,换句话说,每一个事件都是反讽个案,四个事件共同构成一个反讽场。金桥三队发生了那么多事,比如有人公开宣称迷信,有人发表反革命言论,宋家房子被人放火,村民刘兴柱失踪,胡党委都浑不在意,唯有江须岗上的几颗松树被盗,胡党委决定重查,大年腊月二十八他进村召开现场会试图找到“罪犯”,但是雪天里冻死的鸟更能吸引村民的注意力,现场会不了了之,但胡党委并非一无所得,那只濒死的鹞鹰成了他的美餐;学习会由于胡党委早晨起得迟也不了了之了;毛宣队由一群孩子在夜晚进行,他们喊着口号为自己壮胆,但坟地是个考验,事实上他们只是在坟地里练了一次胆子;1976年是个饥饿的年月,但胡党委是一定要被照顾好的,于是他的饮食喜好成了宋家的头等大事,他喜欢吃鲇鱼,结果他吃上了,唯一会抓鲇鱼的谭四清的哑巴舅舅却因在雪天跳进河里病倒了。住进宋家的胡党委与宋家女儿绪香的性事成了村民的狂欢节,一个个性爱场面在村民想象力中发酵出土。被鸟干扰的现场会,被乱葬岗吓倒的毛宣队活动,胡党委的三同活动变成了海吃和胡睡,叙事被置换成了漫画,绘画者一支辛辣的笔毫不客气地撕开了胡党委的画皮,他对宋家也几近嘲笑之能事(在第一个叙事单元,宋家已经被叙述者嘲笑过一回了。宋家是谭四清过不去的心结,在以后的叙事进程中,与谭四清站在一个立场的叙述者总是逮到机会就画宋家的漫画),宋家居然可以喜悦地听任甚至怂恿女儿与胡党委通奸!值得注意是,这些事件本身并不具备推动叙事进程的能力,它们既没有延续前面的事件,也没有启发后面的故事。对谭四清来说,这些事件是个阴影,宋家的欺辱让他迫切地想要长大,他尽量多吃饭,超强度地锻炼身体,但他的感受也没能构成故事的推动性力量,故事并没有因为他感受的强烈与否发生变化。链接这些事件的深层逻辑是反讽,言与行的脱节,行为与效果的荒谬,构成了叙事的隐秘推进性力量。

正如申丹所说:“隐性进程有两种情况,这两种情况都在更大的程度上独立于情节发展。……在主题意义上,这一隐性进程与情节发展相互独立,基本不交叉,但两者又互为补充,共同为表达作品的主题意义作出贡献。……另一种情况是,隐性进程对显性情节构成一种颠覆关系。……无论是属于补充性质还是颠覆性质,小说中的隐性进程往往具有不同程度的反讽性。”不同于“言语反讽”和“情景反讽”出现在作品局部,“隐性进程”的反讽则是“作品从头到尾的一股反讽性潜流,且其隐含性也有别于‘言语反讽’、‘情景反讽’以及通常‘戏剧性反讽’的明显性。”[5]《早上》的反讽不满足于作为潜流而存在,有时候甚至会直接出来展示它推进叙事进程的力量。我们发现,《早上》的叙事呈现出一种特殊的运动方式,一是谭四清的成长故事,一是叙述者的叙事过程。前者按照时间顺序展现谭四清成长的历险过程,后者在反讽的推动下表达叙述者对谭四清成长故事的认知和感受。

三、故事还是叙述:究竟表达的是谁的情怀

小说首先必须是一个好的故事,当然同样的故事会有不同的讲述方式。当叙述者不得不要讲述一个故事——或者是故事本身打动了他,或者讲述本身令他着迷,我们或许会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当然我们指的不仅仅是故事,还有讲故事的人。对于习惯于宏大叙事的读者来说,需要寻找故事里的微言大义,也需要一个伟岸深邃的叙述者。但很多时候,讲述一个故事的动机也许不那么复杂,或许只是一些日常生活中的一些困扰,或者仅仅是对往事的缅怀,那么到底是什么让他不能释怀?也许,我们可以从叙述者的叙述过程中发现萦绕他心中的问题。他是否已经解决它?或者至少提供解决问题的方法?

《早上》谈着生,谈着死,谈着爱与恨,谈着幸福公社金桥大队第三生产队的村民们如蝼蚁一般卑微的人生。他们从未主动过,他们的抗争微弱无力几近于无,他们的生,他们的死,他们的情与性,他们的衣食住行,无一不顺从于命运的安排,除了顺从,他们别无选择,水灾、旱灾、虫灾、粮荒和一个接一个的运动,命运的潮水将他们淹没,弱者一个个离去了,剩下的继续等待着命运的裹挟,除了斋公大爹“出生一个死亡一个”的生命逻辑,除了善行恶行各有轮回的生活伦理,他们基本不知道命运到底是什么。

也许年轻的一代比老一辈人更想认识命运。他们选择的方式却古老而神秘:“问神”。几个年轻人神神秘秘地躲在新运的新房里求问未来。他们只是试图窥见命运可能的方向,却从来没有人试图破开命运的枷锁,“七仙姑”简单的笔画暗示的命运密码,似乎也不是年轻的他们所能勘破的。有意思的是,同样是求神,愁闷于一连串家庭祸事(大儿子绪全媳妇昏睡、黄昏莫名其妙全家失去意识不停转圈、小儿子海巴被雷击、女儿绪媛被捆童即鬼上身)村霸宋永红也去东岳庙求神摆脱厄运。在这个偏远的小山村,人的命运攥在神的手里,在神的面前,人弱小、卑微、无力。

不能对抗天灾,无力解脱人祸,或许可以自主自己的爱情吧?斋公大爹和幺婆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故事已经无从考察,但人们知道他们相互爱着,他们一直孤独地各自活着,直到他们在同一天死去,善良的人们决定在同一天为他们举行葬礼。不能同年同日同月生,不能天长地久相濡以沫,能够同年同月同日死,似乎是一个浪漫的结局,但也只是对活着的人的一点安慰罢了。魏姨娘家的女儿霞,却不想有爱情不能自主的遗憾。在所有随命运之波逐流的人群中,霞是那个阴灰时代的一抹亮色。

霞是个聪明有主见的女孩子,魏姨娘希望她成为一只鸡窝里飞出的凤凰,以后能够招一个上门女婿支撑门楣。但霞显然不同意她母亲的意见。在目睹了姐姐被包办的不如意的婚事、了解了一些城里的事后,她对命运的思考显然超出了小村的见识:“每个人的命运都是由爹娘决定了的,当你发现这一生已经无可救药的时候,还不如早点死了好”,[4]77表现出一种不愿意向命运低头的积极行动意向。在向“七仙姑”求问未来的时候,她要弄明白的也是以后要嫁人的方向。她爱上谭四清,明明知道谭四清可能喜欢的是妹妹彩彩,她仍然想试试,想表白自己的爱情,她也这样做了,用献身的方式让谭四清明白了彼此的心意。她不愿意屈从命运的安排,她要用自己的方式争取自己的幸福,哪怕是短暂的幸福,也要遂了自己的心意,她的热烈和大胆就是她所能做到的抗争。当饥荒威胁到山村的生命安全时,山村的女儿们逃难一样嫁向了平原,婚姻不是因为爱情(山村的婚姻似乎从来都不是因为爱情),而是为了活着。霞不能忍受这一点,她绝望的爱情注定没有结果,逃难般的婚姻又不甘心,霞能怎么办呢?村里的女儿们一个个嫁走了,包括一些尚未成年的姑娘,她也只好“走”,在夜色里走向了大涔河的深处,再也没有回来。在《早上》所有的人物中,只有霞试图掌握自己的命运,但命运依然显示了它强大的威压:顺从,或者死亡。这就是人的宿命吗?

谁能扼住命运的咽喉?宏大叙事里我们总能感受到作为人的勃勃生命力,人定胜天是人类历史上最美好的叙事之一。然而《早上》的时代是伟人纷纷离去的时代,“天”充满了神秘的迷雾,金桥三队的村民们在迷雾里卑微却诚恳地活着,认真严肃地求索着各自的一日三餐。我们却从故事里看到了太多的情绪,愤怒、忧郁、绝望和悲哀,那是说故事的人的情绪,霞的抗争和死亡给了谭四清致命的打击,也是叙述者无奈的叹息——他被宿命感深深攫取。也许这就是他内心的疑惑,他试图解开命运打下的结,结局却一点都不意外,命运没有幽默感,它的逻辑无比强大:顺从,或者死亡。或许中间道路也是有的,比如有着一双老井一样令人生寒的眼睛的汪疯子,是故事里的少有的文化人,张口就能背诵纪念张思德的文章,他在这个故事里只出现了六次,每一次都与死亡有关,每一次出现都唱着道情。可是他以乞讨为生,以疯为名。叙述者并没有为他的问题找到答案。

赵毅衡曾经谈到这么一条讲故事的公理:“不仅叙述文本,是被叙述者叙述出来的,叙述者自己,也是被叙述出来的——不是常识认为的是作者创造叙述者,而是叙述者讲述自身。在叙述中,说者常要被说,然后才能说。”[7]也就是说,叙述者讲述故事的时候,不管是否在故事现场,总会泄露他自身的秘密,有时候,故事也许不那么重要,讲故事的心情决定故事讲述的效果。

四、 结语:我们如何读故事

《早上》存在两条并行的叙事进程。从内容上讲,谭四清的成长历程占绝对主体,小说主要是在展现谭四清在一连串的打击之下而后成人的故事。故事虽碎片化但不缺严整的反讽逻辑让我们认识到,另有一种力量在支配着叙事,有时候甚至会为了反讽的效果而牺牲故事的完整性。或许我们要问的是,对于成长小说而言,叙事动力是否是唯一的?如果小说中蕴含着两条不同是叙事进程,我们是否可以认为其背后的推动力量也是不同的?成长小说的情节主体一般都是成长主人公的故事,这些故事往往是小说的内容主体,一个个有切肤之痛的意外事件(譬如灾祸降临、环境变化)往往会成为叙事动力,成长主人公的外在遭遇推动情节的发展变化。如果我们就此认为,成长主人公的成长故事就是成长小说的叙事动力,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但是事情显然并不那么简单,诚如申丹所言:“在很多叙事作品中存在双重叙事运动,不仅有情节发展,且在情节背后,还存在一股并行的叙事暗流,笔者称之为‘隐性进程’。”[8]很多成长小说想展现的不仅仅是成长主人公的成长,还包括叙述者对其成长历程的评价和判断。当这种评价和判断的愿望超过了展现主人公的成长故事的时候,“隐性进程”便会显现出来,干预情节表现,扰乱叙事节奏,与主人公的成长故事进程共同丰富小说的主题意义。

我们如何读故事?叙事从来不会满足于展开一个故事,丰富的情节内容之外,隐性进程有时候也不会满足于“隐”的状态。一显一隐两条不同的叙事进程共同完成了故事的讲述,二者的发展线路有时候互相顺应,有时候却呈现紧张的对抗关系,但隐性进程的出现,会让我们发现叙事的支配性力量,或许我们想要弄清楚:到底谁才是叙述的权威?这时候我们读的,就不仅仅是故事了。

[1]MordecaiMarcus.“WhatIsanInitiationStory?”[M]∥WilliamCoyle(ed.)TheYoungManinAmericanLiterature:TheInitiationTheme.NewYork:TheOdysseyPress, 1969:32.[2]费伦.作为修辞的叙事[M]. 陈永国,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63.

[3]芮渝萍,范谊.认知发展:成长小说的叙事动力[J].外国文学研究,2007(6):29-35.

[4]张事业.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M]. 北京:团结出版社,2015.

[5]申丹.何为叙事的“隐性进程”?如何发现这股叙事暗流?[J].外国文学研究,2013(5):47-53.

[6]赵毅衡.文学符号学[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0:51.

[7]赵毅衡.当说者被说的时候[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自序I-II.

[8]申丹.女性主义和消费主义背后的自然主义:肖邦《一双丝袜》中的隐性叙事进程[J].外国文学评论,2015(1):71-86.

(责任编辑文格)

Authority of Narration: the Narrative Impetus in Initiation Stories——AndonZhang Shiye’sNovelthe Sun at Eight or Nine O’clock in the Morning

WANG Ying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Law, South China Agricultural University,Guangzhou 510642, Guangdong, China)

Theprotagonist’growthexperience,whichhasbeenregardedasthenarrativeimpetusininitiationstories,istheexplicitpowerofnarration,butnottheonlypower.Manyinitiationstoriesnotonlyshowtheexperienceoftheprotagonist’sgrowth,butalsoreflectthenarrator’scommentsandjudgeonitsgrowthcourse.Whenadesiretoevaluateandjudgeofthenarratorisstrongerthanadesiretoshowthegrowthstoryofthehero,theformer,whichisgenerallyhiddenthere,wouldbecomeamoreauthoritativepowerofthenarrativeprocess.Bothofthenarrativeimpetuses,oneofwhichisexplicit,andtheotherimplicit,promotethenarrativeimpetus,richthemesofthenoveltogether.ThetwodrivingforcesofnarrationcanbefoundinThe Sun at Eight or Nine O’clock in the Morning,theimplicitonedecidesthenarrativerhythms.Althoughrarelyappearinthenovel,thenarrator’sattitudeandevaluationdeterminethepurposeandmeaningofnarration.

initiationstory;narrativeimpetus; The Sun at Eight or Nine O’clock in the Morning

2016-03-10

王瑛(1971-),女,江西省信丰县人,华南农业大学人文与法学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西方文论与叙事学研究。

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 (14FZW002)

I206.7;I24

ADOI:10.3963/j.issn.1671-6477.2016.05.0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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