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裂”抑或“连续”:明清之际峨嵋武术史再讨论
2016-03-12王小兵
王小兵
(华南师范大学 体育科学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断裂”抑或“连续”:明清之际峨嵋武术史再讨论
王小兵
(华南师范大学 体育科学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摘 要:武术发展中存在着许多“断裂”现象,却往往被研究者有意或无意忽略。以峨嵋武术为例,通过对其历史形成与发展的系统梳理,提出明清之际的峨嵋武术并非是一脉相承的连续发展,而是明代已成体系的峨嵋武术在清初却已失传,今人所称的峨嵋武术是后来许多拳种的混杂体,因此峨嵋武术存在着明显断裂现象。峨嵋武术发展断裂的原因,主要包括:明末清初四川人口的锐减,清政府的禁武政策,峨嵋武术自身传承的断裂。
关 键 词:体育史;峨嵋武术;峨嵋枪;明清时期
长期以来,在武术史的研究中,多以“连续性”思维模式为主导。如在“武术史”的写作中,大抵都从先秦两汉一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按历史的发展写就;又如在拳种流派研究中,往往喜欢制定明确的谱系,以标识渊源有自、历史悠久。而这种谱系式的研究方法源于“连续性”史学观。连续性、整体性以及连贯的脉络,是历史学传统追求,然而历史的发展,并不总是以这样的方式出现。福柯认为[1]:历史学科中“断裂现象或不连续性在不断增强与出现”,所以历史学应当寻找“不连续性”,也就是“断裂”现象。
武术史研究中,常常聚焦于连续性谱系的重建以及整体性发展构想,却有意或无意地忽略了其间的“断裂”。这种忽视,很容易造成研究中真实历史的错位与缺失。鉴于此,本研究以峨嵋①武术为例,通过对以往研究的回顾,分析其连续性历史的形成以及其间存在的“断裂”,重构明清时期峨嵋武术的真实历史。
1 峨嵋武术的传承谱系
当今峨嵋武术的主流观点认为,峨嵋武术起源于战国的白猿公,自成体系于南宋,鼎盛于明清。
战国时期的白猿公,因模仿猿猴而创编了一套峨嵋通臂拳,便成了峨嵋武术白猿说的发端。其实,这种说法始于20世纪80年代武术挖掘整理的背景下。1987年四川省武术挖整组刘太福等人[2],在《四川武术拳种》一文中介绍通臂拳的源流时提出:“春秋战国时,由白猿公所创。”这一表述因被收入1989年出版的《四川武术大全》及“《峨眉山志》、《乐山市志》、《峨眉武术非物质文化遗产申报书》”[3]等史志,所以影响更大。又有人提出,南宋建炎年间的峨嵋山白云禅师创编了“峨嵋临济气功”,论者谓这是峨嵋武术自成体系的标志。但是白猿公与白云禅师创峨嵋武术的事迹并不见于史志,众多“言之凿凿”的结论,经不起推敲,于此笔者曾作专文论述[4],此不赘述。
峨嵋武术有确切史料的记载,始于明代。正嘉年间唐顺之的《峨嵋道人拳歌》,是峨嵋与武术有联系的最早文献,今人视此为描写峨嵋武术的专题诗篇与重要文献。然而据程大力[5]考证,《峨嵋道人拳歌》是一首专述少林拳法的长诗,所以并不能作为峨嵋武术的文献。与唐氏同时的郑若曾在述及当时的著名枪法时,谓“使枪之家十七:曰杨家三十六路花枪……曰峨嵋枪”。②这应是峨嵋武术最早的文献记载。然而当时的峨嵋枪似乎并没有后来那么大的名声,否则稍后的《纪效新书》、《阵记》等,在列举众多枪家时,为何没有峨嵋枪的记述?而峨嵋枪在《续文献通考》中的出现,是因为王氏原文辑录郑若曾之说,非亲见之。
峨嵋枪的真正显名,始于明末清初吴殳[6]的《手臂录》,书中收录程真如的《峨嵋枪法》,其云:“西蜀峨嵋山普恩禅师,祖家白眉,遇异人授以枪法……余叙其法,不忘所自,命之曰峨嵋枪法。”吴殳对峨嵋枪法的评价甚高,称其“既精既极”,这就有了后人的追述,认为峨嵋枪与少林棍、日本刀同为明代武术的三大绝技。但程氏所述峨嵋枪法的渊源,传承谱系尚不明确,也无法往前追溯,但可以肯定的是峨嵋武术在明代晚期已经自成体系。
明代晚期已经成型发展的峨嵋武术进入清代以后,除吴殳的《手臂录》外,突然无迹可寻。而清代并不见冠以峨嵋或峨嵋派武术的出现,清代的四川武术,大部分与天地会有着密切的关系[7]。峨嵋与武术再次发生关联,则要到清末民初的笔记小说中才能见到,而正史中仅见于1927年完稿的《清史稿》:“江之桐……其艺通绵长、俞刀、程棓、峨嵋十八棍,多取洪门,敌硬斗强,以急疾为用。”[8]这是正史中对峨嵋武术的唯一记载,但“多取洪门”,却道出了江氏武艺与天地会的渊源。此外,在野史、小说中所见者,如光绪时的公案小说《圣朝鼎盛万年青》中,峨嵋、武当等武林人物协助官兵剿平泉州少林寺;《清朝野史大观》之“陆桴亭先生”条:“明遗民陆桴亭先生……其所擅梅花枪法,为蜀中峨嵋山高僧指授。”[9]
民国时期,有冠以“峨嵋”的器械如“峨嵋刺”之类,同时“峨嵋派”也现于“江湖”。不过这些都是在峨嵋剑仙小说的刺激与国术大热催生下的新事物。而今天所谓的峨嵋武术、峨嵋派,亦与民国时期峨嵋派的出现有同样的路径。
2 明清之际峨嵋武术传承的断裂
2.1峨嵋武术历史的断裂
对峨嵋武术回顾可以看出,峨嵋武术在明代以前于史无据,所谓始自白猿公或白云禅师,只是今人的附会与传说;从明代开始峨嵋武术才成型并逐渐自成体系;进入清代,峨嵋武术突然消失,使得明清之间峨嵋武术的传承发生了断裂;清末民初,峨嵋武术重现“江湖”,但此时的峨嵋武术没有半点明代峨嵋武术的影子,而是民国时人的附会。据此,峨眉武术在明清之际传承的断裂已显明。因为自清迄今,四川武术或名为峨嵋的武术中,并没有明代峨嵋武术的渊源。
有论者在述及峨嵋武术历史时称:“明代张献忠于崇祯十七年入川,在成都建立大西政权。张部游击官兵将大量中原武术带入四川,与巴蜀武术进行了历史上的第三次大融合”。③这仅是事理上的推论,论者并没有提出相关的例证,这是当今峨嵋派对自身的历史想象,而这种想象则可接续明清以降至现在的峨嵋武术历史,以形成历史悠久的谱系。实际上,清代的四川不仅没有了峨嵋武术,其他的流派绝大多数也来自于天地会,此外还有来自陕西的赵门、山西的岳门等。而这些门派,也只能上溯至清代其构成的全新四川武术,一直延续到今天,今人称其峨嵋武术。
2.2清代的四川武术与明代的峨嵋武术无涉
今天四川所谓的峨嵋派,分为僧、岳、赵、杜等8门,尤以僧门习练者最众,但僧门自称出自少林。据《四川武术大全》记载,僧门又分7支,互相之间并没任何传承关系,但其共同点却是各自的创始人无不与“少林”、“和尚”有关系。进一步分析其他门派的源流传承,发现许多门派也自称出自少林,如孙、生、洪、会、于、黄、林等门派。如孙门称,该派“源于福建少林寺。明末,张成虎入川,传少林拳法于蜀中”[10]6。洪门一支称:“清朝嘉庆年间,荣昌县河包乡人王狗屎,曾赴河南少林寺学艺后返乡传陈世道,以及邻乡人陶观先生”;还有一支称:“清朝乾隆年间,少林寺遭火焚后,五经和尚等逃至南方沿海一带,传授洪门拳术而闻名。辗转传至夏翰清。”[10]479-480除了清末由北方回族武术家传入的岳门、赵门,民国期间由中央国术馆成员传入的查拳、八卦等外,今天流传四川的武术,传说涉及“皇犯”、“避难”、“刺杀雍正”的极多,这绝不是偶然,显然说明其成员因反清复明常遭通缉、追杀的天地会和四川武术有密切关系。
天地会初期主要活动于闽、台等地,后来逐渐蔓延至长江流域以及两广地区。天地会的势力和影响如此之大,天地会又以少林寺和少林拳为号召,了解这一点,对今天所谓“天下功夫出少林”,④也就不会感到奇怪。历史上,经明末农民的暴乱、清军的屠杀,四川人口在清初锐减,于是就有了后来“湖广填四川”的移民运动。这些沿长江水系溯江而上的移民中,很多是天地会成员,而清代四川武术的分布,除了成都之外,大多都在长江沿岸,如重庆的巴县、江津,夔州的万县、开县、云阳等,这些地方也是天地会活动的主要区域。四川武术的发达,亦与之有密切的关系。
清代的四川武术,是一个全新的多门派混杂体,而正是这个混杂体,一直延续到今天,并被称为峨嵋武术,实际上今天的峨嵋武术与明代的峨嵋武术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事物。
2.3民国以来峨嵋派的形成
民国时期的武术界已开始有称“峨嵋派”者,但并未被时人所认可,究其原因,这与当时的“峨嵋派”源于剑仙小说不无关系。
峨嵋武术在小说中的出现,最早始于光绪年间的公案小说《圣朝鼎盛万年青》,研究者称其为中国武侠小说史上“首次详细描写了武林门派之间的斗争与交恶,突出了少林、武当、峨眉三大派在武林中的地位”[11],但是并没有明确提出“峨眉派”,当然也没有明确提出“少林派”或“武当派”。
20世纪20年代,向恺然的《江湖奇侠传》引发了武侠小说的第一次高潮,郑逸梅[12]曾描述:“近年来小说更如雨后春笋,陆续出版,读者们大都喜欢读武侠小说,据友人熟知图书馆情形的说,那个付诸劫灰的东方图书馆中,备有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阅的人多,不久便书页破烂,字迹模糊,不能再阅了,由馆中再备一部,但是不久又破烂模糊了。所以直到一·二八之役,这部书已购到十有四次,武侠小说的吸引力,多么可惊咧。”正是在这部武侠小说中,“峨嵋派”第一次正式登台亮相,峨嵋派的出现,在当时产生了很大的反响,台湾程天放[13]回忆早年在峨嵋山的经历时说:“为武侠小说所迷的少年,更憧憬于峨眉的剑侠,而想去峨眉练习剑术。”有学者称,“平江不肖生的《江湖奇侠传》是20年代剑仙小说的代表,而还珠楼主的《蜀山奇侠传》则是30年代以后剑仙小说的高峰。”[14]20《江湖奇侠传》首次正式提出“峨嵋派”一说,而《蜀山剑侠传》则使“峨嵋派”达到顶峰。影响如此巨大的武侠剑仙小说,必然使“峨嵋派”、“峨嵋剑仙”深入人心,难怪有痴迷者想到“峨眉山练习剑术”。
剑仙小说风靡之时,也是武术迅速发展的阶段,武术界开始出现峨嵋派。如金一明称“近世尚有峨嵋派者。”⑤但金氏又谓“世有妄将拳术分派者,说者谓明唐顺之有《峨眉道人拳歌》可证。”⑥既然有峨嵋派,却为何又是“妄将”?其实,正是“妄将”一语道破了天机,武术界本无所谓的峨嵋派,只是“好事者”的附会传说。金氏谓“说者以唐顺之《峨嵋道人拳歌》为证”,实际是受峨嵋剑仙小说的影响,武术界“好事者”的博名射利而已。然而,“好事者”若说峨嵋派源于剑仙小说,则会被人所不齿,故亟需从历史的记忆中搜寻有利的片段,以寻求自己的正当性,恰好唐顺之有“拳歌”一首,正好拿来用之。
20世纪80年代中期,孟宪超称峨眉拳源自道姑,⑦不过孟氏之峨嵋非四川之峨嵋。但后来有人受《倚天屠龙记》对“峨嵋派”描述的影响而认为峨眉派起源于道姑或女子,并引用孟氏之《峨眉拳拳谱》,言之凿凿[15]。史学界有“层累地造成中国的古史”之说,但峨嵋派却不用“层累”,而是直接附会奇说伪造自己的历史。《倚天屠龙记》对峨嵋派的渲染,随着改编的电影、电视剧的上映,其影响一度达到了顶峰。也正是此时,峨嵋派借武术挖掘整理活动之风,经多种因素的影响,始才被人们所接受,并开始行走于“江湖”,而不仅仅存在于小说之中了。
3 明清之际峨嵋武术史断裂原因
3.1明末清初四川人口的锐减
据人口史学者研究,明末崇祯三年(1630年)四川人口总数约为735万人,至崇祯十七年(1644年)仅存50万左右,期间约有685万人死亡[16]。此外,有研究认为,万历六年(1578年)以后,经长期的战乱、灾荒等,四川人口从300多万锐减至50万[17150-151。
崇祯十年(1637年),李自成破绵州、逼成都,转战四川各地,次年出川东进。崇祯十七年(1644年),张献忠再次入川,连续攻克重庆、成都,建立大西政权。史载,张氏攻占成、渝之后,曾进行大规模屠杀。如攻占重庆后,《明史纪事本末·张献忠之乱》云:“‘贼’屠重庆”;《明季南略·张献忠乱蜀本末》谓“城中百万生灵,无一逃者”。《明史》载:攻克成都后,“坑成都民于中园”,“遣四将军分屠各府县”;《石匮书后集·盗贼列传》载:“大杀蜀民,全蜀数千里,萧条绝无人迹。”此后,张部与南明军队进行了两年以上的战争,更使生灵惨遭涂炭。顺治三年(1646年),清军入川,是年11月张献忠战死,尔后张氏残部又联合南明军队一起抗清,互相攻伐杀戮,至康熙二年(1663年)清军攻克川东,始才告一段落[17]147-148。期间,除了南明、张部、清军的互相攻伐之外,还有地方武装如“摇黄十三家”等,对四川的残破负有相当大的责任。
四川人口的锐减,除战乱人祸,还有瘟疫、虎患等原因,如清人刘景伯所撰《蜀龟鉴》载:“明季屠川之惨也。川南死于献者十三四,死于瘟、虎者十一二,而遗民百不存一矣。川北死于献者十三四,死于摇黄者十四五,死于瘟、虎者十一二,而遗民千不存一矣。川东死于献者十二三,死于摇黄者十四五,死于瘟、虎者十二三,而遗民数万不存一矣。川西死于献者十七八,死于瘟、虎者十一二,而遗民十万不存一矣。”[18]
明末清初,经长期的战乱以及天灾瘟疫,四川人口大量锐减。这一系列的浩劫,改变了四川历史的进程,可以说自此以后四川文化发生明显的断层,甚至相对于历史上的蜀地,今天的四川乃是另一个四川。或可想象,经此巨变,当时习练峨嵋武术的人口也未必能幸免于难,这对峨嵋武术来说是一次彻底的浩劫。所以,吴信良所谓“张部游击官兵将大量中原武术带入四川,与巴蜀武术进行了历史上的第三次大融合”,毫无事实根据。人都杀完了,如何去融合?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是峨嵋武术断裂的历史原因之一。
3.2清初禁武
顺治五年(1648年)清政府颁布禁武令,禁止民间养马和收藏武器,即便是习武举者,也只许有一马、一弓、九箭。后来以“民无兵器,不能御侮,贼反得利”为由放开了禁令,不过此后禁武令并没有持续松弛,相反更加严厉。雍正五年(1727年)上谕称:“向来常有演习拳棒之人,自号教师……着各省督抚转饬地方官,将拳棒一事,严行禁止。如有仍前自号教师及投师学习者,即行拿究。”⑧同时,禁武令被写入了《大清律例》:“游手好闲之流,演习拳棒,教人及投师学习,又舞棍遍游街市射利惑民者,枷号一个月。”⑨
如此严厉的禁武政策,对民间武术产生消极影响,如声名赫赫的少林僧兵被解散,少林寺曾经大规模的习武活动,也悄然转入地下。对此,唐豪曾言:“违反雍正五年上谕教练和学习拳棒的人,地方官就要逮捕究办,因此在清王朝的统治下,民间改在深夜里教和学。教师们自称干的是‘夜藏行’。”[19]无独有偶,粤人谓习武技者为“食夜粥”⑩,据称是因为广东人晚上练武之后有喝粥的习惯,故称之。实际或许是在禁武令下,习武者只能晚上偷偷练习,久之便成其名。因此,清初很长一段时间,绝少有习武活动的记述。面对清初严厉的禁武令,四川也概不例外,照例一应禁止,所以习练峨嵋武术的活动被禁,也在意料之中。
3.3峨嵋武术自身传承体系的断裂
明代晚期,除峨嵋枪外,并不见其他峨嵋器械或拳术的记载。明代的武术家均“择其善者”以存于著述,故峨嵋枪可为峨嵋武术的代表。所以此处以峨嵋枪为例,分析其传承体系的断裂。
上文对明末清初峨嵋枪的传承谱系有过梳理,峨嵋枪的文献记载,最早当属《江南经略》,然仅有其名,却无传承的描述。直到吴殳的《手臂录·峨眉枪法》,才有较为详细的记述。由于别无旁证,所以下文仅以《峨嵋枪法》探讨峨嵋枪自身的传承体系。
据《峨嵋枪法》云:“西蜀峨嵋山普恩禅师,祖家白眉,遇异人授以枪法。”后来海阳程真如“客游蜀中”之时与荆江行者月空“礼师请教”,普恩遂教二人“动静进止之机,疾驰攻守之妙”,尔后程氏手著成书,名《峨嵋枪法》。程氏生前传峨嵋枪于洞庭东山翁慧生、吴门朱熊占二人,月空一系传承不详。康熙元年(1662 年),吴殳在鹿城遇朱熊占,二人“意气相投”,互相切磋研讨枪法,尔后写就了《手臂录》中有关枪法的重要篇章。
从传承体系可以看出,峨嵋枪法从普恩到吴殳,总共4代。吴殳殁于康熙三十四年(1695年),吴殳之后,峨嵋枪法不见传承。此外,对于月空、翁、朱等人是否还有传授,史无记载。另外,峨嵋枪法的传承,除了普恩是在四川传于程真如与月空之外,其他的传授都是在江苏一带,反而峨嵋枪法的发源地四川,并不见其传授,极有可能早已失传。
峨嵋枪法的失传,除客观原因之外,自身传承体系的断裂也是重要因素。对此,吴殳谓“革代之后,心如死灰,笔墨已俱废阁,况枪法乎”[6],或为最真实写照。这种革代之后因个人的原因而致使拳种失传的例子不止峨嵋枪一家,同是明末清初声名赫赫的内家拳也遭到了同样的境遇。内家拳传人黄百家的记述与吴殳一样:“当是时,西南既靖,东南亦平,四海宴如此,真挽强二石,不若目识一丁之时……当此之时,技即成而无所用,亦遂自悔其所为。因降心抑志,一意夫经生业”[21],内家拳终究也成了“广陵散”!
前文已述,经明末清初四川人口的锐减与清政府的禁武,峨嵋武术在四川已是荡然无存,而传至四川以外的峨嵋枪法在吴殳之后也再无传人,峨嵋枪法已彻底失传。作为峨嵋武术中最显名的峨嵋枪法都已失传,其他峨嵋武术的境况亦可想象,断裂成为必然。
今人谈论武术,常言少林、武当、峨嵋为武林三大门派,而这已经是我们普遍接受、习惯的,也似乎是天经地义、不言自明的观念。然而当回溯其历史,就会发现,少林、武当、峨嵋所谓三足鼎立的局面并不是古已有之,甚至民国时期也未见并称者。民国时期不乏国术派别、源流的文章,但是所有这一类文章对“峨嵋派”或“峨嵋武术”鲜有提及,即使偶尔有之,也并未把“峨嵋”作为一大派别,与少林、武当并称。对于“峨嵋武术”这一概念,同样回溯其历史,发现峨嵋武术的确立,也是近时之事。几乎整个清代四川的武术中不见有峨嵋武术的记载,而今天所谓的峨嵋武术,无论技法或源流,与明代的峨嵋武术也没有丝毫关系。今人所作峨嵋武术历史的著述,多以连续性思维来写就,并追溯至先秦、南宋,就差上至三皇五帝了;同时,这也成为某些权力机构宣扬炒作的噱头。
因此,在武术史的研究中,不应随意地以大一统的连续性思维来写就;对于某一拳种门派的谱系追溯,要客观认识其间的不连续;而在文献的选取、阐释及运用上,不可强行解说;此外,还要处理好“伪史料”的问题,陈寅恪先生曾言:“伪史料中有真历史。”如何使伪史料“变假成真”,这是研究中需要注意的问题,因为武术史料中假的伪的东西太多。
注释:
① “峨嵋”、“峨眉”二词通用,文中除引文之外,其余统一采用“峨嵋”。
② 见郑若曾《江南经略·卷八》之《杂著·兵器总论》,日本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藏,明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刊本。
③ 吴信良语。见龚鹏程《武艺丛谈》,山东画报出版社,2009年第48页。
④ 程大力先生对此问题论述甚祥。见《少林武术通考》,少林书局,2006年第167-172页。
⑤ 一明《国术派别考(续)》,1934年第122期《国术周刊》。见释永信主编《民国国术期刊文献集成》卷24,中国书店,2008年第404页。
⑥ 明《峨嵋派》,《国术周刊》1935年第136、137合刊。见《民国国术期刊文献集成》,卷25,第129页。
⑦ 孟宪超《峨眉拳(上)》,武林,1986年第4期。孟氏之说源自《峨眉拳拳谱·志》(见孟宪超《峨眉拳拳谱资料续编》,武林,1988年第8期31页),但孟氏并未言及此拳谱之来历。
⑧ 《世宗宪皇帝圣训》卷二十六“厚风俗·十一月庚辰”。见《四库全书》文渊阁本“史部·诏令奏议·诏令之属”。
⑨ 《大清律例》卷四十一“杖十六·刑律”。见:《四库全书》文渊阁本“史部·政书类·法令之属”。
⑩ 银蜡《食夜粥》,1925年第2期《佛山精武月刊》。见《民国国术期刊文献集成》卷4,第26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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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upturing” or “continuous”: a further discussion on the history of Emei Wushu i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WANG Xiao-bing
(School of Physical Education,South China Normal University,Guangzhou 510006,China)
Abstract:In the development of Wushu, there were many signs of “rupturing”, but from time to time they were often ignored intentionally or unintentionally by researchers. By taking Emei Wushu for example, and by systematically collating its historical formation and development, the author put forward the following opinion: in the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Emei Wushu did not develop continuously all the time, but that Emei Wushu that had formed its own system in the Ming dynasty was lost in the early Qing dynasty, Emei Wushu called by people today is the mixture of many kinds of boxing developed thereafter, therefore, there is an evident sign of “rupturing” in Emei Wushu. Reasons for the rupturing of Emei Wushu development mainly include the sharp decline in Sichuan population in the later Ming dynasty and early Qing dynasty, the Qing government’s martial arts banning policy, and the rupturing of Emei Wushu’s own inheritance.
Key words:sports history;Emei Wushu;Emei spear;Ming and Qing dynasties
作者简介:王小兵(1984-),男,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民族传统体育历史与文化。E-mail:13802518114@163.com
收稿日期:2015-03-06
中图分类号:G85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6-7116(2016)01-004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