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概念、逻辑及主题
——西方政治学领域社会资本研究面临的三重困境

2016-03-10张会芸

关键词:社会网络集体行动社会资本

张会芸,

中国石油大学(华东) 马克思主义学院,山东 青岛 266580

概念、逻辑及主题

——西方政治学领域社会资本研究面临的三重困境

张会芸,

中国石油大学(华东) 马克思主义学院,山东 青岛 266580

摘要:任何研究展开前,研究者均需对其锁定的研究对象存在清晰的认知,然而这一要求对当前西方政治学领域的社会资本研究而言颇有难度。社会资本首先在概念界定上不明确、不统一,缺乏共识,而基于此,概念含糊的递增性困境相伴而来。社会资本理论针对民主政治进行解释的政治逻辑与经济逻辑陷入胶着状态,两者未能有效融合却相互牵制;阐释逻辑的胶着状态进一步模糊化社会资本针对性的解释效力,最终使得以“社会资本使民主运转起来”这一笼统主题为导向的研究缺少了精准的研究方向。当前国内政治学领域的本土化研究需要警惕西方社会资本研究在概念、逻辑及主题方面的这三重困境。

关键词:社会资本; 民主; 社会网络; 信任; 集体行动

上世纪90年代初,美国学者罗伯特·帕特南(Robert Putnam)的《使民主运转起来——现代意大利的公民传统》将以理性选择为基点的社会资本理论与政治文化研究相叠合,提出了“社会资本使民主运转起来”的宏观命题,进而使得社会资本在民主政治的阐释分析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同时也反向推动了社会资本研究在此后二十年间的热销性发展。然而,社会资本研究二十多年间的繁荣局面与理论乱象是并生存在的。西方政治学界致力于以经验主义的方法进行社会资本研究,未能赋予相关的规范问题与经验问题同等的重要性,结果削弱了社会资本理论的清晰度。当前国内学术界大力推进社会资本理论的本土化应用,政治学领域关于社会资本的相关论文及学术著作日益增多,但多数仍局限于对罗伯特·帕特南一人的模仿与照搬,缺少对西方社会资本研究的深入分析及系统总结,尤其对社会资本理论内部的研究困境认知尚浅,这种状况反向阻碍了社会资本本土化研究的进程。对此,本文将着力呈现出当前西方政治学领域社会资本研究所出现的几大问题,以资借鉴。

一、概念分歧:社会网络与信任文化的龃龉

社会资本适应上世纪末理论市场的知识需求,迅速为经济学、社会学及政治学学者所青睐,进而成为学术各界的宠儿。迈克尔·伍考克(Michael Woolcock)乐观地认为社会资本在不同领域中的普适性能促使不同学科汇聚一堂来共同探讨“社会”的重要性[1] 482。然而,不同学科对社会资本的理解差异很大,社会资本在概念界定上不明确、不统一,使用随意,这使得几乎每个研究者展开研究前都要梳理对既有的社会资本的界定,并阐明其特定的内在含义,更加剧了社会资本概念的丛林状态,使得共同对话的有效性难以断定。当前整个西方学术界对社会资本的理解与使用或因理论渊源的不同或因分析层次的差异而多向分流。以理论渊源为标准,法国社会学家皮埃尔·布迪厄(Pierre Bourdieu)、美国社会学家詹姆斯·科尔曼(James Coleman)及美国政治学家罗伯特·帕特南三人分别被不同派别视为社会资本的概念之父并各自追随。而以分析层次为标准,经济学家倾向研究微观社会资本,即个体自我通过社会网络调动资源的潜力;社会学家多从中观社会资本入手,分析特定网络的结构形成过程及其分配结果;宏观社会资本研究者则主要将社会资本嵌入政治、文化、历史相互重叠的宏观系统中进行解释[2]。

政治学领域对社会资本的研究以宏观政治领域作为背景,以罗伯特·帕特南作为理论前锋,社会资本多被理解为普遍性的社会特征,但仅就此来认识政治学领域的研究仍过度简化了社会资本的概念分歧。当前西方政治学领域中的社会资本理解以帕特南为蓝本形成了粗略的共识,即社会资本由主客观两种要素构成:一为客观的社会网络和组织,包括正式的社会组织和非正式的社会关系;二为主观的观念与规范,主要指社会成员的信任程度及互惠互利的道德规范。针对社会资本这一粗略的概念共识,西方政治学界内部生发出新的争议:社会资本是否是有效包纳两种不同要素的单一概念? 如若不是,社会资本到底应为实体性概念还是观念性概念?

针对第一个争议,罗伯特·帕特南曾尝试以内生逻辑统合社会资本的两种要素,以此确认社会资本是有效的单一概念,然而效果不尽如人意[3]。近年来,承认社会资本是有效单一概念的典型代表是克里斯蒂·韦尔泽(Christian Welzel)与罗纳德·英格尔哈特(Ronald Inglehart),两人试图借用社会资本的“资本属性”涵盖不同的组成要素——他们认为无论强调客观实体,还是侧重主观观念,社会资本的根本意涵在于其“推进集体行动”这一功能的存在。在此意义上,英格尔哈特与韦尔泽认为社会资本研究在客观要素的理解上,应跳出社会组织的固定局限,将抗议政治、社会运动等新型政治参与形式纳入考虑范围[4];同时英格尔哈特对社会资本的主观理解也不局限于信任与互惠,而是扩展至广义的“规范服从(Norm Obedience)”[5]248。然而当前西方学术界对如此广义的社会资本界定接受度并不高。众多研究者在社会资本与政府绩效的实证关联研究中发现主客观要素影响政治绩效的程度不一样,甚至影响政治绩效的内容也不一样。丹麦学者Christian Bjørnskov及Kim Mannemar Sønderskov近年针对这一问题在规范研究与实证研究双向推进,指出社会资本所涵盖的主客观两种要素在功利指向上类型不同,程度也不同,不能简单地合二为一[6]1225。

既非有效的单一概念,社会资本应该被理解为以社会网络为代表的实体性概念,还是以信任态度等为代表的观念性概念,这成为政治学领域中难以调和的分歧。 一派紧随帕特南的社会资本界定,沿袭社会资本原生的社会学形式,偏重于以社会关系理解社会资本。他们认为社会资本由社会网络及其内生的信任态度与互惠规范组成,其中社会网络因素占据主导地位,信任观念作为社会网络的外部效应或附带产品存在。帕特南在2001年《社会资本的测量与结果》中曾明确指出社会资本的关键在于社会网络有价值,他“同意迈克尔·伍考克关于社会信任不是社会资本定义的一部分的说法”,认为“信任是社会资本紧密相关的结果,应被视为社会资本的指标”[7]42。另一派以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埃里克·尤斯拉纳(Eric Uslaner)、戴特林德·斯托利(Dietlind Stolle)以及博·罗斯坦(Bo Rothstein)等人为代表,他们将社会资本理解为主观观念或规范,并视信任为核心内容。如弗朗西斯·福山指出社会资本作为“促进社会合作、并在实际社会关系中有所体现的共享性规范与价值”[8]27,本身是功利性视角下的文化。这派学者笔下的社会资本以信任等主观观念作为概念主体,社会参与网络仅仅是社会资本的表现形式或外部效应而已。

当前西方政治学内部关于社会资本概念的争议集中反映出社会学与政治学研究的差异,以及社会资本与政治文化理解的龃龉。政治学研究中的社会资本概念移植自社会学领域,它存在原生性的社会学因素及阐释逻辑,在融入截然不同的政治学(尤其政治文化)研究范式时,难免发生碰撞与产生分歧。社会学理解中,以理性选择为基点的社会资本是“嵌入”到特定社会网络中的,帕特南则将社会资本嫁接到政治文化研究中。社会资本向政治文化不断并拢的规范性演进必然要求其从嵌入状态中脱嵌,升华为一个社会的普遍性特征。至此,政治学领域中的社会资本便扭曲了最初社会学论述中的模样,脱嵌意义上的社会资本越发像是“文化”的另一种表述,而无法局限于特定的社会网络,最终导致西方学术界对社会资本的认知走向自我分裂,形成了两个不同流派。一派坚持社会资本的社会学式表达,侧重以组织或社团的实体形式呈现社会资本,是为“结构型社会资本”;一派则支持信任观念与“我们”意识才是社会资本的本质,认为社会资本是依赖于社会化积累形成的无形文化,而不考虑实体形式,是为“观念型社会资本”。 对任何理论而言,清晰的概念是研究顺利展开的第一步,而分歧重重的丛林状态会蔓延出递增性的研究困境。当前社会资本应被理解为实体性概念、观念性概念还是以功利主义统合主客观两种要素的单一概念,研究者可谓各执己见,西方政治学领域社会资本研究的其他困局实际上均与这种概念分歧存有干系。

二、逻辑不清:经济逻辑与政治逻辑的胶着

罗伯特·帕特南的《使民主运转起来——现代意大利的公民传统》一经面世便引起学术界极大的关注,它挑起“社会资本使民主运转起来”的研究话题,使得社会资本——无论社会网络还是信任互惠——之于民主的重要性成为后来者付诸实证的“可验证性命题”。然而,社会资本使民主运转起来的运作逻辑在罗伯特·帕特南的笔下便模糊不清。对此,玛格丽特·列维(Margaret Levi)针对《使民主运转起来》的分析中指出,“帕特南认为那些积极加入公民参与网络的人们不仅更信任他人,还会创造出好政府与民主政府,甚至好的民主政府,但其中的关联根本不清晰”[9]48。列维从五个方面解构了社会资本之于制度绩效的解释逻辑:第一,某俱乐部的会员身份有助于解决该俱乐部的集体行动问题,但并不一定适用于其他组织;第二,赏鸟俱乐部这样的组织与公民政治能动性间的关系无法确定;第三,即使赏鸟俱乐部的会员具备更强的政治能动性,其表达政治需求、监管政府行为的政治能力仍然存疑;第四,效率目标与民主目标有潜在的冲突,帕特南的因变量设定将两者混为一谈;第五,《使民主运转起来》对制度绩效的分析过度以社会为中心,忽视了其他重要因素,如政府本身。

在《使民主运转起来》之后,罗伯特·帕特南迅速转向社会资本的实证研究, 并未在社会资本之于民主的规范逻辑上再做明晰化的推进。此后,不少社会资本研究者尝试重新为“社会资本使民主运转起来”这一宏观命题加持逻辑阐述。卡尔斯·博伊克斯(Carles Boix)以及丹尼尔·波斯纳(Daniel Posner)在《社会资本:解释其起源及对政府绩效的影响》一文中同样挑明“社会资本如何推进政府效率的逻辑未能阐释清楚”[10]689。两人尝试从五个方面重建社会资本的运作机制:其一,以精英主导型的政治体系为框架,社会资本培育出理性投票者与竞争性精英,并推进两者的良性互动;其二,高存量的社会资本有助于提升公民的规则服从(Rule Compliance)意识,减轻政府的监管压力与监管成本;其三,社会资本的高存量有助于培养公民美德,使私利意识向公益意识、个体意识向同胞意识转变;其四,社会资本增进行政官僚间的合作,提升行政效率;其五,社会资本增进敌对精英的包容性接触,防止群体极化与社会分裂。以上五点在当前西方政治学界对社会资本的逻辑梳理中反复出现。除此之外,研究者还认为社会资本之于民主政治的解释逻辑存在几种进路:维系经济的繁荣发展、增加政治运作的助力*参见(美)罗伯特·帕特南:《使民主运转起来》,王列、赖海榕译,江西人民出版社, 2001 年;(美)弗朗西斯·福山:《信任:社会德性与繁荣的创造》,李宛蓉译,立绪文化事业有限公司,2005年;Stephen Knack, “ Social Capital and the Quality of Government: Evidence from the States”, American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 Vol. 46, No. 4 (2002), pp. 772-785.;减少政治腐败,提升政治支持及财政管理能力*See Bo Rothstein and Daniel Eek, “Political Corruption and Social Trust: An Experimental Approach”, Rationality and Society, Vol.21, No.1, pp.81-112; Eric Uslaner, Corruption, Inequality and The Rule of Law,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8; Bo Rothstein, “Corruption and Social Trust: Why The fish rots from the head down”, Social Research, Vol.80, No.4 (2013), pp.1009-1032.;借由社会信任减少行政运作成本*See Natalia Letki, “Investigating the Roots of Civic Morality: Trust, Social Capital and Institutional Performance”, Political Behavior, Vol.28, No.4 (2006), pp.305-325; Margit Tavits, “Making Democracy Work More? Exploring the Linkage between Social Capital and Government Performance”, Political Research Quarterly, Vol.59, No.2 (2006), pp.211-225; Christian Bj?rnskov, “How Does Social Trust Lead to Better Governance? An Attempt to Separate Electoral and Bureaucratic Mechanisms”, Public Choice, Vol.44 (2010), pp. 323-346.等。这些补充阐释实际上未能使社会资本的民主效应一目了然。马吉特·塔维斯(Margit Tavits)反观近年来的社会资本研究时不无悲哀地叹道:“社会资本与政府绩效的联系——帕特南的核心命题——至今仍颇让人迷惑”[11]211。从结构上说,以社会资本来解释政治运作问题可以算做马克斯·韦伯关于宗教在经济活动中的重要性命题的回声——他们两人的命题都存在思维方式从一个领域到另一个领域的转换。在此过程中,关键问题如若阐释不明,尤其社会资本概念混乱,便会使得社会资本自带的经济逻辑与民主研究原有的政治逻辑相互胶着,互相牵制。如何以更有效的视角理清社会资本的阐释逻辑成为政治学领域研究推进亟待解决的问题。

当前西方学术界关于社会资本之于民主政治的解释中既有的政治逻辑被扭曲,新生的经济逻辑又适应不良。首先,社会资本之于民主运转的政治逻辑解释受制于经济逻辑的反噬作用,“去政治化”意味越发明显。帕特南在《使民主运转起来》及其之前的著述中强调政治参与及公民结社对“政治人”的培育作用,但它同时引入的经济逻辑——信任与互惠规范推进合作达成——却稀释了公民参与网络的政治色彩。之后,顺应学术界在政府失效与市场失效基础上对“社会”重要性的再次关注,经济逻辑的解释渐居上风。社会资本被认为是从社会生活中自然成长出来的,社会资本所包含的社会网络、规范及资源都是独立于政治系统之外的社会资源。社会资本过分以社会为中心的研究取向导致其理论本身缺少了政治研究的“制度居间”——政治系统,社会资本与政府绩效之间因为缺少这一中间媒介而丧失了清晰的解释进路。从此视角观之,社会资本研究出现了维维恩·朗兹(Vivien Lowndes)所言的“太过于社会中心化”(too social-centered)[12] 629、博·罗斯坦所批驳的 “社会中心进路”*瑞典学者博·罗斯坦多年来一直力图在社会资本研究中找回制度与政治因素。See Bo Rothstein, “Social Capital in the Social Democratic Welfare State”, Politics and Society,Vol.29, No.2(2001),pp.207-241; Staffan Kumlin and Bo Rothstein, “Making and Breaking Social Capital: The Impact of Welfare-State Institutions”, Comparative Political Studies, Vol. 38 No. 4 (2005), pp. 339-365; Bo Rothstein and Dietlind Stolle, “ The State and Social Capital: An Institutional Theory of Generalized Trust”, Comparative Politics, Vol. 40, No. 4 (2008), pp. 441-459.,以及鲍勃·爱德华揭示出的“逃离政治”的理论怪相[13]550。

另一方面,社会资本尝试以经济逻辑解释政治运作问题,与集体行动理论捆绑进入政治学领域。但以奥斯特罗姆为代表的集体行动理论适用的解释对象存在严格的“规模约束”,无法有效适用于宏观政治问题的分析。政治学领域社会资本研究的核心解释机制被定位为以互惠规范的产生突破集体行动困境,这一机制在理论上借鉴埃莉诺·奥斯特罗姆。奥斯特罗姆针对集体行动困境的研究大量运用博弈论的工具与方法,针对性地解释一群相互依赖的行动者如何在重复性、动态性的博弈中促进互惠规则的制度化,以此成功地把自己组织起来进行小规模公地资源的治理,即“自主治理理论”。奥斯特罗姆明确指出采用自主治理模式突破“公地悲剧”需要限定占用人数,以此保障博弈重复推进的可能性, 解决公共资源使用中出现的责任推诿困境。 当前政治学领域的社会资本研究对集体行动理论的应用在于打破“规模约束”,将小规模的重复性博弈升至大规模的一次性博弈。但奥斯特罗姆分析小型集团行动的逻辑是否能有效分析无组织的大型集体行动,是否能解释一次博弈设定的宏观治理仍待检验,借用奥斯特罗姆所言,“地方层面上成功的自主治理如何被整合、转化为宏观层次上的有效治理体制,这一点并非显而易见”[14]。

三、主题泛化:民主导向与效率导向的混淆

自《使民主运转起来》出版以来,社会资本与民主政治间关系的探讨长期占据着社会科学的头版。当前西方政治学界对社会资本的研究主要集中于欧美民主国家,海量的研究文献预设了民主体制的前提来探讨社会资本的正面政治效应,由此西方学术界关于社会资本的主要研究议题在于探讨社会资本与政府治理的关系。

罗伯特·帕特南在《使民主运转起来》一书中突破阿尔蒙德等人将民主政治界定为政治系统与政治结构的局限,引入“制度绩效” 作为因变量,其所谓的“民主”(实际为“制度绩效”)并不仅仅强调民主价值的重要性,也表现出对效率价值的明显偏爱。帕特南之后,罗伯特·杰克曼(Robert Jackman)及罗斯·米勒(Ross Miller)以实验指出帕特南所用的12个指标不能产生衡量制度绩效连贯且单一的标准:政府的回应性度量与民主相关,住宅建设、卫生支出、日托中心、农业发展等指标可能存有潜在的民主特质,而预算精准与统计服务则明显隶属于行政效率问题[15] 632。与之相似,汤姆·赖斯(Tom Rice) 及亚历山大·萨博格(Alexander Sumberg)在美国复制了帕特南的实验,认为政府绩效实质包含了三项内容,即政策自由主义、政策创新及管理效率,只有政策自由主义才与普遍意义上的民主理解相关[16] 100;马吉特·塔维斯(Margit Tavits)同样在帕特南研究的基础上将制度绩效分解为政策能动性(policy activism)和行政效率(bureaucratic efficiency)两个维度,后者对应于科层制官僚的办事效率[11]211。总体而言,这些分析均认为帕特南对“制度绩效”的指标设置在一定程度上混用了民主与行政,使民主制度演变为“在决策程序和资源配置中运作的规则及公共管理机构”[17]。

事实上,社会资本研究兴起的时间与强调效率的政府治理理论几乎同步。在某种程度上,社会资本概念可以看做是为弥补政治文化概念解释政治运作效率的不足而引入政治学的。以罗伯特·帕特南为代表的研究者顺应学术发展潮流,尝试在政治文化的框架内解释政治的“效率”问题,却发现原有的理论工具并不合适。“社会资本”一词内含功能主义的诱惑,自带的经济逻辑更契合了“效率”的解释需求。在这种大趋势之下,当前西方学术界关于社会资本的实证研究尤为钟爱引用个别研究项目的实证数据,这些数据多重“效率”轻“民主”。例如,近年来在社会资本与政治绩效关系研究上颇具影响力的学者如斯蒂芬·克耐克(Stephen Knack)、马吉特·塔维斯(Margit Tavits)、约翰尼·戈德芬格(Johnny Goldfinger)、玛格丽特·弗格森( Margaret R. Ferguson)、约翰·皮尔斯(John Pierce)等均采用GPP项目数据*See Stephen Knack, “Social Capital and the Quality of Government: Evidence from the States”, American Journal of Political Science, Vol. 46, No. 4 (Oct., 2002), pp. 772-785; Margit Tavits, “Making Democracy Work More? Exploring the Linkage between Social Capital and Government Performance”, Political Research Quarterly, Vol.59, No.2(2006), p.211; Johnny Goldfinger and Margaret Ferguson, “Social Capital and Governmental Performance in Large American Cities”, State and Local Government Review, Vol.41, No.1(2009), pp.25-36; John C. Pierce, Nicholas Lovrich and David Moon, “Social Capital and Government Performance: An Analysis of 20 American Cities”, Public Performance & Management Review, Vol. 25, No. 4 (Jun., 2002), pp. 381-397.。GPP(Government Performance Project)全名为美国政府绩效项目,核心评估政府在管理财务、人力、资本、信息技术四个方面的能力以及结果导向管理(results oriented management)方面的成效,它更多呈现出的是政府运作的效率性问题,与行政管理联系紧密*GPP项目启动于1996年,由佩尤慈善信托基金赞助,同时受到华盛顿大学、林奇堡学院、伊利诺伊大学等学术机构的支持,为现阶段对美国政府管理效率最为全面的评估体系。。

理论上而言,效率和民主二者并非绝对矛盾,强调效率不是贬损民主,注重民主也不是妨碍效率,但在多数情况下,这两者呈现为一种排斥状态。“民主”价值落实于政治运作过程中主要表现为政府保障人权、注重对话,公民的政治参与充分、言论自由;而效率价值的落实则与之不同,它多针对行政内部运作而言,指行政主体在实现行政目标过程中的产出与投入的比率。民主价值的强调存在着政治解构行政或行政趋于低效的危险。

目前诸多社会资本研究忽视民主价值与效率价值间潜在的冲突性或矛盾性,他们认为社会资本能有效解释民主导向性的政治问题,而非仅仅局限于效率导向性的政治问题,尤其是社会资本研究的全球化趋势,更使得研究者将目光投向非民主国家的民主化问题,尝试将社会资本研究带入到民主制度转型问题的解释中。当前西方学术界对社会资本的民主化效应的研究存在两种不同的观点。一者将社会资本与公民社会理论相等同,追溯托克维尔的观点:强调“社团是民主的学校”,体现在行为取向上表现为鼓励更多的政治参与*See Robert Putnam, “Institutional Performance and Political Culture: Some Puzzles about the Power of the Past”, Governance: An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Policy and Administration, Vol. 1, No. 3 (1988), pp. 221-242; Bowling Alone: The Collapse and Revival of American Community, New York: Simon & Schuster, 2000, chap.21; Sidney Verba, Kay L. Schlozman and Henry Brady Harvard, Voice and equality: Civic voluntarism in American politics,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95, p.16; R. La Due Lake and R. Huckfeldt, “Social Capital, Social Networks, and Political Participation”, Political Psychology, Vol. No.3(1998), pp.567-584; Mark Warren, Democracy and Association,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1; Archon Fung, “Associations and Democracy: Between Theories, Hopes, and Realities”, Annual Review of Sociology, Vol.29,No.8(2003), pp.515-539; Ken'ichi Ikeda, Tetsuro Kobayashi and Sean Richey, “Recreation and Participation: Testing the Political Impact of Social Interaction”, Social Science Quarterly, Vol.93, No.2 (2012), pp.464-481.。一者则不再研究社会资本与政治参与的关系,而是直接将研究触角延伸至社会资本与个体的民主价值或民主理想之间的关系。

“社会资本使民主运转起来”是否真的意味着社会资本能推进非民主国家的民主化进程?与此针锋相对甚至相互矛盾的研究结果层出不穷。理查德德·罗斯(Richard Rose)以及克雷格·维勒(Craig Weller) 认为社会资本包纳的两个要素——社团参与与社会信任——均不会提升个体对民主的本质性支持,不存在所谓的民主价值增进效应,因而社会资本对于民主体制转型存在的作用不应高估[18]218。皮帕·诺里斯(Pippa Norris)在最初解释政治支持问题时曾借用“社会资本”作为分析工具,在2011年他将研究视线转向“民主赤字”问题时,则首先点明社会资本在解释个体的民主价值或民主理想问题上解释力有其局限性,并将之从研究中剔除出去[19] Chap.2。近年来核心关注这一问题的Sigrid Roβteutscher认为非民主国家有存在高社会资本——高度的社团参与与高度的社会信任——的可能性,故而高社会资本也不必然会推进民主转型;社会资本不见得是民主转型的推进剂,它可能是威权政治的稳定剂。他在阐明原因时视社会资本在微观层面与民主价值的非相关性是症结所在[20] 737。

社会资本理论生发于成熟的西方民主政治制度这一前提之下,如果将社会资本从所诞生的母体中剥离,在异质的非西方文化与制度背景中从事民主化问题的思考,必然存在着理论上的背离与冒险。西方政治学领域社会资本研究是在民主体制下解释政府运作的效率导向性问题,民主体制作为前提并未与政治治理的效率导向性问题产生冲突。但“社会资本推进民主化”的研究主题恰恰抛却了社会资本研究的制度前提、集体行动的经济逻辑以及效率价值的理论导向,实际上扭曲了既有的研究取向及研究主题。当前西方的社会资本理论以散碎的实证研究见长,系统的规范性反思却相对较少,数字化、表面化的实证研究阻碍了研究者对社会资本的解释限度与解释力度进行深度的系统反思,进而助长了社会资本涉入所有“民主”相关问题的泛化趋势,造就出社会资本研究互相矛盾、难成共识的丛林状态。

社会资本研究如今已成为世界性的研究热点,成为在全球范围内颇具影响力的研究课题,近十年间,国内学者也尝试以西方研究作为基础模板或引导力量,与国内的“关系”与“人情”等研究相对接,大力推动本土化进程。在这一过程中,对西方社会资本研究的大热之势保持克制与清醒,认清其存在的诸种困境尤为重要。实际上,社会资本研究在短短二十年间迎来热销性的发展,其原因不在于其理论的精准与严密,而在于时逢对手的缺陷。更重要的是,时势造就的西方社会资本理论作为融合经济学、社会学及政治学的跨学科研究发展至今,学科取向的内在龃龉导致理论本身陷入困境,概念分歧、逻辑不清、主题泛化的现象互相关联、彼此强化,已经成为研究向前推进的关键瓶颈。国内政治学领域的本土化研究核心关注社会资本与民主政治的关系,通过本文对当前西方社会资本研究总体态势的介绍与反思,当前的本土化研究也许可以避免超出社会资本固有的解释限度而进行过多曲折的理论探索。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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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胡章成

Definition, Logic and Topic: Three Predicaments of Social Capital Research in Western Political Science

ZHANG Hui-yun

(SchoolofMarxismstudies,ChinaUniversityofPetroleum,Qingdao266580,China)

Abstract:Social capital research in Western political science has been led by the proposition -"Social capital makes democracy work" which was put forward by Robert Putnam. After Putnam, Social capital is defined variously, and these definitions are too different to reach consensus between each other. Due to lacking of conceptual clarity, increasing difficulties follow. The logics how social capital theory explain democracy politics are not clear, which is manifested as a blurry mixture of political logic and economic logic. Further, these researches under the proposition of "social capital makes democracy work" lose accurate orientation so that social capital is regarded as the antidote to solve all problems about democracy. In a word, social capital research in Western political science is facing three predicaments from definition, logics and topics which we need maintain active vigilance.

Key words:social capital; democracy; social network; collective; action

作者简介:张会芸,法学博士,中国石油大学(华东)马克思主义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中外政治思想。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资助项目 (11BZZO11);北京市教育委员会资助项目 (20131005301);中国石油大学(华东)自主创新科研计划项目(27R1509021B)

收稿日期:2015-10-13

中图分类号:D52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7023(2016)01-006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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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新移民社会适应与社会网络协同模拟框架研究
旅游目的地合作中网络治理模式研究
对当前我国推进PPP模式的探讨
企业管理中社会网络的运用及相关问题阐述
互联网金融与PPP模式在基础设施领域的应用探讨
微博时代:参与集体行动对群体情绪和行动意愿的影响
什么帖子容易被“小秘书”删除
集体行动的博弈分析:基于相对公平相容约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