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土
2016-03-09韩立东
韩立东
二十六
几年里,我走了很多地方,日记本上的文字也多了起来。
日记上留下几个影影绰绰的女人的身影,这年秋天,它在一次爱情中被撕得碎碎,我也差点死在一座荒凉的村落里。那个村庄是在接近于北部山地的一片广阔荒凉的土地上,我在那里使出当年跟郦贵久练就的本事,与东家的女儿发生了一次爱情,她的几个哥哥结结实实地打了我一顿,又要撵我走,可一股异样的激情从那只黑巴掌生出来,支撑着我跑到她家院门口,整晚大声读着日记本上那些充满激情的文字。
棍棒和拳脚把我打倒在月亮下,日记本在月光里成了碎片,落在地上。在昏过去前,我见到那尊小木佛也落在地上。
天亮时,我从土屋里的狗皮上醒过来,手里还攥着那小木佛,身上每块骨头都给打出裂痕,透过这裂痕感到清晨空气独有的清冷,这使我有种透彻感,可随即模糊了。乌裕尔河的气味灌满我混沌的意识,温暖的河水也涌动起来,淹没了土屋,把我浮到冰冷的太阳底下。
穿着花裤衩的高小青出来了,浑身白肉的常秀艳出来了,还出来几个久己淡忘的女人,甚至还有那匹青骒马,她们都随着闪亮的河水在梦般地流动变幻,只有一个人像一块白色的石头那样总在远处,清醒时我明白她是蒋莲红。
这样过了一个白昼。
到了晚上,空旷的土屋里亮起孤灯,火苗一蹿一蹿地游离那盏油灯,停在空中,变成草帽大的金糊糊的一团。背上那只黑巴掌先活过来,把我撑起来,厚厚的气流托着我跟着那团光飘来飘去。
光团流进墙里,土墙却隔住了我,土墙黑暗的深处,一个穿着绣满佛像的女人旋转着飘出来,她浑身都由细密的光粒构成,我刚要想起却还没想透她是谁时,便大叫一声挣扎着醒过来,鼻子里满是儿时曾闻到的那股香味。
黄道良辰吉期到,
凯歌高奏归当朝。
某家灭了他西楚兵八万,
成就了那十大功劳。
如今俺掌着文武三千队、中原四万州。
还说啥当年胯下区区的辱,
还说啥漂母那一碗薄薄的粥。
威名成就归故里,
一樽美酒度余生。
这唱声好像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后来我明白它来自空气流动时产生的缝隙,我想起郦贵久临死时的情景,忽然生出无边的恐惧,把那点清醒的意识竭力地凝在体内,可它总是要随着一种思念的惯性飞出去。
弥陀岗在前面遥远而又模糊的地方炽热着,从那里来吹过来的热风灌满了我,我感到自己鼓胀并且旋转,只有那只黑巴掌和缝在隐密处的那沓钱又硬又冷地坠着我,可最后我还是随那柱闪亮的风旋起来,旋出这土屋,旋入深杳的夜空,从前那些日子像无数碎片飘在那风里,将要接近全然的酣畅时,我忽又撞在一个又冷又硬的东西上,在落下的瞬间,我忽然明白那是一只灰白的巨掌。
我向一个越来越窄的地方疾速地落下去,可不知自己落向什么地方,这使我产生一种懊恼和惆怅,在漫长的下落过程中,心异常豁亮,几乎洞悉以往生活的全部意义,也透彻地明白了发生在银山那件事隐秘的细节。
几天后我能离开那张狗皮褥子站起来,那户人家把工钱算给我,又用一架马车把我送到二十里以外的车站。火车穿过黑夜驶进黎明,我把脸伏在车窗上,飘在庄稼梢上的雾由灰变白了,土龙岗在白雾上露出一抹灰脊,大草甸子上的雾堆到了天顶。
铁道两侧的电柱划破白雾,一根一根流过去,没入雾里,一架马车停在路口,赶车的人抱着鞭子在等火车开过。
苍茫的灰雾里露着弥陀岗黑黢黢的岗顶,它向西缓缓转入昏暗的天边,一个钟头后,我在龙原车站下车,吃过早饭,走入那条水泥街。
楼还是那座楼,招牌上的名字却换了,店门开时,才知道张明义一年前把这店兑了出去,我找到张明义的单位,只在这里找到了他的电话号码。
走出一圈铁栅栏围住的大楼,找家公用电话拨了那号,果然听到了他的声音,心里忽生出亲切感,我放下电话等在这里,街对面一些入围着一座黑沉沉的大楼四周蚂蚁般地忙碌着。
两点雪白的鸽子落在上面,后来又一前一后在天空中盘旋,一股香烟味飘过来,张明义也在悠闲地望那两只鸽子,他穿件花格的短袖衬衫,戴在捏烟的手指上的戒指和两片眼镜都在闪光,见我回过头来,牙上的白光随笑声闪了闪。
“我还真是一直惦记着你。”
“你咋能忘了我呢?”
“这两年可有收获?”
我朝着来来往往的人们笑了,说:“最大的收获就是我明白了发生在银山的事。”
“走吧!”
我们走进一条的小街,街两旁一个个垃圾箱,落在上面的苍蝇轰地一声撞得寂静的空气直颤。垃圾箱的后面一家挨一家全是店面,走进一扇门,我和他在圆桌旁坐了。
“我得把背了这几年的事撂下来了。”
“什么事?”他露出了微笑。
“还能有啥事?”
我们相互打量,目光在桌面上撞到一起时,两张嘴都笑了。
那个店主从里边一扇门里出来,刮得精光的脑袋很像一个白皮倭瓜,弯弯曲曲的胡子从一个耳朵密密地长到另一个耳朵,他那绵软的白手把菜端上来,张明义把两只玻璃杯里斟满酒,把一只杯子推过来。
“这几年我运气不好,只能到这样的店里来为你接风了。”
“这是你第二回请我吃饭,那店你咋不开了?”
“现在公务人员不让经商了,再说我现在对啥都厌倦了。”
“我也是,我要回家过平静的日子了,可我得把那件事弄明白了。”
“当时你一离开那里,就啥事都没了。”
“是你没事了。”
“都没事了,连那个女人也没事了,其实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事。”
“可她脖子上有了两个手指印。”
“你对她的印象真够深的。”
一只苍蝇飞过来,翅上颤出嗡嗡的响声,他的手像一片柔软的翅膀,跟着那只苍蝇盘旋在桌面上。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是她的事,我看咱们还是谈谈文学吧,其实我很看重你在文字上表现出的灵气。”
“你骂过这些东西。”
“现在我又不那么想了。”
“当年你给我的那笔钱还在。”
“那是你该得到的。”
街上落着层灰似的阳光,被众多的脚步和各种各样的车轮搅了起来,混混沌沌的,就像一个望不到边际的梦。
“是不是那天蒋莲红不叫,这笔钱你就省下了?”
店主的灰白的大脑袋无声地凑到桌边,歪坐在一把椅子上,睁圆一双小眼望过来。
“你是这样想的?”
“这是你构思出的最巧妙的细节。”
厚嘴唇在鼓牙上动了动,像要微笑了,可只与那个店主对视一下。
“接着说。”
酒杯轻轻地转在他的手上,大戒指在杯壁上碰出一串的微响,他像是陷入茫然沉思里。那个光头又坐回原来的地方。后来里面的那扇门开了,一个女人半边身体就把门框塞满了,她把梳理整齐的小脑袋探出门,两颗眼珠子陷进窄额下的肉堆里,像乌黑的洞,洞里冒出和善的光,她走出来,短粗的腿费劲支起一大堆颤动的肉,张开肉里的小嘴在他耳边说几句,店主走出去了。
“不是这么回事吗?”
笑声从他的鼓嘴里旋风似的旋出来,呜呜噜噜地地冲出那张鼓嘴。
“说句老实话,这些年我经历过许多女人,可是我不会像你想的那样。”
“可我的心不安稳。”
他打开烟盒,叼在鼓嘴上一支说,就当它什么也没发生吧。
我走上县城的主街,远远地看到大街上排着几台小型拖拉机,它们上面都打着红标语,我若是再走近些,便可以看清那是弥陀岗和花岗的车。
中午从头岗车站下了火车,走向通往弥陀岗的土道,道上铺了层红沙,两侧植了垂柳,一个门框状的架子立在道上,上面是一块与道等宽的牌子,写着弥陀岗村稻田试验基地,两边用砖砌了两个巨大的花坛,里面开满了腊菊和失车菊。
钟声拖着闪亮的尾音飘过来,走在钟声里,走过那趟杨树林,能看清黑色身影弯在阳光里,头上竖起一片闪亮的白,再走一段连那根木棍也能看清了,棍头上叠放着两只手,手上是粗陶碎片粘成的脸。
“妈!”
秃眉上的两坨皱巴巴的肉乍撒几下,觑在眼里的眼仁闪出两道亮光,我走向那根棍,她的目光短了,硬了,脸上每条皱纹都开始蜿蜒游动起来,像是要笑,可嘴刚咧开,就有一点一点闪亮的眼泪落到土街上,她忽然高声地骂我忘了这个家,忘了她。
土街上有几个人往这里看,我看过去,他们都装出没看见我的样子。
“咱家土屋让你二哥给扒了!
我远远地看着原是那座土屋的地方成了一片空地,显得十分陌生,我还是向那里走过去。
铺层厚沙的土街看上去像铺着层红颜料,衬在团团翠绿的小柳树下,一堆堆的失车菊在柳树间寂寞地盛开,她还在高一声低一声地骂,那根棍子在街上发出嗒嗒的响声。
土街上总有眼睛闪闪烁烁地望过来,又都远远地躲开,我感到黑巴掌落在很多这样的目光里,它好像被化了,又假又空,像堆在背上的一团泡沫。
那株老杨树也没了,走过寂寞的柳篱,一丘黄土上长着荒草,一堵残墙卧在草丛中。
我的心一下苍老了,看眼明晃晃的阳光里的土墙,再找不到一点熟悉的事物,以往的岁月都随着老屋朽掉了。
“咱们以后还要在这儿盖新房!”李桂香说。
我醒过来,听见屋里有细小的动静。
我走向郦成的那座砖房,那条大狼狗远远地看见了,两爪抓着铁门站起来,嘴在夹在铁条缝里呜呜叫。
李桂香边高声骂那狗边挥着木棍击打着铁门,狼狗叫着要咬棍子,可只咬得铁条上咔咔响,半天我才发现米秀珠静静地站在院角,正微笑地看李桂香团团转着打狗,她比三年前又胖出一圈,把一身绛色的衣裳撑圆了,她的两眼像从遥远的地方望过来。
终于走下台阶,又白又胖的手在狼狗的脑门上拍了两下,狗不叫了。
“不是我不让你进家门,派出所的人常来问你,你让我们咋办?现在整天有人告你二哥,他连自己都顾不了了。”
正像久藏心里的预感那样,那罪似乎只等她的这句话,就活起来,充满了我,我感到自己正在经历着从内部被蛀空的过程,也体验到一种被毁灭的快感。
“你要是还能想着点别人,就别进这个家门了,你二哥也好装作不知道,人家问起来也有话说!”
李桂香的下巴支在棍头上,又白又厚的头发披散下来,好像正在那棍头上缩成白苍苍的一堆,她终于听明白米秀珠的意思了,跳着脚骂起来,声音还是那样又细又颤。
我隔着院门望着那两扇又大又亮的玻璃,它的上面映着蓝天和浮云。一点通红的火炭在蓝天白云的深处闪了一下。
我匆匆走上土街,人们远远地见到我,躲开了我。
土街空了,可我感到无边的寂静硬成一块灼热石头,只有那骂声像细又弯曲的裂纹从那里一道道地炸开。
中午那趟开往龙原县的火车过去了,我的脚步飘摇地走过村口那块刻着村名的白石短碑,两只肥大的老鸹蹲在画的上端。
粗哑的呼喊颤颤悠悠地从我的背后漫过来,眼里有一块一块的东西落下来,那是灼热的石粒,回过头来,路两旁的白杨连成的林像两面墙那样聚向岗顶,在闪亮的天空上留下一个窄窄豁口,李桂香嵌在那豁口里,那头上闪着一小片白。
两只乌鸦像两片纸灰飞在乌蓝的天上。
那呼喊声细成一根断断续续的游丝,静静地悬在深杳的蓝天深处。
支撑在生命深处的那种情感一下断了,什么都没有了,甚至连恐惧都没有了,身子和脑子都硬成木木的空壳,黑巴掌像沉重的石块一样把后背压塌了,两腿木木地在走,像要在这条道上走一辈子。
耳里隐隐有了唱声,细听又什么都没有了,风从庄稼梢上吹过来,又在杨树的叶子上撞出一片响声。
到了上游,打通张明义的电话,“还有什么事?”他问。
“我要杀了你。”这句话让我自己也感到吃惊,随后感到有一股奇异的激情充满着我,那是一种急于毁灭什么的欲望,不是出白愤怒,也不是出自绝望,而是来自挣脱某种虚假的那种强烈愿望。
张明义又哈哈笑了,说:“你真像是疯了。”
我坐在阳光下静了一会儿,想只有找到蒋莲红,这件事才能说清楚。找蒋莲红必须先要找到张静,可那天张静恰巧不在银山酒店,她是不是参与了这事?这是我一直怀疑的,可我还是去了靠山村,在那里得知她己结婚,正与男人在另一个县城做买卖。
找到那个小市场,认出那身脏腻白大衫里的人是张静,她也从肉案上抬起脸,两眼存那张黝黑的脸上睁大了。
“怎么是你?”她说。
隔着那堆肉同她说起银山的事,忽然感到我们是在说一件一百年前的事,从她的话里,我知道外人是进不去银山的,也就是说能做那事的只有我和张明义,后来警察在住的屋子里找到蒙住脸的那条毛巾,还有开蒋莲红房问的钥匙。
“你事先一点也不知道?”
“你果真怀疑我!”
我叹口气,问:“可蒋莲红为什么不喊呢?”
“警察也问过了,你对她有意思,可她根本不会看上你的,她奔着她的男朋友才来这里的,可那是个疑心很大又心细得跟针眼似的男人,不会不发觉这种事,这样一想,她就忍不住叫了,她说叫了两声就控制不住厂。”
她又问:“再说她不喊,钱就不能到你的手里,你说真话,他给你多少钱?”
“能有多少!”
“我们这个张老师,别看外表光滑,其实里面可全是草。”
张静也认为蒋莲红的家一定是住在乌裕尔河沿岸的一个村屯里,她伸手轰轰苍蝇,问:“你真要去找?”
我说:“我要顺着河去找她。”
二十七
那天,郦成隔着玻璃看我离开,随后就把我忘了。这些天,那几个人几次把几台小拖拉机开到县里,打着标语告他。
十几天后,他最后一回从马广志家出来,醉了似的走在这条大街上。脑子里闪出铜佛的笑,他不知这是郦鹏举的佛还是小青的佛在笑,脑子里装满了那种笑,有时就从两眼里笑出去。
二十分钟后,在学校里找到郦富强。他看看郦成的脸,脸还是那张脸,只是皮肤里像揉进一层灰尘,透出层苍老,“出啥事了?”
“跟我吃饭去。”
他又要问,可郦成穿过马路只顾朝小饭店走过去,他只得跟着过去,坐到圆桌旁。郦成打开只有三张纸的菜单翻了很久,忽然醒过来,对等在桌旁的女人说出几样菜名。
酒和菜被送到桌上,郦成抓稳酒瓶,看眼郦富强,心里踏踏实实的,开始往瓷杯里斟酒,一个杯满了,又往另一个杯里斟。
“到底出啥事了?”
他把一只杯推过去,说:“还能有啥事?”
“准是告咱们的事!”郦富强说。
郦成吱地一口喝矮了杯里的酒,然后隔着桌面望过来,就像隔得很远,望着望着那嘴角渐渐翘起,整个嘴斜在脸上,又在嗤地笑声里回到原位:“他们也该歇歇了!”
“没找我大爷?”
郦成把目光沉入酒杯里,一会儿又从酒里拔出来,带着酒的热辣:“不是亲兄弟,中间真是隔着一座山!”
“你们不都是我奶的儿子吗?”
“他是马大麻子的儿子!”酒杯落在桌上,一束酒柱跳起来,那酒一次一次往下矮,他把衬衣上面的扣子解开,露出一截胸脯,说:“我们郦家这么多年真是养了一只狼!”
“别喝了,再喝就多了。”
“咱郦家从你太爷那辈起就是弥陀岗的大户,他马大麻子算个啥,要不是赶上这年代,他马广志又他妈算啥,他一点一点把浑身的力气聚在两粒眼珠上,看着富强,“记住,要给爸争气,咱郦家就看你了!”
他的脸上泛动怪异的微笑,眼角慢慢凝起两颗泪,泪珠又沿鼻子两侧滑下来,一边嘴角停住一颗,伸出舌头,左边嘴角舔一下儿,右边嘴角舔一下儿,把剩在杯里的酒猛地往嘴一扔,然后用餐巾纸擦脑门上的汗,也把眼泪留在脸上的湿痕抹去。
太阳正向那堆乱糟糟的屋顶落下去,两人站在大街旁,车来了,郦成上去,头又从摇落的车窗上伸出来,喊:“钱该咋花就咋花。”
几天后,他果然不是村支书了。
他终日坐在屋里沉思起来,就像郦贵久得病时那样,手上的香烟一根接一根地换,烟还是红河牌子的,郦富丽叫他吃饭也得叫上几遍。他饭越吃越少,酒越喝越多,喝到活泛处,嘴角一遍一遍翘起来,发出嗤嗤的短笑。米秀珠知道接下来他要骂了,他从马大麻子骂起,骂着骂着就骂入了迷,李桂香听明白了,嘴里响起又尖又颤的骂声,她骂郦成,也骂他的地主根,骂着骂着就骂回久远的过去。
米秀珠脸上一波叠一波地荡出肥腻的笑意。
李桂香和郦成各自骂向两个不同方向,可她常常是骂着骂着又拐了弯,骂到米秀珠身上,骂她是扫帚星,骂她撵走了我,骂她给郦贵久看病时昧了钱。
米秀珠让郦富丽把她推了出去,她弯着腰拄着棍,白苍苍的脑袋昂在弯弯的身体上,来来回回走在院里骂,那条狗机警地看着不停地点动的木棍。
“我死了也忘不了你!”她常这样骂。
郦成嘴里也呜呜噜噜地不清了,终于连酒杯也抓不住了,往后一倒就睡了,可夜里香烟上又一闪一灭地亮起一点火炭。
到了秋后,他不喝酒了,与人合伙贩运黄豆,不久又遭了人骗。
米秀珠心疼钱时,才一下明白到他当年与高小青以及后来又与别的女人的那种事不算什么,她把钱捏得死死的。可是他又开始盘算别的事了,他急于干成几件事的样子真像是疯了。
有时他自己也觉得控制不了那股邪劲,只有顺应时才找回了自己,他像是再也停不下来了,于是大砖房里常响起米秀珠的愤怒的叫喊声,李桂香常帮他骂她。
郦成闷住头吸烟了,并在这混乱中沉思了,他不久便想到郦雪梅,听说她在南方做着很大的买卖,盘算着是不是去找她,几天后做足要去的样子,可他知道自己是不会去的,他从不相信她能做什么正经事。
他终于发觉自己做了一连串多么荒唐的事,这天,便把满脑子旋风般的妄念都驱散掉,像从梦里醒过来,摇摇晃晃地走出家门。
三天后,他从百里外赊回一群羊,从此当起了羊倌,米秀珠看着满院子的羊,闻着一院子膻气,脸上闪过几丝阴沉的讥笑,“你真要学你爹了。”
他看也不看她一眼,说:“你能懂个啥?”
他认为那片稻田说不定哪一天就不让种了,他在院角搭了个棚子,五十只羊只占这院子的一角。日滚日月滚月转眼又到了春天,院里多一茬羊羔,他的目光也像这些小羊那样柔软单纯起来,再不关心别的事,在街遇到熟人,连招呼都不愿打。
鞭子是用油浸过的皮条精心搓成的,虽不能像郦贵久那样啪地甩出一声脆响,可日子深了,也能很准地抽打某只不听话的羊,只要他叱咤一声,行走的羊们会一下收住脚原地站住。
终日赶着羊群转在有草的地方,久了,他偶尔也与羊们说些话,甚至骂它们,他呼它们为马大麻子,还有那几个整他的人的长辈,后来羊里就有了村长、会计,后来连妇女主任也有了,不久羊的官越来越大,也有人事局长,那条老狗始终都叫民兵连长,它渐渐地习惯这些称呼。
他的心里越来越平静,只有抿起的嘴角和皱在眉心的那几道竖纹还露出些孤傲,然而家里仍不能平静,李桂香的内心凝结着一种阴森的力量,不断渗出来,毒化了周围的环境。
这天郦成回屋,从那个皱瘪的红河烟盒里捏出一根旱烟,叼在嘴上点着,“该让你大哥养你们的妈了,现在你还用怕他?”
他在变形的烟团里眯细混混沌沌的两眼,渐渐聚起两束针尖般的光,翘起嘴角嗤地笑散了那光,“长这么大我怕过准?”
“那就把你妈送马家去!”。
“愿去你去。”
“送就送,我就不信他们当干部的是从石缝里蹦出来的!”
她一开始就想到了郦富强,天天盼他放假回来。这天他回来了,听她说完,他皱皱眉说:“愿送你自己去!”
“咋跟你爸一个样呢,你真愿让她把我磨死?”
郦富丽也连声说:“外面是羊的膻味,屋里是尿罐的臊味,这可真让人没法活。”
“想让她走,也得她愿意。”他说。
“你那点墨水算是白喝了,遇事‘点儿法儿都没有。”米秀珠嘴角泛起几痕冷笑。
米秀珠她撇撇嘴撇进白肉里,说:“你也没看看她都糊涂成啥样了!”
这天晚上郦成喝几口酒就睡了,他还得起早放羊。电视演着没完没了的电视剧,李桂香觑起两眼看,其实她是看不清的,电视里笑,她也跟着怪模怪样地笑,米秀珠看眼郦富强,说:“你三叔这个没良心的,发了财就不回家,呆在你马大爷儿家就是不回来。”
看那白花花的脑袋转过来,郦富丽说:“愿待就让他待下去!”
“你老姑也挣点儿钱就忘了家了,都跑到你大爷那儿去干啥呀?”米秀珠又说。
“去就去吧,又没谁想她。”
那脸上横横竖竖的粗纹向鼻根聚过来,随后颤着扩展开,几颗完好无缺的门牙灿漫笑出来,可还没笑完忽然又伤了心,便用手背一下.一下揉眼睛。
她抬脸问郦富强:“真吗?”
他说:“真!”
她说:“他们把我忘了,这两个没良心的,快捎个信让他们回来呀。”
郦富丽说:“我大爷家那么好,他们还舍得回来?”
她还一下一下揉枯瘪的眼窝,揉出又湿又脏的一片。
“奶,您想不想跟我去找到他们?”
“你等我见了他俩,看我咋骂他们的!”她又伤心了,泪水顺着拳头流下来。
这一夜她把那表放在耳边,边叨咕边觑起两眼听,天刚放亮,就起来收拾东西,仔细用那条脏污的领带系上青布包,又捏起老手表放到耳旁听,郦富强看眼表上错乱的时间,叹了口气。
吃过早饭,她把那表仔细地带在手腕上,拄起那根葵花杆,驮着布包一下一下钻在又硬又冷的风里,站在那块大牌子下面等来客车。车没停稳,她就拄着棍磕磕绊绊往车上爬,上车后抱着那个布包坐在座位上,觑起两眼贴着车窗往外看。
四十分钟后那根又高又细的大烟囱从远处的雪地上转过来,它还在冒烟。很多年前她看到过它,可这回看不清了。下车后跟着郦富强走出不远,站到一栋楼下。
“奶,到了。
两手叠在那根木棍上,脸从弯曲的身上仰起来,觑成细缝的两粒眼珠闪闪发亮,“你三叔和你老姑都在这儿?”
“你就不想你大儿子?我大爷可当着大官呢。”
“我就想你三叔和你老姑,这两个没良心的,等一会儿看我不拿棍子揍他们。”
那根棍子沿楼梯一阶一阶点上来,郦富强等在那扇防盗门前,这时他才明白米秀珠交给自己的是一件多难办的事。按几下门铃,门半天才开,刚当上龙原县卫生局副局长的尚英站在门口,她愣了下,画在枯黄额上的眉尖皱起两堆肉疙瘩,略短上唇在她鼓起的牙上抽动一下,露了露又白又长的牙。
“大娘,我奶想你们了!”他说。
尚英两眼从李桂香背上的青布包袱上转到他的身上,让他一下明白一个人眼里能装多少冷。
李桂香的头越过那根棍子的顶端,往敞开的门里看,也偏过头仔细地听,尚英转身进屋,不过总算让门半开着。
“奶,进去吧,我下午还有课,就不到屋了。”这句话被砰地一声关到门外。
十多天后,李桂香被一辆银灰色的轿车送回弥陀岗,送她的是马广志的女儿。从马家回来,从头到脚变了样,头上戴一顶黑色毛线织成的小帽,身上穿着红色羽绒服,怀里搂着一根黑底镂纹的拐棍,只是那个青布包袱还搭在背上,她的脸上和话里也多了一些让米秀珠感到更难以忍受的东西,那是从马家带回来的。
很多天里,米秀珠不再同她说一句话,可她的嘴并不闲着,有时还是一阵儿乱骂,骂里竟然内劲充足。
“看看,去趟城里,你妈就变样了,倒管起我来了。”
他还是像没听见,看都不看她们一眼。
“你个丧天良的,不用你这样待承我,等我儿子闺女回来了,我看他们咋收拾你!”
米秀珠听了,常忍不住嘎嘎地笑了,告诉她:“你儿子让公安局抓去了,你闺女让人拐跑了。”
眨眨觑成窄缝的眼睛,说:“我还有大儿子呢!”
郦成这时才会从心事中跳出来,一声便把屋子喊静了,米秀珠在这静中撇起嘴冷笑一阵儿,说:“你大儿子好,咋不去找你大儿子呢?”
“我哪也不去,我就回自己的家。”
“你哪有家?”米秀珠说。
她便又去了曾是那座老土屋的地方,一圈圈地围着那堆覆雪的残土转,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着话,她先是对郦贵久说的。郦贵久越来越淡出人们的生活,而他在她眼里却越来越实在了,她不仅仅生活在郦贵久寻醉的岁月里,还生活弥陀岗上的所有的岁月里。
一个月后,米秀珠又带着她来到县里,站在郦富强所在学校的门口。几分钟后,有人告诉了郦富强,跑出来,一眼看到李桂香变了样,可米秀珠还是从前的样子,衣裳厚得像一个粮食囤子,浑身透着屯,屯到上面是一条翠绿的围脖一匝匝缠住的脑袋。
他说:“你们咋又来了?”
李桂香从红羽绒服领口上仰着张干硬的皱脸,抱着那根拐杖不停地往这边看。
“找你,还得动你一回大驾。”
“上回不是送去了吗?”
“这回还得送!”
“你能不能不影响我学习,别让我搅进这种破事行不行?”冷风疾速把他的话刮过水泥门桩,散入空荡的操场。
“有没有出息也不差这一会儿,当初是你张罗着把她接家的!”米秀珠声音尖尖的,像一把锋利的刀把风剖开,那声音在风里一动不动。
“你饶了我吧!”
“我饶了你,谁饶我呢?你今天不把她送走,我就不回去。”
他又看看李桂香,问:“奶,你大儿子家多好,你咋不愿在那待呢!”
“我要回家!”她说。
“哪有你家!”米秀珠说。
“你当是我回你那去?你还不得把我整死。”戴着小帽的头直直竖在风里,又说:“我就是死了,也忘不了你。”
“走吧走吧!”
天冷,进出这门的人脚步很快,可还是看他们几眼,郦成带着他们来到街旁,挥手拦住一辆出租面包车,扶李桂香上去,又让米秀珠上车。
“我去干啥?”
“去认认门,以后别再找我了。”
她挥挥很粗的胳膊。
“你是不敢去吧?”郦富强说,笑了。
几分钟后李桂香又站在那幢楼下,她对这里像很熟悉了,那根精致的手杖嗒嗒地点在楼阶上。郦富强跟在她身后,跟到两节楼梯的转折处停下来。
“奶,上去按门铃。”
“我还不知道是咋的?”
觑在颧骨的皱纹渐渐散去了,刚才还凝在眼里两点光亮变成了怪异的笑,郦富强感到有一种奇怪的东西藏在那笑里。
“回去吧,我自己知道进屋!”她说。
郦富强跑下出了楼门,才明白米秀珠是有意趁星期天把她送来的,又在外面等一会儿,见她没出来,就回了学校。
李桂香随后拄着拐杖出了楼门,一路打听着找到火车站,上了火车。车开后有人问她,她说要回弥陀岗,列车员不知弥陀岗是什么地方,后来她在一个名叫柞树的车站下了车。
远处响着鼓和喇叭的响声,她在这声音里走来走去,又有人问她去哪里,她说回弥陀岗。后来没人问了。冬天的太阳落向雪野了,雪野上涂层粗糙的红光,天色变成了铁青。喇叭和鼓声没了,手腕上那只老表脆生生地响,脚步跌跌撞撞跟着表声走下去,黑雾被冻得粘粘糊糊的,再也走不动了。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到一声熟悉的鸡叫,觑起两眼里看时,远远地飘着一团弱小的白光,那光大起来,光里飞着那只小瘦鸡。它飞着飞着又变白了,自得就像一个忘掉很久的梦,它在这团白里张开猫似的嘴,弯起两眼闪出森绿的笑意。她一卜十认…足那只老枭,心里又害怕起来,可随后又忘了。
跟着那团飞翔的白光走下去,远处出现一些透明的人影,他们在呼唤她,声音像一片飘忽的光粒。那白枭越过那些人影渐渐飞远,柔软的黑合拢过来,这是温柔灵动的黑。
仍磕磕绊绊地走下去,那只手表还一下一下地响。
一朵漏斗状的花旋转着落下来,又有儿朵也跟着落下来,它们拖着道道毛茸茸的光,从纯黑的天顶斜落下来,她忽然明白那些星星原来都是高悬在天上的花朵。
身上渐渐充满活力,扔下那根拐杖,可没扔那个青布包,它沉甸甸地压在背上,要是没有它,她就会飘起来。
闪亮的风拂过远处的树,那些闪光的花朵随风飘飞,一股异香与好听的声音也随风飘过来,她的内心空净喜悦,她快步走下去,白烂烂的银沙从脚下铺向远处漫起的岗坡,并在那里渐变成了金沙,闪着金灿灿的微光铺向黑夜的深处。
前面,那地在微光中凸出了佛形,一座座低矮的屋脊从闪光的佛腹上露出来,那只枭像小小的灯盏,静静地白在一条低矮的草脊上。
她越走身子越轻,也越是欣喜和酣畅,她从衰老和昏愦中走出来了。
时光在那只老手表的咔嗒声里飞速倒流,她走回儿时的岁月,把那青布包裹紧紧攥在手里,她怕把它丢了。
这个晚上,我有了感应。我躺在距弥陀岗十分遥远的一铺土炕上,梦见了一片银白色的大地悬于半空,上面流动着层微光,光里飞着一只黑鸟,从它的那种神态中一眼就认出它就是那黑巴掌,它飞着飞着变白了,变成那只老枭,张开嘴,弯起两眼笑了。
一个弯着腰的人影拄着棍跟着它,她在手表的咔嗒声里越走越远,也就越小了,我大声地呼她,可她仍跟着那枭向天边走去,我拼命地呼喊,白枭像是听见了,它忽然拐了个弯向我飞过来,带着越来越响的咔嗒咔嗒的声飞过来。
我醒过来,背上那黑巴掌正突突跳,那咔嗒声仍在响,很久我才明白那是挂在墙上的老钟。
也是这个夜晚,另一件奇异的事发生在米秀珠的身上,她半夜起来,蹲在外屋的尿罐上,身下哗哗啦啦响过,提着衬裤站起来,迷迷糊糊见屋角站着一个黑影,定睛再看,那影弯腰拄棍,背上驮一个布包,忙开灯,影子随黑暗散去,睡下后又梦见李桂香。梦里两人扭打到一起,米秀珠打不过她,带着一身冷汗逃出了梦,天亮时,惊异地发现挨打的地方竟然红肿起来。
二十八
这年的春节又快到了,马广志和尚英想到李桂香,他们都当着干部,家里平日来往的人就多,春节期间更多,尚英怕哪一天她又出现在门口,便催着马广志带些东西去趟弥陀岗。
郦成早早赶起羊群出了岗,米秀珠一扫帚挨一扫帚地清扫院里的羊粪,这时那辆银灰色的轿车开上雪街,停在那扇铁门前。马广志下了车,一个穿着鸡心领羊毛衫的司机从另一个车门里下来,从车上搬下几个纸箱。
她扶着扫帚抬起头,半天也没见李桂香却没下车,她很快知道李桂香没在车上,也没在马广志家,脸上那团白肉一下跳起来,嘴唇也跟着颤了一会儿,说:“这下完了!”
马广志没听她说完,就坐进车里,车开走了。她扶着扫帚呆呆站在院里。半小时后,郦成把羊赶回来,然后坐进等在那辆车,又过了半个钟头,他们在那所中学的门口找到郦富强。
“你那天把你奶送哪儿去了?”郦成问。
郦富强一下想到李桂香脸上那种神秘的笑,打两个激凌。“我送到大爷家去了。”他说。
“哪儿有的事?”马广志说。
他低下头,说:“我就送到楼门口,同学在楼下叫我,就让她自己进屋了。”
“我们根本就没见到她!”
“她那么大的活人还能不知道进屋?”
“他根本就没到我家,现在说啥都没有用,赶紧找吧!”
“我得回去安排安排那些羊。”
“都啥时候了,你还惦记你那羊!”
“我可不就剩下这羊了!”
马广志抖着手从盒里抽出一根烟,在司机举过一束火苗上点着,那高大的身材好像一下疲惫了,钻进车,“你掂量着办?”车门啪地关上,那车开出了学校。
“人是在他家丢的,他当干部不怕没面子,咱怕啥!”郦成说完,搭车回去。
下午马广志单位的人又找郦富强问过这件事的细节,这回他如实说了,一宿没睡着觉,不断地想李桂香的笑,也想到她等火车的样子。
天一亮,他就去龙原火车站,打听了一圈,都说不记得有这样的人,后来有一个女值班员说是来过这样一个老太太,拄着根拐棍,腰弯得脸快贴到脚面上,再问下去,那个女值班员想想,说不知什么时候就不见了。
他想李桂香是从自己手上丢的,他要把她找回来,可她走出这些天了,没有音信,随后又往好里想下去,想到处都有人家,不会那么容易出事的。他乘火车先向西找下去,下午又向东一站一站地找下去,打听到龙原东第三个小站,一个值班员说她早冻死了。
脑袋嗡地一下子大了,眼前一片虚空混沌,半天那片水泥站台才又慢慢回到脚下,站台上几株老柳回到站台上。“在哪儿?”他问。
“你去那边问问。”
那人随便把胳膊一挥,郦富强顺着那手看过去,铁路北侧是一片杂乱的房舍,那些人字形的屋顶上积层雪,上面是一根一根的熏黑的烟囱。走在闪着寒光的铁轨间,听到远处那片住宅响着的鼓声与喇叭声,大铜镲的声响像在石板一样的天空炸出裂纹,道道蜿蜒着游过他的头顶。
半天才在胡同里遇到一个老头,忙去打听。老头看他一眼什么都没说,后来又问一个往冰池里倒脏水的中年人,那人拎着冒气的铁桶看看他,说:“你去找站长,他姓侯。”
“咋走才能找到他?”
“今天不是侯站长值班,他准在家打麻将。”郦富强顺着那根冒白气的手指望过去。“那个冒烟的就是!”那人又说。
寒风把一股煤烟卷进笔直的胡同,他找进那扇院门,在包着白铁皮的屋门上敲三下,又敲三下,屋里有喊声问是谁?
他忙问:“侯站长在家吗?”
一个穿着铁路制服中年人出来,他的脸好像都由一堆一堆疙瘩组成的,一双往外鼓出的大眼仁在他的脸上和身上滚来滚去,问:“你是干啥的?”
“我想跟你打听我奶?”
“你奶?谁是你奶?”
“就是那个冻死的老太太!”
侯站长问:“你们咋把大活人给丢了?你们是咋回事?”
郦富强想从头对他说,可他挥了挥又粗又短的手,然后讲起李桂香的事那天下午二点半,她下车后拄着拐棍沿铁路走来走去,开始没人注意到她,这样反反复复一直走到日头快落了。那天正是他值班,就走过去问,她说要回家,问家在什么地方?她说在弥陀岗,他告诉她这里没有弥陀岗,她不信,又沿铁路走过来,走近车站再回身沿着铁路往远走,后来天黑了,他怕火车碰到她,便哄她到乡里去找,她说那不像弥陀岗,他说你去那边一问就能找到。
她弯着腰下了火车道,慢慢走远了,他随即把她忘了,第二天早晨,有人发现铁路南面不远的雪野上有一片红色的东西。他站在头一拨发现她的那伙人当中,一下想起了她。
他说:“你去找一个姓张的哑巴,车站给张哑巴一百元钱,他就去埋了。”
“怎么才能找到哑巴?”
“你出去一打听,没人不知道他。”
郦富强又转在雪巷里,太阳又红又小,两眼很久也没捉住一个人影,后来他才想起应把这事通知郦成,便找到一家兼有公共电话的杂货店,接电话的是米秀珠,一听她的声音,他就忍不住生气,说:“这回你该歇歇了,她再也回不去了!”
电话那边没了动静,隔一会儿才听她说:“她是我的克星啊!”
他让她把这事尽快转告郦成,想想又给马广志打电话,马广志听说她死了,半天才问他在哪里,他才明白自己还不知这里是什么地方,问了小店主人,才知道这里叫柞树,他就告诉这里是柞树。放下电话随店主出屋,店主把张哑巴家指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