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叹早年事迹探测
——相关诗文读释
2016-03-11陈飞
陈 飞
金圣叹早年事迹探测
——相关诗文读释
陈 飞
金圣叹的早年事迹鲜为人知,但在其诗文中尚存蛛丝马迹。通过读释和推测可知,圣叹家世非同一般,有着浓郁的魏晋名士文化色彩,其父及其友人是“竹林七贤”式的人物。圣叹八岁遭遇家难后投靠苏州城里的姑父母,在此调养身心创伤,第二次入塾,受戒学佛,创获奇书,并初步完成《水浒传》的评点。姑父姓韩,兼具东方朔、陶渊明、李白、韩琦的形象特点,本是金家外甥,接纳并养育圣叹,与圣叹志同道合。表兄弟韩住、韩俊,与圣叹情逾手足。韩住与圣叹同为天雨法师受戒弟子,韩俊还是圣叹的儿女亲家。韩家对于圣叹的人生具有重要的意义和影响。
金圣叹 诗文 入塾 受戒 韩氏父子
金圣叹(1608-1661)名著古今,但其生平事迹的真实情况却鲜为人知。学者的考证虽不断有所收获*较有代表性的学者著述有孟森:《金圣叹考》,见《心史丛刊二集》,上海商务印书馆1917版;陈登原:《金圣叹传》,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年版;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金人瑞》,中华书局1965年版;严云受:《金圣叹事迹系年》,见《文史》,第29辑,中华书局1988年版;徐朔方:《金圣叹年谱》,见《徐朔方集》,第五卷,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陈洪:《金圣叹传论》,天津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陆林:《金圣叹史实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吴子林:《经典再生产——金圣叹小说评点的文化透视》,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等。,但仍似冰山一角,未知者尚多;尤其是其早年事迹,几乎空白,这主要是由于文献记载的阙略。但应承认,关注的失衡和局限也是很重要的因素。其他方面且不说,在事迹研究中固然应当重视文献记载(外证),但圣叹的诗文(内证)也是不应忽略的。实际上在圣叹诗文特别是诗歌中,存留着不少事迹碎片和线索,只是由于曲折隐讳不易觉察,迄今尚未引起充分注意。窃以为,外证、内证两全其美最好不过,诗文中的内证虽不够“强硬”,但在外证不足的情况,亦可作为重要依据。本文仅就圣叹诗文*金圣叹的文字,今有曹方人、周锡山所编《金圣叹全集》(江苏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陆林所编《金圣叹全集》(凤凰出版社2008年版)。本文主要依据后者,简称《金集》。其中《第四才子书杜诗解》《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贯华堂第六才子书西厢记》及《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甲集七言律》,分别简称《金评杜诗》《金评水浒》《金评西厢》及《金评唐诗》。金圣叹诗作后人编为《沉吟楼诗选》,上海古籍出版社影印清抄本1979年版,本文仍据此本,简称《诗选》。又,本文征引文献材料皆酌加标点;出处相同者仅于首次引用时详注作者、版本等信息,其后从略。为节省篇幅,尽可能简化所涉典故的引文。中所涉早年事迹稍作探测,虽不能等同确切史实,倘能稍供学者参考及好事者谈助,则于愿已足。
金圣叹的早年事迹,自以所遭家难最为惨烈。家难造成父母双亡、兄弟离散。其时圣叹约八岁,笔者已另文*题为《金圣叹家难诗文读释》(待发表)。考述。本文着重探讨家难以外的早年(主要是十二岁以前)事迹。这些事迹或与家难有联系,或可与家难相证发,因而本文也可以说是家难考证的续篇。
家世背景
金圣叹的家世,至今令人一片茫然。圣叹曾在《第五才子书施耐奄水浒传》(以下简称《金评水浒》)“序三”提及“大人”,学者多以为此人即圣叹之父,应属误会(说详下)。圣叹诗文涉及家世的地方很少,且很隐晦,只能略窥一斑。
在《金评水浒》第五十六回前评中,圣叹说:
吾有一玉钩,其质青黑,制作朴略,天下之弄物,无有更贱于此钩者。自周岁时,吾先王母系吾带上,无日不在带上,犹五官之第六,十指之一枝也。无端渡河坠于中流,至今如缺一官,如隳一指也。*《金评水浒》第五十六回《徐宁教使钩镰枪 宋江大破连环马》,见《金集》肆,第1018页。按:“前评”指《金评水浒》每回正文之前的评语,或称“总评”。
玉钩坠河,可能与逃难及祖母、仆人之死有关(说详另文),这里仅就玉钩稍作解说。有学者根据圣叹对于此玉钩的描绘推断其家境一般,未免低估。此玉钩应为玉带钩。据专家考证,带钩主要用于男士束结腰带,材质有铜、铁、金、银、石等,而玉带钩更具文化意义和艺术价值,“一直到明清两朝,带钩仍是贵族乃至帝王们的心爱之物”*详见王仁湘:《善自约束:古代带钩与带扣》,第117,118,220—22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版。。“明清时代并不流行使用带钩束带,但出土与传世的玉带钩却比较多,可见上流社会有这样的偏好,精美的玉带钩也就自然成了身份的一个象征。连帝王都有这样的喜好,富贵人家也就有理由当作时尚追求了,这也是明清两朝玉带钩流布很广的一个原因。”*详见王仁湘:《善自约束:古代带钩与带扣》,第117,118,220—22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版。可知圣叹幼年时期,玉带钩仍是上流社会、富贵人家乃至帝王的喜好之物,是身份地位的象征,也有精神文化上的寄寓。虽然我们不能仅凭这枚玉带钩断定金家究竟属于哪个等级,但圣叹特意提到此物,必有其来历和用意。此物由祖母亲手给圣叹佩戴,应是金家的老物件,或系其祖父遗物也说不定。这便透露出圣叹祖上的身份地位和文化修养非同一般。至于圣叹说玉钩很“朴略”很“贱”,可能有配合其“情谊论”的用意*圣叹上文云:“吾读呼延爱马之文,而不觉垂泪浩叹!何也?夫呼延爱马,则非为其出自殊恩也,亦非为其神骏可惜也,又非为其藉此恢复也。夫天下之感,莫深于同患难;而人生之情,莫重于周旋久。盖同患难,则曾有生死一处之许;而周旋久,则真有性情如一之谊也。是何论亲之与疏,是何论人之与畜,是何论有情之与无情!”姑且称之为“情谊论”。;反过来看,原本贵重的玉钩被圣叹视为“朴略”“贱”,更显得他不是一般人家的子弟;而且,“朴略”也透露出玉钩主人的审美文化倾向于浑朴自然。
实际上刚满周岁的男孩并无必要使用带钩,祖母为圣叹佩钩或许与“抓周”有关。笔者曾推测圣叹可能自小就由祖母抚养,故对祖母感情极深(见另文)。祖母及早为圣叹佩钩,固然出于对这个长孙的慈爱,却也透露其期望之殷切。从玉钩所具有的“善自约束”“冠带”“搢绅”等寓意*详见王仁湘:《善自约束:古代带钩与带扣》,第117,118,220—22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版。来推测,祖母当是期望圣叹能够成为一个“衣冠”君子,则圣叹从祖母那里得到的教育更多是儒家的。
在《金评水浒》第四十七回前评中,圣叹又说:
吾幼见陈思镜背八字,顺逆伸缩,皆成二句,叹以为妙。稍长,读苏氏织锦回文,而后知天下又有如是化工肖物之才也。幼见希夷方圆二图,参伍错综,悉有定象,以为大奇。稍长,闻诸葛八阵图法,而后知天下又有如是纵横神变之道也……*《金评水浒》第四十七回《一丈青单捉王矮虎 宋公明二打祝家庄》前评,见《金集》肆,第866页。
虽然不能确定圣叹所说“幼”和“稍长”的具体年岁,但“陈思镜”和“希夷图”,必为其儿时家中所有。陈思(王)即曹操之子曹植,圣叹所见镜背八字究竟为何文今不能详,但此镜当是稀罕宝物。希夷即陈抟老祖,“方圆二图”为其易学精粹,也是弥足珍贵。圣叹特意提到这两件宝物,既意味深长,也让人浮想联翩。拥有这样两件宝物,该是怎样的人家?如果不是赝品,其价值连城自不待言;更重要的是它们所透露和象征的金家社会地位及文化倾向。魏晋风度和易学文化,应该是构成金氏“家学”的两个重要元素。
《金评水浒》卷首有一篇署名“施耐庵”的序文,其中说:
舍下薄田不多,多种秫米,身不能饮,吾友来需饮也。舍下门临大河,嘉树有荫,为吾友行立蹲坐处也。舍下执炊爨、理盘槅者,仅老婢四人;其余凡畜童子大小十有余人,便于驰走迎送、传接简贴也。舍下童婢稍闲,便课其缚帚织席。缚帚所以扫地,织席供吾友坐也。吾友毕来,当得十有六人。然而毕来之日为少,非甚风雨,而尽不来之日亦少。大率日以六七人来为常矣。吾友来,亦不便饮酒,欲饮则饮,欲止先止,各随其心,不以酒为乐,以谈为乐也。吾友谈不及朝廷,非但安分,亦以路遥,传闻为多。传闻之言无实,无实即唐丧唾津矣。亦不及人过失者,天下之人本无过失,不应吾诋诬之也。所发之言,不求惊人,人亦不惊;未尝不欲人解,而人卒亦不能解者,事在性情之际,世人多忙,未曾尝闻也。吾友既皆绣淡通阔之士,其所发明,四方可遇。*《金评水浒》卷首《贯华堂所藏古本〈水浒传〉前自有序一篇今录之》,见《金集》叁,第38—39页。按:此文后署“东都施耐庵序”。
“施耐庵”系金圣叹伪托世所公认,此属“伪序”;但“施耐庵”背后的那个人亦即序中的主人公,亦未必全是圣叹本人。圣叹自言评点《水浒传》是在十二岁那年(见下),而伪序中的主人已是成年。况且圣叹家难(八岁)后即寄居城里亲戚家(下及),后来虽独立生活,终生贫病寒微,不可能有如此宽裕的乡居家境。故疑伪序的这段描写,可能是圣叹以幼年金家及父亲(下称“金父”)为原型,并糅合自己的志趣理想而成。
如果这样的推测属实(即使不完全属实),则可见当年金家及金父的概况:“薄田”多种秫米(以酿酒),专为招待友人,则其家衣食用度必另有来处;老婢、童子近二十人,专为友人服务,则其家主仆上下人口必甚多。这样的大家庭固非一朝一夕所能建立,维持下去更非易事,金家的来历、背景和实力可想而知。
金父显然不事生产,也不做官或经商,每日只与友人饮酒清谈,这不仅要有相当的物质保障,更要有相应的人格情操和文化修养。其实伪序所谓“舍下薄田不多,多种秫米”,应是化用陶渊明的典故,*沈约《宋书》卷九十三《隐逸传》载:陶渊明任彭泽令时,“公田悉令吏种秫稻,妻子固请种粳,乃使二顷五十亩种秫,五十亩种粳。郡遣督邮至,县吏白应束带见之,潜叹曰:‘我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人。’”第2287页,中华书局1974年版。暗示金父乃陶潜式人物。所谓“大率日以六七人来为常”,则是化用“竹林七贤”的典故。*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卷下《任诞》:“陈留阮籍,谯国嵇康,河内山涛,三人年皆相比,康年少亚之。预此契者,沛国刘伶,陈留阮咸,河内向秀,琅邪王戎。七人常集于竹林之下,肆意酣畅,故世谓‘竹林七贤’。”第727页,中华书局1983年版。陈寅恪认为,先有“七贤”之称,后有“竹林”之号。“七贤”之称出自《论语》的“作者七人”:“子曰:‘贤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子曰:‘作者七人矣。’”*程树德:《论语集释》卷三十《宪问》下,第1026-1027页,程俊英、蒋见元点校,中华书局1990年版。说详陈寅恪:《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见《陈寅恪集》之《金明馆丛稿初编》,第201-229页,三联书店2001年版。伪序又称金父及其友人皆“绣淡通阔之士”,由此可推知他们乃是竹林七贤式的人物,既是“贤者”,亦有所逃避;既不合于时俗,亦为世俗所不容。而当时的金家和金父,隐然为其中心和领袖,金父则类似于嵇康、阮籍。
伪序说金父及其友人以饮酒和谈论为乐,且有“三不”(不谈朝廷、不谈人过、不求惊人),这正是“避”的注脚,也是阮籍式的作风。所谈“人卒亦不能解”,皆关乎“性情之际”,亦与魏晋“清谈”相合。再联系陈思镜、方圆图,以及“南北阮”*金圣叹《十六日三弟岸先手札并诗率答二绝》之二云:“髯珣超群又绝伦,大哥三弟更奇人。人家只道我家富,这样贫来未是贫。”后两句用南北阮典故,是自比“南阮”。见《诗选》,第78-79页。等情况,大抵可以说,金圣叹自幼便生活在有着深厚社会文化背景和浓郁魏晋名士色彩的家境中,父亲及其友人效仿竹林七贤,崇尚易、老、庄,避世清谈,与俗对抗。金圣叹后来率性任情,精通易理,标举老庄,酷爱文学,不合流俗等,应与这样的“家学”渊源密不可分。
二次入塾
金圣叹在《金评水浒》第五十六回前评中说:
吾数岁时,在乡塾中临窗诵书,每至薄暮,书完日落,窗光苍然,如是者几年如一日也。吾至今暮窗欲暗,犹疑身在旧塾也。*《金评水浒》第五十六回《徐宁教使钩镰枪 宋江大破连环马》,见《金集》肆,第1018页。
在同书的《序三》中又说:
吾年十岁,方入乡塾,随例读《大学》《中庸》《论语》《孟子》等书,意惛如也。每与同塾儿窃作是语:不知习此将何为者……明年十一岁,身体时时有小病。病作,辄得告假出塾。*《金评水浒》卷首《序三》,见《金集》叁,第19页。
二者比较,差异明显。在入塾时间上,前者既云“自幼在乡塾”,又云“吾数岁时”;况且已“在乡塾中”,且“几年如一日”。由此推测,圣叹“自幼”入塾时应在五岁左右。而《序三》却说“吾年十岁,方入乡塾”,显然与前者不是一个时间。从在塾状态来看,也很不一样。《序三》说在塾“时时有小病”,经常“告假出塾”;但前评记其在塾时,并无生病迹象,而且“临窗诵书,每至薄暮,书完日落,窗光苍然,如是者几年如一日也”,一副孜孜不倦、身心健全的样态,从中可以感到圣叹读书兴趣浓厚,全情投入;但在《序三》中,圣叹只是“随例”跟读“四书”,且情意惛如,毫无兴趣。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前评中说“吾至今暮窗欲暗,犹疑身在旧塾也”,分明是说那种良好状态是在“旧塾”,而“今”其“身”已不在那里了。这些差异的合理解释,应该是圣叹曾先后两次入塾:“自幼”入塾是第一次,是为“旧塾”;“十岁入塾”是第二次,可称“新塾”。
两次入塾,特别是第二次入塾,应非正常情况,故疑其间必有原因。这个原因当与家难有关,实际的情况应是:父母遇害后,圣叹必须逃亡外地,当然也就不能继续在“旧塾”读书了。来到城里亲戚家后,由于身心创伤严重,需要治疗调理;加之需要适应新的环境等,到十岁才进入当地的“新塾”。但从圣叹在新塾的状态来看,似乎尚未完全康复。
后来情况有所好转。《金评西厢》中说:“古之人有言曰:《国风》好色而不淫……则吾十岁初受《毛诗》,乡塾之师早既言之,吾亦岂未之闻,亦岂闻之而遽忘之?”*《金评西厢》卷七《酬简》,见《金集》贰,第1039—1040页。应是在新塾的情况。在评点周延儒《微服而过宋》一文时说:“吾十来岁便读此文,众云‘妙耳,妙耳’,亦何曾知其妙处在何所?”*《小题才子书》卷六,见《金集》陆,第756,763页。也应是在新塾,看来是有兴趣了。在评点陈际泰《孔子有见行可之仕》一文时说:“学者徒知先生大笔,岂知先生乃有如此轻笔耶?只是素面朝天,却占断千姿百媚。人间粉黛,真成粪土矣!圣叹幼时读之,殆不下万遍也。”*《小题才子书》卷六,见《金集》陆,第756,763页。读这种“四书文”能如此用功,跟以前判若两人。在评点万应隆《脩其祖庙》时说:“昔者王遂东先生谓吾言:‘看花宜白袷,踏雪宜艳妆。’吾尔时甫十五岁,便识此语是古人笔墨秘诀。因持以遍相《左》《策》《史》《汉》等书,无不大验也。逮于蔚宗《后汉书》以降,则已不能多得。因又入谘先生,先生笑曰:‘小子休矣!尽能是,即不必与子说。’今只如此题,若摭拾‘祖庙’字样,何止累牍不了?看他只是题外写来,早已极尽奇胜。洵乎遂东先生不负我!”*《小题才子书》卷四,见《金集》陆,第702页。能够举一反三,深得老师赏识,看来已渐入佳境了。尽管十五岁已超出本文“早年”的范围,也不妨作为参考。
圣叹入新塾后经常因病在家,却有了“奇遇”:“吾既不好弄,大人又禁不许弄,仍以书为消息而已。吾最初得见者,是《妙法莲华经》;次之,则见屈子《离骚》;次之,则见太史公《史记》;次之,则见俗本《水浒传》——是皆十一岁病中之创获也。《离骚》苦多生字,好之而不甚解,记其一句两句吟唱而已。《法华经》《史记》解处为多,然而胆未坚刚,终亦不能常读。其无晨无夜不在怀抱者,吾于《水浒传》可谓无间然矣……吾既喜读《水浒》,十二岁便得贯华堂所藏古本,吾日夜手钞,谬自评释,历四五六七八月,而其事方竣,即今此本是已。”*《金评水浒》卷首《序三》,见《金集》叁,第19-21页。所举皆为“奇书”,病体昏沉中的圣叹,可谓如获至宝,遂全身心投入,如痴如醉,从此走上文学评点的“不归路”。评点《水浒传》无疑是圣叹早年的重要事迹,但因众所周知,这里就不多说了。
受戒学佛
金圣叹曾说自己:“夫学道之人,则又何感何情之与有?”*《金评水浒》第五十六回,见《金集》肆,第1018页。又说:“圣叹自幼学佛,而往往如汤惠休绮语未除。”*《金评西厢》卷七《酬简》,见《金集》贰,第1052-1053页。甚至自称“贫僧”*《十六日三弟岸先手札并诗率答二绝》云:“贫僧永与舍亲违,年老身孤心事微。”见《诗选》,第78-78页。。晚年在给友人的信中又说:
弟固不肖无似,然自幼受得菩萨大戒,读过《梵网·心地一品》。*《金评唐诗》卷首金雍《鱼庭闻贯》之《与邵兰雪点》,见《金集》壹,第107页。按:《鱼庭闻贯》为其长子雍(字释弓)所编,辑录圣叹相关书信短札之类,“与邵兰雪点”为其中一通下之金雍注文。
可知圣叹于佛学,并非一般的兴趣爱好,而是正式受戒拜师的入门子弟,只是没有完全出家而已,因而他的佛学造诣也非同寻常。徐增称赞说:“末法将兴,先生出世。千圣微言,晰如掌示。是为前知,斯文在兹。岂其法运,尚非其时。口唱大易,乃至明夷。文昌有阨,先生当之。仲尼心伤,释迦掩泣。麟生徒然,凤死何急。力破象法,其身何有。法破身存,亦先生疚。无我之学,喻如虚空。三千大千,奚处不逢。天上天下,浩浩苍苍。千秋万年,先生不亡。”*徐增:《九诰堂集》之《古文》,见《清代诗文集汇编》,第461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按:此为影印本,未标卷次,此文编在“古文目录四”下。又,“唱经”,一般认为是金圣叹堂号,笔者以为也可能是法号兼用于堂号。虽不免有夸张成分,亦足见圣叹的佛学境界之高。
然则圣叹何时受戒?十一二岁之际的可能性较大。圣叹自称“夫学道之人”时约十二岁,他自述初见《妙法莲华经》是在十一岁,且谓“胆未坚刚,终亦不能常读”。可知此时应尚未受戒,否则一个受戒佛徒怎会没见过《妙法莲华经》?又怎会“胆未坚刚,终亦不能常读”?还有,圣叹好友韩住法名“圣住”,圣叹称其为“同学”,而圣叹家难后所投靠的正是韩住家(下及)。想来当是圣叹来韩家后,身心伤病久治不愈,韩家大人便送他去受戒,以祈得到佛的庇佑;并让其子韩住一起受戒,两人很可能是同一受戒法师。从此世间便有了“金圣叹”。其实“圣叹”是法名*《金评唐诗》自序落款为:“大《易》学人金人瑞法名圣叹述撰。”,“金”是俗姓,配在一起有些不搭;好在圣叹并未出家,这样称呼也未尝不可。然则严格说来,在他受戒之前,是不应该称作金圣叹的。
法名通常由受戒法师所赐,圣叹的戒师又是谁呢?据说戒师通常不止一人,而天雨法师很可能就是其中之一。圣叹《天雨法师生日》诗云:
寒山钟里学安禅,弹指春风四十年。
一夜宝华天际雨,两行道树雨余天。
匡庐旧制莲花漏,鄂渚新传虾菜船。
解脱毘尼总无异,问师何路觅金仙。*《天雨法师生日》,见《诗选》,第116页。
这是一首拜寿诗,“天雨”当为其法号。首联两句即显示圣叹和法师的关系:跟随法师“学安禅”已经“四十年”了!“寒山”疑即寒山寺,“钟”自然是寺院的钟声。“安禅”即打坐,为佛门静修之基本功。安禅尚且要“学”,可知是初入佛门。此是圣叹追忆当年从师受戒学佛之言,否则便成了法师初学安禅,于情理不合。“春风”通常用于上对下的关系,以喻恩泽、慈爱及教化之类,亦即春风化雨之意。圣叹用春风,既感戴法师的教导,又暗合法师的名号。接下来颔联即紧扣此意反复申说:上句以佛祖说法天雨宝华比喻天雨法师说法之精妙,同时也交代“天雨”法号的来历,而圣叹即为听法受教者之一;下句以佛祖菩提树下得道成佛比喻天雨法师教泽广被,信徒受众感化觉悟,圣叹自然也在其中。这两句与上联“学”“春风”相应和,再次表达对法师教导的感念之情。颈联化用慧远制漏、鄂君泛舟及杜甫“鰕菜忘归范蠡船”等典故,称道天雨法师的修行和弘法,且似暗示法师近来有远行之举。最后两句直呼天雨为“师”,委婉劝说不必远行,尊师爱师之心溢于言表,正是弟子献给师父的最好生日礼物。上述分析和推测若无大误,则天雨法师即为圣叹受戒法师,受戒地点为寒山寺。假定圣叹受戒时十二岁,法师四十岁;则弹指四十年,而今圣叹已年过半百,法师或许正值八十大寿。
顺便说一下,圣叹友人中,除韩住名“圣住”外,还有徐增名“圣行”,云在法师名“圣力”,开云法师名“圣诵”,童真法师名“圣首”,庄严法师名“圣文”,解脱法师名“圣供”,有学者认为他们“很可能是一位高僧所赐法名”*陆林:《金圣叹史实研究》,第64页。。应是可信的。他们同为“圣”字辈,虽然未必皆属同一位法师,但必有与圣叹同师者,如韩住、金昌(法名“圣瑗”)*金昌《才子书小引》后署:“同学矍斋法记圣瑗书。”,可能性较大。
投靠姑妈
《金评水浒·序三》中说:
又窥见大人彻夜吟诵,其意乐甚,殊不知其何所得乐?又不知尽天下书当有几许?其中皆何所言,不雷同耶?如是之事,总未能明于心。明年十一岁,身体时时有小病。病作,辄得告假出塾。吾既不好弄,大人又禁不许弄,仍以书为消息而已。*《金评水浒》卷首《序三》,见《金集》叁,第19页。
过去多以为这里的“大人”即圣叹父亲,现在看来应该不是。如上所言,圣叹父母在其八岁前后就已遇难,而这位“大人”出现于圣叹十岁之后,故不可能是其生父,应是他所投靠亲戚家主人。
这位“大人”是谁?圣叹《寿诗二章》有所透露:
天上岁星呼曼倩,人间酒户说青莲。
莫疑曼倩金门隐,直学青莲市上眠。
庄载汉阴辞子贡,佛言谢客让陶潜。
家姑私贮三千榼,供尔尚书六十年。
久著我家贤宅相,重为姻党太亲家。
怜余冉冉孤生竹,托尔绵绵五色瓜。
月殿不逢丹桂树,玉田重种碧桃花。
从兹万岁千秋去,促坐相陪酌紫霞。*《寿诗二章》,见《诗选》,第134页。
以两章律诗拜寿,足见圣叹郑重其事,与寿星的关系非同一般。诗题只标“寿”字,而不言寿星姓名,盖以其为尊长而避讳之。
第一章的前六句,都是对寿星的赞美,并突出其性格,暗示其地位。前两联反复运用东方朔、李白的典故,是强调寿星亦属同类。东方朔的人格形象具有传奇性,大抵可以说融“文人”“隐者”和“神仙”于一体,以其过人的才学智慧和幽默诙谐,进退自如,出神入化,其性格和成就令人羡慕且喜爱。李白同样是一个传奇性人物,较之东方朔,少了些诙谐滑稽,多了些狂傲飘逸,可谓是融“诗人”“酒仙”及“豪侠”于一体,超凡脱俗,望尘莫及。颈联又将寿星比作汉阴丈人*郭庆藩《庄子集释》卷五上《外篇》之《天地》云:“子贡南游于楚,反于晋,过汉阴,见一丈人方将为圃畦,凿隧而入井,抱瓮而出灌,搰搰然用力甚多而见功寡。子贡曰:‘有械于此,一日浸百畦,用力甚寡而见功多,夫子不欲乎?’为圃者卬而视之曰:‘奈何?’曰:‘凿木为机,后重前轻,挈水若抽,数如泆汤,其名为槔。’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子贡瞒然惭,俯而不对。”第433-434页,王孝鱼点校,中华书局1961年版。和陶渊明*晁补之《鸡肋集》卷三十引录晁补之《白莲社图记》:“(慧远)法师送客,常以虎溪为限。最厚陶潜、陆修靖,偶送两客,不觉过溪。然陶忘怀得失,晋宋间一人耳;修靖后得道度世,两人固非入社者,皆善法师。而谢灵运恃才傲物,尝求入社,法师以心杂止之,灵运不恨也。为凿二池,种白莲,后名其社云。”《四部丛刊》,影印上海涵芬楼藏明刊本。,兼诸人而有之,可以想象寿星该是怎样一个奇人。
这样的奇人,跟圣叹有何关系?直到尾联才点出:“家姑”即亲姑妈,“尔”指寿星,“私贮”即体己(私房)钱。圣叹说姑母用私房钱为寿星备下三千榼美酒,供他六十年享用,不用说他们是一对“神仙眷侣”。也就是说,这位寿星实为圣叹的亲姑父。“尚书”是化用唐汝阳王李琎的典故*冯贽《云仙杂记》卷二《泛春渠》:“(李琎)取云梦石甃泛春渠以蓄酒,作金银龟鱼浮沉其中,为酌酒具,自称‘酿王兼麴部尚书。’”见《四部丛刊》,影印常熟瞿氏铁琴铜剑楼藏明刊本。,看来圣叹姑父不仅爱酒能饮,而且善于酿造;“尚书”可能还兼指寿星曾在朝任官,有着很高的身份背景。同时也可看出圣叹的姑母贤惠通达、气度不凡,非寻常女子可比。圣叹“稍长”所读“苏氏织锦回文”及所闻“诸葛八阵图法”*《金评水浒》第四十七回《一丈青单捉王矮虎 宋公明二打祝家庄》前评,见《金集》肆,第866页。,当是姑父母家中之物,透露出姑母的才情和姑父的智略。古人婚姻讲求门当户对,圣叹有姑父母如此,又可想见金家当年是何等的境况和风度,此与上文关于金家和金父的推测大致相合。假定二人结褵时姑父二十岁,那么过了“六十年”,今年正是他的八十岁大寿。
这位寿星又和“大人”有什么关系呢?第二章中有所透露:首句“我家”,自然是指圣叹的金家;“贤宅相”是对外甥的美称,原来这位寿星姑父还是金家的外甥——应是圣叹姑祖母之子,与圣叹姑母为表兄妹(姐弟),此为两代表亲,故曰“重为姻党”。更为关键是“太亲家”,亦即寿星还是圣叹亲家的父亲,也就是说,圣叹的子女与姑父母的孙子女有婚姻关系,这便是三重姻党了。究竟圣叹哪个子女和姑父母的哪个孙子女为婚,稍后再说。
接下来说“怜余冉冉孤生竹,托尔绵绵五色瓜。”“余”为圣叹自指,“尔”指寿星。上句系用古诗成句*⑦ 萧统编、李善注:《文选》卷二十九《杂诗》上《古诗一十九首》:“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与君为新婚,菟丝附女萝。菟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陵。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第1346,1346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冉冉孤生竹》原是以“竹根结于山阿,喻妇人讬身于君子也”⑦。圣叹自比孤竹和妇人,把寿星比作泰山和君子,意谓是寿星怜悯圣叹的弱小孤苦,给了他泰山般的依靠。圣叹显然话里有话,含有重大隐情。如上所言,圣叹自八岁时父母遇难即为孤儿,恰如冉冉孤生竹,亟需得到靠山庇护,而这个靠山很可能就是寿星。由此推知,圣叹家难后所投靠的亲戚正是姑妈,他的第二次入塾、受戒学佛、创获“奇书”以及评点《水浒传》等,都是来到姑妈家之后的事情,因而圣叹所称的“大人”,应该就是这位寿星姑父了。
下句用“东陵瓜”典故,以喻寿星智略过人,子孙众多而优异。然则“托尔绵绵五色瓜”可作两种理解:一是说圣叹及其子女投托在寿星膝下,如其儿孙一般,而寿星亦视之如己出;二是说寿星将自己的儿孙托付给圣叹,亦即与圣叹子女结为婚姻,后一种理解正与“太亲家”相合,而且寿星的孙女嫁与圣叹儿子的可能性较大。
后四句主要是表达感恩、报答和祝福,特别是结尾两句,显示出圣叹和寿星之间不仅亲缘深厚,而且志同道合,可谓“忘年交”。
这样情况便明朗起来,原来这位寿星就是那位“大人”:他既是圣叹的姑父,又是他的表叔,又是他的太亲家,又是收留养育他的恩人(实同养父),还是圣叹的“道友”。姑父母给予圣叹的恩德情谊,可谓重于泰山、深过海洋,是圣叹(八岁以后)人生中最为重要、无与伦比且不可替代的关键人物。
韩氏父子
如此关键的人物究竟是谁?目前还不得其详,但“太亲家”是一个重要线索。如上所言,太亲家是指寿星孙女嫁与圣叹之子。圣叹至少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长子金雍字释弓,还有一个儿子字释颜。*《金评唐诗》卷首金雍所编《鱼庭闻贯》中有一通书札后注云:“答家叔若水及舍弟释颜”,此“舍弟释颜”当为金雍亲弟。详见《金集》壹,第123页。学者多以金雍为圣叹独子,疑有误。释颜的婚姻情况不详,金雍在《鱼庭闻贯》中(圣叹)一通书札下注云:“答内父韩孙鹤俊。”*《金评唐诗》卷首金雍《鱼庭闻贯》,见《金集》壹,第105页。“内父”即岳父;“孙鹤”是韩俊的字,则这位韩俊便是金雍的岳父,亦即圣叹的亲家。《鱼庭闻贯》另有一通注云:“答韩贯华嗣昌”;一通注云:“与韩贯华”*《唐才子律诗》卷首,见《金集》壹,第101页、第108页。,《金评西厢》云:“……知圣叹此解者,比丘圣默大师、总持大师、居士贯华先生韩住、道树先生王伊,既为同学,法得备书也。”*《西厢记》卷七《惊梦》前评,见《金集》贰,第1083页。可知韩住字嗣昌,号贯华,是圣叹的“同学”。韩住与韩俊同姓且“住”“俊”同旁(部首),符合古代兄弟取名的通例,*陆林曰:“(韩俊)与韩住当为兄弟行——取名皆以‘亻’为旁。”见《金圣叹史实研究》,第70页。他们可能是亲兄弟。若此推测不误,则这位寿星亦即圣叹的姑父、太亲家,便是韩氏兄弟的父亲,可以称他韩老先生。
这种关系还可在圣叹诗中得到参证。熟悉金圣叹的人没有不知道韩贯华的,但以往只知道他是圣叹的好友之一,却不知他俩有如此复杂的亲戚关系,还是佛门“同学”。徐增《怀感诗·韩贯华圣住》云:“先生心似吠琉璃,狮吼盛来满不遗。一线贯成万花朵,大千世界更无疑。”*徐增:《九诰堂集》之《诗》之六,第161页。可见韩住佛学造诣之高。金圣叹《沉吟楼诗选》中有三首以“贯华”为题,其中《病中承贯华先生遗旨酒糟鱼各一器寄谢》云:
悠悠罢弹铗,顿顿食无鱼。
卧病烦同学,提携过草庐。
加餐倍珍重,醉后默踌躇。
冥报成何语,相敦自有初。*《病中承贯华先生遗旨酒糟鱼各一器寄谢》,见《诗选》,第20页。
此诗尤可注意者有二。一是首联用冯谖客孟尝君故事,可知圣叹确曾为“客”,韩住便是他“寄食”的“主”,此正与圣叹家难后不能自存而投靠亲戚的情节相合,可知他所投靠的是韩住家。“罢弹铗”是指圣叹结束在韩家的为“客”生活,分居独立;“食无鱼”则是说圣叹自从独立生活便一直贫寒困穷,又可知在韩家时待若上宾。二是“冥报”,用陶渊明《乞食》典故,*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卷二《乞食一首》:“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主人谐余意,遗赠岂虚来。 谈谐终日夕,觞至辄倾杯。情欣新知劝,言咏遂赋诗。感子漂母惠,愧我非韩才。衔戢知何谢,冥报以相贻。”笺注云:“(末二句)意谓中心戢藏感谢之意,待死后相报也。”第105页,中华书局2003年版。意谓受恩(韩家)深重,且因关系极其亲近,连“冥报”都不必说。“相敦自有初”,用《诗经》典,*《毛诗正义》卷十八《大雅》之《荡》:“天生烝民,其命匪谌。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意谓两人(家)亲缘情谊渊源有自,还将保持下去——其实是希望继续得到韩氏的照顾。这两点都与上述圣叹和寿星的关系相吻合,可知韩住为韩老先生之子。
类似的话圣叹也对韩俊说过,其《人日孙鹤携酒过看予新选唐人律诗率其二子来予二婿亦适至》诗云:
亭下垂怜白未玄,床头割爱圣兼贤。
五星恰聚黄昏后,三雅横飞红烛前。
范叔一寒方至此,陶公冥报正茫然。
抱琴明日君来否,烂醉如今我欲眠。*《人日孙鹤携酒过看予新选唐人律诗率其二子来予二婿亦适至》,见《诗选》,第112页。
人日(大年初七)携酒及二子来看圣叹,这本身就意味着两人(家)关系亲近非常。韩俊的“酒”与韩住的“旨酒糟鱼”相同,都是圣叹亟需而匮乏之物,可知韩氏兄弟对圣叹的了解及体贴也很相似。圣叹对韩俊说“陶公冥报正茫然”与跟韩住说“冥报成何语”意思相同;尾联说“抱琴明日君来否,烂醉如今我欲眠”,尤觉率真可爱。这些相同和相似,说明圣叹与韩氏兄弟的关系及情谊是类似的。
圣叹还有一首《孙鹤生日试作长歌赠之》*《孙鹤生日试作长歌赠之》全文为:“醉白先生古大臣,醉白季子无与伦。读书十年不厌意,提壶走住东海滨。自言有笔摇星辰,奈何夭矫无能驯。菁华纵然廊庙器,白眼不是功名人。驱车直北兴殊残,金台于我空嶙峋。王生与之情最亲,家有二叔皆俊民。瘠者金子髯者申,鸡飞相及为德邻。四海兄弟在何处,一巷来往无人嗔。张灯高论果无鬼,破甕斗嗑如有神。二豪侍侧乃扰扰,四子讲德徒狺狺。是时吾兄真绝异,觥觯淋漓百无忌。五斗乃可调燥吻,万钱哪供十日醉。天上应少释杯人,人间胡有独醒事。谁言此物可暂无,尔我破瓢即当弃。西北浮云停几片,东南豳风无一字。只知浊醪养生主,岂顾蜡屐人间世。奇哉中天有老胡,相传米汁以自娱。风流未坠今末法,法眷果皆高阳徒。眼前大雅谁则是,作者如山言大殊。遗书既已不可读,吾党如何忍须臾。只今君年已四十,矫手捋尔颔下须。篱边黄菊徒惨淡,天下青莲如有无。数子心事久在此,旁人何劳数踌躇。高樽妙酒缘徘徊,共到君家把一杯。如来寿量亦易讲,共道君身有辩才。”见《诗选》,第149页。,长达三百五十字,充分表达了他对韩俊的激赏、喜爱和同情,这里不拟多说。需要一提的是开头两句:“醉白先生古大臣,醉白季子无与伦。”“醉白先生”应是韩老先生的雅号(或自号),这自然是由于他的能饮善酿,但圣叹如此称呼,可能还与北宋名臣韩琦有关。苏轼《醉白堂记》云:“故魏国忠献韩公作堂于私第之池上,名之曰‘醉白’,取乐天《池上》之诗,以为醉白堂之歌,意若有羡于乐天而不及者。天下之士,闻而疑之,以为公既已无愧于伊、周矣,而犹有羡于乐天,何哉?”*《苏轼文集》卷十一《记》,第344页,孔凡礼点校,中华书局1986年版。韩琦,“论者以重厚比周勃,政事比姚崇。”“相三朝,立二帝,厥功大矣!”被称为“社稷之臣”*详见脱脱,等:《宋史》卷三百一十二《韩琦》,第10221-10230页,中华书局1985年版。。韩琦既是韩家的先祖,又是家族的骄傲;而韩老先生不仅兼有汉阴丈人、东方朔、陶渊明、李白等人的特点,还与白居易、韩琦有相通之处,也许确曾做过“大臣”。有学者推测他“为一清廉大僚。疑即万历年间的礼部左侍郎韩世能”*陈洪:《金圣叹传》(增订版),第12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或为韩雍的后裔,*陆林云:“就圣叹亲家而言,韩俊之父应是十六世纪下半叶生人,故不可能是韩世能。……明代长洲清廉大吏,除了韩世能,稍早还有韩雍(1426-1482),官至都察院右都御史,生三子:韩文、韩斅、韩敞,或许是他们的后裔。”见《金圣叹史实研究》,第169页。虽无确据,亦非无因。而“醉白季子无与伦”,则是指韩俊,可知他是韩老先生的小儿子。“无与伦”是说他在韩氏兄弟中天分最高,也是当世出类拔萃的人物,同时还有最“酷似”韩老先生的意思。
以上是关于金圣叹家世背景和早年事迹的点滴,以笔者的有限了解,多为前人所未窥或未明者。诚然,这些背景和事迹主要是就相关诗文分析所得,不乏推测臆想的成分,未可等同于确切史实,而且相关诗文并不止于此。但仅就本文所得情况而言,对于认识和理解金圣叹的为人为文,无疑是至关重要的;尤其是,姑父母、天雨法师以及韩氏兄弟对于圣叹(八岁以后)的物质生活、社会生活、情感生活及精神生活乃至全部人生的意义和影响,是难以估量的。
【责任编辑:赵小华】
上海高校高峰高原学科建设资助计划“中国语言文学”
2016-05-10
I206.2
A
1000-5455(2016)06-0156-08
陈飞,江苏睢宁人,文学博士,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