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红颜
2016-03-09□李炜
□ 李 炜
一场红颜
□ 李 炜
1
往日电厂的煤堆得像个小山丘,而现在煤场几乎是平坦的。输煤皮带还在运转,上面没有一块煤,是紧贴地面的黄土。汽机房的控制室内,炉膛燃烧监视画面,火焰正旺,红彤彤的炉火,跳跃着闪烁着。忽然,火焰熄灭了,控制室一片漆黑......
手机响了,我从梦中醒来,睡衣湿透了。迷糊中接过手机,那边传来急促的声音:李总,您好,我们厂存煤已经严重不足,准备请示省调度中心降负荷运行。
什么,真的存煤不足吗?我从床上跳了起来。
窗外,一片漆黑,似乎有鸟儿在飞翔,在鸣叫,这些鸟儿在没有叶子的梧桐树上欢呼雀跃着,不肯离去,在迎接着黎明的到来。我穿好衣服,沿着熟悉的路向厂区走去。
已经是冬天了,绿化带的冬青灰蒙蒙的,柳树掉光了叶子,只有枯枝在风中摇摆着。走过家属区,便可以看见高高的烟囱,长长的输煤皮带,雄壮的冷水塔在吐着白色的水汽。进入厂区,传来轰隆的机器声,这是我熟悉的火电厂的场景,随着我的走进,一切又开始变得清晰繁忙。
2
开完生产早会,我的头还是痛。
会上依旧是各个车间主管提出的当前困境,资金不到位,所需要的备品无法及时购买,来年的春天,在用电低峰期的检修工作如何进行,煤场的存煤量严重不足,一个装机容量在266万kw西北大型火力发电厂如何生存,秦岭电厂该走向何方?
我回到办公室,尽量不想那些令人头痛的问。
你在看什么书?
我习惯性地用手扶着眼镜框的边,看见田淼淼走来。
她笑着拿走我手中的铅笔,她的手指纤细,手臂柔弱,她淡定的气质让我着迷,即使着蓝色的工装,漂亮的发丝盘在安全帽里,我也能感受到她的美,在我眼里,她宛如纯净的天使,有着优雅迷人的微笑。
我把书从她手中拿过放在桌子上,又压低声音说:“美女,这是办公室啊,不能太随意”。
“李总,我当然知道,没想到李总这么风花雪月,还在阅读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这本小说曾经是禁书呢!”她用手把露在安全帽外的发丝捋进去笑着说。
“那么,你一定以为我的办公室应该全是关于《发电机检修与维护》《机组启动与停止》等之类的专业技术书,或者我是一个固执刻板的,只会拿着游标卡尺测量计算的工程师,又或是满脸油污,用扳手紧固水泵的盘根?”我笑着反问。
其实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迷恋国外的一些文学作品。
她随意地翻动着我的书,那长长的指甲摩挲着纸张,似乎要划出一道裂痕。我几次想开口,话都被她的笑挡回去,什么也说不出来。
现在,田淼淼坐在我的办公室和我交谈,我承认,我是有些喜欢她,也喜欢和她在一起。她是发电部今年安排的电力学院的实习生,虽然我的单位是一个大型火电厂,效益不是很好,且常年亏损,但是机组设备有直流炉,也有汽包炉,冷却方式有冷水塔,也有空冷岛,机组设备陈旧老化,启动和停止是很频繁,这也是其他电厂所不具备的,实习生可以学到很多火电设备的运转和相关紧急事故处理的知识。
我和田淼淼只隔着一张桌子。她笑起来有两个小虎牙,我所生活的秦岭电厂这个地方,水中含氟高,很多人的牙齿都是黄色的氟斑牙,而她的牙齿很白,像是海中的贝壳,闪着耀眼的珍珠白,散发着海风的味道,尤其是她的笑声,如轻轻的海浪拍打在沙滩上。
我不能和她这样待下去,生产办公楼的人很多,我戴上了安全帽,换上蓝色的工装。
3
在发电机平台,我检查发电机运转的仪表,数据正常。发电机轰隆隆地旋转着,我感到心脏随着电流的脉冲一起波动起伏,稳定的电压和频率向远方传送。
田淼淼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挥手示意让她回控制室,她调皮地指着耳朵,然后又使劲摆手。
她是说车间太吵了,她听不见我说什么。然后等我明白时,她转身不见了。
车间的玻璃一直都是灰蒙蒙的,看不清外面,有几块因为损坏,风便咕咕涌了进来。窗外的冷却塔不知疲倦地挺立着,冒着水蒸气。降温了,梧桐树上的叶子快要掉光了。那些鸟儿,叽叽喳喳地飞来飞去,也不知道它们将在哪里过冬,依然没有下雪,天阴沉沉的。
在秦岭电厂职工的眼里,我是成功的男人。四十刚过,我已经是主管生产的副厂长。这一切我心里清楚,毕业那年,农家出身的我除了一纸文凭,什么都没有,当我提着礼品敲开一扇防盗门,命运便发生了转折。也许是我的真诚赢得了小曼的芳心,她对我一见钟情,而负责分配工作的领导,正是小曼的父亲……
我感谢老天让我拥有了一份满意的工作,当然,能力是一方面,还有爱情。在同学的羡慕中,我从普通的电力工人到现在的生产副总,这一切,最主要的是我有个身居要职的岳父。岳父现在快要退休了,前几天回岳父家吃饭,他告诉我章厂长要上调到省电力公司,让我最近要好好表现。
这是多么让人振奋的消息,一个男人的成功,应该是事业的成功。可我总是觉得在心灵深处的孤独和无援,尤其是在应付那些无聊的饭局时,听他们互相吹捧,胡言乱语时,这种心境愈加强烈,生活,总觉得少了些什么,直到我遇到了田淼淼。
4
田淼淼的确是个美丽的女子。她迷人的气息散发着年轻女性的魅力,她白皙的脸庞,苗条的身材,和我所喜爱的女子的审美观念吻合。我的老婆小曼过于呆板和传统,短发,从不化妆,常年忙于琐碎的家务,那种顾家过日子的女人,脸上常是灰蒙蒙的。
婚姻平淡似水,夫妻生活犹如车间的一部机器,按部就班,简单重复的旋转,疲倦沉闷的声音,没什么情调。
我有机会被提拔为厂长。这个关键时刻,我必须和田淼淼保持距离,和她分手。
我说分手这两个字,是鼓足了勇气。可是当田淼淼那双清澈的眼看着我时,我却开始躲闪,只好侧身看那台水泵,它的出口管道压力表随着震动,指针来回剧烈摇摆着,起伏不定。
她转身那一刻,我可以感到她的双肩在抖动,忍着巨大的痛,她一定流泪了,只是不想让我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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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和田淼淼在一起,我都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不能陷在万劫不复的深渊中。可是我情不自禁,无法自拔。当我提出分手时,她就开始哭,女人真的是水做的,她哭得眼睛红肿,湿了我的衣服袖子。她一开始是泪眼朦胧,那种让人怜惜,小声嘤嘤地哭,然后,便开始梨花带雨,泪流满面,如流水般倾泻。我给她擦拭眼泪,把她紧紧搂在怀中,吻她。我知道,这个女人,深深爱上了我,并不是爱情之外的一些。
现在,我提出分手时,她居然没哭。
只是在发电机旁,她的呜咽声被发电机的轰隆声音掩盖,她的泪水和安全帽里的汗水混合在一起流下。她拿着测温仪在检查冷却水的温度,瘦弱的肩膀背着工具包,她用蓝色工作服的袖子抹了抹脸。
田淼淼在我视线里愈来愈远......
来回穿梭的是值班巡检的工人,在检查设备的缺陷,热火朝天的劳作场面。阳光从厂房钢架的缝隙中透过来,车间里飘动的浮尘晃着,密密麻麻的管道都被光线照耀着,温暖着。只有她走动的影子流露着悲凉。
西北风寒冷透彻。我走出车间,习惯性地裹紧了工作服的领口。
5
记得刚参加工作时,看到工友在一次误操作时,被机器绞得血肉模糊时,我慌张地喊叫,忘记应该断开电源,立即打急救电话,直到工友被抬上担架时,我才渐渐平静。现在和冰冷庞大的机器接触久了,从最初的畏惧到现在的麻木。
随着时间的磨练和丰富的阅历,虽不是调动千军万马,我现在可顺利指挥60万kw机组的启动工作,发电机安全平稳地运转,电流源源不断地传输到电网。
车间永远都是忙碌,永远都是机声隆隆。
安监科的王主任正在等待我的指示,他是一位电力学院的高材生。他滔滔不绝地讲那些专业的术语,目前我厂的水质已经不能满足机组材质的需求,这样下去会加速主设备进一步的腐蚀和老化。
他满是油污的手指着给水泵拆下的法兰:管壁腐蚀严重,暗红色的锈迹斑斑,布满了小坑。空气中散发着油污的味道,不知道是煤油还是汽油,或者是焊工焊接飞溅的火花,燃烧的焦糊味。
李总,你还没做批示呢。王主任说。
对于水质的恶化处理,我同意对化学水处理车间进行技术改造。
是的,每天处理车间的问题,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同意,最近对没有改造的项目都开始批复,这样做也是为了巩固我在工人中的地位,让工人认为我重视生产,认可车间一线工人在电厂的重要性。
“我同意分手。”田淼淼看着我笑着说。
她笑起来真的很好看,如同水泵出口管道的水欢快地流动,唱着愉悦的曲子,安抚那些躁动的冰冷的铁质金属;她的眼梢也含着风情,嘴巴微翘;田淼淼全身散发的魅力不亚于发电机周围的磁场,强烈的电磁波一波又一波牵引着我。
田淼淼哽咽着说:“我同意分手。”
站在磨煤机车间里,灰蒙蒙玻璃透出些许微光,空中漂浮着细碎的煤粉。她全身被蓝色的工作服包裹着,但我依然可以感受到她轻盈的身体,她的曲线紧紧贴着我,她手指冰冷,但很温柔;她柔软的肌肤,她呼吸的颤栗和紧紧搂住我脖子的窒息。她露出一双黑色的大眼睛,戴着防尘口罩,黑色的睫毛被灰尘覆盖,像是涂了褐色的眼影,侧影中她的睫毛很长,挑出一道优美的曲线,向远处延伸,成为密密麻麻的网。我无法呼吸。如果她再多呆一秒钟,我会再一次陷入网中,我宁肯相信这样的爱情真的不是一种罪过,与责任和忠诚无关。
田淼淼冷冷地说:“我同意分手。”
她的眼波没有昔日的温柔,很小的声音,却如同巨雷,我听得清楚。有什么不对,有什么不应该吗?我庆幸自己这么轻易地摆脱了田淼淼。
爱情如此莫名奇妙。
6
生活真的捉摸不透。
我和田淼淼在一起时,她常常抚弄我的头发,一边吻着我一边说:“我喜欢第一次见到的你,你还记得我当初的样子么?”
田淼淼当初的样子?我愈发搂紧了她,我怎么会忘记呢。
其实我注意她好久了,她跟那些实习生一样,穿着淡蓝色的服装,头发盘在安全帽中。她是个认真诚实的女孩。
她的特点是低头。
那天在发电主控制室。我穿着再也普通不过的米色夏装,领口略露淡蓝色的T恤领子,眼镜的边框是淡蓝的,戴着白色的安全帽,宣传科摄影机镜头一直追随着我。安监科王主任在指挥“停电的事故演习”。闪烁的红色数据,不断起伏的运行曲线,扩音器里传来指令,电脑前技术人员在确定机组运行的参数。
一群实习生,有的在看报纸聊天,有的在玩手机。只有田淼淼安静地坐在控制盘前,认真地画着火力发电系统图,白色的纸张上的迅速生长出管道、阀门、输煤皮带、发电机等,电厂犹如一幅水墨画开始展现。原来,我一直不知道工业的冰冷是如此的灵动和优美。她挥动着手中的笔,她低头,无法掩饰的是内心的情愫,那些雀跃和青春的气息都在熟悉的场景中呼之欲出,女性清纯唯美的情感波澜焕发了电厂的勃勃生机,生命的律动和情感的脉动再次演绎。
她偶尔一抬头,那双眼如同一道闪电,瞬间就照亮了我。
随后,控制室一片漆黑,原本的“停电的事故演习”变成了一次真正的“突发事件”。控制里有点慌乱了,急促的电话铃声,安监科王主任指令大家不要慌乱,一切听从指挥。
而我,在看似有条不紊的慌乱中,抓住了田淼淼的手,她如同受伤的小鸟,惊恐的眼神。她的手是冰凉的,虽然是夏天。她的手光滑绵软,她几次想要挣脱,都被我紧紧拽住,我带着她奔跑,穿越慌乱的人群,我对这里的角角落落都熟悉,我们一路狂奔,躲在一个废弃的仓库里。
广播传来王主任指令电气专业立即启动备用电源。
“你为什么不留在控制室处理事故。”黑暗中,田淼淼忽闪着大眼睛望着我说。其实我想考验一下安监科王主任事故处理能力,下一步我准备提拔他做我的助理。当然,这些话我不可能告诉她。
王主任指令汽机专业立即汇报省电力调度,请求降负荷。
我闻着她发丝淡淡洗发水的柠檬香味,仓库里废弃的设备好像沐浴在春光中,也许多事情注定是要发生在夜里。
外面走廊是工人在奔跑,就地手动操作阀门,管道的泄压刺耳的排气声。而窗外,冷却塔上空悬挂着一轮月色,月色朦胧,照耀着屋内。她如短暂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我。她满是疑惑地说,你是谁,为什么带我到这里?我附在她的耳朵回答她,外面虽然太吵了,但我依然感受到她的呼吸急促,透明白皙的皮肤,闪着美丽的光泽,我的唇好像不经意触到她的唇……
王主任指令锅炉降低燃烧温度。
她没有迎合我,可她无法挣脱我怀抱。我感受到她的甜蜜,她让我感觉到飘渺,宛若这空虚凄迷的夜色一般,她的出现无疑加剧了我昔日落寞的情绪。我多希望时间停止,一切还在黑暗中。
王主任指令热控专业检查程序保护。
她还是如同受惊的小鸟,浑身在颤抖。她的眼神中的害羞,还有一丝不安和喜悦。外面走廊的灯亮了,控制室又开始了正常有序的忙碌。
王主任宣告事故处理完毕,电源恢复正常,机组负荷正常。
7
汽包的水位还在上升,炉膛水冷壁管道的温度在提高,田淼淼眼神毒辣,邪恶地笑着,用她冰冷的手狠狠地把我推进锅炉的入孔门,并迅速关闭门。
她的眼里没有温柔,我奋力呼喊,拍打着管道。这个女子,她是爱我的,怎么会忍心把我关在这里,水位在上升,沸腾的水汽淹没了我,我的眼睛开始模糊,什么也看不见。我的脚没了,手没了,还有我的头发,都在逐渐消失。我淹没在滚烫的水中,任凭大喊呼救,也没有人……
电话声吵醒了我,手机响了。我出了一身的汗,从梦中醒来,迷糊中接过手机,那边传来急促的声音:李总,您好,锅炉爆管,需要紧急停机,请指示。
我已经顺利成为秦岭电厂的厂长,可是我总觉得少了什么?心口总是会隐隐作痛。
雪终于落下了,大地被纯净的白色包裹。
秦岭电厂所处渭北高原地势最高的一处地段。天空,飘浮着冷却塔白色的水蒸汽,如同白云朵朵,黄的是高原的土,天空好像是海水,高原的尘土,如同沙滩。也许在很久以前,这里是汪洋一片。这种单调、陈旧、不时尚的土黄色,没有一丝光泽和华丽的色调,除了蓝的天,白的云,就是黄色,千沟万壑的土黄色和天空的蓝色交融,却具有高原上的电厂独特的旖旎风光。
自从和田淼淼分手后,我好像大病了一场。
我每天依然行走在水泥路面,生活好像又恢复了以往的忙碌和平静,可我还是无法摆脱每天的生产例会,经营形势依然严峻,电厂还在亏损,设备继续带病运转,环保局下周检查烟气的排放是否达标……
我尽量不想田淼淼。头痛的事情很多,煤厂的存煤已经不足三天了,财务告急,煤炭价位一涨再涨,这个月工人的奖金该怎么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