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双梦
2016-03-09天如玉
天如玉
【一】
若可以,你最想得到什么?
一夜暴富?加官进爵?还是容颜倾城?
命本天定,我无力更改。
但我能织就美梦,给你机会亲身体验,一偿夙愿。
你需给的,是丰厚报酬与一个必须届时清醒的承诺。
而我,需要的只是我的梭子。
因为,我是个织梦者……
于镜虚山中挂起“织梦坊”的牌匾时,我特地声情并茂地当着众人的面诵读了这样一段话。本以为新店开张会得到恭贺,谁知厅中站着的一群人望天的望天,看地的看地,但都无一例外地表情扭曲腮帮子鼓起,一看便是憋笑到内伤的德行。
相比较而言,泽逍的反应就直接了——
他喷了。
彼时他端坐上首主位,毫无为客者该有的自觉,闲闲一挥袖,拂去衣襟上的茶渍,张口便打击我:“织梦者这个身份,你倒也敢觊觎呢。”
我斜眼,泽逍向来见不得我自称织梦者,因为这个身份十分特殊乃至荣耀,整个三界九州谁都要高看一眼,视若上尊。
这当中有缘由。据说六百年前,三界混乱,现任天帝正是依靠织梦者的能力才平定战乱,得登天庭,执掌天道。
话虽这么说,我好歹也有织梦能力,即使比不上当初的功臣前辈,自称一声织梦者也不算过分吧!若是真的强大到能帮天帝平定三界的地步,我就该大言不惭地叫自己织梦师才对!
怎奈泽逍体会不到我低调的谦虚,眼见他脚边卧着庞大的神兽风吼,我纵有不甘,能做的也只有翻个白眼。
想必这模样被瞧见了,这群人终于不道德的集体爆笑了。
泽逍的声音再度响起,不高不低,却恰恰盖过那阵笑声:“整个三界早就没有真正的织梦者了,你这么恬不知耻地宣布自己是织梦者,我可真有些后悔当初赠你那把梭子了。”说着他端起茶抿了一口,左脸因为毁容,被半块面具遮着,只露出左眼,却仍挡不住微微上扬的嘴角。
我得承认自己被“恬不知耻”那四个字打击得不轻,咬牙切齿道:“亏你还好意思说那是梭子,我刚拿到手的时候还以为是痒痒挠呢!”
泽逍的嘴角明显的抽了几抽:“快来个人拦着我,我怕我会忍不住把她丢出镜虚山去。”
话音未落,桃花精刺溜窜了过来,半边身子都要倚到他身上,香肩半露,娇笑如莺啼:“主上英明,早就该这么做了。”
桃花精才化成人形不久,进入思春期倒是迅速的很,之前便终日缠着我为她织春梦,对象无一例外都是泽逍,时常弄得我老脸通红,梭子险些飞出去。此时见她将这露骨场景搬到现实,我越发窘不能言。不过这二人一唱一和,倒使我清醒了。
当初我于镜虚山中悠悠醒转时,空有形体,毫无意识,不知自己是人是妖,是泽逍收留了我,点通我慧眼,并赠我梭子,使我有自食其力的能力。
他是镜虚山的主人,亦是我的恩人。所以他说痒痒挠是梭子,我就得连声附和;他想打击我织梦者的身份,我就必须深刻反省。于是,为安身立命着想,我赶紧趋步上前,为他添满茶水:“您教训的是,我即刻便将这牌匾撤了,以后仍旧只招待熟客,再不想着扩大客源了。”
周遭吐气声此起彼伏,众人似乎都松了口气,甚至我还瞄到松鼠精手捏着嘴巴打了个口哨。
我咬牙,你们这群混蛋到底是有多不希望我成为织梦者啊!
泽逍笑了,眼角弯起,好似月牙。他伸手拍了拍我的头:“这才对嘛,姝姝。”
我一直不喜欢他给我取的这个名字,因为念起来跟“输”是一个音,这使我时刻沉浸于被他以恩情或身份各种欺压的痛苦之中,每每思及,便要泪流满面。
正耷拉着脑袋郁闷,余光却瞄见有人一阵风似的冲进了门来,张口便道:“不好了不好了,天上来人了!”
我一愣,刚看清此乃看守镜虚山的山神,就见前一刻还在我家客厅做客的妖精们呼啦一下在泽逍跟前聚拢:“主上,吾等誓死保护您!”
“不用,”泽逍摆摆手,“你们都退下。”
我心里七上八下,镜虚山里以前也来过天界的人,但都是远远瞄几眼就跑了。毕竟这里是大妖王泽逍的根据地,泽逍没主动生事,他们也不会主动来找麻烦。
可今天是怎么了,不会是天帝不满我自称织梦者,所以就派了天兵来诛我吧?这么一想,我颇有些忐忑,但见泽逍如此淡定,又心安不少。
妖怪们潮水般退了出去,不多时,门外脚步声传来,一名身着五彩羽衣的年轻仙子与一名白衣男子一同走了进来。我一眼看到那男子,愣了一愣,接着倒高兴起来了。
原来是他。
当初泽逍将织梦者的梭子交给我时,曾说过:“所谓织梦,其实无非是制造一个幻境,与人美好,除却遗憾罢了。”他说的不假,只有在现实里求而不得,才会明知这不过是场幻影,也要执着入梦。
而眼前这个男子,便是我上一位顾客。
他来找我时已是一年前,彼时他自称痛失爱侣,带了自己全部财富,只求我成全他与其妻在梦中相会,越久越好。
起初是没有问题的,但决定这个幻境维持时间的,不仅仅是对方带来的酬金数目,还有我本人的承受能力。以我的本事,最多支持个把月便是极限了,然而见他痴情若斯,我实在不忍心半途打破梦境叫他醒来,于是一再拖延,直到我真气耗尽,险些一口气上不来,有只手贴在背后渡了真气给我。
我好不容易缓过来,转头见到那半张面具,心中除去惊讶便是感动。不想泽逍平日对我作威作福,关键时刻倒是挺照顾我的。
这么一想,我心里真是万分愧疚,便要道一声谢,谁知不等我开口,他便一把提起我甩下了山,那表情真真可谓是咬牙切齿。
这之后过了大半月之久,他才在我厚颜无耻地讨好下同意让我回来……
尽管回忆里夹杂了些许不美妙,但看到眼前这位痴情男子还是叫我激动。
“织梦者何在?”那漂亮仙子开了口,成功打断了我的回忆。
她进门到现在目光都只定在泽逍身上,全然不曾注意到我。我只好干咳一声,提醒道:“我……”
手忽然被拉了一下,泽逍照旧坐着,却把我一把扯到了他背后,甚至风吼也往前面移了移庞大的身躯,挡住了我的视线。
泽逍这才漫不经心地抬头,直视着那二人,语气冷淡:“抱歉,此地并无织梦者。”
那仙子仍旧紧紧盯着泽逍,却对身旁的痴情男问道:“宣悟,你真在此地见过织梦者?”
“是的,师姐,千真万确。”痴情男恭恭敬敬地回答。
我心想他原来叫宣悟,却没想到竟还是这位美丽仙子的师弟,也不知道这俩人是什么来头。正想着,却见宣悟转头指着我道:“便是她。”
我先是一愣,继而又乐了。想不到他还记得我,哎哟~真是羞涩啊……
“哼,藏头露尾的做什么?给我出来!”那仙子总算注意到我,一声暴喝,足不沾地地飘了过来,左袖一甩,七彩丝带便朝我袭了过来,缠绕上我手臂。
我已被她扯着朝前拖去,泽逍陡然起身,不过轻弹了一下手指,缠着我的长袖便“嘶啦”一声裂开,仙子踉跄着后退几步,堪堪稳住身形,正自顾惊怒,一直伏卧的风吼已紧跟着窜了上去,发出一声震天怒吼,凶恶地挡住两人,刺激得我头疼欲裂。
“我已经说了此地无织梦者,听不懂吗?”泽逍站起身来,看向二人声音骤冷。
我注意到宣悟的脸白了一下,不知是被风吼吓的,还是被泽逍吓的。但紧接着他又忽然笑了,冲泽逍抱拳行礼道:“镇霄将军,许久不见。”
他的目光灼灼地盯着泽逍,盯到我冷汗直流。怎么回事儿?敢情还是旧识?镇霄将军又是个啥玩意儿?
泽逍看也不看他一眼,将我往身后扯了扯,道:“一年前你来时我便探出你身带仙气,不过看你年纪轻轻,未曾在意,你究竟是何人?”
“在下宣悟,无尘玄女座下弟子,这位乃是师姐宣慎。”他指了指身边那个脾气火爆的仙子,目光扫过我时,又冲我笑了一下。
我心中懊恼,难怪当初泽逍那么生气,八成是怪我识人不明,连对方是个仙人都没认出来。这下好,扯出个祸端来了。
泽逍这次沉吟了一瞬方道:“原来是无尘玄女的弟子,她要找织梦者做什么?”
宣悟笑意加深:“不是师父要找她,是天帝在找她。”
【二】
我真是肠子都悔青了。本来不过为了多赚点儿钱而已,没想到招牌还没挂起来,倒成了天帝的目标。
镜虚山是妖界,天帝住在天界,势不两立的架势,可真叫我为难。
宣悟那对师姐弟已经被泽逍赶走。我寻思着自己这次做错事了,得赶紧承认错误,不然待会儿又得被扔下山去了。
“呃……泽逍,你没生气吧?”
泽逍站在窗口边遥望天际,一副深沉模样,压根不搭理我。
我有些没底,或许此时该狗腿一下?于是我大义凛然地握拳道:“泽逍,你且回住处避避,一人做事一人当,如果天帝派人来抢我,我就跟他们拼了,绝对不会连累到你!”
泽逍终于动了,转身看着我,似笑非笑:“谁会来抢你?你想太多了吧。”
“……”好想上去拍他一熊掌啊怎么办?
最后的解决办法是,泽逍确实回了住处,不过还捎上了我。
他住在镜虚山顶,只是简陋的几间茅屋而已,一点也不符合他山大王的身份。我时常劝他也学其他大妖怪,变个山庄啊府邸啊什么的住舒适点儿,他却不肯改变:“她就喜欢这样,不能变。”
其实我并不知晓他口中的“她”是否一定就是女子,那只是一种直觉罢了。因为桃花精常说泽逍总是遥望远方,不知在思念谁,让她很怨念。不过若是知道我现在与她的梦中情人住在一起,估计她要转而对我怨念了吧。
茅屋就这么点大,卧室就一间。我觉得泽逍虽然不待见我,但身为男子该有的风度还是会有的,哪知他大手一挥,径自揽着我朝床上一躺说:“睡吧。”
“……这样不太好吧?”我虽然跟他朝夕相对,但还是第一回跟他搂搂抱抱,身子顿时僵得跟根木柴棍子似的。
泽逍想了想:“也是啊。”
我以为他想通了,却见他抬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看不到你,我应该会睡得香一点。”
“……”我真的好想挠他啊,手都伸出去了,又生生缩回来了。
泽逍手掌下方的鼻子嘴巴生的真是好看,尤其嘴角还带着微微的笑,我差点把持不住就要啾上去了。
啊!怎么能这么想?!我干脆也学他把眼睛捂起来算了。
头顶传来他低低的闷笑,我从指缝里悄悄瞥了他一眼,并没有异常,他还好好地遮着双眼,八成是想到如何整我了才这么开心。
我气闷地翻过身背对他。泽逍在我身后没动,身上一股淡淡的清香缭绕在侧,这是山中精怪所没有的。
第二天一早醒来就发现自己四仰八叉地趴在泽逍身上,还是被他左脸上的半块面具给铬得脸发疼才醒的。
泽逍一把将我提起来丢开就出了门,什么也没说。
我怪不好意思的,当然也不好叫住他。
这之后他就开始忙碌起来,整日见不到人影。风吼却不再粘着他,反倒对我寸步不离。我琢磨着这也许是泽逍的安排,是不是事情有点严重啊?
接连几日独自霸占了他的床榻,终于在这日晚饭时见到了泽逍,不过他露在面具外的半张脸绷得紧紧的,显然很不悦。我不敢作声,只有偷瞄他,免得成为被殃及的池鱼。
“姝姝,这几日没再织梦吧?”
“啊?”我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他满意地点点头,坐在我对面饮了口酒,忽而转头朝门外看了一眼,又收回视线。
我觉得他好像是太紧张了,约莫又在防着宣悟他们,便找了个话题试图转移一下他的注意力:“说起来,那日桃花精居然要我在梦中把你的样貌织出来呢?”
泽逍挑了挑眉,果然来了兴趣:“哦,然后呢?”
“我寻思着泽逍是谁啊?那可是咱们镜虚山老大,天界都忌惮的人物啊,相貌岂能差了去?于是立即动手,不消片刻便将你的样貌织好了。啧,那便是传说中的吊睛白额,方口大耳,青面獠牙,虎虎生风啊!”
风吼忍不住瞪我,泽逍却“啪”地拍了一下手:“哟,那可好生威风!”他伸手朝门口一指,“可是同它长得一模一样?”
我一愣,下意识地看过去,天色已近昏暗,我却瞧得清楚,立即一声尖叫,扑进他的怀里:“妈呀妈呀妈呀,老虎啊!!!”
泽逍顺手揽着我的腰,温热的呼吸拂过我额头,语气好气又好笑:“不过是只老虎,瞧把你吓的,别忘了这里是谁的地盘。”
我这才回味过来,连忙推开他站好,瞄到旁边风吼鄙视的眼神,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给埋了。
正后悔着,忽然听到一声虎啸,我吓得一个哆嗦,直往泽逍身后缩。泽逍也来者不拒,任由我在他身后蹭来蹭去。
那老虎却看也不看我,反而一直盯着泽逍,然后忽然屈了前腿跪下,说起人话来:“将军,天帝近期会继续派人下界寻找织梦者,属下恐将军有危险,特来禀报,万望将军诸事小心。”
老实说天界的人都下来了,它这消息已经过时了。不过我还是挺惊讶的,因为听它口气感觉事情好像没那么简单。
我悄悄去看泽逍,他的侧脸线条坚毅如同石刻,不过一瞬,却又笑了:“难为你寄身这畜生体内前来知会我,不过我早与天道势不两立,自然也就不是什么将军了。”
那一张虎脸表情竟比人还丰富,纠结半晌才无奈应下,又是一声山啸,飞奔离去。
我知道泽逍不爱别人探听他的事情,但接连两次听到“将军”这个名号,还是忍不住了。
“泽逍,镇霄将军是什么?”
“就是九霄宝殿上总领兵权的将领。”
“你在九霄宝殿待过?那不是天界的地盘儿吗?”
泽逍低头看我,抚了抚我的发:“以前年轻不懂事,在那破地方待过一段时间,后来我改邪归正,就来镜虚山了。”
诶?这话说的……是不是哪儿不对啊?
老虎走后,又接连来了彩凤、山猫、麋鹿,甚至有次还从厨房水缸里跳出只大红鲤鱼来,个个都是淡定地看着泽逍说出一大段人话来,内容与老虎并无二异。
我烦了,泽逍也嫌烦了,甚至连风吼都烦了,于是商议了一下,决定下山去人界避避风头。
落脚的地方是个颇为繁华的小镇,也不知办什么大事,正在演折子戏。大约是因为唱戏跟织梦有异曲同工之妙,我一直偏爱听戏。因为都是在演绎别人的人生,只不过我的手法感受起来更为真实而已。
戏台上正唱到“苦别离,愁断肠,别离苦,愁肠断”……反反复复的念唱“离愁”二字,这又是一对生死别离的男女。
这种戏我已看了太多,早该无感,却仍旧眼眶泛湿,诡异的很。
泽逍坐在我左手边,忽而转脸看来,扑哧一笑:“啧,这般烂俗的戏码,你竟也能看得哭起来,真是丢我们境虚山的脸。”
已经变作人形的风吼瞄了我一眼,面无表情地附和:“丢脸。”跟兽身时一样面瘫得厉害。
“……”我气结不已,欲作分辩,却陡然撞上泽逍的眼神,霎时怔住。
他的嘴角仍噙着笑,眼中却似有千言,雾煞煞一片,怅然若失。上一次他露出这种眼神时,正是我那次为宣悟织梦,处于生死关头之际。
从鬼门关溜达了一圈,我刚睁开眼睛就对上他的双眼,像是一片翻涌的云海,带着太过浓烈的情绪,当场就把我给惊住了。他当时好像也有点游离在外,愣愣地看了我半天,还摸了摸我的脸,然后一把提起我丢下了镜虚山。
我当时觉得,他大概脑子有病。
听完戏又去游湖,这趟出来倒像是游山玩水。我心知肚明如今状况都是我执意挂织梦者的名号惹出来的,当然也不敢多话。
恰好是春日里,不少才子佳人出来踏春赏玩,夜晚也门户不闭。泽逍租了艘小舟,命风吼去摇船,自己四仰八叉躺在舱内,只露个上身在外面,盯着满天星斗装深沉。我暗自摇头,您是山大王啊,曾经去过九霄宝殿做过镇霄将军的人哪,怎么这么不顾形象呢?唉唉……
舟身忽然一晃,我差点从舟头翻下去,抬头去看风吼,两岸灯火通明,他眯着眼神情肃然地瞪着前方一动不动。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对面悠悠然驶来一艘大船,船舱巍峨如华屋,门前左右各缀两盏灯笼,说不出的气派。
泽逍也翻身坐了起来,转头看过去时,恰好那门内走出一个娉娉婷婷的美人,云鬓高挽,白衣翩跹。美人轻轻抬了抬手,大船便毫无预兆地停下,离我们的小舟间距只差毫厘。她居高临下地看过来,脸色凛然,却掩饰不了眼神里的欣喜,看得我莫名其妙。
“泽逍,原来你在这里。”
泽逍咂了一下嘴:“无尘玄女居然亲自下凡来找我,真是受宠若惊。”
我一愣,不禁又多看了一眼那美人,原来她就是无尘玄女。听闻无尘玄女是九天玄女座下最受器重的弟子,却不知道她要找织梦者做什么?不过看眼下的样子,她找的人应该是泽逍吧。
谁知我刚想完,无尘玄女便将视线转向了我,眼神睥睨,冷冷道:“果然与我一个模样。”
诶?
我一愣,低头朝水面一探,虽是夜晚,但我眼力非凡人能比,还是将自己的脸瞧得一清二楚。再抬头看看她,竟真的相差不多。
难道我们是姐妹?
不会吧,我可是镜虚山中土生土长的,苏醒那日便是出生那日,不是人不是妖更不是仙,空有人形却无思想,多亏遇到了泽逍点拨才有了慧根。总之跟无尘玄女这种高高在上的神仙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何况我们要真是姐妹,有她这样看不起自家姊妹的?
眼下见无尘玄女这么一副高傲嘴脸,我有些不忿,于是咧嘴笑了:“啊,我们如此相似,难道我该叫你一声……姨?”
“噗!”泽逍顿时拍着船舷大笑,我又差点翻下水去。
无尘玄女顿时面露愠色,甚至手腕动了动似乎都想出招了,却生生压了下去,转脸对泽逍道:“你宁愿与她在一起,也不愿来找我这个本尊?”
泽逍脸上的笑迅速敛去,不发一言。
“泽逍!”无尘玄女皱起细细的眉,说出句让我震惊的话来。她说,“我们才应该在一起,不是吗?”
【三】
眼下这场景其实怪尴尬的。
在场的外人虽然就我跟风吼,但泽逍对她的话没有回应,风吼又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架势,所以这场景下我还好端端坐在泽逍身边就有点不对头了,仿佛是个横插一脚的人一样。
无尘玄女到底是个修炼的上仙,被泽逍甩了这一脸子也没有发飙,她只是抬手朝我这边劈了一掌。
这一掌直袭面门,我浑身像是被什么给冰住了一样,动弹不得,多亏泽逍拉了我一把。
我如同一根木头一样,被这么一拉就一头栽在了他怀里。
完了完了,这下更是洗不清了,我感觉无尘玄女这之后下手都重了几分。
我们身下的小船哪里经得住她这位天界神仙下手,几下就碎成了齑粉。好在我机灵,屏着口气一头扎进了水里。
泽逍跟着我跳下水,拽着我的手一面急急地喊:“哎呀~娘子可别想不开,为夫来救你了。”
我听他语气就差捏个戏腔了,都这关头了,他玩得还挺欢。
风吼已经朝大船跃了过去。他到底是神兽,哪里经得住这样挑衅,没有变作兽身出来打一场就算客气了。
见无尘玄女被他缠住了,我没好气地要甩开泽逍的手,后者哪里肯松,手臂从水里绕过来扣住我的腰贴向他,一边温声软语地道:“唉,那女子我不认识的,她是来破坏我们夫妻感情的,不要放在心上,你看小风不是去教训她了吗?”
虽是夜晚,这番打斗还是吸引了两岸不少人来围观。大家交头接耳,我听得分明,都在说无尘玄女横插一脚要勾搭我“相公”,甚至仗着有武艺出手伤我害我落水,好在我家“相公”不为所动,还顾念夫妻感情下水来救我。
啊,我这才发现人间的老百姓都是人才啊,想象力足够瞬间脑补出一出折子戏来!
无尘玄女跟风吼打斗之中还不忘朝我们这边扫视,大概是听到了泽逍的话,又见我俩在水中搂搂抱抱不成体统,脸在两岸灯火下绿得发亮。
太可怕了!我得避避,于是我掐了一把泽逍,划着胳膊朝岸边游。
泽逍闷哼了一声,竟然在我后腰上也回掐了一把。这举动不比往常,实在有点打情骂俏的嫌疑,我脸上一下烧得滚烫,转头去瞪他,他已经不见人影。
哼,算你跑得快!
这里可是人间,若是风吼跟无尘玄女一不小心用上了法术可就糟了,所以当务之急还是得跑路,免得惹来更大麻烦。
趁着无尘玄女被风吼缠住,我暗搓搓地游到了岸边,一冒头,吓得一个蹲水边围观的小孩“哇呜”一声叫起来。我也被吓了一跳,转头一看,无尘玄女已经朝我这边看了过来。
好在旁边的大人反应了过来,以为我是不幸落水的弱女子,合力将我从水里拖了上岸。无尘玄女原本已朝这边跑来,见状只好止步,风吼又缠斗了上去。
我左右张望,始终没看到泽逍,心里又不免担心。
自然不是担心他的安危,他堂堂一个大妖王,曾经的镇霄将军,哪里用得着我担心?我是担心我自己,没他在我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周围灯火十里,百姓围观,水面大船上一男一女还在打斗,我一身湿哒哒地茫然无措,只会引得更多的人围观,想想还是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再说,反正泽逍要找到我应该不难。
我拧了拧衣摆上的水,朝巷子口里走,忽然有人拉了我一把。我一眼瞄到那是个男子身形,还以为是泽逍,刚要开口责怪他丢下我自己跑了,那人从巷口的暗影里走近我,露出被灯火映照的脸。
“你不想知道他们之间的事吗?”他指了指无尘玄女的方向。
是宣悟。
我太想知道了!天帝要找织梦者我能理解,毕竟有能之士要收为己用啊!可如今乍一见到个跟我相貌如此相似的无尘玄女,言辞之间分明还和泽逍有情,我的好奇心都快炸了!
真是冤枉,我不就为了装范儿挂了个织梦坊的牌匾吗?惹出天界这个大对头来也就算了,怎么还惹出泽逍那点风流往事了?!
本没有打算跟宣悟走,因为他毕竟是无尘玄女的徒弟,我对他带着戒心。但他特地将我拽入巷口,警惕地朝河面方向看了几眼,我就明白其实他并不希望我被无尘玄女发现。我觉得他似乎也有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所以便跟着他穿过了巷子。
当晚我们就宿在附近山中,我独自爬上了大树,坐在树桠上发呆。宣悟在树底下躺着看满天星斗。
反正这春日里也不冷,我也就没管这湿漉漉的衣裳,任由它自然风干。
过了不知多久,我以为宣悟已经睡着了,他忽然说了句:“好了,我师父走了。”
我一愣,低头看他,只看到一道长影:“你怎么知道?”
“我方才以意念追踪她的行迹,她忙着应付风吼未曾察觉,此刻已经返回天界了。”
我撇撇嘴:“那你还是赶紧告诉我他们的事就回天界去吧,免得被她发觉你还留在人间。”
宣悟答非所问:“我师父是跟镇霄将军一起走的。”
我又是一愣,泽逍这么久没找来,原来是因为跟她一起去天界了。
我忽而明白无尘玄女为何那么看不起我了,大约就是因为我的相貌。我在她眼里大概就是个赝品。
“那个……我跟你师父……是姐妹吗?”
宣悟笑了一声:“怎么可能,你与她根本不是一路。”
说的也是。那么我与她也就仅仅是相似而已了。我想大约泽逍捡到我时,看我长得像她才留下了我。他跟无尘玄女之间肯定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恋情吧,之前他口中的那个“她”一定就是无尘玄女了。
也不知怎么了,想着这个,我居然会觉得憋闷。泽逍不过是我的恩人,除了喜欢欺负我还是欺负我。尽管这样,紧要关头还是挺照顾我的,但这顾念恐怕仅仅是因为我这张脸罢了。
以前桃花精那般黏着他,我都没感觉,现在是怎么了?
哦,大概是因为不满他利用我相貌的事。也对,虽然泽逍当初点拨我慧根时说过我少了一魂一魄,但我好歹也是有心的,被当做赝品看待,还是被他寄作相思的一个赝品,实在是心有气愤。
他刚才在水里跟我卿卿我我,可能也只是为了刺激无尘玄女罢了。料想我换了一副面容,泽逍对我而言也就没那么大影响了。
我咬了咬牙,低头问宣悟:“你知道哪里有画皮师吗?”
宣悟似乎是愣住了,许久才回答:“你想改头换面?”
“没错。”
“呵呵,那你找对人了。”
“啊,什么意思?”
“我便是个画皮师。”
“……”
宣悟站起身来拍拍衣服,一提息轻轻巧巧地飞至我眼前:“作为交换,你为我再织一梦,我为你画一副面孔,如何?”
我默不作声。
宣悟大概是猜到了我的顾虑,补充道:“这次我绝不纠缠,一定及时苏醒,不会让你陷入危险。”
我摸了摸袖中的梭子,沉吟片刻,终究点了点头:“你到底什么时候告诉我他们之间的事?”
宣悟抚了抚衣摆,凌空盘膝而坐:“我可以在梦里告诉你。”
【四】
说来好笑,我可以为任何人织梦,却独独自己不会做梦。我一直安慰自己,这就是得到天赋的代价。毕竟不是所有人一拿到泽逍递过来的那把痒痒挠,就知道是用来织梦的不是?
所以为别人织梦,我亲眼旁观,便有种自己也做了场梦的感觉,这跟爱看戏是一个道理。
我拿起梭子,阖眼以灵识围绕宣悟周身,随着他的意念慢慢织就梦境。
我织出了水村山郭,田园竹屋。田垄间往来的百姓穿着数百年前的服饰,带着农具顶着日头去劳作。
这场景我不陌生,之前宣悟让我给他织梦怀念他的亡妻时,便是这个场景。
宣悟人在村子边沿的一间竹屋里,正坐在窗边伏案描画着什么,一个女子在门口挽着袖口喂鸡,回头甜甜地笑着问他:“相公,晚上想吃些什么?”
宣悟回了一笑:“随便吧,你做的什么都好。”
女子眉眼平凡,但笑起来一脸的光彩,也是上次在梦里见过的,他的妻子。
原本艳阳高照的天空陡然遮满了乌云。宣悟探头出窗观望,忽然听到一声惨叫,转头一看,妻子已经抽搐着躺倒在地,手里喂鸡的碎米洒了一地。
他慌张地跑出去扶她,描画的东西被带落到地上,我忙里偷闲瞄了一眼,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竟然是一张精致的人脸,只不过作画的材质倒不是人皮,看着像是羊皮之类的。
看来画皮师可能是他以前的老本行?
就我这一分神,宣悟已经抱着妻子哭嚎起来,我凝神探去,他的妻子哪里还有气息,竟然就这样突兀地走了。
头顶乌云又集结而来,周围忽然像是停滞了一般。虽然这是我亲手织就的梦境,但受宣悟意念引领,竟然真像是停顿了一下。这表明这不是虚无的梦境,可能是真实发生过的,当时应当有外力凝固了周遭的时间。
乌云中陡然射出几道强光,我本人不在场,自然不受影响,倒是宣悟哭嚎之声顿了顿,抬袖遮了遮眼。随光而下的是一道披甲执枪的身影,鲜红的披风映着背后浓墨般的乌云,分外耀眼。
我有些发呆,这竟然是泽逍。或者说是身为镇霄将军时的泽逍,因为他那时还没毁容,脸上还没覆上面具。
原来他完整的容貌是这样的,平和、安宁,像是一块温润了千百年的白玉,尊贵又叫人心安。
“你是何人?”宣悟有些害怕,他那时还是个凡人,何曾见过一个从天而降的人物。
“我是何人不重要,我只是奉命来迎接你怀中人上天归位的。”
“她是我爱妻,刚刚亡故,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宣悟口中问着,抱着妻子的手却紧了几分。
泽逍面无表情:“你不用装作不知道,你是画皮师,知道自己妻子来历非凡,特地给她重画了面貌,但这改变不了什么。她只是下凡历劫才做了你的妻子,早该劫满却被你所阻,如今该归原位了。”
他说完这话,手指朝宣悟怀中点了一点,宣悟的妻子便骤然苏醒过来,脸上皮肤皱起,霍然脱落,露出本尊容貌来,我吃了一惊,险些将梦境给打乱。
她竟然跟我长得这般相像。
不对,这不是我,是无尘玄女!
她站起身来,毫无留念地看了一眼宣悟,神情无悲无喜,转头看向泽逍时却陡然有了神采。
这种事儿我听桃花精跟我八卦过许多回,我们总结过,天帝八成有毛病,总是喜欢将神仙丢下凡间来历劫,尤其是情劫。
历劫完毕,神仙们挥一挥衣袖潇洒地回去继续做神仙了,可被他们用来历劫的凡人呢?生活全被打乱了,空付一腔深情,最后得到的就是镜花水月以及一个决绝的背影,他们还告诉你,这就是情爱,无非就是一场云烟。
桃花精说去他的云烟,我深表赞同。
“泽逍,你来接我了?”无尘玄女像是回到了之前对夫君依恋的小女人状态,可是对象却成了泽逍,脸颊微红,眼神仰慕,“你以前总是骑着风吼来接我,我们一同避开三界纷扰去镜虚山里小住,那些日子仿佛还历历在目,我一直在等着你……”
泽逍原本公事公办的神情柔和了下来,看着她的眼神叫人心醉。可我总觉得那眼神也叫人心疼。
他问:“你还记得些什么?可还记得自己叫什么?”
“我……”无尘玄女按按额角,神情有些苦恼,“我是无尘玄女呀,奇怪,也不知怎么了,其他事情倒是记得不怎么清楚了。”
泽逍叹了口气,朝她伸出手:“走吧。”
忽然有道声音问我:“这下你该明白了吧?”
是如今宣悟的声音,他没有和上次一样全身心融入这梦境中,像是故意引导我知道这件往事,也和个旁观者一样冷静地看着一切。
“一知半解。”
“那我就再说清楚点。”宣悟如今的容貌与梦中变化不大,但声音已经是历经沧桑后的沉着淡然,“大概在五百年前,那时候我是名画皮师,有个情深意重的妻子。本以为我们会白头到老,但我天生慧根,发现了她身上的仙气,于是画皮给她易容,以求躲过分离之苦。然而上天终究还是带走了她。我从此苦心修炼,经历七世之苦得升天界,又历经万般历练得以成为她的徒弟。可她根本已经忘了自己在凡间所经历的一切,又或者是根本不在乎。从她回归本位的那刻起,她的眼里就只剩下了镇霄将军。”
我沉默了,这可真是万万没想到,兜了个圈子,他心心念念的妻子居然成了他师父。奈何他的师父与泽逍才是一对。
宣悟又道:“现在开始真正为我织梦吧。”
我一怔,凝神聚气,梦境里,泽逍带着历劫完毕万分决绝的无尘玄女驾云准备离去,宣悟呆呆地坐在地上半天没动,却忽然一声暴喝:“给我杀了镇霄将军!”
【五】
我差点没把我的梭子给丢了。
让我杀了泽逍?
我知道宣悟胸有怨气,这种怨气他积压了七世,从天上积压到地下,不敢表露,因为他已经是个神仙,但可以在梦里过过干瘾。
由此说明我们织梦者的存在是多么的有必要,简直有利于维护三界和谐稳定。
可是即使如此,我还是不乐意。我虽然在三界之中非神非妖非人,是个异类,但我是个有节操的异类,我是绝对不会对恩人下手的。
对对,泽逍是我恩人,是这样没错。
所以我愤怒地收回了梭子,梦境倏然开始崩塌,水村山郭开始分崩离析。
宣悟转头瞪过来,我能明显看到他愤怒的双眼。他的意念十分强悍,曾经就差点害的我一口气缓不过来,现在又来了。
完了完了,我知道自己又玩大了,偏偏这次泽逍还不在,我要是被他整的又去了半条命可怎么好。
我在顺从他的意念为他织完此梦,和顺从自己意念强行收手之间挣扎了一瞬,最终还是强行收了梭子。
我不想泽逍死,就算是在梦里死也不行。他那么强的人,怎么能死在我眼前?我不接受,绝不接受!
胸口猛地一阵刺痛,我“呜哇”吐出一口黑血,睁开眼睛,天边已经泛起鱼肚白,眼前却有一层层黑幢幢的影子。
宣悟从我对面凌空而立,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那些影子就都跟在他身后,气息都和他一样,都来自天界。
我有气无力,连翻白眼都做不到了:“你故意的?”
宣悟看着我,神情竟有几分悲悯:“没想到你眼中也只有镇霄将军,这是你自己选的路,怨不得旁人。”他朝我走近两步,蹲下身平视我,“不用担心,织梦师曾为天帝平定三界叛乱立下过大功,天帝听闻三界之内还存在织梦者十分惊喜,派他们来是来接你回天上称仙列神的。”
我摇头:“不用了,我只想待在镜虚山。”
宣悟像是根本没有听到,起身飞远,我已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不知过了多久,眼前一片白,白得耀眼。我挣扎着坐起来,头疼地想捶脑门儿。
这什么破地方?
心里抱怨着,耳中听见有脚步声过来了,转头看去,是无尘玄女和宣慎师徒二人。
我懂了,这里是天界。
我想我一定是在镜虚山里跟那群妖怪混太久了,所以在这儿才百般不自在。
“醒了就好,把东西交出来。”无尘玄女没有跟之前那样对我动手,但她神情说不上友好,宣慎和她大同小异,简直是翻版。
“交什么?”我坐在白玉床上翘起二郎腿。
无尘玄女雪白的衣摆险些被我鞋扫到,她退了两步,皱了皱眉,但忍着没发作,我想她大概是有所顾忌。
“你的梭子,交出来。”
我猜也是梭子,毕竟我浑身上下就那个值钱。我问她:“凭什么?”
“你不配做织梦者。”
“你配?”
无尘玄女眼神一凛,她背后的宣慎看样子都想扑上来撕咬了,但被她展臂挡住了:“天帝有命,可以给你一条生路,只要你将织梦能力给我,便可留你一命。”
“……”世上竟有如此恬不知耻之事。
世上没有,天上有。
“我被你们设计抓来,然后你要我把自己的能力给你才能活,你们五行属抢吧?”
无尘玄女这次倒没生气,看着我的模样反而有些同情:“你缺少一魂一魄吧?”
我怔了怔:“你怎么知道?”此事只有泽逍和我知道,我连桃花精和风吼都没多过嘴,她怎么知道?
泽逍告诉她的?
“你知道你为何会缺少一魂一魄吗?”
我咬着牙不吭声。
无尘玄女自顾自地说下去:“你非神非妖非人,天生缺少一魂一魄,因为你是影魅,是别人的影子,你是依着别人模样做出来的影子,根本不完整。而制作影魅是违背天条的,影魅不能存在于三界。”
我震惊地看着她:“我只是个影子?”
宣慎得意地抢过话:“不用说你也知道你是谁的影子了。”
我手足发凉,大概脸也白了,不想叫无尘玄女见到我这狼狈模样,于是垂下头去,心里的震惊却怎么也遮掩不住。
我是无尘玄女的影子,那么能制作我的只有泽逍了。所以他在我睁眼时在我身边,给我梭子,点通我慧根,留我在镜虚山里……原来我只是个影子,连个完整的自己都不算,还不被天条接纳,连命都保不住。
此时再回想之前兴冲冲地要开织梦坊的情景,简直恍然如梦。难怪泽逍要阻止,原来我是不为三界所容的存在,而我居然还以为自己会成为三界众生尊敬的织梦师。
多么可笑。
“怎么样,你如何说?”
我抬头,迎上无尘玄女探究的双眼。其实我与她还是有不同的,她脸色红润,外表明朗,而我却天生缺少一魂一魄,多了丝孱弱和游离。
“我想见一见泽逍。”
宣慎当即大喝:“大胆,那是镇霄将军!岂容你直呼名讳?”
无尘玄女僵笑了一下:“他在见天帝,须等候,你不交出梭子,我是不会引你去见他的。”
我咬了咬唇,从袖中摸出梭子,犹豫着要不要递出去。
从我睁开眼睛那一刻起,这把梭子就一直陪在我身边,我对它有种天生的依赖感,仿佛很久很久以前就和它难以分割。另一个给我这种感觉的只有泽逍。
现在这两样都要离我而去了。
一只手猛地劈过来夺走了梭子,我下意识伸出手去,对上宣慎恶狠狠的双眼:“一个影子而已,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了。”
我收回了手,从床边站起来:“我什么时候能见到泽逍?”
无尘玄女手指摩挲着那把梭子,仿佛没有听见我的话:“要如何使用它?”
我抽了抽嘴角,恨不得一口咬死她:“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啊。”
无尘玄女蓦地抬眼看着我,我感觉现在她想一口咬死我了,“你平时就是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没错。”
“那么你的意思是,你根本无法教我如何使用了?”
“我教了啊,方法就是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你可以静下心来试一试。”
无尘玄女若有所思,转头朝外走去,口中轻飘飘地说了句:“等着,泽逍会来见你的。”
我听见外面传来宣悟问候她的声音,带着些许的希冀,但无尘玄女显然没放在心上,连搭理都没搭理。
嗬,我是不是该平衡一点?我好歹是无尘玄女的影子,宣悟却连镇霄将军的影子都做不了。
这混账的天界,六百年前织梦师耗费心血匡扶起来的天界,竟然就是这么一番叫人失望的景象。
我无比想念镜虚山……
【六】
我在天界等了五个时辰,按照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来计算,我大概等了小半年了。
太能耗了,桃花精都快冬眠了吧?
泽逍没有来,一直没来,到后来宣悟来请我,说是天帝要见我。他跟我说话时根本没看我,像是有点心虚。
我觉得他还算有点良心,知道设计抓我上天心有愧疚,不像他的前妻无尘玄女那样,端的是个上仙,私下里却比凡人还自私。
唉,勉强算是一颗好白菜,可惜被那啥给拱了。
脚刚跨出去,他忽然拉了一下我的袖子,对我低声说了句:“不用等镇霄将军了,他已经回镜虚山了。”
我怏怏点头。若是之前,我可能还会怨怪泽逍,但我已经知道自己只是他心爱之人的一个影子,还有什么资格怪他不顾念我呢?
连个完整的生灵都算不上,大概我在他心中只是一面镜子,可以看到无尘玄女的一个倒影。在他住在镜虚山顶遥想二人当初甜蜜光景的时候看一眼我,就觉得人还在身边一样的一个存在。
两名天兵带着我到了大殿上,说实话我压根没看清周围什么模样有哪些人,周围太白太耀眼了。天界也是没审美,就不能遮遮光,弄点装饰物?
天帝坐在上方没有说话,我起初只扫到一截明黄的袍角,待眼睛适应后抬眼去望他的脸,只是一个温和的中年人模样,神情平淡,像是洞穿了一些,又像是藏起了一切。
我没有见礼,他也没有在意,开口对我说:“你有两罪,一曰可织梦却隐而不报上天;二曰身为影魅却偷活于这世间。你可认罪?”
我摇头:“我又不是天界的人,你凭什么定我的罪?”
天帝到底是天帝,没有被我激怒,他反而还温和地笑了:“三界俱为朕管辖之地,你在三界中,朕自然就可以定你的罪。”
“三界?”我笑了,“镜虚山属于妖界,早就号称独立三界外,不属天界管辖了。”
天帝也笑了:“镜虚山放出此言是叛逆大罪。”
我翻了个白眼:“就算镜虚山属于三界吧,天帝是不是忘了六百年前是谁扶持你执掌了三界?”
天帝的脸色变了变。
“是织梦师!你叫宣悟设计带我来天界时,给的理由不是要封织梦者做神仙的吗?怎么一见了面反而要问罪了?”
天帝嘴唇翕张,神情似乎略微有些紧张,但一瞬间又敛去一切情绪,缓缓道:“朕改主意了,你不用教无尘玄女织梦之法了,留你不得。”
“要杀我?我就知道会这样。”我环顾四周,优哉游哉地,故意气他。
我想天帝是故意纵容无尘玄女下界去找泽逍的,因为他忌惮泽逍在我身边,怕会坏事。而宣悟才是真正替他办事的行动派。如今泽逍回了镜虚山,他们再无顾忌,自然也就原形毕露了。
天帝正面对我,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你已不是六百年前的你,当初没能杀了你,不代表如今不能杀了你。以你现在的织梦能力,根本无力反抗吧?”
我心中微动,这话什么意思?然而未等我参透,就有神将上前来拖着我出了大殿。
这不是天界吗?原来随便除一个生灵是如此的随意。
一直听说北天门外有个专门斩杀神仙的地方,我没做过神仙,但我今日长脸,居然被押到这儿来问斩。
说实话挺疼的,那刀据说是用西海玄铁锻造的,抹过脖子的时候真的是拔凉拔凉啊。唯一值得称道的是刽子手下手又狠又快,没有拖沓就让我身首异处了。
眼前到处是鲜血,喷洒在翻滚的云层上,染红了半边天,而我还意识清醒。
我的意识追随者神将们去天帝跟前复命,看到他接到消息后露出微笑的嘴角,看到无尘玄女在他面前摆弄着我的梭子,一次又一次尝试,但都以失败而终。
我本来想嘲笑来着,但是一想我已经被杀了啊,我不能发声啊,怪郁闷的。
我郁闷的时候,仿佛连下方云层都感受到了,一层又一层的气流搅动出巨大的漩涡,一股冲天煞气直冲上来,在大殿外卷起一阵狂风,神兵天将们霎时将大殿门围了个水泄不通。
天帝皱了皱眉,眼神不再平淡,无尘玄女则比较紧张,她将梭子紧紧捏在手中,慌张地说了句:“他来了……”
我还在猜这个“他”是谁,耳中已经传来桃花精熟悉的笑声:“哟嚯嚯,我这辈子头一遭上天哪。”
然后是松鼠精的声音,各种熟悉的笑声,跟我挂牌织梦坊当天听到的一模一样。
最清晰的是风吼巨大的吼声,险些把我的意识给冲散。没想到风吼还是有两把刷子的,我以后再也不随便惹它了。
门口围堵的天兵神将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风吼白色的身影矫捷地跃入,横立御前,脚爪深深扣入大殿。
它的背上坐着泽逍,身披铠甲,鲜红的披风映着翻滚的煞气,和之前梦里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过半张脸覆着面具。
“姝姝呢?”他手里的枪紧了几分。
无尘玄女诧异地看着他:“你是为她来的?”
说实话我也挺惊讶的,奈何我现在问不了。
“不然呢?”泽逍的目光越过她落在尊座上的天帝身上,“六百年了,你还是死不悔改。”
“这话当朕对你说才是。”天帝指了一下无尘玄女,“她的梭子已经在无尘手上,你还有什么可以倚仗的呢?”
泽逍的视线朝无尘玄女看了过去,目光在她手心一扫,一言不发。
我感觉要出事。
泽逍的情形与以往不同,平时总体来说他还算是温文尔雅的,最多嘴巴毒点儿,但眼下他从出现时就带着怒气。
想必他和天帝之间一定有些什么,他有许多秘密都藏着,我根本活得一无所知。
“看来我之前随你来天界是个错误。”泽逍看着无尘玄女,“我还以为我亲自前来,可以使你们改变主意,没想到你们趁我不在居然敢对她下手。以前那次你们是忘了后果,这次若是她再出事,我定叫这天界荡然无存!”
我真是既惊讶又感动,明明泽逍语气一点也不张狂,可就是叫我觉得霸气侧漏。我八成是着了魔了。
正当此时,外面传来桃花精的尖叫声。她跌跌撞撞地跑进来,粉色纱裙露了香肩,一下匍匐在地上,颤抖着奉上一颗人头。
我很想捂脸,因为那是我的头。
唉,有点无法直视。
余光里白光一闪,风吼驮着泽逍已经扑到天帝面前,却被及时赶来的神仙们合力阻挡。
他脸上的半块面具因为这层神力而被震开,我惊讶地发现他并没有毁容,只是那半边脸上多了一枚银色的印记。
那是妖印。
天帝霍然起身,大怒道:“泽逍!朕一直希望你能回头是岸,不想你竟真的堕入了魔道!”
泽逍被抵挡着无法接近他,双眼却已血红,猖狂笑道:“堕入魔道?我倒觉得我身在天界,尔等才是魔道!”
“放肆!”连无尘玄女都助阵了,红着脸骂了他一句,后半句又软化下来,“就算是为我想想,泽逍,不要再与天界作对了吧。她不过就是你在镜虚山里制作的一个影魅,恐有些慧根会织梦罢了,死就死了,你何必如此在意。”
泽逍陡然来了怒气,一枪挑开一个神仙,煞气铺天盖地:“影魅?你问问天帝,姝姝到底是什么!”
四周静了一瞬,他的声音随之继续响起:“六百年前三界混战,织梦师助战,以己身精气织就梦境封印上古猛兽妖魔,净化三界,扶持天帝登位。而后呢?天帝忌惮织梦师能力,竟趁其休养之际暗中迫害,使她魂飞魄散。我耗费百年才将她魂魄积攒归位,养在镜虚山中,奈何她慧根独具,提早苏醒,因此独独缺少了一魂一魄。”
鲜红的披风一闪而过,他的长枪冷不丁穿过布防直直刺到天帝跟前,骇得神仙们慌张施法。他在法阵中睚眦欲裂:“说啊天帝,你高枕无忧了六百年,告诉在座的人,你是如何对待当初用性命扶持你的功臣的?告诉他们,姝姝到底是影魅,还是那个震慑三界的织梦师!”
我觉得我已经呆住了,因为方才那一瞬我的思绪是空的。
天界的所有人都告诉我,我是别人的影子,而泽逍却说我就是自己一直心心念念崇拜的那个织梦师。
我并不是不完整的,我辉煌过,灿烂过,与宣悟和无尘玄女告诉我的都不同,我在泽逍眼里也是与众不同的,他是不是因为我才背弃了天界?
尽管有许多疑惑,可我直觉里还是选择相信泽逍,而不是天界这些骗子。
“不可能!”无尘玄女忍无可忍地嘶吼出声,再也没有上仙的矜持。
她的侧面站着宣悟,就那样看着她歇斯底里,眼神枯如死灰。
“若你口中的姝姝是织梦师而不是个影魅,那你说我是什么?”无尘玄女泫然欲泣,不管不顾地冲上来拽住泽逍手臂,“你说,我在你心里究竟是什么?”
“你是什么?”泽逍偏头看她,“你本是无尘玄女,因爱慕我而思凡,因此被贬下界历经情劫。天帝将姝姝的一魂一魄注入你体内,变换了你的容貌,使你继承了她的许多记忆,让你误以为自己与我本该是一对,无非就是为了对付我。我当初收到消息,故意抢在天将前面去接你归位,就是想将姝姝的一魂一魄从你体内抽离出来,可姝姝提前苏醒了,已然无用,只好作罢。”
泽逍开始笑,这笑容对着无尘玄女看起来有些无情:“若说影子,你才是姝姝的影子。”
这下我终于将前因后果都联系起来了。我想看一看宣悟的神情,但他垂下了头,我琢磨不透他此刻心中在想什么。
无尘玄女的神色倒是很精彩,她大概没有想到事情会这样,于是她执起了手中的梭子。
泽逍朗声大笑,声震霄汉,我却听出了他笑声中的悲凉:“你想织梦?这世上只有姝姝一人会织梦,她已经被你们害了,再也不会有人织梦了。”
这话说得很轻很浅,像是怕惊扰到什么。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泽逍,长长的眼睫掩着哀伤的眉目,手中的长枪却带着淋漓的鲜血。
他陡然抬头,朝无尘玄女刺去,一枪挑中她手心,掌中的梭子霎时间四分五裂。
【七】
有人挡在了无尘玄女身前,那枪尖就抵在他胸前,是宣悟。
泽逍并没有理会他,转头再战,目标直指天帝。
原本一直淡然坐着的天帝在他将所有事情一件一件剥离出来后再也坐不住,已经起身要走,却被巨大的风吼震慑住了脚步。
天帝怒了,他以意念敲动南天门外的洪钟,召唤三界所有战将,上天擒拿泽逍。泽逍眼中已无其他,只有仇恨,我甚至不敢看他的双眼,血红森冷,是镜虚山中妖王所属。
我觉得我该做些什么了,倒先叹了口气。
泽逍身形一顿,转头四顾:“姝姝?你在?”
有神将趁机将兵器送入了他胸口,他吃痛僵住身子,却没有看一眼,依然茫然四顾:“姝姝,你在不在?”
“在。”我应了一声,眼前的殿堂轰然倒塌,四周是森森的白雪,山神在洞府门口优哉游哉地围着火炉吃瓜,霍然看到一大群人出现在眼前,吓得嗖一下就把瓜丢了。
“镜虚山中都落雪了啊。”我一步一步朝泽逍走去,他身上完好无损,但战意凛然。
四周站着惊骇莫名的天帝、无尘玄女以及一大堆神仙和兵将。
我手中把玩着梭子,笑着朝无尘玄女挥了挥:“没想到吧,你问我要梭子的时候我就织了梦了,你们之前以为杀了我,以为伤了泽逍,全是在梦里,而实际上你们早已被我移来了镜虚山。”
宣悟冷不丁冒出句话来:“不愧是织梦师。”
嗬,我终于成织梦师了,居然是这样的情况下。
“过去的事我依然毫无印象,但料想记不起来比记起来要好许多。”我将梭子轻轻一划,天帝的目光便被我的手指吸引了过去,整个人茫然地朝前走去,越走越远,消失在白茫茫的光晕里。
神仙们慌了,争先恐后地追了上去。
我又在宣悟眼前划了一圈,他似乎早猜到我会有此一举,一把扣住无尘玄女的手腕,将她拖入了我为他织就的梦境。
山神估计是跑去捡他丢掉的瓜了,这会儿从他洞府旁边的雪堆后方幽幽冒出半个脑袋来,接着是桃花精的,松鼠精的,一堆妖怪排排坐吃果果一样紧盯着我,像看个怪物。
我转头看向泽逍,他似乎也有些茫然,对上我的目光才反应过来。
“姝姝?”
“嗯?”
“你又回来了?”
“又?”
泽逍笑了一下,眼里又翻腾如云海,一步一步朝我走了过来:“一千年前我们在镜虚山里相遇,六百年前我们在镜虚山里分离。我们约定过,三界安定就携手隐居镜虚山,我一直在等,却总是等到你的噩耗……这次你是不是真的回来了?再也不走了?”
我很歉疚,丢了那一魂一魄,忘了前尘往事,虽然不用记起曾经的残酷,但也记不得与他的海誓山盟了。
他却还未变,不知道他在镜虚山里与我朝夕相处这么多年,究竟是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来面对的,承受了那么多,竟还能每日笑逐颜开。
织了太多的梦境我有些支持不住,疲惫地朝前一栽,正落在他怀里。
他趁势将我搂了个满怀:“姝姝……”后面的话却怎么也没说下去,语气有些哽咽。
第一次见识这样的泽逍。四周分外安静,原本闹腾的妖怪们都不知所踪了,风吼也静静地退远了。
我睁开双眼看着他俯视下来的脸,眨了一下眼睛:“嗯,我回来了。”
说实话,我也没想到我的能力可以一下增强这么多。是不是连泽逍也无法窥视出我织出的梦境呢?究竟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又有几个人能知道。
天帝的梦里,我与泽逍已经被他正法,他高枕无忧。
宣悟的梦里,无尘玄女幡然醒悟,与他比翼双飞。
泽逍的梦里,有我。
我没有梦,我只会织梦。
现在我们回到了镜虚山,这里覆着皑皑白雪。待到开春就会铺满浪漫春色,有无数鲜活的生灵与我们为伴。三界从未如此安宁过,我和泽逍也从未如此亲近过。
他拥着我,便是一个世界。
不过眼下,我闭上双眼,想好好的睡一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