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街儿
2016-03-09赵富
赵富
在家乡,人们管屯子里的村道,叫当街(读gai)儿。
我打小时起,就听大人这么叫,我们这些黄嘴丫子还没退净的小嘎牙子,也人模狗样地跟着这么叫。而我都过了而立之年,还听乡亲这么叫,看来是很不容易改口的了。
当街儿,区域范围也不十分明确。通常,人们把村道,也叫大道;而把房宅跟前范围内的一节股村道,一般则叫当街儿。具体大道离家多远属于当街儿界内,民间也没有明确界限,反正离不太远的道就都这么称呼。在大道当间或离道不远的道边,也都广义地归纳为当街儿之范畴。如孩子在大道上玩,说在当街儿玩;如车停在大道上,说在当街儿停着;如在道南大坑里和泥脱坯,说在当街儿的大坑干活。等等。就是把大道,当成当街儿叫。
记得当年屯里有位识几个字的“老学究”,一有场合就丁巴咬文嚼字地讲:“当街儿的道,像条老娘们的针线似的,把稀了巴登的一个个自然屯,一针一线地缝串在一起,才形成了今天屯子与屯子间相互沟通的方便和快捷。”
那个年月,屯里的庄稼人,没有几个是念过书的学生。用现在的流行语,即说话都带苞米馇子味。当时,他们咋一听到“老学究”甩甩哄哄的话语,有点半明白不明白,便嘲讽他是郎母猪嗑碗嚓——尽磁(词),并还有一些人说他是瞪着眼睛瞎白乎;后来,我上了中学,时而便揣摩起“老学究”这话的含义。果真有几次,我突然觉得思想打开一扇窗,“老学究”的话并非是“瞎白乎”,所谓“甩甩哄哄”之语,其中还真涵盖着很多哲理和诗境。
我家的当街儿,就是泥了吧唧的土道。我们儿时上学,从这道上走;社员们上地下地,从这道上走;队上的车上街里(县城)赶集,从这道上走;东院的二孩与西院的三丫搞对象,也从这道上走;就连屯与屯之间的走亲访友串门子,也从这道上走……
记得哥哥形容地说过,当街儿像支彩笔,把家乡的大自然版图,只几笔就勾抹在了一起;姐姐也逼真地讲过,当街儿也像条纽带,把乡亲们的心连在了一起。而我们这些光腚娃娃,且是叫着当街儿、走着当街儿中长大的,那当街儿上发生的陈芝麻乱谷子往事,又曾在我们心灵中刻下深深的印痕和难忘的记忆。
我的家乡这疙瘩,大地土质属于轻碱地。当街儿的土道,也起哄帮着老天爷唬。晴天阳光下,土道嘎嘎硬,铁锹都挖不动;要是连雨天,土道稀巴泞,特别是马倌猪倌赶着牲口来回过几趟,当街儿的道就没个走了。我们上学放学,都光着小脚丫,整不好就闹个屁股蹲,造得一身泥了咕唧的。即使连雨过后,当街儿得晒几天,方能出现个小道儿。只有这时,我们才能穿上母亲做的布鞋,走着小道儿来回上学放学、
我的家乡老屯,是一个普通的东北村庄,它与周围其它屯子一样,坐落在广阔无垠的松嫩平原上。庄稼人住的满式土坯平房,一所所顺着当街儿大道两边,南一排北一排的一字东西方向排开去。道北的房子,门窗朝当街儿,即南;而道南的房子,后墙临当街儿,即北。一条大道,两趟土房,呆板而又规矩地镶嵌在那肥沃的大平原版图上。
父亲说过,当街儿,是家乡的记号。每当炊烟漫过当街儿,我们就知道吃饭的时候了;每当送亲的大车压过当街儿,我们就知道谁家的小伙娶媳妇了。每当放学回家,老远盼着走到当街儿,因为我们知道到了当街儿就到家了;每当外出远归的游子做梦,其梦境是回到了家乡的当街儿,因为当街儿是家乡的记号;当街儿呵,一年十二个月,三百六十五天,刻录下家乡多少春夏秋冬的印记,记载着乡亲多少乡情乡恋的故事。
我家屯子的老名,叫“二排四”。像我们叫当街儿一样,一直叫到现在。即使是成立人民公社以来,屯子起个新大队名叫丰满,人们还是把村道叫当街儿;即使是分田到户以后,屯子也随之改叫了几个村名,可人们还是这么叫;如今几十年过去了,人们口头上还时不时地蹦达出来“二排四”的老屯名来。不知是一种情结,还是一种习惯,反正一代传一代的就都愿意这么传承叫着。
“二排四”,是有来历的:据说,在伪满州国实施“井田制”时,按照“东西为排南北为井”的排序,进行重新确定屯子的名子我们这一带,犯的是“排”字号。我们这一带的屯子,在原始跑马占荒时,无论是前边的屯子或是后边的屯子,都是一个自然屯和另一个自然屯东西平行建设,一趟一趟的从东往西一条线地铺开用现代的词解释,应叫整体规划吧 我家所坐落在这一“排”,正是“东西为排”之首,为“二”字。而我家所住的屯子,顺序为“二排有四”,故名“二排四”。
在打小的印象中,我们“二排四”老屯,与邻屯相比较而言,是个很规矩的村落 屯子东西长六里六,是一条直线型的屯子大道不宽,估摸也就四、五米,而房子顺着大道两边排开房前屋后,都有个小园子~小学校与供销店,都设在屯中间。我上下学来回行走或大人到供销店买东西,因家住在屯子紧东头,需要走很远的路。一旦走累了,我就觉得这当街儿的路太长,心里升出些走不到尽头的念头
我生在“二排四”屯,长在“二排四”屯从父亲那辈算起至今,我们家在这里整整住了八十年。现在,四弟还住在原老宅的地方,重新翻盖起五间红砖瓦房,住在宽绰敞亮的屋子里很幸福。虽然父母早就不在了,但每年都要回老家一趟,拜祭父母。而每次当我双脚踏上当街儿时,那当年此处生出的一个个故事,就像演电影似的在眼前晃来晃去。
自从打记事起,到离开家乡老屯,我整整在家乡度过二十几年的日子。我人生的最美好时光,留在了老屯这块黑土地上。家乡的一草一木,一垅一畦,都注入过我的汗水;自己的举手投足,一脚一印,都浓缩下我的青春岁月。而当年我家门前的当街儿,都像台高级刻录机似的,镌刻下我二十多年里曾经东走西奔的忙碌身影和浮躁心境。
记得小时,当我刚会在院子玩时,母亲告诉姐姐,别领我到当街儿玩,当街儿车多马多,别碰着,不保险;当我刚上小学时,母亲让姐姐把我送到当街儿,与小伙伴们一起上西头学校去,而放学我和同学结伴走到当街儿,就不用家里大人接了;晚饭后,我们这帮小嘎子聚到当街儿,夏天玩抓老鹞子、抠咋、打箭杆川等游戏,而冬天则玩打出溜滑、打雪仗、堆雪人等游戏。总之,我们童年脚底下的世界,都离不开当街儿上左右的地盘。
当街儿的童年,有欢乐的笑声,但也有苦涩的忧愁。在“低标准瓜菜代”的日子里,饥饿笼罩着当街儿。一次,母亲领我到队上大食堂。当我到看苞米馇粥的嘎巴,嘴上直淌口水。队上有规定的,不许随便吃的。是做饭的一个远方亲戚,偷摸揣到我挎兜里一小块。在回来刚走到当街儿时,我就迫不急待地掏出嘎巴尝了一口。那味道,比现在吃高级点心还香。
记得还有一次,是队上大食堂散伙之后,放粮的车停在当街儿上。那时挨饿每人每天才三两粮标准,饿得人们三根肠子闲着两根半。母亲从当街儿领回粮食,只能给我们做点稀的,还得放进些野菜。后来,每当想起那个年月,我就感叹穷人家的孩子饿到那样也都熬过来了,真是苦大命也大。
一个人生命之路的重要阶段之一,当属人生结束一个阶段又面临一个新的阶段之转折关口。记得当年生产队上的大马车,没有大事喜事是不戴串铃的。那一天,是我结婚的日子。爱人队上送亲的大马车,戴着串铃,停在当街儿。我和爱人从当街儿走到院子,再从院子走到洞房。从那天开始,我便是一个真正的大老爷们了,这也是我人生阶段的一个新的转折。之后,我又从家的当街儿走到城市,从平房走进楼房,而当年结婚时那串铃马车,却是婚姻健康的支撑点,伴随着我们走到白发相伴的日子。
其实,家乡“二排四”的当街儿,经历过很多很多历史沧桑,怕是记也记不清了;家乡“二排四”的当街儿,承载过很多很多悲欢离合的故事,怕是一天两天也说不完的。
当街儿,伤心的事有,高兴的事也有。那时候,一个月能有场露天电影,也就春夏秋三季,而且每场都在当街儿演的。记得《苦菜花》、《上甘岭》、《小兵张嘎》等片都演过,就是后来的《小花》等,也都是在当街儿演的。每次当街儿演电影,像唱大戏的热闹。开演前,小孩子们玩欢拖了,而小伙子大丫头,可是不能放过谈对象的大好时机,他(她)们黑天瞎火的也不顾得看电影了,便偷着摸着谈起对象来。
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上半叶,一个屯子要出个大中专生,乡亲们说是烧了高香了。记得是1958年左右,大哥考上了县城中专。这是“二排四”自建屯以来,出来的第一个洋学生。当年父亲送大哥到县城上学的情景,我至今还记忆犹新。父亲背着行里卷,哥哥背着书包和用具,用双脚板从当街儿走到城里。记得我上当街儿送哥哥时,父亲还说:“小五子(我的小名),好好念书,到那暂我也送你上大学。”虽然太深的道理我不懂,但心里知道这是好事。当街儿,是农村孩子通向未来之路,虽然泥泞,但终端是光明的。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是1980年前后的事。在一个夏天,老疙瘩(老弟)往城里搬家。本来是个晴天,走时就下起了大雨。汽车刚过当街儿,在东道上就陷进去了。四弟在老屯人脉不错,把大队的链轨车找来,才算拖到公社油漆路上。后来我回到单位,有时就反复思索一个问题,家乡的泥土路,是印证一代又一代父老乡亲的艰难之路,是预示城市和乡村巨大差距的遥远之路。那个年月的乡下人,想走近城市,必须要跨过泥泞难行的当街儿,这是需要很大勇气的。
泥土路,顾名思义,没有雨水就没有泥,而没有泥就剩下土,且土和水加起来,方为泥土路。所以说,土路一遇雨天,就泥泞难行。不回家,想家;而回家,怕下雨,当街儿误车。心里只是企盼,当街儿多暂能修上水泥路,就把回家和城市的距离缩短了!
记得在2008年的一天,四弟在家给我挂来长途电话,告诉我一个特大喜事,说家乡的当街儿通了水泥路,以后回家再也不用愁下雨天了。于是,在几天后我开车回老家,这次果真也用不着绕道了,村村都通上水泥路,什么天气都能行走。当时我是从老疙瘩(老弟)当年搬家误车的道过来的,一路平坦,溜光水滑,只直行一会儿往里一拐就到老宅的当街儿 四弟告诉我,要想富先修路,真是这个理 上屯子收粮食的车也能进来了,苞米有好价随时就能卖出去;再者说了,屯里人也不用愁下雨天不能上当街儿,可真方便多了。
我童年的当街儿,如今风骨钢硬,旧貌换新颜,砼路面替代泥土路面,结构发生质变可站在当街儿上,我心情却无法轻松,思绪老是飞到那当年当街儿逝去的时光和岁月 从童年到青年,又从青年到老年,当街儿印证下我的行行足迹,心中铭刻下苦难与幸福的记忆现在要想再看当街儿的泥土路,只能在记忆中去搜索了。今天,家乡变了,房宅变了,当街儿变了。从小小的当街儿微妙变化,我好像看到一个乡村发展前景的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