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教别人的孩子那样

马玉梅

一

在我和儿子之间，有一段往事，就像被选择性地遗忘了一样，避讳提起。

我不知道，儿子为什么始终对那段往事保持缄默，连日记、作文里写妈妈也都绝对地绕开了，从没有对我的恶劣行为进行过任何口诛笔伐。而我也因为愧疚，一直羞于触及和面对。

儿子读一年级那年，出于私心，我申请回头接新生，以达到和他同步前进。一直听过来的同事讲，自己的孩子最好不要放在自己的班上，并以种种弊端和痛心的亲历警示我，万不可重蹈覆辙。对此，我当然是不能掉以轻心的。于是我请求学校把儿子安置在同事的班上。可由于儿子是提前一年入学的，小小的他总是粘着我。没办法，最后只好放在自己的班上了。

随之而来的是，过来人的种种痛心疾首果真都在我这里慢慢得到了验证：全班54位小朋友，我总是无意之中用53位小朋友的优点和儿子比;班级整体的读写能力是我的骄傲，可儿子不在最优秀的那一拨里;上课时，每每遇到带有挑战性的问题，别的孩子答得让我忍不住赞叹，儿子却常常风马牛不相及扯得离谱……他不懂得嫉妒，没有任何竞争的意识，没有我期待的那种积极和专注。他也很没眼色，我的焦急和忍耐他毫无察觉，每天仍旧无忧无虑，唱着歌，看着动画片和漫画书，优哉游哉地过日子。

我越来越沉不住气了：都是我教出来的，为什么别的孩子能做到，我的孩子却做不到？

一天晚上，陪儿子写家庭作业。我带着他一点一点观察每个汉字的间架结构，每一部分在田字格里的占位，手把手地体验运笔的轻重缓急，怎样顿笔行笔，怎样离纸出锋……一对一地“吃小灶”，可是儿子依然无法写出令我满意的字，我心里的火苗抑制不住蹿上来，“哗”一声把儿子写的字撕下来，揉成一团，扔在了地上。儿子哭了，我也哭了。学校一学期一度的写字比赛，我的学生们总是无一例外地勇拔头筹，哪一幅作品摆出来都是我的骄傲，可是令我黯然的是，儿子总也无法做到令我满意。那时先生在乡下工作，每逢电话铃响，我和儿子常常一起冲过去抢话筒，鼻涕眼泪地对着话筒控诉对方……

二

我渐渐地陷进烦恼里。终于有一天，在课上，我竟也忍无可忍地爆发了。

那节课上的“温故”环节是“开火车”随机翻卡片辨读前后鼻音。“火车”开得又溜又好，我满心欢喜。可是开到儿子那里，竟卡住了。我的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脸上，看他歪着脑袋，食指抵着下巴尖儿，一副搜索记忆的模样，心里的火苗直往上蹿。我沉默了片刻，压住火，走到儿子面前，又继续翻了一张，示意他认读，他没有出声。我似乎较上劲儿了，又翻了一张，儿子不知道是真的不认识，还是意识到了一场暴风雨即将到来，仍然没有出声。我终于一巴掌落在了儿子的后脑勺上，接着一把将他揪到了过道上。小小的儿子像一只弱小的鸡仔儿，转了一百八十度，被我重重地推在了地上。

这突如其来的风暴让儿子有些反应不过来，一脸的惊恐、委屈，还有在小伙伴面前的羞愧，他哇地一声哭了。教室里鸦雀无声。儿子的哭声让我忽然清醒了，我知道，那一刻，那个盛怒又灰心的我一定丑陋极了，我的脸腾地烧红了，低垂双眉，甚至没有勇气用眼睛的余光去瞄一眼孩子们，但我心里却无比清晰地感觉到53双瞪大的惊诧的眼睛，像闪亮的灯笼，一齐射向我，让我无地自容。这个人还是我吗？还是那个一直以来以温和耐心、优雅娴静为孩子们所亲近、为家长们所信赖、为同事们所称道的“好老师”吗？

我记不得那节课是怎么收场的，只记得满满的羞愧和内疚。那天晚上我一直睁着眼睛，安静而清醒地躺在黑暗中，细细回忆和检点自己的粗暴行为。我伤害了儿子的自尊，浪费了课堂时间，也吓着了这些小鹿一样单纯可爱的宝贝们，过莫大焉！我终于理解了过去同事们的心情和善意劝诫了。我一直以为自己的控制力不同一般，一定可以避免“前人”的种种困扰，与儿子共同顺利度过小学阶段。不曾想，事与愿违。

孩子是宽容的，他们仍旧很喜欢我，星期天常常申请来家里吃饭，问我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并让我带他们去公园玩。尽管那时我要忙着料理家务，还要看书自修，但仍然乐意奢侈地拿出整天时间陪孩子们，一起到大自然里撒欢儿。儿子和小伙伴们似乎很快就把那件不愉快的事情忘记了。但是有一天，儿子的问话忽然让我感到很震惊。

那是个星期天，我们玩累了从外面回来，孩子们各自回家，我和儿子也拐进了住宅楼的巷子。儿子牵着我的手，忽然仰起小脸问我：“妈妈，你更疼我，还是更疼某某？”我一下子怔住了，急忙蹲下来，拉住儿子的手，紧张地问：“告诉妈妈，为什么会这么想？”儿子眼睛里流露出少有的羡慕：“我觉得你对小朋友们比对我好。”儿子的话让我既心疼又愕然。

回想过往，的确，我更多地看到了儿子的不足，对他的赞扬总是很吝啬;儿子和小朋友犯同样的错误，我能够和颜悦色地教育引导别人的孩子，却对自己的儿子格外严厉;在平日的各项要求上，对别人家的孩子很宽容，对自己的儿子却常常是求全责备。为什么会这样呢，细细思忖，彻悟了深处的根由：实在是爱之深，责之切啊。那一刻，我不禁鼻子一酸，顺手将儿子揽入怀中。我拍拍儿子的背：“傻瓜，妈妈当然最疼你啦。记住，你永远都是妈妈最最爱的那个小孩！”

在我的教书生涯里，我无数次地告诫自己：“要像教自己的孩子那样，教别人的孩子。”而那个星期天的午夜，我却满心清明，郑重地在日记里写下一个句子：“从今以后，要像教别人的孩子那样，教自己的孩子。”

其实，两者都是为了爱。

前者，要求自己爱得入微、真诚。

后者，要求自己爱得平常、宽容。

编辑 朱璐 zhulu83@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