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斯塔菲耶夫《偷窃》中的西伯利亚形象
2016-03-09张淑明
张淑明,李 坤
(1.河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24;2.秦皇岛职业技术学院,河北 秦皇岛 066100)
阿斯塔菲耶夫《偷窃》中的西伯利亚形象
张淑明1,李坤2
(1.河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河北 石家庄050024;2.秦皇岛职业技术学院,河北 秦皇岛066100)
西伯利亚时空被誉为俄罗斯文学的极限时空,因其地缘政治因素、历史文化因素和自然因素的巧妙融合而被神话化。俄罗斯当代著名作家阿斯塔菲耶夫在其小说《偷窃》中,把西伯利亚时空具象化为克拉耶斯维茨克,作者继承了俄罗斯文学对西伯利亚做出的神话诗学阐释,并创造性地把极限意义上的自然时空社会化,深化了人在宇宙中的存在主义命题,凸显出人类精神存在的孤独感、被弃感,探索了人类精神体验的深度。作家描绘的三种基本道德感的建立是处于极限环境下的人摆脱困境、实现其精神完整性复归的最佳途径。
西伯利亚时空;阿斯塔菲耶夫;死亡时空;失乐园;成人礼空间
远在17世纪,西伯利亚时空就出现在分裂派大司祭阿瓦库姆在普斯托泽尔斯克监狱创作的《行传》之中,这可看作西伯利亚时空进入俄罗斯文学世界的起点。西伯利亚在俄罗斯文学中一开始就具有他者色彩。可以说,自从俄罗斯文学中出现了描写外乌拉尔的第一批作品开始,西伯利亚作为异域空间的观念就非常强烈。作为流放地的西伯利亚愈加强化了异域空间这一语义。洛特曼曾经在《19世纪俄罗斯小说的情节空间》中指出:“神话情节图谱,也就是情节链条‘死亡—地狱—复活’,在众多的俄罗斯情节中被暗中替换为另一种情节链条‘犯罪(真正的或是臆想的)—流放西伯利亚—复活’”[1]102。西伯利亚情节对应神话情节链条中的“死亡—地狱”,是主人公精神成长道路上的重要一环。如同死亡是存在的他者,西伯利亚也是俄罗斯人民心中遥远的异域。
阿斯塔菲耶夫(Астафьев В.П.1924-2001年)是俄罗斯当代著名的作家。西伯利亚是他魂牵梦萦的故乡,是他创作和灵感的源泉,也是他早期创作中永恒的艺术时空。俄罗斯著名学者丘帕(Тюпа В.И.)称西伯利亚空间为“极限阈”“俄罗斯文学的极限时空体”[2]29。西伯利亚的这一空间语义在阿斯塔菲耶夫的早期作品《偷窃》中得到了多重维度的表现。
一、极限意义上的死亡时空
阿斯塔菲耶夫的创作在主题上极为关注人的重生和复活,在探讨这一问题时,作家把钟爱的西伯利亚作为死亡的特定时空,并视之为重生和复活的前提。《偷窃》在很大程度上具有自传性质。故事发生的背景是20世纪30年代初,苏联为了实现农业集体化而掀起的席卷全国的消灭富农运动。被指认为富农的人不仅被剥夺财产,不允许参加集体农庄,相当一部分人还要被放逐到最为偏远的边疆地区。这不仅是一场史无前例的政治运动,更是一场戕害人心灵的精神浩劫。而作家就是这一社会运动的亲历者,作品中的故事以作家举家迁往北极圈冻土带为原型。
故事中托里亚一家被迁往的克拉耶斯维茨克靠近北极圈,自然环境和生存条件都极其恶劣。该地作为死亡空间的文化语义体现在多个层面。首先,小城名为克拉耶斯维茨克,亦即“世界边缘”,寓意深刻,蕴含着北方空间典型的遥远和与“大世界”隔离的语义。该城市与大干线之间被河流阻断,突出了这一空间的边缘性,因为河流在俄罗斯的神话中是不同世界的分野。其次,主人公托里亚一家经历的水上旅程——乘船驶向地势较低的河对岸,与神话中身负使命的英雄进入冥界的情节相仿佛。这进一步强化了克拉耶斯维茨克作为死亡空间的文化语义。再者,此处的空间建筑别有深意。除了大批移民殒命的窝棚、充斥着与社会不和谐气息的孤儿院,就是沼泽地中满目荒凉、十字架隐没的墓地。居民的房子都建在木桩上,与俄罗斯童话中巫婆雅加位于生死界上的鸡腿房子非常相似,似乎在暗示其生死边界的双重性。而作品以戈什卡之死开篇,以托里亚去墓地结束,更强化了这一空间的灭寂感。
在社会意义层面上,克拉耶斯维茨克是流放地,是强迁户和囚犯的聚集地。在这里生活的人都有着特殊的社会属性:有的是未成年的盗窃犯;有的是被剥夺了财产,强迁至此的移民;有的是被罚做苦力的刑事犯……。因此无论在自然地理层面还是社会意义层面上,西伯利亚在作家笔下都是极限意义上的死亡时空。
二、失乐园和神性的失却
在精神层面上,西伯利亚时空隐喻的是失乐园之后人类的生存状态。主人公托里亚一家和其它强迁户历经千难万险,被放逐到此地。严酷恶劣的生存环境,肆意流行的败血症吞噬着人们的生命。人们内心经历的是一种被大世界抛弃的孤独、苦闷和无奈感。这种心境恰恰与《圣经》中亚当夏娃因为原罪而被赶出伊甸园,抛进尘世的精神状态相吻合。寒冷、黑暗、绝望就成了通常意义上精神存在的代名词。西伯利亚被定义为神话中的失乐园的另一个原因,是作品的主人公,和亚当夏娃一样,由于不听从上帝的训诫而导致神性的失却。城外墓园里隐没在沼泽地中的十字架饱含象征意味,暗示着信仰和神性的缺失。
作品中的人物有着相似的人生命运,他们的共同特征就是亲缘关系被集体斩断。而“‘亲’—人类之间的亲缘关系,父慈、子孝、兄弟之爱,是生活的神性基础和自然基础”[3]116。因此,亲缘关系的断裂就意味着人身上神性的缺失和精神的不完整。作品中人物精神的不完整性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孤儿院孩子们姓名的不完整,二是完整家庭的集体缺席。
孤儿院的孩子年龄虽小,但经历过各种人生苦难。孩子们之中,有的有名无姓,有的有姓无名。女孩子吉娜只有名字,在给渔业劳动组合当炊事员的妈妈病逝后,被组合的两父子强暴,之后好心的埃文基人将其送至孤儿院。男孩马雷绍克有姓无名。因亲眼目睹生父砍死母亲受到刺激而产生面部痉挛,一直保留着一种痛苦的笑容,被赐绰号“歪嘴”。更有甚者,即无名,也无姓。“他”记不得父母何时何地死去,只因为偷了一块面包糊口就遭人毒打,落下残疾,左半身瘫痪,被大家唤作“瘸子”。雅兰采夫(Владимир)在分析阿斯塔菲耶夫的创作时,认为名字的缺失和生理上的缺陷是主人公精神完整性缺失的符码。因为姓名确立了一个人与他人、国家,甚至与大地、宇宙的血统关系。而恰恰是他人、国家、大地、宇宙,建构着完整的世界图景。而生理上的缺陷是一个人与社会分离的标志,是一种孤独感,一种被弃感[4]。
孤儿院,顾名思义,其中的成员都是孤儿。孩子们因为社会原因或者父母个人原因均与亲情无缘。主人公托里亚由于全家被指认为富农,父亲被抓,母亲和祖母相继病逝,被迫迁居至此,沦为孤儿。那些盗窃团伙中的孩子都是孤儿,他们从少年收容所逃脱,穿越大干线乘船来到此地。死去的戈什卡因父母在卫国战争期间抢修桥梁牺牲而孤苦无依。包比克在大灾之年被生母遗弃在一个小火车站,从此孤苦伶仃。捷敏柯夫的父母,因为盗窃一个被枪决,一个入狱后再无音信。亲缘关系的缺失加剧了孩子们的精神孤立。霍洛特柯娃(Холодкова Е. К.)曾经指出:“阿斯塔菲耶夫不仅把孤儿描述为一个社会概念,而且将其描述成一个道德概念。因为这一概念既指形式上没有父母,又指精神上的孤独。”[5]65孩子们所经历的各种人生苦难使他们对世界充满仇恨,陷入精神的自我放逐。行骗、偷窃、群殴成为孩子们的生活常态。恶念的滋生令孩子们的精神生态进一步恶化。
作品中不只是孩子们的精神呈现为不完整性,成年人也是如此。他们不仅有着特殊的社会属性(不是惯偷、流放犯,就是强制移民),而且都没有完整的家庭。孤儿院院长列普宁曾经是旧军官,后被流放至此。他先后辗转于木材停放场、孤儿收容所、孤儿院,但始终一个人生活,饱受精神孤独的折磨。厨房炊事员乌丽娅大婶孤身一人,没有人知道她的身世。就连市长斯图宾斯基也没有自己的家庭。著名哲学家索洛维约夫(Соловьёв В.С.)把婚姻和家庭置于人类完整形式的道德组织的首位[6]284。阿斯塔菲耶夫认为:“家庭是和生、死一样重要而神秘的人类现象”[7]48,“在家庭瓦解的王朝、帝国、社会中,和谐也在瓦解,恶开始压倒善”[8]180。家庭是最基本的社会设置之一,是人类最基本最重要的一种制度和群体形式。家庭的不完整所导致的代际之间“亲缘”关系的断裂,预示着精神记忆的断裂。作品中的主人公因而被存在的“疏离感”所包围,陷入无尽的苦闷与孤独之中。
由此可见,《偷窃》中西伯利亚地理时空的极限性被社会化。这一点深化了人在宇宙中的存在主义命题,使寒冷、黑暗、孤独成为人精神存在的象征。作品中人物的精神不完整性成为洛特曼所言情节链条中犯罪环节的根源。
三、精神完整性复归的成人礼空间
克拉耶斯维茨克除了作为死亡时空、失乐园之外,还是孤儿们的成人礼空间。丘帕在分析普希金诗歌时,认为西伯利亚是神话诗学意义上的成人礼空间,主张在其间逗留可以促进被流放者精神和肉体的解放。他在俄罗斯文化背景下深刻分析了西伯利亚文本的丰富内涵,并强调指出:“西伯利亚地处边疆,呈现为极限生死边缘状态,因地缘政治因素、历史文化因素和自然因素的巧妙融合而被神话化。西伯利亚的神话化开辟了个人全新复活和变革生存问题的可能性。”[2]28此时的西伯利亚空间也就是洛特曼所言情节链条中的复活或者重生的空间。
主人公托里亚和他的小伙伴们通过恢复自己的道德完整性,也就是精神完整性,实现了自己的重生,并逐步恢复自己与他人、与世界和宇宙的亲缘关系。索洛维约夫把人的基本道德感分为三种,分别是羞耻感、怜悯心、崇敬感。而托里亚的重生经历的恰恰是这样的三部曲。托里亚在高加索人易卜拉欣的启发下对偷钱一事羞耻自责,萌生了羞耻之心,得到了精神上和道德上的自我确立,并体会到人在精神上的超越性。托里亚的本能生活从此重归于精神生活,他与他人关系也得到了重建。澡堂收银员因为款项问题被关押,她的一双子女因为无人照顾来到孤儿院。同居一室的托里亚看着睡梦中的兄妹俩,怜悯之情油然而生。而“怜悯能够唤起利他主义,是利他主义行为规范的可能基础”[6]297。为了收银员的孩子们不像自己一样沦为孤儿,托里亚开始筹划还钱。为了拿回盗取钱财,托里亚与瘸子和捷敏柯夫展开生死较量;为了补足盗取钱款金额,他约上小伙伴去冰天雪地的河谷给剧院拉烧柴;对于途中遇到的装卸工们,他明知他们是罪犯,却并没有厌恶他们,而是满足他们的请求,借钱为其买烟……此时的托里亚深信:“在他身上也产生了那种俄罗斯的怜悯之心,一种什么都不能与之相比的怜悯之心,这种怜悯之心给俄罗斯人带来了不少祸害,但也帮助他们保存了灵魂,保存了人性。”[9]490索洛维约夫认为:“利他活动最终会导致这样一种道德的幸福,即与真正的社会生活或与他人、最终是与一切生物的和谐。”[6]300托里亚通过还钱这一举动排遣了内心的孤独,恢复了与周围人的联系。在达到与周围世界和谐的同时,其精神世界也在逐渐趋于和谐和完整。但是无根性和漂泊感令托里亚难以释怀。窗前冥思时父母同舟的幻像让托里亚对世界产生了隐约的希望。在下意识驱使下,他来到墓地,为死去伙伴的坟墓培土。此时地平线上父母乘船幻象的重现,使托里亚顿悟:“这大概也是千秋万代不变的:某人为某人惋惜,怀念某人,活着的永远为死者悲痛。也许由于怜惜和怀念会产生对活着的人们的爱,产生帮助他们的愿望——延长他们在这个世界上的寿命。”[9]570对逝去的父辈和前辈的虔敬在人类的宗教道德和社会关系的扩展中无疑占有首要地位。意识到与父母、先辈的血脉联系,对先人充满崇敬的托里亚顿感释然,因为“崇敬带来的是这样一种道德幸福,即与前辈和一切决定着我们生活的不可见世界的和谐”[6]300。托里亚精神完整性和完美世界图景就此实现。他的心境也进一步印证了这一点:“他近来产生的那种与孩子们疏远的感情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是经过一场缠人的大病,身体又康复了一般。”[9]572地平线上北极光的出现则昭示着托里亚成人礼的最终完成。
其他孩子在与托里亚一起还钱的过程中,也在践行着自己的成人礼。他们与托里亚一样,经历着一场精神蜕变。而成年人则通过自己的博爱与孩子们建立起了亲缘关系,实现了与自己和周围世界的精神和谐。
《偷窃》中具象化为克拉耶斯维茨克的西伯利亚时空继承了俄罗斯文学对于西伯利亚时空的神话诗学诠释,同时实现了极限意义上的自然空间的社会化,深化了人在宇宙中的存在主义命题,使孤独感、被弃感成为了人们精神存在的灵魂体验。存在道德感的萌生使处于精神困境中的主人公在达到自己内心和谐的同时,也实现了与周围世界的和解。
[1]ЛОТМАН Ю.М. Избранные статьи: В 3 т. [M].Т. 3. Таллинн:Александра,1993.
[2]ТЮПА В.И. Мифологема Сибири: К Вопросу о 《Сибирском Тексте》 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J]. Сибирский филологический журнал, 2002(1):27-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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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ВПАДИМИР ЯРАНЦЕВ Об АСТАФВЕВЕ [J]. Сибирские огни,2009(5):170-177.
[5]ХОЛОДКОВА Е. К. Трагедия Сиротства В прозе В. П. Астафьева. Писатель и Его Эпоха[M].Красноярск, гос. пед. ун-т им. В.П. Астафьева,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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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余一中.俄罗斯文学的今天和昨天[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6.
[8]维. 阿斯塔菲耶夫:悲伤的侦探[M].余一中,译. 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9.
[9]Ю. 邦达列夫,В. 阿斯塔菲耶夫.当代苏联中篇小说选辑[C].王忠亮,王育伦,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
【责任编辑卢春艳】
Siberia Image in Astafyev ’s Theft
ZHANG Shu-ming1, LI Kun2
(1.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 Hebei Normal University, Shijiazhuang, Hebei 050024;2.Qinhuangdao Institute of Technology,Qinhuangdao,Hebei 066100,China)
Siberia space-time is regarded as Russia’s limiting space-time which is mythologized due to its ingeniously integration of geopolitics elements, historical cultural elements and natural elements. InTheft, a masterpiece by the famous Russian contemporary writer Astafyev, Siberia space-time, embodied by Kraesvetsk, inherits the mythological poetic interpretation made by Russian literature, socializes the natural space-time, deepens man’s existing proposition in the universe, and makes the sense of loneliness and desertion soul experience of spiritual existence. However, the establishment of the three moral senses is a best way for people in limiting environment to extricate themselves from the plight and realize the restoration of spiritual integrity.
Siberia space-time; Astafyev; death space-time; paradise lost; adult rite space
10.3969/j.issn.1005-6378.2016.03.005
2016-01-10
河北省高等学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重点项目“阿斯塔菲耶夫创作中的西伯利亚形象”(SD161087)
张淑明(1972—),女,河北河间人,河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专业在读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现当代俄罗斯文学。
I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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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5-6378(2016)03-0026-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