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穿你的脸,看透你的心 司法侦查中的应激微反应应用
2016-03-12裴乾坤
裴乾坤
察言辨色读心术
虽然在一线的办案人员看来,审讯的样子并不像影视作品中那样充满戏剧性,但在普通民众的眼中,一提及审讯二字,脑中便免不了浮现这样的场景。
阴暗幽闭的审讯室内,冰冷的金属桌椅反射着丝丝冷光,那冷光来自一束直直照向嫌疑人的灯光,而侦查员那种深沉的目光,比这束光更透出刺骨的寒冷,一如刀锋,把暗藏在眼神和鼻息中的丝丝线索从对方极力构建的谎言中冷酷的裁切下来。
虽然这样的场景是影视剧导演们给大众心中留下的夸张烙印,但即便是刚刚入行毫无经验的办案人员,也明白“察言观色”这四个字在审讯中的重要性。而察言观色的本事,也是每位侦查员必备的职业素养之一。
不久之前有一部名叫《别对我撒谎》(Lie to me)的美剧借着互联网着实得火了一把,主人公莱特曼博士(Dr. Lightman)身负绝活,能在言谈间通过对方最细微的动作和表情探知其真实的意图。此片初上映时,世人皆以为奇,网络上也开始流传起诸如“掌握以下XX条就能看透人心”、“跟着FBI学识人术”、“你的以下XX个小动作会把你暴露无遗”这样的段子,一时间大街小巷里的七姑八姨都成了察言观色识人辨言的高手。
要说起莱特曼博士的本事,其实并不是什么读心术之类的黑魔法,而是一门方兴未艾的心理科学——应激微反应。而莱特曼博士这一角色的原型,也正是大名鼎鼎的保罗·艾克曼教授(Prof. Paul Ekman),情绪表情辨识领域的权威。
艾克曼教授通过对表情与情绪特质之间关系的深入研究,指出“每种情绪都会使我们的身体产生独特的反应,每种情绪都有独特的信号,我们的面部表情和声音就是最好的反映。”这是微反应在情绪特质探测领域应用的基本前提。艾克曼教授构建了不同面部肌肉动作和不同情绪的映射关系,并加以体系化,形成了面部行为代码系统(Facial Action Coding System, FACS)。而这套系统直到今天,仍被司法机关、心理学家乃至动画制作者广泛采用。在艾克曼教授四十余年的研究生涯中,他曾多次担任联邦调查局、中央情报局、警察以及反恐小组等机关或组织的顾问,其著作《说谎——如何识破政界、军界、商界及婚姻中的骗局》一书,正是《别对我撒谎》这部剧集的灵感来源。
应激微反应——上古绝学的现代科学根据
在司法侦查中利用人的应激反应来判断口供的真伪,在人类文明中已有至少两千年的历史,大约成书于战国时期的《周礼》中便有“五声听”之说:
以五声听狱讼,求民情:一曰辞听,二曰色听,三曰气听,四曰耳听,五曰目听。
辞听。郑玄注曰:“观其出言,不直则烦”,贾公彦疏曰:“直则言要理深,虚则辞烦意寡”,若嫌犯的口供内容枝蔓繁杂,词不达意,故意回避关键问题,则这名嫌犯很有说谎的可能。
色听。色,即表情,贾疏曰:“理直则色有厉,理曲则颜色愧赧。”赧,面红耳赤曰赧。理屈说谎的人在遭受审问时多有面红耳赤的反应。
气听。郑注曰:“听其气息,不直则喘”,这是从嫌犯交代口供时的气息来判断嫌犯所言真伪的标准,若嫌犯所言不实,则气息顿喘不顺。
耳听。贾疏曰:“《尚书》云‘作德心逸日休,作伪心劳日拙’,聆其事直,听物明审,其理不直,听物致疑。”古人认为作伪者终日劳心劳神,终会伤其心智,因此在回应审问时会有所迟疑。
目听。郑注曰:“观其牟子视,不直则眊然。”牟子即眸子,眊,《说文·目部》曰“目少精也”,少精即少有精神,撒谎的嫌犯眼神蒙昧不明。
有趣的是,这种古老的经验,却与现代科学的研究成果真有几分暗合。现代测谎技术也正是建立在供述人在陈述时情绪状态会影响生理表征的基础上。
FBI资深特工乔·纳瓦罗(Joe Navarro)曾谈到他的一次真实的审讯,他向一名犯罪嫌疑人接连提出了以下几个问题:“假如你参与这宗案件,你会使用枪吗?”“假如你参与这宗案件,你会使用刀吗?”“假如你参与这宗案件,你会使用冰锥吗?”“假如你参与这宗案件,你会使用锤子吗?”在他问到第三个问题时,他注意到嫌疑人的眼皮明显耷拉下来,直到问到下一个问题时,他的眼皮才恢复正常。纳瓦罗意识到这其中大有问题,通过进一步审问,事实证明罪犯用来作案的凶器正是冰锥。
犹他大学的心理学家也发现,人在撒谎时,瞳孔会不受控制的放大。而瞳孔放大导致眼睛的进光量骤然加大,其效果犹如从一间比较暗的房间突然来到阳光明媚的院子,因此人会不由自主的眨眼或转动眼球。
以上两例,不正是古人所谓“不直则眊然”的表现么?而《周礼》中所谓“色听”和“气听”的反应,很有可能是和一种叫儿茶酚胺的物质有关。说谎,实际上是从脑中事先构建或即时构建的“事实”中调用相关信息的过程。由于说谎者往往事先并不知道讯问者会提出何种问题,因此在调用信息的同时会试图完善与之相关的细节,这就需要大脑的高速运作。当大脑要进行这种运作时,人体便会释放出这种儿茶酚胺。在这种物质的作用下,血管中的α受体开始兴奋,血管收缩,心脏收缩力同时增强,心率加快,心搏出量增加,血压的收缩压增高,虽然其最终目的是将大量的血液泵入大脑以供其正常运作,但其副作用便是面部血管充血,面红耳赤,并且导致呼吸急促。这很可能便是“理曲则颜色愧赧”和“不直则喘”的所指。
前文提到的大脑高速运作,在心理学上被称为“处理期”。其实不同人处理期的反应各不相同,有人急躁亢奋,有人呆若木鸡,前者在交代问题时很可能会出现“辞烦意寡”的情况,而后者在回答问题时则往往有所迟疑。这又是《周礼》中“辞听”和“耳听”的依据。除了上述所提到的反应外,现代心理学家还找到了其他标示大脑处在处理期的反应。其中一个典型的伴生反应是“脚踝互锁”,脚踝互锁是大脑边缘系统对威胁的反应,人在面临威胁时,往往会下意识地限制手臂或腿脚的动作,一个十分常见的例子是穿着裙装的女生在陌生场合往往采用脚踝互锁的坐姿。而另一个典型反应便是在迅速思考的过程中皮肤会不自觉的出现微汗,较为灵敏的仪器可以通过皮肤表面电阻的细微变动感知这种效应。而这种手段也被广泛运用在现代的测谎技术当中,但这种反应十分细小,已经超出了人类的正常感官,恐怕就连真的莱特曼博士也很难察觉吧。
曲直不由颜色论
虽然人体的应激微反应是现实存在,其参数亦可被实际测量,但我们却无法将其直接作为司法裁判的依据。在我国,最高人民检察院于1999年便有此规定,其中的原因无外乎三种。
其一,人的个性特征之明显,以至于实际上难以通过一套统一的情绪—反应的映射体系加以描述。我们每个人在思考问题时都有各自的反应,有人会眉头紧锁,有人会双唇紧闭,有人会动耳朵,有人会搓手指,若说哪种反应是在编造谎言,实在难以一概而论。另外,某些反应在一个文化中被确定代表了一种情绪,而在另一个文化中却代表了另一种情绪。例如乔·纳瓦罗特工曾经提到他曾与一位肢体语言学家的交流,后者将皱鼻这一反应与反感和厌恶的情绪联系在一起,但实际上对于加勒比族居民,尤其是来自古巴、波多黎各、多米尼加的人来说,皱鼻的意思往往是询问对方是否需要帮助,与反感和厌恶毫无关系。当纳瓦罗带着这位肢体语言学家向一些波多黎各学生求证时,后者大为吃惊。
其二,人的微反应在某种程度上是可以被控制的。一旦了解了基于微反应的测谎原理,便可以实施某种人为控制以干扰测谎的结果。美国布法罗大学的社会心理学家马克·弗兰克(Mark Frank)对“欺骗情景中的面部控制行为”这一课题展开了研究。在一项实验中,他让60名大学生参加了一个犯罪场景,要求他们对扮演侦查员的人说谎,并被告知可以通过抑制面部表情的方式欺骗“侦查员”,实验的结果显示虽然人们对于脸部的不同位置控制力有所区别,但几乎所有人都有控制自身微表情的能力。一些受过专业反侦察训练的特工,即便是面对精密的测谎仪,只要在讯问的关键之处人为制造出某些反应,如在讲真话时模拟说谎者抖动眼睑,或在说谎时故意调整自己的心率与呼吸,便能足以骗过测谎仪。
其三,许多情绪—反应映射的可靠性仍在讨论中。在神经语法程式学(Neuro Linguistic Program,NLP)的传统认识里,人的眼球转动方向与是否说谎有关,说真话时眼球可能会向左上方转动,而说谎时,眼球则会向右上方转动。而英国赫特福德大学心理学家理查德·怀斯曼教授(Prof. Richard Wiseman)和英国爱丁堡大学的瓦特教授(Prof.Caroline Watt)在2012年,通过对实验对象说真话和说假话时眼球运动方向的视频记录的研究发现,眼球转动方向与人是否在编造事实毫无关系。因此他们一直呼吁将这条标准从测谎技术范式中删除。
然而,即使利用应激微反应来推动案件审理会存在种种不可靠之处,但今天的审讯过程中仍然不能完全无视其作用。一方面,某些应激微反应是难以为人所控制的。例如前文所提到的说谎时瞳孔的变化,又如弗兰克的表情控制实验中发现人往往对上半脸,也即眉部附近的肌肉难以控制,都说明某些应激微反应是可以作为侦测供述人心理状态的指标。另一方面,即使是现有技术条件下,应激微反应还是被广泛运用在案件线索的获取,调整嫌疑次序和发现某些可能被侦查人员所遗漏的要点这些作用上。
随着科技的进步,或许在不远的将来,应激微反应科学的发展能够让一线办案的侦查人员能够看穿所有伪装,直视犯罪分子的内心。
栏目主持人:刘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