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志和不争之争

2016-03-11张蕾

南方人物周刊 2016年6期

关键词：嘉华

张蕾

图/ 本刊记者方迎忠

1948年，吕志和与4个妹妹合影

香港岛北角的早上，清洁工站在写字楼门口，拿着抹布的手背在身后，笑容可掬地对每一位进门者问早安。通勤小巴排着队停靠，咖啡店里人们排着队望着早餐。

工作日早上的9点，嘉华国际中心一副日常景象。

在顶楼30层，嘉华集团和银河娱乐集团主席吕志和这天的早餐是青菜、西红柿、苦瓜和鸡蛋。这是他的日常：晨起运动后来公司，不食肉，与公司部门负责人轮流进行早餐会。他今年87岁了。

从 29楼到30楼，电梯用了比之前每一层长一点的时间。走廊在尽头分开两边，餐厅与会议室门对门，中间是透明的穹顶，天光投射下来，打在古典欧式太阳图案的地毯和传统中式的帆船摆设上。原本墙上还挂着吕志和写的书法，前阵子他取下来赠与一位老员工。即便没有太阳，这里也非常明亮。

除却我们采访组成员，有9名吕志和的员工在此等候他从一扇门走向另一扇门。

从工作人员在餐厅打出OK的手势，到吕志和走出那道门，又过了19分钟。一切都已布置妥当，座椅、小桌和在托盘上铺好纸巾的茶杯。

吕志和走出餐厅。穹顶之下，眼神泛光。

时局的生意

描述这位老绅士，难，也不难。永远的鸭舌帽、和蔼的笑、温和不争的表情，好像邻居的娃娃轻而易举就可以向他讨到糖果。可身边的人却个个敬畏。2014年我在澳门银河访问吕耀东，询问可否采访其父，吕耀东脸上写满恭敬与爱莫能助：“我只能转达口信给他看看。”

摄影师刚拍了几张照片，工作人员就拿来嘉华60年的徽章给吕志和别在西服的领角，还小心地摘掉吕主席裤子上微小的白色线头。

吕志和1929年出生于广东江门，30年代为避战祸来到香港。初到香港正是晚上，吕志和从船里眺望，“看到很多灯光，像星星一样亮在海面，岸上则是乡下的夜里从来没有见过的光亮。”

由于早年曾祖父于美国回乡途中，曾在香港置业出租，因此吕家延续了有保障的生活。吕志和佩服曾祖父的眼光长远，这种战略眼光也成为他日后从商的特质之一。

40年代初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也无宁日。吕志和亲见日军开枪杀人;饿殍遍地，街边的柴火堆都不敢看，怕里面掩着死人，市场运送猪肉的冷藏车也被征用来运送死尸。13岁的吕志和辍学，开始做小食品生意。

在吕志和家乡的族人中，流传着关于他的传说，印证了他在人生起步阶段就“非比寻常”——

3岁时，吕志和与曾祖父外出，后者跌进泥潭。吕志和镇定地跑回村子叫来救兵。8岁学珠算，一点就通，远好过大他5岁的堂叔。小伙伴借走了他的风筝，他一直记着并最终到对方家里讨要。

吕耀东记忆里，父亲是严厉的角色。学习成绩在一百多人里排到三十几名，父亲仍然不满意。

银河娱乐执行董事兼嘉华建材董事总经理徐应强说，“他（吕志和）非常专业，而且善于从关键细节出发……譬如，通过检查我们工作的痕迹，他便能推断我们的工作状态以及我们是否把事情做妥等等。”

吕志和的过人之处还在于对时局的把握。上世纪50年代朝鲜战争期间，国际社会对中国实施全面禁运。根据《吕志和传》记载，“禁运对大多数香港贸易商造成毁灭性打击的同时，却也给小部分头脑灵活、有胆有识的人提供千载难逢的良机。与内地同行有多年互动的吕志和，开始进行了‘中港贸易。他……在新加坡大肆买货，然后突破禁运封锁，源源不断将货物销售到中国内地。没多久，原本闷声做事的吕志和在新加坡机械零件界名声大噪……”

在朝鲜战争后，吕志和通过日本朋友了解到美军在冲绳岛军事基地留下大批军事屋，根据之前在越南与美国军队做生意的经验，他知道很多质量上佳的重型机械都会贱卖，而这些正是战后香港重建所急需的。

“当时全香港所有的土木工程、建筑公司购入的大型机械，几乎都是我卖给他们的。”吕志和说。这笔得益于时局的生意让吕志和积累了财富，并结识了众多好友，其中便有已故全国政协副主席、香港著名企业家霍英东。

至此，这个以“商人”为终身职业的人正式开始了商场杀伐。

太平山顶

吕志和对于被询问“早餐吃了什么”有点意外。

“早餐随便啦。”他笑笑。

在嘉华工作了十年的郑小姐说，主席早餐常常是白灼青菜而已，但拉筋、打高尔夫球则是不能少。就像早餐会一样，坚持了至少十年。

早餐会可以谈公司的事情，没有事就聊聊天。

“我可以讲，自己经验是比较多一点，是吧？”

世道变迁，金钱聚散，生意场上的悲欢离合，吕志和亲历几十载，但让他说出对别人的臧否，很难。

1952年，油麻地吴松街，吕志和与妻子结婚

70年代吕志和的石矿场曾遭遇挫折，根源还是信任之人。1977年，嘉华旗下的安达臣大亚公司准备上市，他找来两个朋友帮忙，一位是会计师出身，另一位有工程与机械方面的经验，吕志和分给他们10%和7%的股份，希望大家同心同德。孰料公司上市后股价重挫，吕志和听到风声说，那两个朋友把股份卖了。他不相信，约了二人一起喝茶，“我对他们说，我听到外面有说你们卖了股份，是真的吗？他们说是，然后回答了我一句话，‘我们松绑啦！”向来温和的吕志和怒了，“我到今天也想不明白，这怎么能叫作松绑呢？那些股份是我送给他们的，公司又正处于大有可为的时候，为什么他们却卖掉公司的股份，更视之为松绑？意思是，我额外送的股份让他们被迫遭受了损失，现在他们解套了？”

无奈之下，吕志和卖给了前来游说希望增持安达臣大亚的和记黄埔。其后却发现和黄同时在市场上悄悄收购安达臣大亚的股票，从而成为大股东。吕志和忍无可忍，大骂了当时和黄的主席韦理。

后来连续三天，吕志和带着太太到太平山顶，“内心凄凉，有着一种无力感。”

“三天嘛，就是清静一下，我知道他们出卖了我，……（可是）生意还在那。我的儿子没有回来，希望他们能够付出他们的力量，帮我报仇。心里面当然不舒服，非常的不舒服，但是到这个地步你想怎么样呢？ ……这个事情，当然苦啊，苦之中自己要接受。因为自己不是没有饭吃，而是要做多一点。”

最后他出售了手上的股份，退出安达臣大亚的经营管理，将注意力转移到地产和酒店业。

这件事让他“更注重识人、用人的学问”。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跟“旧怨”有过任何生意上的合作，“永远也不会有。”

历经种种，吕志和也变得豁达，“他是敌人，你想着他是敌人，你便不开心。有人为难你，你应付了你便开心，他是敌人也当他是亲人。”

“动脑筋”

吕志和并不善于言说，谈到解决问题，他总说，要“动脑筋”，但要是具体解释起来，他在桩桩件件事情上动的脑筋可就复杂了。

今年1月，我们与嘉华公司企划部的郑小姐和张小姐在海景嘉福酒店碰面，她们说，这里餐厅的每一道菜，“主席都试吃过，提出自己的改良意见。”

该酒店位于尖东，当年吕志和拍下这块地皮时，尖东尚未开发，属荒芜之地，如今也是寸土寸金了。

早年在工程和建材行业的底子给吕志和的酒店建设经营打下了很好的基础，连著名建筑师林和起都唤他一声“吕师父”。譬如吕志和希望这个酒店的大堂足够敞亮，便设计出大大减少大堂桩柱的方案——将大堂和房间分开建造，把600个客房设计成大盒子般的组件，用大直升机吊起，像垒火柴盒一样连接起来，这样大堂便可以尽可能地少用桩柱了。接着，用滑动钢板解决衔接组件的热胀冷缩问题。见招拆招，完成了吕志和心目中的“工程创举”，“当时没有什么人愿意这么做，因为这要很多钱和技术才能做到的。但我们立志做出一个来，而且通过创新做出来了，做得又便宜又快。”该酒店的总体成本比事先预计的节省了20%。

1983 年，吕志和进军混凝土产业，与老对手派安公司竞争，以价格战贴身肉搏。吕志和把能找到的优化技术与管理、降低生产成本的方法都加以研究和创新，形成了嘉华在成本控制术方面的优势。在进军澳门博彩业的争霸战中，吕氏家族澳门银河的2300间客房，用了160多亿元（港币）。吕耀东骄傲地说，“即使到了今天，我们的成本依然是业内最低的。”

留有余地

随着吕氏家族在澳门博彩业的异军突起，吕志和的个人财富也陡增。这两年他回答记者最多的就是：富豪排名只是“数字游戏”，“还是要平常心”，不想与老大哥兼球友的亚洲首富李嘉诚相比较。

有一次他跟香港记者吃午餐，记者说，他们说你是新赌王……

吕志和连忙摆手：“哎呀，别这样说，我请你喝茶。”

他也曾在不同场合表示，赌王始终都是“燊哥”。

其实在赌牌放开伊始，澳门打破何鸿燊一家独大的局面，在人力相当有限的弹丸之地，新涌入的公司把目光都投向了澳博。而吕志和不想挖何鸿燊的墙脚，只得增加成本，海外高薪聘人。市场竞争打得火热时，赌业巨头都加入口水战行列，这时候见诸报章的从来不见吕氏父子的身影。

吕志和做人做事都留有余地，在经商上亦是如此。顺风时略显保守，逆风时就显得周全了。

香港和内地的房地产市场高涨时期，吕志和都没有全力进军该领域，因而错过了更早成为超级富豪的机会。

2008年金融危机发生时，澳门正像一个大工地，各家赌场兴建得如火如荼，瞬间陷入财务危机的各方大佬都倍感压力。银河与金沙合作拿下赌牌时，曾就开发进度产生分歧，前者主张逐步开发，适时纠错，而后者则力主一下子全部投入。这也是后来两家公司拆分赌牌的原因之一。

面对金融危机的惨状，外商的处理方式是立刻终止所有项目，一天内与承建商解约，遣散劳工，向对方赔付违约金。“但我们有建筑经验，加上中国人的特性，决定共同磋商，放慢进度，继续发放工资。以往一星期工作7天，暂时改成4至5天，共度时艰。虽然进度慢了，但当市场一回暖，我们不需要重新招标，也不用进行赔偿，只是一通电话，所有承建商都愿意重新以全职身份上班，让我们在市场复苏中获得先机。”吕耀东说。

吕志和说，“我做老板数十年了，眼见很多起起落落。几十年来风风雨雨，都是依靠平时留有余地所以从容地走过，包括这次金融海啸，对我而言就如同没事一样。”

“合作了就是朋友”

去年12月，吕志和回到新会大泽镇的吕村祭祖。吕氏祠堂重建，吕志和捐了钱。12日那天全村举办庆典，摆了1400围入伙酒，大约有14000人参加，村里密密麻麻地摆着桌椅。

那天吕志和坐车到了现场，而惠州的另一位吕姓富豪却是直升机空降到吕金铨（吕志和的父亲）学校。

在江门，吕志和受到了市委书记的会见。据当地新闻报道，“吕志和先生表示，在国家推进‘一带一路战略的大环境下，港珠澳大桥即将建成，为江门带来了难得的发展机遇，希望我市抓住机遇，进一步完善交通网络建设，他将一如既往地积极支持和参与家乡建设。”

儿女念大学前，吕志和就嘱咐，你们到国外留学，“念完书一定要回来香港，同时要去中国内地……中国内地落后了几百年，你要是念完书回来，一定有了思想。中国需要你，怎么苦你都要回去。中国内地不要你，我也没办法，但香港你要回来。每一个儿女出去，我都这样讲，你不答应我，你就不要出去。”

吕志和最早回内地投资是在1985年，在深圳，拿到的外商申请编号是0001。从此开始了跟内地交流磨合之旅。

90 年代初，吕志和来到广州，参与了旧城改造工程，还打造了黄陂石矿场。当吕志和把设备运到黄陂石矿场，管理团队也运转起来之时，广州市政府向吕志和发出关闭石矿场的通知。嘉华不服，向省国土资源厅申请复议，并请求对广州市政府的相关公告的合法性进行审查。复议中，省国土资源厅认为：广州市矿办发出通知的具体行政行为认定事实清楚，证据确凿，适用依据正确，程序合法，决定予以维持。省人民政府经审查，认为广州市政府的公告合法有效。

“我们是被当成贵宾招商引资进去的，仅特制的专用运输车就价值千万一台……”吕志和说，“在这样的情况之下，真的不做了，跑去上海。”。

吕志和对上海的投资环境比较满意，但也做了一些妥协。嘉华与宝钢合作经营矿渣微粉业务，后来二者又合力开发房地产业务，效益很好，宝钢希望将置业公司变为全资公司，于是嘉华退出。跟北京的首钢合作，当利益回报显现时，“他们讲，哎呀，我们是国企，现在可以赚到钱了，因为是国企的生意，你能退了吗？我说没关系，也就退了。”

对于这些“亏”，吕志和说，“合作了大家就是朋友。这些企业都是国有企业，这也算是我们对国家做贡献的方式。”

“我们有我们的做法。虽然，我们要辛苦一些，慢一些，……这不正是人生奋斗的乐趣所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