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光里的父亲
2016-03-09墨凝
墨凝
随父亲去打渔
夏季,村后七河涨水,父亲拎上渔网,喊声我的小名,我拎起个塑料空桶,紧跟在父亲的屁股后……
站在七河岸边,父亲把手里的渔网抖开,左手腕上套着网绳、右手有规律地把散开的网一段段挽起来,然后身体向后倾斜着,猛地一转身,刷地把网抛向河面,渔网在空中划了条凝重的弧线,落向河面的瞬间,降落伞般圆圆地打开了,就像一把巨大的笊篱或一朵盛开的喇叭花,扣向七河。父亲不断抖动着网绳,两只手倒换着把渔网缓缓拉上河岸,咕嘟嘟一片气泡冒出水面……打渔也有技巧,抖动网绳是为了防止鱼儿逃跑。父亲打渔几乎网网不空,网拉上岸,便看见几条银白色的小鱼在网里乱蹦。我把那些挣扎的鱼儿,从网里抓出来,扔进塑料桶……
父亲教我学打渔,我学着父亲的样子,勉强把网扔出去,可网到了河面却不散开,变成了硕大的锤子,通地砸在了河面上,水花溅起老高。父亲就笑,你这哪是打渔啊,什么鱼不都给你砸跑了。
冬季,父亲扛着冰镩,抄罗子等工具,我依旧拎着塑料桶,跟着父亲去打渔。在冰河上打渔,另有一番情趣。
后来河里沤麻杆,麻杆染绿了河水,小鱼小虾也被沤死了。
七河没有了鱼,偶尔能见到几只小蝌蚪,在岸边浅水处无精打采地游。父亲挂起渔网,在七河的一条河汊子里开始叠坝。
起早贪黑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父亲截取了河流的一段,把河汉子变成了养鱼池,从外地买回鱼苗儿往河汊子撒……
转年秋天,河里的鱼苗儿长大了,蹲在河边,能听见鱼儿在河底咬草根的声音。可那年深秋发大水,几十年不见的大水,轰隆隆从上游流下来,父亲叠起来的拦河坝,瞬间就被冲毁了
父亲养的那些能咬草根的鱼儿,眨眼就没有了踪影……
父亲为我买小人书
父亲是党员,经常去公社开会。
一次父亲开会回来,笑呵呵地对我说,公社东南拐角商店进新小人书了。然后说出一串小人书的名字……没听完,我便很没出息地躲在炕梢抹眼泪。
父亲什么也没说,转身去了西院奶奶家,四姑五分,老姑八分……父亲很艰难地给我凑着买小人书的钱。
第二天,父亲兜里揣着大家凑来的“钢镚”,又走了很远的乡间土路,去公社东南拐角商店小人书专柜,买回两本小人书:《西门豹治邺》与《南征北战》。父亲把小人书从兜里掏出来,放在我面前说,为了书哭鼻子不算错,书买回来了,该笑笑了吧?
那天很热,父亲是早晨出去的,快中午回来的。父亲在屋里转了一圈,就转到了外屋,从锅台上拎起水瓢,舀了半瓢凉水,咕嘟嘟喝了下去……
多年后,父亲得了脑血栓,拄着拐杖,从村西能走到村东,从房前能走到屋后,从地下能走到炕上。父亲行走的距离,越来越短。
曾经的毛毛道土路,够如今的父亲走上一生。可我知道,如果我还有什么要求,即使走上一生,父亲也会咬紧牙关走下去……
父亲的小剧团
父亲拉得一手好二胡,年轻时参加过社教运动,走村串户拉那个时代的经典乐曲。社教结束后,父亲学了兽医,给村里的猪马牛羊治病打针。不久,父亲把兽医的工作让给了别人。父亲是党员,听从组织的安排,当了生产队长。
生产队解体后,个人顾个人。商业的信息冲击着乡村最朴实的东西,乡情淡薄了,人们变得现实起来。
忙活了大半生的父亲,忽然失去了一切依靠,连党员会也不开了。人们忙着打工,忙着创业,忙着捞钱……几亩责任田,仅能养家糊口。父亲也想另谋出路,可任何出路都需要本钱,父亲除了一把二胡的家当,什么也没有。
父亲从墙上取下那把二胡,吹去上面的灰尘。拎着二胡父亲去了后石井,保伦,后屯,家荒……走村串户,联络那些能拉会唱的人。
不久,父亲拉来了会打快板的王福,会打锣鼓的王录,会唱民歌的曲霞,会吹喇叭的薛喇叭匠……几经周折,父亲牵头组织的乡村二人转小剧团,在一个寒冷的冬季成立了。半个冬天,咿咿呀呀、鼓乐铙钹之声,从我家两间茅草房里传出去……传出去的是乐曲,传回来的是流言。小村在倾听,在惊讶……之后是议论,不解……可一切不和谐的声音,都被紧锣密鼓的排练声压了下去……终于,父亲带着小剧团走村串户开始演出。
种种原因,小剧团只演出几场就曲终人散了,最后,留给父亲的是一个人的舞台。父亲的小开荒
父亲得病的头一天还扛着镐头,去“小台湾”开荒。七河在村西北拐了个C形的弯儿,C形弯儿内便有了一片荒地,村里人管这片荒地叫“小台湾”。“小台湾”也就一亩多地的样子,地势洼,下点雨就成了沼泽。
父亲觉得把“小台湾”开垦了,在里面种果树一定行,就扛着镐头每天去村西开垦“小台湾”。小台湾撂荒多年,里面的蒿草一人多高,开垦起来很费劲儿,父亲一镐头一镐头地刨,刨上一天,刨出巴掌大的地方。父亲并不气馁,带上水瓶,花卷,咸菜,一天天刨下去。累了就坐在刨下来的蒿草堆上,抹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喝口凉水,卷支纸烟,静静地吸。
一个月过去了,父亲黑了,瘦了。在父亲的镐头下,一块荒野变成了一片黑黝黝的土地。
那天父亲正吃午饭,端饭碗的手忽然颤抖起来,一碗白米饭倒扣在了桌子上……从此,父亲再也扛不动镐头了。
父亲拄着拐杖,一次次去看自己开垦的那块土地,蒿草又无情地覆盖了黑土。父亲对母亲说,我死后就把我埋在小开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