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葭月探案之依依残腊无情别
2016-03-09陇首飞云
陇首飞云
一、初见
时值冬月,瑞雪初霁。安静窒人的小巷里,两道溜长微弯的粉壁立在青灰的石板路旁。雪粒细白清薄,铺就在墙角,隐隐见着少许凌乱的雀爪印于其上,看不太分明。洛葭月将后背抵住白墙,单手挟持一名青年男子,目光微冷:“贫道今日刚刚踏上会稽县,陶知县是凭着什么,一口咬定贫道便是制造多起绑架案的嫌犯?”
站在她身前不远处的是一名二十出头的男子,身穿簇新的藏青圆领夹袍、淡绿素罗合领单衫。眉清目朗,年轻斯文。听洛葭月将他的姓氏、官职说得一清二楚,诧异非常:“你怎么知道我姓陶?是知县?是了,你定然是绑架案的主谋,所以……”
“陶知县,贫道一个时辰前才刚刚进入会稽县,有城门关防、路过公凭为证。”洛葭月冷笑着打断他的话,“国问禁入乡随俗,难道到了一处地方,不打听当地的父母官吗?能调动弓手的,不是县尉便是县令。你长得如此斯文白净,是县令无疑!”
埋伏在墙头巷尾的弓手们,个个惊叹不已。陶知县语塞。这时,被洛葭月挟持的蓝袍男子突然开口:“梦德梦德,她不是嫌犯,咱们抓错人了。”
“你是什么人?”洛葭月睨了他一眼。此人身穿半旧的宝蓝色镶月白边织锦圆领夹袍,足蹬上好的牛皮靴,不知什么来头。她干脆手臂微箍,半是冷笑半是威胁道:“陶知县,让弓手放下箭,否则,这位守孝的县尉可就要去见他的先人了。”
蓝袍男子呼吸急促,急急喊道:“道道道道……道长见谅,某乃江宁府溧水县前任县尉姓荀名或渊家住龙泉府父母俱亡未曾娶妻……”
娶没娶妻跟我有什么关系?洛葭月狠狠踢他一脚,喝道:“说人话!”
荀或渊被洛葭月一威逼,继续道:“近日会稽县出了一伙盗贼,四处绑架少女勒索钱财。我等思忖许久,认为道姑尼姑的嫌疑最大。正巧……”
“正巧,我刚刚又与孤身少女搭讪,所以嫌疑最大咯?”洛葭月冷笑着打断他的话:“那位娘子称脚酸难行,请贫道送回家。贫道慈悲为怀,自然应允。哪知,进了这巷子,小娘子躲得快,倒将贫道送进陷阱!”
荀或渊红着脸道:“那道长为什么要帮彭,哦不,帮那位娘子?”
“出家人慈悲为怀,哪曾想做个善事都被糊涂人认作是歹人。”洛葭月利口若刀,字字刺心,“如贫道没点子功夫防身,陶知县是不是就此定罪?这点糊涂想法,也不怕传到越州府常知州耳朵里!”
陶知县语塞,荀或渊羞臊,弓手们浑身难受。洛葭月手臂忽地一松,抬脚向荀或渊后背踢去,忽地飞身立在粉墙顶上。她转过身,对众人冷笑道:“贫道今日头回踏上会稽县,便遇着这等奇事。天地之大,无奇不有!”说罢,飞身一跃,顷刻便冲出众人视野,杳然不知所踪。
荀或渊迎头撞上冷硬的青石地,眼前金星乱晃,耳中怪鸣不断,过了好半天才看清众人围在身边。他们的脸模模糊糊,忽近忽远,陶梦德的声音如同包了一层棉被,嗡嗡不清:“或渊,或渊,你没事吧?”
“没……没事。”荀或渊用力晃晃头,坐在地上,好半天才缓过气来。陶知县笃声道:“那道姑定是说谎。”
“不不,”荀或渊费力地撑起,坐在地上晃了晃头,嘴里嘟囔,“她怎么会当了道姑……她没说谎,我知道,她没有。”
陶知县奇道:“你怎么知道?”
“去城门问一下,她说的是实话。”荀或渊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往洛葭月消失的方向奔去,“我现在去找她,问个清楚……对了,她真不是凶嫌。”
众人看着他如醉汉一般消失在巷子尽头,面面相觑,目瞪口呆。一个弓手大着胆子发问:“知县,咱们要怎么做?”
陶知县脸色隐隐发青,又不便对众弓手发作,硬声吩咐道:“你等先去巡街,此事过后再说。”
二、身世
荀或渊向会稽县东边方向寻去。城东的房舍低矮杂乱,多是贫民所居。他像个没头苍蝇一般乱窜,刚刚走到一条巷子口,听见有妇人的声音传来:“……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不要来找我!”
“砰”一扇破门在洛葭月眼前甩上,将她要说的话全数堵在胸口,百般烦闷。她不甘心,拍着木门喊道:“陈娘子,陈娘子,我就问一句,二十年前你是不是送了一个女婴给别人?有没有这回事?你说话啊!”
院里人充耳不闻,恍若无人。洛葭月抬头,见墙头瓦当豁了一个口,似乎正张大嘴嘲笑她的徒劳无功。她呆立许久,想找个客栈落脚,忽地停下脚步,冷道:“阁下不去做狗,真是可惜。”
荀或渊从一棵树后慢慢露出身,嘿嘿一笑,抱拳唱喏:“洛洛洛……洛道长见礼。”
“你来做什么?”洛葭月的眼神冷了下来。
荀或渊支吾道:“刚才是误会,误会。某……无心冒犯了洛道长,还望道长见谅,见谅。”
洛葭月上下打量着他,心底狐疑。此人看起来正经,说话颠三倒四的。他的相貌虽是堂堂,目光有神,颇能得少女的芳心,但笑容太过轻浮,只配得上一个“傻”字。于是,她微张檀口,极有仙风道骨地吐了一个字。
“滚。”
荀或渊知道自己得罪了她,忙摆出十二万分的诚恳,解释道:“某特来请罪。某知洛道长绝不会是绑架少女的凶嫌,冒犯之处还请道长不要介意……”
“有话快说!”洛葭月最烦生人套近乎,尤其是这等脸皮厚如城墙的,“阁下还想尝尝窝心脚的滋味?”
荀或渊见洛葭月没有打人,胆子略肥了些,赶上两步道:“某知洛道长聪慧过人,特来就近日发生的案子请教一二。”
洛葭月“哼”了一声,转身便走。自己也没心情赐教,要赐,最多赐一耳光!荀或渊急忙挡在洛葭月面前:“洛道长且慢,事关人命,为何不发发慈悲?”
“关贫道何事?”洛葭月第五次从荀或渊身边绕过时,冷冷地问。
荀或渊急得抓耳挠腮:“若不早些抓到歹人,还有更多的女子受害,道长岂不关心?”
洛葭月盯着荀或渊的眼:“贫道还没关心过问,肩头差点中了一箭,若真是涉身其中,是不是连命都要没了?”
荀或渊结巴辩解:“这……那确是我的主意……只是没想到……”越说越觉得脸上烧得慌,心跳如擂鼓。早知道会遇到心心念念的人,就不出这主意了。他越想越懊,恨不得给自己几拳。
如此纠缠半晌,洛葭月着实恼怒。此人不会看脸色,不会说话,莫非真是个傻的?她抬头一看,见路旁有位老妇正在晒衣,心头有了个主意。
荀或渊看着洛葭月向老妇问话,不敢打扰。过了片刻,洛葭月道了谢,若有所思地折返身来。
她用一盒上好的面药换了消息。陈娘子以帮人接生度日,但日子并不紧张,手里颇有些余钱。家里只有一个七八岁的独子,并无外人,平日也很少和邻居来往,没什么新奇的。
洛葭月方在沉思,荀或渊忽地跳到她面前:“道长可是要寻人?可有用得上某的地方?梦德是会稽知县,找他问问便成。”
户籍!洛葭月忽地想到,师娘说过,当年,他们夫妇俩途径两浙路一个山村时收养了自己,但不知道此山村属于哪个县。如果陈氏曾经在其他地方居住,后来才搬到会稽县,县里的户籍定然是有记录的。
她瞥了一眼荀或渊,难道真要请他帮忙?思量片刻,洛葭月叹了一口气,停住脚:“好罢,你要问什么?”
荀或渊见洛葭月松了口,喜上眉梢,连连发问:“你怎么知道我在为祖父守孝?还有还有,我当过县尉,你怎么知道?”
洛葭月瞪了他一眼,目光落在荀或渊的手上——他一双手抓着不放的正是自己的袖子。
“爪子!”
“哦。”他忙缩手,藏在身后,生怕被洛葭月锐利的目光齐齐斩断一般。他见洛葭月走在前面三五步远,离自己如此之近,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好事。曾以为佳人再不见,哪知今日竟然碰上了。心底的欢喜止不住地往上溢,化作他唇边明朗的笑。
三、案情
到了会稽县最繁华的前街上,洛葭月先找了一处客栈住下,换下破损的道袍,再走进街对面的茶楼。荀或渊一见着她出现在楼梯拐角处,立刻站起迎接,嘴边的笑容愈发灿烂。
“道长请用。”荀或渊满面堆笑,将桌上的零食碟子推在洛葭月身前:“茶楼才做的脂花餤,尝尝口味如何?”
他叨叨絮絮说了许久,什么风土人情,嘘寒问暖,没一句落在正题上。见洛葭月秀眉微蹙,微现不耐,荀或渊立刻点头哈腰:“道长请讲,请讲。”
“荀公子问了贫道两个问题,都不是什么难的。”洛葭月的嗓音清清越越,带着一丝冷,如玉珠落盘般叮叮咚咚,听在荀或渊耳里说不出的清凉受用。他支起耳朵,恨不得将她说出的每个字,都刻在心底。
“先说守孝。大宋最重冬至,无论士庶皆要换上新衣,而你穿的却是半旧衣裳。看你模样,又不是那等好赌之人当了衣裳,显然事出有因。这袍子颜色素冷,领、袖镶着月白色的边,唯一的结论便是,你家中长辈新近去世。”
“再说县尉。右手中指上生得有茧,说明你必须接触弓弦。不过,茧不深厚,可推定你不是需要使用弓箭的弓手。故贫道推测,你定然是,或者曾经是县尉。”
就这么简单?荀或渊五体投地,差一点给洛葭月行大礼:“洛道长果然聪慧!会稽县百姓有福了……”
洛葭月抬手抚额,当然就这么简单,多观察多思考,找出规律或是不寻常之处便可。难道真以为有神灵相助吗?
荀或渊已经开始说起了近日发生的系列绑架案。上月十五日,家住会稽县城的张氏夫妇报案说,女儿张三娘出门采买后一直未归家,有人送来纸条,要赎金十贯钱才可放人。陶梦德立即遣人将交易地点团团围住,本以为万无一失,谁知依照神秘人要求放在树洞中的赎金却不翼而飞。两日后,在一处废弃的院落里发现了张三娘的尸体。
从那以后,会稽县陆续发生少女被绑架的事件。绑匪向各家索要赎金从八贯到十五贯不等,好在得了赎金后都将人放了。到了今日,已发生了五起案件,陶梦德等人一点头绪也没有。
她不耐烦听荀或渊唠叨,抬眼向街上看去。会稽县是江南繁华之地,此地是县城最繁华的前街。在攒动的人头中,洛葭月发现了几个弓手,在一个身穿县尉服色的中年男子的带领下,盘问可疑人等。目光再一转,她看见正陶梦德被一群人拥簇着。一个抱着孩子的老妇人向他连连弯腰,满脸喜色,似乎正说些感谢的话。另外几人将手中的年货山货等往陶梦德手里塞,只见他连连摆手,不断推辞。
看样子,陶梦德颇受百姓爱戴。她还听闻,陶梦德赴任后,大力提倡文教,禁止赌博等劣习,深受当地士绅赞许。情急之下,请少女当诱饵,捉拿可疑的道姑尼姑,想必也是太过心急所致。
“你又不是会稽县尉,帮忙作甚?”洛葭月问。
荀或渊道:“第一起案子发生时,我刚好到会稽看望梦德。哦,忘了说,我二人时多年同窗。只因去年祖父去世,我辞官丁忧。今年才能到处走走。”
洛葭月刚问了一句:“这些女子家中……”忽见两位丽色少女携手向这边走来,身后还跟着两个小丫鬟。为首那位穿绿衣的小娘子,容色清丽,年纪约十五六岁。她站定在桌旁,对着荀或渊低低唤了一声:“荀公子万福。”
洛葭月一眼就认出她便是方才诱引自己上当的小娘子,果真与荀或渊熟识。她瞥去一眼,荀或渊满脸尴尬。
“荀公子,这不是那贼道姑吗?”少女脸上稍是不满,“你何故与她同坐同饮?”
这少女姓彭,名唤珍娘,是会稽县诗书人家之女。其父曾任从四品国子祭酒,逝世后举家返回原籍居住。彭珍娘的哥哥彭瑚是县里的秀才,陶梦德赴任后,深受当地士绅赞许。珍娘由是与陶、冯二人见过一两次。荀或渊提出用年轻小娘子作诱饵的法子,得了陶梦德同意。思来想去,请彭珍娘做了诱饵。
“哼,这道姑哪里好了,值当荀公子破费请喝茶。”另一个穿大红衣裳少女冷笑道,“这些男人说什么忙断案,忙公务,都是借口。”
红衣少女姓孙名文柔,家中做书籍纸笔生意。平素脾气有些爽直,与彭珍娘是手帕交。
这等闲话洛葭月早就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原本她肯坐下听案情,也只是想借此人帮着找找陈稳婆的户籍线索。既然她犯瞌睡时,有人愿意递枕头,何乐不为?
洛葭月缓缓站起身,佯装遗憾地对荀或渊道:“荀施主,既然两位女施主对贫道成见颇深,不如就此别过了罢。”
“别走!”
荀或渊与两位少女同时叫出声来。孙文柔挡在洛葭月面前,纤纤玉指直指她门面:“好你个贼道姑,还不去府衙,从实招来。”
洛葭月身形微动,如风如影,转瞬就挪到她身后。深闺女子哪识得这等功夫,彭珍娘失声叫道:“阿柔,她是妖怪!”
荀或渊见意中人要走,心下着急,只伸着手“哎哎”叫着。洛葭月回眸淡淡一瞥:“二位娘子,早些回家找娘亲才是正经!”说罢,身形一晃,消失在人群中。
四、因果
是夜,月撒华光,银霜满地,洛葭月奔波一天,正欲闭目安睡,忽听有人敲门。
“洛道长可曾歇息?”
洛葭月听着嗓音甚是熟悉,像是会稽知县陶梦德。思忖片刻,起身理顺道袍,方才开了门。
果然是他,身后还跟着荀或渊和一名县尉。洛葭月双手合十:“贵县前来,可是要捉拿贫道?”
陶梦德目光疑虑,打量了她片刻:“陶某不敢,只是或渊一力推荐,说道长聪慧过人,陶某想……”
“陶知县,有话直说罢!”洛葭月打断他的话,径直问道。
荀或渊慌忙解释:“洛道长洛道长,是我的提议,问问案情。不如去楼下大堂坐着说,宽敞,宽敞。”
洛葭月心里虽是不耐烦,想着在他人地盘上,只得点头应诺。
四人到了客堂木桌旁坐下,洛葭月开门见山:“贵县有话不妨直说。”有话快道别打扰我睡觉!
陶梦德拱手道:“本县近日出现一伙歹人,四处劫掠少女,令本官十分忧心。听闻洛道长善断天机,可否指点一二?”
洛葭月连日赶路,已是劳累之极,听陶梦德如此说,恨不得立刻将这三人扔了出去。见一旁的县尉膀大腰圆,她抬手行礼:“还未请教阁下如何称呼?”
“敝姓周,周大郎。”周县尉故作粗声粗气,“老周呢,是粗人,不懂规矩,玄道长不要介意。”
洛葭月观此人故作眼突睛露,刻意带了一股子凶神恶煞之气,脾气显然算不上温和。她叹道:“既然问着贫道,那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贫道想问几个问题,会稽县被绑架的女子,可都是富贵人家?”
“不是不是。除了第一个被绑架的张家小有盈余,其余皆是贫苦人家。”荀或渊抢先答道。
洛葭月皱眉,这就奇了。但凡绑票,都事先探听好家境如何,家中有钱,赎金亦高,富贵人家的孩子最容易被绑,也因此理。为何会稽县的绑匪偏偏绑架贫苦女子,莫非他们最喜走他人未曾走过的路?
“那,被救回的娘子们,可曾说过什么?对歹人总该有些印象吧?”洛葭月问。
周县尉道:“说倒是说了,没甚用处。有的说是尼姑问路,有的说是道姑化斋,说了两句话后便觉神志恍惚,不知身在何处。有两位女娘说嗅到了什么奇怪的味,定是用了迷药。”
愈发胡扯了。江湖上若真出现一闻便让人神志恍惚的药,她怎么没听说过?。
荀或渊插嘴道:“洛道长不如参详参详,到底是什么样的盗贼,竟敢如此猖獗放肆?”
洛葭月愈发困意上头,信口胡扯:“但凡犯案,不为利便为欲。既然专挑贫家女子下手,想必案犯并不看重利的,或者说最首要的目的并不是赎金。可以说,他根本就不看重金钱,所以制造绑架案,或许有其他的目的。”
“到底是什么目的?”陶梦德追问。
洛葭月心道,本仙姑昏头昏脑地说了这么多胡话,自己都不知道说的是什么。她素手一挥:“待贫道算上一算,再与贵县解答。现下天色太晚,明日再说罢。”说完,径直起身回房去也,将三个大男人晾在正堂面面相觑。
次日,洛葭月起个大早,匆匆赶到陈氏家附近候着。果然,没过多久,便看见陈氏打开门,牵着一个七岁左右的男童走出屋来。这男孩就是陈氏的独生子桂郎。
昨日她看见陈氏院中挂了两件衣裳,看那身量大小,是给七八岁左右的男童穿的,用料比陈氏身上的衣裳更好,想必是给桂郎做的。再联想到老妇人说的话。洛葭月猜想,陈氏除了做稳婆接生以外,必定还有其他的金钱来源。这,说不定与自己的身世有关。
洛葭月便想,小孩最喜欢看热闹吃好点心,用什么法子哄一哄桂郎,说不定能问出线索。
五、桂郎
见陈氏转身回屋,洛葭月立刻闪出身,快步赶到桂郎前方不远,佯作偶遇一般出现在桂郎面前:“哟,这不是桂郎吗?”
“你是谁?”桂郎个子小小,面容清秀可爱,好似年画上的招财童子。洛葭月笑着摸摸他靛青的头:“你娘是陈娘子,是我的熟识。今日,我从外地过来看你们,可巧就遇上你了。”
桂郎有些怀疑:“我怎么没听娘说起认识道姑呢?”
“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的。”洛葭月笑道,极自然地拉起桂郎的手,“既然遇到了你,便是我二人的缘分。来,阿姐带你去吃果子。”
桂郎犹豫,被洛葭月三言两语哄了去,找了一间糖果铺,洛葭月指着店里的糖果糕点说:“随便选罢,想吃什么就买。”
桂郎高兴得蹦了起来,急忙挑选起来。洛葭月见他挑选的全是腊月新年人们惯常吃的糖果,什么十般糖、澄沙团、韵果、蜜姜豉、皂儿糕、蜜酥、小螺酥等物,便知这孩子虽年幼,极是懂事,只笑着不阻拦。
伙计将桂郎挑选的糖果一并包了一个大包,放在他手里。桂郎喜道:“娘这下可高兴了。”
“桂郎乖。”洛葭月笑道,牵起桂郎的小手往他家走去,“阿姐送你回家。你家最近没来什么人罢?”
“没有啊。”桂郎瞪着溜圆的眼,想了许久,“就是前些天,那人又来了 一次,送了好些东西。”
洛葭月忙问:“什么人?你可认得?”
“就是那人啊。”桂郎比划着,“有些高,头发花白,四十多岁。每年都要来好几次,送米送面什么的。”
洛葭月暗忖,这人为何年年都要给陈氏送东西?她又问了几句闲话,桂郎记不真切,只说:“衣裳靴子都破烂。”
远远望去,前面还有两个路口到陈家所在的巷子,洛葭月怕惹来口舌纷争,便对桂郎道:“阿姐还有事,暂且不去你家看望你娘。你把这些糖果都要交给你娘,要不阿姐会生气的。”
洛葭月看着桂郎离开,低头暗忖。桂郎所说的那人,到底是谁?这时她才想起,那人是男是女都忘记问。
正欲追上去,正前方撞来一人,一把将她抓住。洛葭月定睛一看,这不是荀或渊么?
荀或渊面色焦急:“阿月阿月,不好了,孙家娘子失踪了!”
洛葭月白了他一眼,用力甩开:“孙家娘子是谁?干我何事?”
荀或渊顿足道:“就是昨天你见过的,穿红色衣裳的娘子。方才彭珍娘找到我,说她二人一同上街买胭脂,谁知孙娘子一眨眼就不见了人影。”
“许是贪玩,一时分离也是有的。”洛葭月道。
荀或渊不依,执意抓住洛葭月的袖子,不放她走:“阿月你听我说。孙娘子就是脾气暴了些,若她真被绑匪抓住,梦德怕又有麻烦了。”
“他有麻烦关你什么事?关我什么事?”洛葭月一拂衣袖,眉间隐有怒色,“贫道自身尚且难顾,何须顾别人?”
两人拉扯了半盏茶有余,在窄巷里僵持不下,一个要走,一个不让走。忽听得一声凄厉的哭声,划破冬日阴蒙蒙的天空。
“桂郎,我的儿呐!”
洛葭月悚然一惊,快步往彼处奔去。转过拐角,只见陈氏伏在桂郎尸体上,嚎啕大哭,尸体旁边散落着澄沙团、皂儿糕、蜜酥等物。
“怎……怎么会……这样……”洛葭月如坠冰窟,从头到脚冰冷一片。她明明看着桂郎走回家,明明,他刚刚还与自己,笑嘻嘻地告别,还抱着一袋蜜饯糖果,要带回家与母亲吃,就这么片刻功夫……片刻功夫……
四周涌来好些人,将陈氏与桂郎围住,众人七嘴八舌纷纷相劝。荀或渊正要寻人去告诉陶梦德,彭珍娘从远处跑来,一把抓住荀或渊的手臂:“荀公子,你可寻到了阿柔?”
“这里出了人命,要马上报官。”荀或渊急道,“你且莫忙。”
洛葭月充耳不闻,木木地拨开人群。她虽与桂郎只有一面之缘,却甚是喜爱这小郎君。她只是想从桂郎身上打听自己身世线索,没想到,就这么片刻功夫……
“……阿柔不重要?”彭珍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一个小娃而已,难道比得上阿柔?”
众人纷纷侧目,不知什么人在胡搅蛮缠。彭珍娘见人不满,声音略微低了少许:“我……又没说错……死了就死了,活人才重要……”
“啪啪”两声脆响,彭珍娘只见一道杏黄闪过,两颊一痛,蓦地肿了起来。抬眼看去,她不禁全身一缩,只见洛葭月冷着一张脸,看着自己的目光就像看一个死人。
陈氏抬起头,看着不远处的洛葭月,颤抖着抬起手:“你……是你!”
洛葭月没有做声,难捱心痛。她知生离与死别方为世间常态,自信已不动于心,不动于物。未曾想,因己之故,连累了无辜孩童丧生。若不是自己拦下他,桂郎还在私塾读书,根本不会遭遇死亡……
“对不起。”洛葭月低声道。虽然她知道,这三字说出来,已是毫无用处。
陈氏哭嚎:“是你!你就是那个煞星!当年……你……”
洛葭月一惊,当年什么?她一把抓住陈氏的手:“你知道什么?你告诉我?我爹娘是谁?”
陈氏看着洛葭月,神色慢慢变得奇怪起来:“你想知道吗?想知道吗?”
在一片寒冷中,洛葭月听见世间最残忍的六个字:“死也不告诉你。”
待周围重新安静下来,洛葭月站在原地,如泥塑木雕一般。荀或渊的声音轻飘飘地落进耳里:“阿月,梦德想问问你。”
“好。”过了许久,洛葭月低声道。
六、公堂
会稽县衙后堂,洛葭月坐在客座上,面无表情。搁在桌下的银霜炭炉正冒着丝丝热气,屋内温暖如春,窗边一盆水仙正灿,白盏中心点着丝丝黄蕊,幽幽淡香将炭火气冲散了不少。
荀或渊站在她身旁,满目关切。他真心懊恼,若不是自己缠住她,洛葭月定会一直关注桂郎,也不会发生这样的惨事。此事,他也有责任。
“洛道长何故出现在现场?”陶梦德咳了一声,开口询问。
洛葭月低声道:“贫道自幼被天机门门主洛疏年收养,一直在寻找亲生父母。当年正是稳婆陈氏将贫道抱于师父,只是昨日打听时,陈氏缄口不言,贫道便想从其子桂郎口中打探一二。得了消息后,贫道一路将他送回,一时疏忽,竟发生惨事。贫道罪孽深重。”
陶梦德皱眉道:“道长可见着什么可疑的人?”
她仔细回忆片刻,摇头道:“未曾。”
若是桂郎是因为看见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人或事……这么短的时间,会遇着什么事呢?
这时,一个皂隶忽地闯入后堂,向陶梦德禀告道:“禀知县,那孙家夫人正在大哭大闹,不要大夫问诊。”
陶梦德皱眉:“胡闹!不问诊,怎能治得好?怎么能知道犯人的消息?”
洛葭月站起身:“陶知县,贫道略懂医术,不妨让贫道看看?”
陶梦德有些犹豫,荀或渊倒先劝上了:“洛道长医术高超,在京城人尽皆知!”
陶梦德终于点了头:“有劳道长。”
原来,就在桂郎被杀后没多久,正在街上巡查暗访的陶梦德带着大批弓手赶到,正四下搜寻,孙文柔惊叫着从一处废弃的院落里冲出来,晕倒在陶梦德怀里,至今未醒。陶梦德将孙文柔安置在客房里,遣人去请她父母,吩咐弓手严加看管,且不可被人伤了性命。
洛葭月随着众人刚走进一间素雅的小院,便看见彭珍娘在檐下不停地抹眼泪。她身边站着一个年轻书生,相貌与她有几分相似,是她的兄长、本县秀才彭瑚。
彭珍娘一见着荀或渊,眼泪汪汪地想要走来,被她兄长止住了。荀或渊对彭瑚行礼:“彭公子。孙娘子的家人可曾来了?”
“孙夫人在里面。”彭瑚回礼,“多谢荀公子救下舍妹。”
洛葭月瞥见,彭珍娘微带羞意,不时拿眼觑着荀或渊。荀或渊假装没看见,匆匆敷衍两句便陪同洛葭月进了屋。
这客房颇大,被一架屏风隔成两间。孙文柔躺在里间床上,床边坐着个妇人,正低泣不已。外间守着两个身材高大的弓手,一见陶梦德便上前行礼。
“洪大安,成甲,孙娘子现下如何?”陶梦德问。
两人对看一眼,齐声道:“未曾苏醒。”
洛葭月觉得此景有些奇怪,至于哪里不对又不说不出来。待她走进内间时,心底更是“咦”了一声,这孙文柔怎么穿着褪了色的粗布衣裳,像做苦力的小使女一般。她的母亲孙夫人正抹着眼泪,“儿啊心肝啊”叫个不停。
洛葭月摸着孙文柔的脉,只觉脉象沉稳有力,康健无疑。可她为何迟迟未曾转醒?
她问孙夫人:“可喂了药?”
孙夫人摇头道:“未曾。大夫不敢贸然用药。只是,阿柔许久不醒,我这心,怕得很。”说罢,又滴起泪来。
同样是母亲,她还有女儿可疼。洛葭月一想到陈氏那张败若死灰的脸,心底的懊悔如潮水般阵阵涌上。
陶梦德开口相劝:“孙夫人莫要悲伤。令爱并无大碍,说不定过会便要转醒。本县定会下竭尽全力,捉拿歹人。”
洛葭月见无事可做,转身出了门,恰听见训斥之声。循声看去,周县尉站在山石上,正指着地下站着的众弓手喝骂。
“你们都是做什么吃的?叫你们巡逻巡街,巡的什么?一个个偷奸耍滑,好赌滥吃,养你们不如养废物!”周县尉训人时,双眼瞪如铜铃,甚是骇人。
正想找县里的仵作问问桂郎尸体勘验情况,荀或渊忽地冲到她面前,一把抓起她的手:“快快,跟我走。”
“什么事?”洛葭月一动不动,站定如青松一般。
荀或渊跺脚:“那个稳婆陈氏来县衙告状,说你就是绑架少女的歹人,桂郎就是看到你下手绑架孙娘子,才遭了毒手。你快跟我走,出了会稽县,暂且躲两天。”
洛葭月瞥他一眼:“躲?有用吗?”
“那你要做怎么做?”荀或渊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她这样乱说,很多人都信以为真。若是你被判有罪当如何?”
“那也比当缩头乌龟强。”洛葭月道,抬脚往公堂走去,“走吧,且去听听陶知县审案。”
公堂上已聚满了人,陈氏哭得背过气:“……民妇不说,本以为这事就这么算了。谁知道那道姑打听四处民妇家中状况,今日还想绑了小儿桂郎,让桂郎横死。知县为民妇做主啊!”
所有目光集中在洛葭月身上,荀或渊想要帮忙申辩一二,只见洛葭月走上堂去,步态从容,对陶知县朗声道:“桂郎之死,贫道确有过错。贫道只是想打听身世,因陈氏拒绝,故此才出此下策,没想到连累桂郎,却是贫道之过。”
陶梦德神色冷峻:“玄静,你可知罪?”
“贫道有错,无罪。”洛葭月抬起下巴,“贫道以为,下手杀害桂郎之人,定然是意图绑架孙家娘子之人。”
陈氏忿然抬起头,指着洛葭月愤怒地说:“就是你绑架的!”
洛葭月对陈氏施了一礼:“陈娘子,对不起,桂郎不是我杀的。”
“不是你是谁?”
洛葭月没有理会,看着陶梦德:“贫道从桂郎口中未曾得到什么可靠消息,便送他回家。还隔着两条巷子时,贫道怕陈氏又出言不逊,便没有亲自送他回家。片刻后,贫道便碰上了荀或渊荀公子。若真是贫道下手,他定然能看见。”
荀或渊连忙扬声喊道:“就是就是。我看着桂郎从她身边离开的,她没有杀桂郎。”
哪知从人群中挤进来一个老妇人,沙着嗓子道:“陶知县,这两人是一伙的。昨日这道姑向我打听陈家的事,这公子哥就在一旁。老婆子看得清楚,他一直和这贼道姑走在一起!”
此人正是昨日将陈家近况告诉的洛葭月的老妇人。旁听百姓一听,群情激奋,纷纷鼓噪着要陶知县将两人收监关押。陶梦德连拍好几次惊堂木,才让众人平静下来。
“洛葭月,你有何话说?”
洛葭月不慌不忙:“禀知县,贫道确曾打听过陈家近况,但并不代表贫道就是杀死桂郎的凶手。”
待人群确已冷静下来,洛葭月才道:“从贫道的目光离开桂郎,到桂郎身死,不过半盏茶的时间。这期间,贫道并未见过什么人。但是孙家娘子却是在这段时间内失踪的,失踪地点也相去不远。若是桂郎碰巧路过,无意中看见了什么人,或者遇到了什么事。他虽然没有声张,但绑架孙娘子的歹人以为桂郎看见了什么,下手杀人也是可能的。”
陶梦德方在思忖,洛葭月又道:“孙家娘子现已脱身,只是昏迷不醒。不如等她苏醒了,问一问绑架她的歹人是什么模样,事情便一清二楚。”
恰此时,一名皂隶匆匆走进公堂,向陶梦德道:“禀知县,孙娘子醒了。”
“她可说了什么?”陶梦德急问。
“她说,她说,”皂隶往洛葭月看了一眼,“绑架她的,是昨日与荀或渊一同饮茶的道姑。”
公堂上所有目光都聚集在洛葭月身上,陈氏狰狞着脸扑来:“就是你杀了桂郎!我就知道你就是个祸根,你……”
洛葭月片刻惊诧后,立即冷静下来。孙文柔为什么要陷害她?目的何在?刚躲开陈氏的“魔爪”,她听见陶知县一拍惊堂木:“洛葭月,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贫道……”洛葭月瞬间便拿定了主意,轻巧一扭身,跃至堂外,“无话可说。”
周县尉见状,立即飞扑而来:“哪里跑!”
洛葭月根本不欲与他纠缠,闪身避了两招,往大街奔去。此时,一辆马车滚着车轮桀桀而来,驾车的荀或渊大喝一声:“阿月,这边!”
马车直冲周县尉驶去,逼得他连忙退步回避。洛葭月趁机跃到上马车,大喝一声:“走!”
两人竟在光天化日之下逃之夭夭!
七、探查
直到驶出会稽县城十余里地,到了左右无人的山路上荀或渊才停下车驾:“停!”
洛葭月见没弓手追来,这才松了一口气。她还在思忖对策,荀或渊一张大脸凑到面前,满是得色:“阿月阿月,怎么样我聪明吧?”
“嗯。”洛葭月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荀或渊再接再厉,继续邀功:“我一看见势不妙,赶紧出来找车,正好看见驿站的马没回棚。阿月你说我聪明吧?”
洛葭月忽然翻身下车,径直往前走去。荀或渊忙抓住她:“阿月你怎么不坐车?上来上来,你要去哪,我带你去。”
“你是想留下线索,让陶知县抓我对吧?”她反问。
荀或渊忙辩白:“不是,我是怕你……”
“算了,跟你也没什么好说的。”洛葭月看了他一眼,抬脚往前走去。荀或渊急了,拦在她身前:“阿月!我我……我不会抛下你不管的!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只要能帮到你!”
“当真?”洛葭月一眼瞥去,见荀或渊郑重其事地发誓,莫名有些想笑。她故意板着脸道:“我可是绑架杀人的逃犯。”
荀或渊满脸认真:“你不是,孙文柔在胡扯。”
洛葭月心里一颤,抬眼见他一双眼眸漆黑如黑水银,满满的全是认真与信任。这人虽然无赖痴缠,却是一心帮助自己。怔了片刻,洛葭月伸手扯出荀或渊的衣领:“既然如此……脱衣服罢!”
待洛葭月换上荀或渊的衣裳,信步走在林间小道上,俨然一副青年学子的模样。荀或渊走在她身后,穿着从附近偷来的一件粗布衣裳,极不舒服。荀或渊满脸苦色:“阿月……你真要去找凶手?”
“我不是告诉你了么,杀害桂郎的,定然是绑架孙文柔的人。”洛葭月道:“所以,要洗脱嫌疑,必须把整个案情了解清楚,才能知道孙文柔为什么指证我绑架了她!”
荀或渊恍然大悟:“所以你才要我将发生的五个案子都说了一遍。”
亏得荀或渊记性好,受害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何时发生案情,都记得一清二楚。最让洛葭月疑惑的是,每个案子发生时,都是每天最热闹的时分,那些女子被绑的地方,也离着前街不远。难道贼人真是胆大包天?
荀或渊被洛葭月夸了几句记性好,心花怒放得几乎要飞上了天。恰巧,两人逃出的地方,被绑架的少女王银花、周倩姑住得都离此地不远。洛葭月问明了路,急急赶去。
乡间路上,农夫、村妇抱着年货,欢喜返家。洛葭月穿着男装,与荀或渊结伴而行,倒也没引得多少人关注。货郎挑着满当当的担子,步子轻快地走来。一眼看去全是红彤彤的年货,桃符、年画、香包、药包,还有孩童们喜欢的各色小玩具。
远远到了五福村,荀或渊指与洛葭月道:“这边这边,她家在村口不远,门前有两棵桃树。”
洛葭月见一湾清溪绕着一户人家的柴门经过,两棵桃树低低矮矮遮住小径。院子里,一个年轻妇人怀里支着簸箩正在喂鸡,一旁还有一个壮汉正在劈柴。洛葭月倒有些踌躇,就这样莫名询问,会不会被打出去?
荀或渊倒是直接,自告奋勇上前:“我认得,那是王银花的兄嫂,在公堂上,对我恭恭敬敬的。我去询问一二,定然会有发现。”
洛葭月还没说话,荀或渊已跑了去。她只盼望,这人若是被打将出门,千万别连累自己。果然,荀或渊刚大喇喇地报上名去,院中那对夫妇跳将起来,男的举刀,女的扛棍,齐齐向荀或渊招呼来。洛葭月侧耳细听,男的吼说什么“搅扰”、“得病”,女的也是横武,一棍棍打在荀或渊身上,毫不留情,洛葭月都替他疼。
荀或渊虽年轻,却抵不过两夫妇的“鸳鸯棍法”,被打得抱头鼠窜。还好,夫妇俩也没追打,只在家门口喝骂几句作罢。
好不容易逃得性命,荀或渊冲到洛葭月身边,直直地想靠在她肩头。洛葭月哪里容他放肆,待他的头刚要倚来时,轻巧一偏,荀或渊的头与树干狠狠接触一下,疼得他直咧嘴:“哎哟好疼。”
洛葭月想笑话他两句,但见着荀或渊额头上一道红痕,如桃花一般显眼刺目,心里稍微不忍:“在公堂上,人家怕你,只因你是知县的朋友。今日你一没穿官服,二没带凭证,别人何须惧你?自然要打的。”
“那怎么办?”荀或渊苦着脸问,“不如,就不问了罢。”
洛葭月伸出手指,轻轻将他脑袋转了一个方向,再从身后包袱里抽出道袍穿上,片刻又是道骨仙风女冠子模样。
“有劳施主。”洛葭月站在王家柴门前,起手问礼,“请问银花女施主可是住在此处?”
壮汉放下手中斧头,擦着手走来,迟疑问道:“道长,你是……”
荀或渊不敢露头,又怕洛葭月吃亏,焦心不已,一小块土地都快被他的双脚磨出洞来。没过多时,听柴门一响,洛葭月被王家夫妇恭恭敬敬地送了出来。
“阿月阿月,”荀或渊连忙拉住洛葭月的袖子,“他们没为难你吧?”
洛葭月秀美微蹙,心不在焉地摇摇头。王银花一脸憔悴,只呜呜咽咽地说是她的错。兄嫂劝了许久,她才将当日的情形说了一遍。
“那日,我到了城里,买了好些年货。”王银花怯怯地说,“我去丝绸铺看料子的路上,遇到一个长得很丑尼姑。她求我带她去一处巷子。我看她又老又丑,脚上还不方便,心底一软,便带着她去。刚走进巷子,我就嗅到一股难闻的味道,醒来后已经被捆绑住。”
她的声音很是低沉,语速稍慢,不时抬头看洛葭月,目光十分凄婉。洛葭月问:“那日你穿的什么衣裳?”
“就是家常旧衣。嫂子让我扯两尺布做新衣。”银花愧疚地看了王嫂一眼,“全都没了。”
王嫂忙道:“东西算甚?人回来就好。”
见银花神色渐松,洛葭月从袖中掏出一个香包,上面绣着京城时兴精致花样。她将香包塞到银花手里:“将这香包挂在床头,每夜定然好睡。”又从袖中拿出一张药方,放在王嫂手中:“这药,每日一服,连服三日,身体大安。”
王嫂连连道谢,面色感激。洛葭月有将王金喊了出去,问道:“且问,大郎是怎么知道令妹被绑架的?”
王金道:“是有人朝院子里扔石头,差点砸中我。我见石头上绑了一张纸,银花又许久不回,怕是什么不好的事。打开纸一看,上面写了几个字。请村里的先生看的。先生说,那群歹人要十贯钱才肯放人。”
“交钱的时间、地点在何处?”
“有有,就在前面山坳里。陶知县派了人手,将那处围了起来。只是,不知怎么的,我把钱放在树上,一会功夫就不见了。我还以为……还好,银花第二天就回来了。人没事就好,就好。”
汉子脸上满是庆幸。洛葭月看得出,他是真心疼惜妹子。
听洛葭月说了情况,荀或渊兴奋地一击掌:“王银花所言,比在公堂上又多了一些。她已将尼姑的相貌回忆起来,太好了,我这就回去,将消息告诉梦德。”
洛葭月径直泼一桶冷水:“她的证词没用。孙文柔和金湖村的周倩姑都说是道姑诱拐的,我根本无法脱罪。”
“这……”荀或渊想了想,“许是她看错了?或者,疑犯刻意伪装成尼姑、道姑。”
洛葭月实在不想理这人,抬脚便走,可荀或渊一直在耳边聒噪:“阿月,你说,疑犯到底有几个人?一个人负责出面诱拐,两个人看管人质,还有一人给家里送信,最后将赎金拿走、放走人质。如此万无一失,算着起码也得七八个人吧。按理说,这么多人,应当很好抓的,怎么会一点头绪都没?”
“那是因为你笨!”洛葭月忍无可忍,“绑架的是没力气的少女,捆得像粽子一般,怎么挣脱?一人看管一人勒索,两人足够!”
荀或渊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那阿月你认为是谁?”
当真以为我能掐会算?洛葭月也不知道绑匪为何只绑架贫家女子。她隐约察觉,这是本案一个重要关节。想不出头绪,索性暂时将此事撂开,问明了金湖村的方向,一路紧赶慢赶,终于赶在夕阳落山前到了金湖村。
村口有一片波光粼粼的大湖,湖波如鱼鳞般细密,在冬日阳光下泛起金光,因为湖边围了一大圈人,隐有妇人嚎啕之声传来。洛葭月快步赶上,拨开人群一看,潮湿地上躺着一个少女,衣着朴素,双目紧闭,湿漉漉的头发贴在毫无生气的脸上。一个妇人扑在她身上,哭得上气不及下气。
“倩姑,你醒醒……”
倩娘?不会是自己要找的周倩姑吧?洛葭月心下一紧,悄声问站在身边的老妇:“请问娘子,这位小娘子是否姓周?”
“对对。”老妇人抹着眼泪,“倩姑命苦啊,从小死了爹,她娘艰难拉扯她长大。没曾想前些日子进城,被歹人绑了去。她娘好容易借了债将她赎回,倩姑订了亲的夫家说她命硬,执意退了亲。倩姑一时想不开,就……”
周母嚎啕大哭,远处传来爆竹声,听着愈发悲切。洛葭月叹了一口气,这条线索就这么断了。荀或渊正要上前安慰两句,被洛葭月一把抓住。如今,周倩姑死于非命,自己身上的嫌疑越来越大了。到底是什么人,在从中作祟?
“走。”两人悄悄挤出人群,寻了一个僻静的角落。荀或渊问:“下一步要怎么办?”
洛葭月道:“现下出了人命,陶梦德是肯定要到这里,而且必定会带仵作来。县里的仵作是什么人?若是找他探听情况,如何?”
“仵作姓许,倒是有些本事。”荀或渊皱眉,“只是,万一他暴露了你的行踪……你……”
洛葭月冷笑:“陶梦德还没那本事抓我。这过会等陶梦德带人来了,你看着许仵作是在何处检查尸体,找个机会把人逮出来便是!”
逮出来……荀或渊身上一抖,硬着头皮应下,“包在我身上。”
果然,没过多久,县里大队人马赶到。洛葭月与荀或渊躲在一处房舍后面,见着周母向陶梦德哭诉冤屈,陶梦德亦是连声安慰,没半点不耐烦之色。
洛葭月低声道:“陶梦德看起来还算个好官。”
“那是。”荀或渊应和,满脸得色,“我与他同窗多年,一直知道他抱负甚伟,一心兼济天下,福泽一方。他上任以来,专心政务,本地文士、商人宴请,一概不去的。”
自己同窗政绩斐然,这人怎么一点都没嫉妒之色?难道真是天性忠厚?洛葭月道:“那得看他有没有这能力。在公堂上不问缘由就要给我定罪,心性不定,磨练的日子还长。”
荀或渊为陶梦德争辩:“他这也是……也是……”说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换来洛葭月两个大白眼。
没过多久,衙役将周倩姑的尸体抬到附近一处小房子,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头提着一个布包走了进去。
荀或渊道:“那就是许仵作。”
“走。”待守门的衙役开始松懈,两人弓着身,悄悄绕道用于那小屋后,一前一后攀上屋顶。洛葭月轻轻揭开一片瓦,往里窥探。屋中只有许仵作一人。他年近五旬,手脚很利索,按压皮肤的力道、手势极为纯熟。每勘验一处,便记录在尸格里。
过了半个多时辰,许仵作才验尸完毕,不慌不忙的收拾包裹,吩咐衙役去找稳婆。洛葭月正待喊人,见许仵作抬头向自己望来:“二位,先下来吧。”
被人反将一军,洛葭月有些尴尬。荀或渊率先跃下房顶,对许仵作拱手道:“许前辈。”
洛葭月也跟着翻下来:“许前辈,打扰了。”
“二位有什么话快说罢。”许仵作开门见山道。
洛葭月心底有三分好奇,七分疑虑:“许前辈为何不告发贫道?”
“老头子活了这把年纪,若是人心善恶都看不出,只怕是活到狗身上去了。”许仵作笑道,“你个小女娃颇有胆识,在公堂上面色不改,说话条理分明,非大奸即大忠。老头子且信你一回,又何妨?”
洛葭月立即起手行礼:“受教。晚辈蒙冤,特特向前辈打听一二。第一起案子里,不幸失了性命的陈三娘,因何而亡?”
许仵作眯着眼,回忆半晌,“尸体颈上一道扼痕,乃窒息而亡。”
“发现尸体的日子,是十一月十八日。陈三娘的死亡日期,可否得知?”
许仵作道:“只知死了两天以上,具体时间无法断定。”
洛葭月又问:“今晨不幸丧命的……桂郎,死因为何?”
许仵作回想片刻,“亦是颈上一道扼痕,窒息而亡。”
荀或渊一听,激动得一拍大腿:“这便是了!杀害桂郎的,与杀害陈三娘的定然是一个人!阿月昨日才到会稽,一定不是她所为。”
他自以为想得周到,洛葭月许会夸上两句。哪料洛葭月飞来一个白眼:“难道只有凶手才会掐死人?旁人就不会如此?”
许仵作却是目光一闪:“这倒提醒了老朽。陈三娘的尸体还停在县衙。老朽回去查查伤痕。”
“不过,有些事老朽不甚明了,还望道长解惑。”许仵作忽地连连拱手行礼,话也叨絮起来,“道长为何在此间……”
洛葭月顿觉不妙,许仵作此举不是故意拖时间,便是给自己暗示。情急之下,她立刻抬手,往许仵作肩上“重重”一击。许仵作人老成精,立刻往后一倒。
“阿月你做什么?”荀或渊大惊,慌忙去架洛葭月的手。洛葭月被这人气得半死,在这般危急时刻,他未察觉危险倒罢了,还拖自己下水。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一脚踢去正中他心口,逼得荀或渊退了好几步。
荀或渊正在惊诧洛葭月为何突然翻脸,忽听陶梦德厉喝一声:“洛葭月,还不束手就擒!”
就你个大头鬼!洛葭月早已奔出房间,抢下一匹马,扬长而去。冲来的衙役只得眼睁睁看着洛葭月扬长而去。
陶梦德一张脸黑成锅底,荀或渊自是讷讷不成言。许仵作倒是将两人的责任推得一干二净:“那道姑好生厉害,挟持荀公子从旁经过。老朽正欲上前相助,却力不及人。幸亏知县及时赶到,救了性命。”
陶梦德即便不信也没有证据,瞪了荀或渊一眼。听了验尸结果后,率领众人回了县衙。荀或渊故意落在最后,一路盘算怎么去找洛葭月。他刚想悄悄往路边小巷窜去,左右就上来两人,“热情”地将自己肩头架住。
八、迷局
“荀公子到会稽县这么久,小弟早就想宴请一二。来来,今日小弟们做东,痛饮一晚。”弓手成甲、洪大安一左一右地将荀或渊夹住,生拉硬拽地将他拖进客栈大堂,连声唤道:“伙计,有什么好菜,都端上来。”
成甲和洪大安都是会稽县技艺最娴熟的弓手。洪大安性子比成甲略微稳重些,拱手道:“荀公子曾任县尉,在下一直想讨教一二。不知今日可否?”
“讨教什么?”成甲笑道,“下个月初一十五再开赌场时,请冯兄一道去见识见识如何?”
荀或渊慌忙摆手:“饶了某罢。某对赌博一事,不算精通。”他的头脑再不灵光,也知道两人是来盯着自己,等着抓捕洛葭月。纵然心急也无可奈何,只得与两人对饮起来。
好在荀或渊混了两年官场,场面上的话还说得出几句。三人闲聊喝酒,直到梅梢月上,成甲与洪大安烂醉如泥,趴在桌上呼呼大睡。
荀或渊存了几分私心,未敢忘形痛饮。见两人都醉倒,且天色已晚,强忍不适抱来被盖为两人披上,自己则是翻出棉衣度过一晚。
次日醒后,成甲、洪大安两人已不见踪影,想是回县衙当班去也。荀或渊坐了片刻,实在想不出到底该如何是好,无聊之至。刚过了午时,他刚闷闷不乐地走下楼,伙计便向他走来:“荀公子,方才有位娘子给你留了话。”
“什么娘子?”荀或渊一愣,反问道。
伙计道:“那娘子生得好生美貌,偏不说姓名。只说请公子到太平坊郭四郎茶肆一叙。”
美貌娘子?荀或渊心里一跳,立刻堆着笑道:“多谢多谢,有劳有劳。”连饭也没吃完,快步奔了出去。
郭四郎茶肆离此地有些路程。一顿饭的功夫后,他看着茶肆黑漆招牌在有些阴暗的天色下发亮,心跳愈发急促。刚一进茶肆,径直跑到一处包厢前。他只觉嗓子干渴,微微发颤地掀开竹帘,顿时愣住——包厢中坐着两人,竟是彭家兄妹。
彭瑚拱手见礼:“冯兄邀约我兄妹二人,何须如此客气?”彭珍娘又喜又羞,脸色绯红。
荀或渊勉强才挤出笑:“哪里哪里。自某到了会稽县,仰慕彭兄学识人品。彭兄深明大义,某佩服。”
两人分宾主坐下。彭珍娘的脸愈发红润,看向荀或渊的颜色更显娇羞。彭瑚问:“冯兄特特为舍妹设宴压惊,在下感激不尽。”
压惊?有这回事吗?荀或渊敷衍道:“前日事发忙乱,某处事不当,怕是得罪了彭娘子。”
“哪有!”彭珍娘笑道,“荀公子定是看出了那道姑居心不良,才盯着不放。她果然就是绑架那些女子的歹人!若非阿柔聪明,否则也……”
荀或渊字斟酌句地附和:“确实如此。此人心机狡诈,梦德带着弓手在街上巡逻多日,都被她连续得了手。”
又说了几句,荀或渊问:“孙娘子现下如何?”
彭珍娘撅起嘴:“那日她明明已经大好了,却什么都不说。今日又神神秘秘的,见了我和哥哥都不招呼。”
“有此事?”荀或渊奇道,“可真奇怪。”
彭瑚也点头道:“确实如此。方才我二人经过县衙,见孙娘子站在角落里闷着头笑,也不搭理,莫非是中了邪?”
彭珍娘“啊”了一声:“难道是那道姑施了邪法!”
荀或渊干笑道:“哪有什么邪法妖法,孙娘子不是好好的醒来了么?”
“荀公子哪里知道原委。”彭珍娘道,“昨日在县衙,我正在安慰孙夫人,把公堂上的事说与她听,可巧阿柔便醒了过来,半点预兆都没。她突然开口说是那道姑绑了她,真吓了我一跳。”
荀或渊正闷头琢磨这话是什么意思,包厢竹帘猛地被扯下,从外面冲进七八人,手中握着武器围住三人,明晃晃的刀尖亮瞎人眼。彭珍娘花容失色,欲躲进荀或渊怀中,被彭瑚一把揽到身后:“你你……你们是什么人!”
荀或渊手中握着瓷杯,愣愣然地看着手握弓箭、面无表情的成甲。彭瑚一脸警惕地护着妹妹,彭珍娘紧抓兄长的手臂,半是惊慌半是好奇。
“你们,有没有见到那个道姑,洛什么月?”周县尉喝问。
荀或渊一颗心砰砰直跳,强作镇定:“没……没有……”
周县尉扫来恶狠狠的一眼。彭珍娘鼓着勇气道:“就我们三人……才没见那个恶道姑……”
守在窗边的一个弓手忽地大叫:“在那!她跑了!”
荀或渊冲到窗边一看,果真有个身穿道袍的女子远远跑开。周县尉纵身跃下,弓手们纷纷跟上。荀或渊正要跟着跳下,袖子一紧,扭头一看,彭珍娘满眼焦色:“荀公子不可。”
就这么一错眼,已见不到穿道袍的人。荀或渊捶胸顿足:“哎,你……”
彭瑚连忙掰开妹妹的手:“胡闹!”
彭珍娘不满地看了哥哥一眼:“哥,荀公子左领边破了一个洞,你也不关心下。”
他做甚要关心我?荀或渊尴尬,忙找借口溜之大吉。踏在青石街面上,冬风缓缓吹过,满头满身的疲惫顿时去了好些。
今日正是腊月二十四交年节,市间叫卖五色米食、花果、胶牙饴、箕豆等物,叫声鼎沸。荀或渊四下张望,周县尉一干人等早已不知去向,想来阿月也脱了身,她那么聪明的女子……那么……想来想去,他顿时黯然神伤,叹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都要让阿月洗脱嫌疑才是。荀或渊思来想去,下定决心去找孙文柔问个明白。他溜到孙家后门,待天将要黑时,觑准空隙,翻墙入内。躲着身形避开仆役,慢慢摸到后院。
他转了好几圈都找不到路,急得满头大汗,忽听得一间小院里传来女子的说话声。
“……小心我叫人把你杀头!”孙文柔硬声道。
洛葭月的声音温柔得可以滴下水:“孙娘子大可一试。反正,贫道也是被会稽县下了图文海捕,飞升之前多带个人上路,倒也不寂寞。”
“你……”
“孙娘子只需老老实实回答,你为何指认贫道绑架你?到底是没看清是谁绑了你,还是根本就没看见?”
孙文柔冷笑:“我只说我看到的,凭你怎么狡辩,你便是绑架我的人。你若还在纠缠,我就要喊人了!”
“看来,孙娘子是想吃些苦头?”洛葭月的声音愈发温柔,荀或渊正在踌躇,忽听啪啪两声脆响,孙文柔惊道:“你敢……敢打我!”
“反正都是一个死,不如一并死了干净。”又听得两声耳光响,孙文柔连声大叫:“来人哪,贼道姑杀人了!救命啊!”
荀或渊按捺不住,立刻冲进门去:“别打别打,有话好说。”
只见孙文柔穿着簇新的红衣,妆容精致,只是脸颊又红又肿,咬着下唇狠命瞪着青衣白裙的洛葭月:“你别得意,陶知县不会放过你的。”
洛葭月忽地一笑,风姿绰约,看得荀或渊心神一荡:“陶知县?不会放过我?”
孙文柔一双眼乱转:“陶知县明察秋毫,你这点子把戏瞒不过他。你……你等着!”
洛葭月看也不看她一眼,往门外走去:“孙娘子,自当小心,好自为之!”
荀或渊急忙追上,见着洛葭月一路轻车熟路的翻墙,心里好生失落:“阿月……外边危险……”
“你再叫大声些,多的是人听到。”洛葭月睨他一眼,只顾自地往前走。荀或渊拦在她面前:“阿月你去哪了?我……”
洛葭月绕开她,在巷子口警觉地左右张望:“我做作甚要告诉你?”
荀或渊哑然,心里空荡荡的:“我……我只是……”
洛葭月不由得微微一叹,知道他一心为自己洗脱冤屈,奔波劳累的,心肠顿时柔了少许。她回头招呼道:“好啦,快走,别在这里啰嗦。”明明他与自己没半分关系,自己为何要顾及他?真是奇怪。
荀或渊象是得了骨头的狗,听得洛葭月招呼,心眼俱开,急忙跑到她身边:“阿月,我们要怎么做?”
“叫得这么亲热,”洛葭月瞥他一眼,“在郭四郎茶肆里,你没说我坏话罢?”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荀或渊一想起自己随口附和彭珍娘,说洛葭月是“心机狡诈”,立马打个颤。要是被阿月知道自己这么说……
洛葭月哼了一声道:“说就说了罢,又不打你。贫道是这等随意动手的人吗!”
荀或渊还真为了难,支支吾吾道:“我只是……怕……你生气……”
见他结巴的模样,洛葭月又气又笑,正想抬手给他一掌,忽地心神一动,问道:“你说什么?怕我生气?”
“阿月你莫恼。”荀或渊慌忙解释,“我就随口说的,千万莫要当真,千万莫要生气……”
洛葭月抬手阻止他继续唠叨,皱着眉,一边思忖一边喃喃自语:“怕生气?怕?所以……但别人……不会生气……”
荀或渊不明所以,更不敢打扰,只有左右张望着防风。忽见面前大街上,几个弓手一路巡视着过来,忙将洛葭月拉到身后。哪料其中一人刚巧抬头往这边往来,与荀或渊视个正着。
洪大安!
荀或渊有些尴尬地笑笑。本以为洪大安只点头而已,哪料他竟然抬脚往这边走来。荀或渊向转头提醒已是来不及,只得眼睁睁地看他站定在自己身前,拱手行礼,“荀公子可好?”
“好好。”荀或渊客套地笑笑。
洪大安问:“正旦将至,荀公子可有回乡打算?”
“呃……正有此意,正有此意。”荀或渊怕洛葭月被发现,加之冬夜寒风冷冷吹过,笑都冻在脸上。
洪大安关切道:“还是早些回去的好,比在这会稽县待着好多了。”
荀或渊心不在焉地附和。两人又说了几句,洪大安这才继续巡逻。洛葭月从黑暗处走出来,眉头紧蹙:“早些回客栈罢。”
“你住哪家客栈?我送你回去!”
这人的饴糖性子,洛葭月是领教过了。若能甩掉此人,那是再好不过。可他似乎就有本事,对着自己的冷脸笑得出来。真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冤孽!
两人走到暂居的客栈前不远,发现客栈门前守了一个人,竟是才失了独子的陈氏。只见陈氏一身素缟,守在大门前,如泥塑木雕的一般,客栈伙计一旁劝着:“……客栈里没有住什么道姑。”
洛葭月虽对桂郎一事愧疚在心,但是现下,真相未明,她不能就如此被擒。她想了想,转头问荀或渊,“今夜可否在你处,暂歇一晚?”
荀或渊求之不得,满面堆笑连连点头。洛葭月临去前,又回头看了陈氏一眼。白衣瑟瑟飘荡,客栈前的灯笼摇摇欲坠,寒风如泣如诉。
一路无言,两人沿着街边小心地走着。荀或渊不敢发出声音,只是双眼放光,抑住心底的兴奋,生怕是美梦一场。待到了荀或渊所居的客栈二楼,两人都轻轻舒了一口气。
她抬头看去,檐下上挂着惨白的灯笼,走廊尽头房间的房门微微拍打着,好生诧异——这人出门不关门的么?
荀或渊“咦”了一声,快步往房间走去。走到门口时,就着房中照出的淡淡烛光,洛葭月见后背一怔后急忙奔进房间,连忙赶上一看。
这屋里的布局与一般的客栈房间相仿,一张大床放置与门相对的墙边。洛葭月一眼就看见床下放着一盏油灯,灯光摇晃细弱,清晰地照着床下一只女子的手,纤细洁白的手指蒙着一层黄色淡光,指尖微翘,如盛开的秋菊。手腕边铺着大红衣袖,艳丽夺目。再走近些,矮身看去,孙文柔睁着一双无神的眼,早已死去多时。
“她怎么会……怎么会……”荀或渊惊诧万分,“她明明在自己家里,怎么会在我这里……”
洛葭月只来得及掀开衣袖,还未仔细查看,忽听楼道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房间瞬间便拥挤十来个人。
为首的正是陶梦德。
九、危机
“或渊,你果然与洛葭月是一伙的!”
洛葭月的心猛地一沉。这屋子就象是一个巨大的陷阱,已经吞噬了孙文柔的命,下一个便轮到荀或渊与自己。
“梦德,不是……我们刚到屋子里,她已经死了!”荀或渊急急申辩。
陶梦德面无表情,缓缓踏了两步:“死了?有这么巧的事?”
洛葭月冷着脸,一言不发。此时多说无益,想法子脱身才是正经。只见许仵作从外走来,向众人行礼后,上前观察尸体。
趁他掀开孙文柔的衣袖,洛葭月再看了一眼。果然,尸体上出现了不应有的东西。
许仵作抬头看了她一眼,旋即埋头做事。早有机灵的弓手拿来灯盏油烛,将屋里照亮。许仵作并不急于要人将尸体拉出,而是举着灯盏仔细观察。
过了许久,他似乎有所发现,招手叫来两个弓手,将尸体小心翼翼地从床底抬出。随着尸体的移动,鲜血满地。洛葭月发现,孙文柔应是后背心被刺了一刀,深入心脏,失血过多而死。脸上的妆容精心画就,眉黛腮红,此刻看来有些凌乱,脸颊和唇上的胭脂有些晕开。
许仵作径直掰开了尸体紧握的左手,仔细看了看,将一个极小的物件放在白纸上,呈给陶梦德。
“禀知县,这是在尸体手中发现的丝线,似是宝蓝色。”许仵作道。
宝蓝色?正低着头的洛葭月目光一转,落在荀或渊的衣服上——正是宝蓝色。
陶梦德缓声问:“或渊,若我没记错的话,你这衣服上,有处小小的破损罢?”
洛葭月清楚地看见,荀或渊脸上布满是惊愕,若非环境不允,她很想笑出声来。这人怎么可以傻到这种地步?
“梦德,我……”荀或渊挺了挺胸,“此事非我所为。”
“或渊,莫非你是为了维护她,才痛下杀手?”陶梦德指着洛葭月,逼问道。
荀或渊这才发觉,陶梦德看着自己的眼神,冷如冰。两三个弓手远远站着,神色戒备,均将手停在刀柄上。
“启禀知县,属下有一事不知当不当讲。”成甲打破沉默,向陶梦德禀告:“前三个案件发生时,属下就觉得奇怪,案件都发生在荀或渊带领我等上街巡逻的时候,于是留心观察。第四、五个案件发生前,荀或渊都曾与女子搭过话。有的女子未曾理会,有些碍于情面说了两句。但因他发现属下在跟踪他,便将属下指使到其他地方去巡逻。没过多久,便发生了案件。属下本不敢揣测……现在看来……”
“胡说!我没有!”荀或渊想辩解两句,想来想去都说不出话。
陶梦德看向荀或渊:“荀或渊,现在连人证都有了,你还有什么话说?”
荀或渊的脸色黑做一片:“你栽赃!”
“来人,将两人拿下!”陶梦德刚一下令,洛葭月早已动了起来。她飞踢一脚,木桌立刻往陶梦德撞去,旋即闪身往窗外跃去。
荀或渊却没跟上,他径直冲向人堆,拦下几个弓手。洛葭月急道:“还不快走!”说着,还避开两只射来的箭。
“你快走!”荀或渊想,不如留下自己拖点时间,好歹洛葭月还能逃脱性命。至于自己……自己,无所谓了。
“荀或渊!”陶梦德狰狞着一张脸,指着五花大绑的荀或渊道,“你别以为她能回来救你。”
那又如何?看着陌生的昔日同窗,荀或渊心道,她无情又如何?我为她死了,若她日后偶尔能记得我半分好,也是值得。
会稽县系列绑架少女案的主谋荀或渊落网的消息瞬间传遍整个县城。据在现场的弓手说,荀或渊因家中贫困,便蓄谋绑架少女以勒索钱财。他与那个妖道玄静早已熟识,此番选中会稽县,是因为荀或渊与陶知县曾是同窗。有这样一层伪装,自然疑不到他身上去。绑架之时,他二人先看中单身行走的贫家女子,由玄静出言诱拐,再用药迷住女子。其余的事,都是荀或渊去做的。至于杀桂郎和孙文柔,都是这两人为了掩盖罪行下的毒手。
隔了一日,县衙前人山人海,都争相目睹陶知县审案。荀或渊被押上堂时,心情忐忑不安。既担心洛葭月安危,又害怕自己由是定罪。
“堂下何人!”陶梦德一拍惊堂木,喝问。
“荀……或渊。”他低声回道。
“可知为着何事,被本县拘押?”
荀或渊鼓着勇气抬头:“我……我没有绑架,也没有杀人,是被人冤枉的。”
陶梦德冷笑:“已有人证,看见你纠缠陌生女子搭讪。桂郎身死时,你与妖道玄静正在现场。孙家娘子更是死在你的房间里,还有什么话说。”
“那是栽赃……”荀或渊辩白,“我没有!”
陶梦德道:“那你可有什么证据?”
“我……酉时我还见着孙文柔在自家后院里,然后……”
“酉时?”陶梦德冷笑,“你怎么知道她在自家后院里?昨日,我已询问了孙家,孙文柔的侍女全数被打昏了。定然是你潜入孙府,将人带走,威逼不成,方才下了毒手!”
众人纷纷议论,看向荀或渊的目光俱是愤恨。孙氏夫妇更是哭得肝肠寸断,几欲上前打人,被衙役拦下了。
“荀或渊,看在你我同窗多年的份上,本县最后问你一次,你可认罪?”
荀或渊索性将脖子一梗:“我没有绑架,更没有杀人,不认罪。”
“陶县令,你一不提供检验,二不召唤人证,三不上报州府,便想定案么?”忽听得一个冷冷的女声从外传来,众人往后一看,洛葭月穿着杏黄道袍,神清若雪,远远闲步而来。
十、解谜
荀或渊顿时激动连天:“阿月!”她果然还是来了。
孙夫人骇道:“你……是你!你杀了柔儿!”
“孙夫人,令爱一事,贫道遗憾之至。”洛葭月看了她一眼,“只是,你当真听信了堂上那人的话,令爱就白丢了一条性命。”
“你……你什么意思?”孙夫人颤抖着问。
洛葭月一双姣目,直直盯着陶梦德:“陶县令,杀人的滋味如何?”
“你这妖道,满口胡言!”陶梦德大怒,正待唤人,才发现周县尉根本不在堂上,只得重重一拍惊堂木,“还不快将此人押上堂来。”
洛葭月淡眼看了围上来的衙役,冷笑:“贫道既然敢来,就敢说。既然敢说,就是有了证据!只是不知道,陶县令敢不敢听上一听?”
陶梦德握紧了手:“好,就看你有什么话说。”
众人目光齐聚在洛葭月身上。她不慌不忙道说:“自上月起,会稽县陆续有少女被绑架,歹人向其家人勒索钱财,案件共发生了五起。陶知县百般不得破案,还请了曾任县尉的同窗好友协助。为此,贫道还被当做歹人,差点受皮肉苦,际遇真真儿难得。”
她走到堂下,看了荀或渊一眼:“贫道本无心此事,可冥冥中与这些案子似乎有些干连,不仅被认为是杀害桂郎的凶手,孙家娘子还信誓旦旦地指认贫道便是绑架她的人。这下,不想查案也不得不查上一查了。”
“难道你不是吗?”一个凄厉的女声响起,众人看去,却是一身素缟的稳婆陈氏。
洛葭月向她行了一礼:“陈娘子见谅。贫道为寻找身生父母,从京城寻到会稽,哪知陈娘子缄口不言,似有隐情一般。贫道便想从陈娘子的独子桂郎口中探听一二,随后立即送回。哪知,就短短片刻,桂郎竟死于非命,确是贫道之错。”
“说来也巧,桂郎身死的同时,孙家娘子也被绑架。只是她不知怎地,挣脱了歹人的控制,活生生逃出命来。贫道便想,这两个案子定然是有关联的,桂郎说不定是看见了什么人正在与孙娘子说话。他年纪小不知事,但是凶手却是害怕他说出来,当即便下了毒手。”
陶梦德冷笑一声:“那不正是你吗?孙娘子醒来,第一句话便指认你是绑架她的人。”
“孙娘子在说谎。”洛葭月一言既出,旁人皆惊。孙夫人忙道:“阿柔没有说谎……当时也没有人告诉她……我一直在她身边。”
洛葭月看着孙夫人,摇头道:“当时我给孙娘子把脉时,就觉得奇怪,她的脉象平稳有力,怎么会昏迷不醒。其实,她根本就没有昏迷,正是因为她知道是谁绑架的她,正盘算如何利用起来,为自己谋利。”
众人皆屏息静气。洛葭月道:“不过,孙娘子此番谎话,倒也提醒了贫道。她为了私心掩盖真相,那前几位被绑架的少女,会不会也是什么目的撒了谎呢?”
洛葭月看了陶梦德一眼:“同时,贫道一直有个疑问。歹人为什么只劫掠家境贫寒的女子?若是为财,大可劫掠富家女子。这舍近求远的,原因何在?”
“而且,在讯问中,这些女子都说是道姑、尼姑用迷药迷昏了自己。”洛葭月淡淡一笑,“且不说有没有这等药,会稽县的尼姑道姑怕是被问个遍,也找不到嫌疑人。”
荀或渊忍不住问道:“那是为什么?难道真是冒充尼姑道姑?”
“非也,”洛葭月摇头,“那是因为,她们都在撒谎。”
众人皆摇头,不可置信。陶梦德道:“你这贼道姑满口胡言!她们都是受害者,做什么撒谎!难道她们不想歹人被抓住?”
“确实如此。”洛葭月叹了一口气,“昨日,贫道再次去了其中一名受害女子的家中,百般询问,她终于承认,她不是被尼姑迷昏的,而是一个样貌俊朗的青年男子向她问路,她一时糊涂,便跟着此人进了小巷,旋即被人绑架住了。而此人……”
洛葭月故意停住口,目光落在在场某人身上。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拢在他身上时,她才道:“而此人,青年有为,样貌俊朗,对未见过世面的贫家女子而言,是极好的诱饵。”
“弓手成甲也曾指证,见着荀或渊与贫家女子说话。”陶梦德神色一缓,指着荀或渊道,“你说的是他?”
“不是我不是我。”荀或渊连忙摆手辩白,“我没有和女子搭过话。”
洛葭月瞥了荀或渊一眼,缓缓说道:“若是他便好了。荀或渊不过一介白丁,受害的女子们为何不指认?”
她看向陶梦德,一字一顿道:“那是因为……被放出的她们发现,骗自己上当的人,正是眼前询问自己的会稽知县陶梦德!”
一言既出,众人看向陶梦德的目光满是惊诧、怀疑,如利剑一般刺得人难受。洛葭月道:“选择贫家女子下手,原因有三。一是贫家女多是独身进城,不若富家女子会带着侍女上街,一人总比两人好对付。二是贫家女天性胆怯,遇事易惊惶,更怕被苛责、责难,是因着自己动了心才被劫持;富家女子则不同,她们自幼受尽宠爱,见多识广,遇事镇定,不易被诱拐。三是,贫家女子忙于劳作,平素见过的男子屈指可数,根本认不出问路的人是不是会稽县的父母官。而富家女子或从父兄口中,或是在自家店铺后面,见过陶梦德。若是将黑手伸向了她们,怕是后患无穷。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同样上街买胭脂的少女,彭珍娘没事,穿着破旧服色的孙家娘子却被拐了去的原因。”
“不是说,歹人专门骗贫家女子么?为什么孙文柔会被拐骗呢?”陶梦德咬牙道。
“孙文柔已死,她为什么执意穿着破旧衣服与彭娘子上街,贫道不得而知。贫道只能从她平日的言行推测出,这娘子颇有些任性妄为。当日,在前街不远处的巷子里,她被陶知县令搭讪后,又被劫持,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然从看管她的人手中逃了出来。”
“贫道揣测,陶县令当时是捏了一把冷汗,生怕孙文柔将所有事情吐露出来,所以才命弓手洪大安和成甲守在孙娘子休息的房间里。恐怕,当时陶知县下的令是,只要有异常,即刻动手杀人,哪怕伤及无辜。”洛葭月看着孙夫人,“令爱醒来第一句话便是栽赃贫道,恰恰是救了夫人与彭娘子的性命。
不管孙夫人脸色如何煞白,洛葭月继续道:“贫道刚到会稽县,荀或渊为着这案子很是费脑筋,特地向贫道请教,碰巧就被看彭家娘子和孙家娘子看见了。孙家娘子说了一句奇怪的话——‘这些男人说什么忙断案,忙公务,都是借口”
“这话可就奇了怪了。荀或渊又不是官身,忙什么公务?”洛葭月冷冷笑道,“后来贫道才听说,陶梦德陶知县多次婉拒商户的宴请,怕是其中就有孙家纸笔铺罢。孙娘子一心爱慕陶知县,手握了这么大的秘密,怎么舍得让心上人坐牢?”
看着陶梦德渐渐苍白的脸色,洛葭月故意偏头不去看他:“孙文柔醒来后,与陶知县说了些什么,贫道也不得而知。彭珍娘曾说,此后几日的孙文柔很是奇怪,不仅时常找不到人,而且还偷偷窃笑,一脸春色的模样。”
现场愈发寂静,洛葭月的嗓音如珠玉落盘一般清清脆脆,打在每个人心上,却如石头一般沉重:“孙娘子大概是要挟陶知县娶了自己罢?”
“啊!”荀或渊质问陶梦德:“所以,你就杀了她?”。
陶梦德矢口否认:“你有什么证据说是我杀的!”
“贫道说了,都是揣测。从县衙到荀或渊所居的客栈,走路需要一盏茶的功夫,可从我们发现尸体,到陶县令歹人出现,只是片刻功夫。可见,陶知县早已带人埋伏在近,就等荀或渊落入圈套。也是巧,当日是腊月二十四,家家要将床下放油灯,是为‘照虚耗。若非如此,荀或渊也不会第一眼就发现尸体,而贫道,在许仵作查验尸体时,早已看得清清楚楚,孙娘子身体上已起了尸斑,是早已死了一个时辰以上。可知……”
众人鸦雀无声,时而看着洛葭月,时而看着陶梦德清白不定的脸色。洛葭月道:“贫道想,案件发生时,荀或渊正巧在会稽县。或许从一开始,陶梦德名义上邀请他一起破案,实际上早想着将他陷害成替罪羊。贫道一直疑惑,周大郎周县尉也是经验丰富之人,为何陶知县定要采用荀或渊那种漏洞百出的计策?荀或渊曾道,后四起案件发生时,他都在街上巡视。恰巧这案发地,都在繁华热闹的大街上。荀或渊怕是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落的是这样一个大坑。”
荀或渊看向陶梦德的眼神,复杂万千。洛葭月轻轻叹气,真相总是残忍的,却又不得不揭开。
“你有什么证据……”陶梦德咬牙切齿,依旧不肯认罪。
“陶知县,你还没懂吗?”洛葭月看着他,目光怜悯,“贫道既然敢当众揭穿,也就是有了万全把握。这种事,你一介书生,只能出主意,绑人、看守等事,必须有人协助才行。既然你敢安排洪大安和成甲看着孙娘子,这两人与你的关系不言而喻吧。”
陶梦德慌忙站起来,四下张望:“你……你收买那两人……”
“收买?”洛葭月冷笑,“贫道何德何能,收买得动?贫道揣测,第一起无辜身死的张三娘,便是被那两人失手杀死的。这会稽县有个规矩,每逢初一十五开赌局。虽然只是两日,却仍旧有人输得倾家荡产。当贫道听说了这事后,便生个念头,莫不是有人输光了,铤而走险不成?恰巧,第一起案子的受害者,尸体被发现的时间是十一月十八日,从时间上来看,是相符的。周县尉训话时,曾提到有人好赌。至于是也不是,需得审问后才知。”
围观百姓被洛葭月的话惊得一言不发。洛葭月道:“若事情便在这里收手,也没后来的事。只是,两人失手杀人一事,被另一人看得清清楚楚。那人忽然想到,此事若是好生利用,便是功劳一件。不知陶梦德陶知县,贫道说得对不对?”
“胡……胡言乱语。”陶梦德额角划过汗滴,别过脸去不作答。
洛葭月并不理会,继续道:“他的计划是,一边让洪大安、成甲二人绑架少女,制造会稽县有歹人作乱的迹象,一边让昔日同窗前来协助自己,伺机制造罪证,栽赃在他身上……”
陶梦德再也忍不住,大喝一声:“满口胡言!玄静,我敬你是出家之人,没曾想你信口胡说,信不信神佛怪罪!”
“信,我当然信。”洛葭月冷笑,“下民易虐,上天难欺。陶知县别以为万事算尽,殊不知举头三尺有神明。你看看我身后,失了性命的陈三娘、周倩姑、桂郎,都在你身后看着你!”
一声厉喝,陶梦德下意识回头,旋即明白上当,硬生生停住动作,恨恨看向洛葭月。半晌,才道:“你……你没有证据……”
洛葭月蹙着眉,“贫道还真没什么确凿的物证。洪大安、成甲是人证,而王银花,以及另外两名女子,若她们愿意指证……物证嘛,陶知县,你确定你的衣裳没被人发现?”
陶梦德脸色一变:“你……”
“当日贫道只身逃脱后,在客栈附近捡到了一件檀色长袍,质地上好,却被人揉在角落里。找熟识的人认一认,怕是都知道是谁的。”洛葭月又道,“到现在,你都没发现,洪大安和成甲没了踪影吗?”
陶梦德紧闭双唇,双拳握得死死,似有万千之恨。过了许久,他才张口,满是不甘、忿然:“你……你知不知道,我在这里做满三年,便可升迁……”
“那又如何?”洛葭月目光平淡,看着满脸错愕的荀或渊,不在意地问,“莫非是贫道阻了贵县的前途?真是罪过。”
荀或渊晕晕眩眩的头终于清醒过来:“梦德,你为了前途,就……”
陶梦德不答,好半天才冷笑一声:“就凭你们几个,就想把让我就范!就像……”
“还有你!”他转身指着荀或渊,“胸无大志,只想做县尉。我是要做大事的人,兼济天下!把时间浪费在会稽县,能得什么好!”
他色厉内荏的模样,如地狱里的夜叉一般。众百姓早被吓得退了三五米,孙氏夫妇与陈氏悲戚不已。
陶梦德看着洛葭月,一脸憎恶:“那些个没见识的女子,活着也是浑浑噩噩,不如做了我的垫脚石。待我功成名就,也是她们的功德……”
“啪”洛葭月猛一闪身,纵身飞到他面前挥手,扬手便是一耳光。陶梦德脸上火辣辣的疼,耳中嗡嗡作响,眼前似有千万金星乱闪乱冒。他正欲发作,忽听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响起:“连一县之民都不得庇佑,何谈庇佑苍生?”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一个身穿六品服色的官员从不远处缓缓走出,四旬年纪,相貌威严,显然已站了多时。他身后还跟着周县尉、许仵作等人,另有一群不认识的弓手,荀或渊立刻认了出来:“常知州?”
“陶梦德,你刚赴任时,我便告诉过你,只有将一县治理好,辖下民众安居乐业,才是立身的根本。”常峰道,“没曾想,你为了政绩,竟然想出此手段。你看你配不配得上‘读书士人四字?”
陶梦德心下骇然,常峰怎么会到会稽县来?恍惚间,他想起第一次遇见洛葭月时,她曾说过一句话“也不怕这等笑话传到常知州耳朵里”。
原来这就是她的后招!
洛葭月走上前,向常峰一施礼:“有劳知府大驾。此间事了,贫道该回去了。”
常峰立刻还了一礼:“多谢洛道长。”
洛葭月神色微凝,走到陈氏面前,深深行礼:“陈娘子,桂郎之死,皆因贫道而起。许仵作已经查明,桂郎脖子上的痕印,与陈三娘脖子上的痕印长度一致。掐死桂郎的人,正是弓手成甲。若娘子愿意,贫道愿供养终身。”
陈氏摇摇头,神色木然,“若是我早些告诉你……桂郎就不会……你……三日后到我家里来罢。”
洛葭月一惊,立刻矮身拜谢,心中五味翻陈。见陈氏拨开众人,如木头人一般离开,她又转过身,看向陶梦德:“陶知县,贫道知你抱负甚伟大。可无论如何,都不是你心生恶念的理由。你且想想,失了性命的陈三娘和桂郎、自杀的周倩姑,她们的生命何其无辜?被你用手段欺骗的少女们,日后又会受到何许责难?失去女儿的陈家、周家,孤儿寡母,又如何生存?你扪心自问,果真不怕么?就算你侥幸逃过这次,日后当真能兼济天下?刘先主曾言,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贫道想知道,你在做恶事时,心里到底是善还是恶!”
众人静默,看着洛葭月拖着步子,缓缓离去。荀或渊见她长长的影子终是消失在街口,张口欲唤,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心头一阵怅然。洛葭月的话,回荡心间,忍不住细细品嚼。忽地鼻尖一凉,他抬头看去,不知何时,天空已飘落细碎雪花,如人心一般乱乱纷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