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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明的发展方向

2016-03-09马勇

同舟共进 2016年2期
关键词:利玛窦西学佛教

马勇

如果从1840年算起,中国走到今天已有176年了;从更早的马戛尔尼来华的1793年算起,已经有223年了;如果从第一代传教士利玛窦1583年进入中国开始算起,至今已有433年了。在利玛窦正式进入中国本土之前,传教士、商人在中国周边、沿海已经奋斗、努力了好几十年了,粗略算起,西方文明与中国的接触,至少已有500年。这还不算拥有近代因素之前的中西交流。

近代中国的主题

500年的时段里,中国内部改朝换代已经好多次了,但中国所面对的近代主题始终没有变。这个主题可以归纳成两个问题:一是中国能否从传统中走出,走到现代文明;二是中国能否接纳来自西方的东西,最大限度与世界一致。

我们以现在的眼光观察传统中国,它其实并不像早期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所强调的,是封建、落后的。古代中国生活形态的多样性远比其描述的丰富多彩,传统中国社会结构、组织形态、行政效率,都有待重新认识。古代中国文明远比同时代的欧洲中世纪阳光、健康、富有活力。据章太炎、梁启超、钱穆、张荫麟等新旧学者研究,在西方发生工业革命前,中国文明在亚洲确乎独树一帜,与其社会生活需求高度契合,超稳定的“四民社会”形态、崇尚精英的科举体制、贸易自由主义原则,都使中国社会在汉唐宋元一个漫长时间段里充满活力。唐宋元在世界贸易体系中占有巨大份额,表明中国那时并不乏与世界密切交往的经验、诚意。

西方社会新的生产方式、新因素改变了一切,这些工业化新元素进入中国后,迫使中国转型。中国转型的方向从一开始就很明确,就是要从传统中走出,走到现代文明,和世界一致。近代以来,中国知识界一直讨论如果中国不能和世界一致,就不可能有自己的特色。我们如果仔细体会“中体西用”说的出现及其语义、语感,各个时间段所强调的重心,就知道中国人很早就意识到文明一致性的重要意义,这正像宋代学者陆九渊所说:“东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西海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千百世之上有圣人出焉,此心同也,此理同也。”文明会有区域性、时代性差异,但在根本点上,一定有其一致的东西,古今中外,概莫能外。这是孔子及其儒家的坚定信念。所谓大同世界并不是不着边际的空想。

过去几百年,中国人很执着地接纳西方、学习西方、走西方的路。中国人在过去几百年遇到过短暂的与西方文明的冲突,但是总体来讲从利玛窦开始一直到清代中早期,中国人对西方文明并没有完全拒绝。当时利玛窦这一拨人非常了不起,和很多中国士大夫建立了良好的个人关系。他们准备把当时传教士们带到中国来的6000部典籍用20年时间译成中文,如果这个愿景在那几十年变为事实,我们现在的文明形态就会很不一样。过去很多时候,历史研究刻意强调中国文明对西方的拒绝,但从乾隆时期完成的《四库全书》看,许多来自西方的作品仍被郑重其事地保留下来了,一些内容比如《几何原本》甚至已经成为中国文明的组成部分。这个事实说明明清之际中国人并不排斥西学。如果结合传教士在华情形,注意到18世纪早期充分西洋化的圆明园建筑,我们应该很清楚,即便西方文明没有充分走进中国民间、底层,但在社会上层、在统治者那里并不被视为洪水猛兽,并不被一概拒斥。

明清之际中国知识人对西学抱有极大热情,他们期待将西学典籍译成中文,广泛传播。这种情形后来也曾受到困扰,有所中断,但当19世纪中期中国重新打开国门后,中国对西学典籍的翻译又有过不止一次的高潮。同文馆、江南制造局、北洋水师学堂等,都在东西典籍中译方面作出过重要贡献。

世界文明充分中国化

世界文明的充分中国化,是我们消化、汲取域外文明营养的前提,是徐光启以来的基本原则。只有这样做,我们才可以看到人类文明的整体,也才可以知道中国文明在世界文明长河中的定位。这可能是我们过去几百年中国文明发展的一个基本方向,即走向世界,走向现代。

近代以来中国出现过“中体西用”“全盘西化”等一系列主张,仔细分析这些主张,无不与外来文化的进入、汉化,有着相当关联,是外部文明对中国文明的挑战,也是中国文明对外部挑战的回应。从中国文明史看,中国文明每一次进步都是由于外来文明挑战,并进而充分中国化。中国文明从黄河中下游一个部落扩展为秦汉时期绵长的文化边疆,这个事实表明所谓最早的“中国文明”并不对外部文明的进入予以排斥,它没有一个明确的纯粹的汉文明,也没有纯粹的儒家文明。最早的中国文明的所在地,无论是黄河中下游,还是齐鲁地区,都是弹丸之地。在漫长的时间段中,中国文明容纳了从黄河流域、长江流域,到珠江流域的各文明体。中国文明对异质文明,对和自己文明不一样的东西,并没有排斥。如果排斥,就没有今天的中国。

秦朝之前,万国林立,周天子只是一个“超邦国”形态的盟主,那时的所谓周朝,大约相当于现在的欧盟,周朝内的各个小邦国对于别人的文化并不会拒绝,而是相互接纳。这个传统在秦统一之后依然继续,秦汉以后的中国文明对于异质文明同样接收、吸纳。没有一以贯之的中国传统、中国文明,因为这个文明随时都处在变动中。文化、文明,都是随着时间、空间改变而改变。当秦汉统一并且越来越坚固之后,中国文明的各个支流渐渐汇在一起,各自打碎小的形态,然后重新组合、糅合出一个新形态,这就是秦汉时期中国文明框架的由来。最高的意识形态,就是主导后来两千年的董仲舒的“儒术”。董仲舒对先秦以来中国人的思想贡献作了最系统最全面的清理,并将所有可用的因子重新组合进了一个新体系。这个体系,就是自然—社会一体的儒家家国天下。

文明融合重构在中国历史上不止一次发生。历史的巧合在于,当中国本土文化整合完成不久,中国文明迅即面对本土之外的文明。这是真正的外来文明,或称之为域外文明。此即两汉之际东来中土的印度佛教。

印度佛教东来中土,是今日意义上的中国第一次与域外文明接触。由于印度佛教提供了先前中国文明中并没有的轮回、因果报应等信仰、理念,因而迅速赢得了相当一部分中国人的信仰,在东汉很长时间,流行于宫廷、达官贵人等上流社会,进而渗透到社会底层。

印度佛教带给中国人过去不曾有的观念,在一定意义上弥补了中国文明的不足或缺陷。从孔子或者之前很长时间的中国文明并不关心人的来世,“未知生,焉知死”成为儒家的人生观。但是人终有一死,死后的世界究竟怎样,在任何时候都无法阻止人们的思考、想象。佛教满足了这个需求,提供了一种可能的解读,至少提供了一种精神慰抚,有助于克服人们对死亡的恐惧,因而能够在中土从无到有,从小到大,赢得越来越多的善男信女。

利玛窦在《中国札记》中说,以孔孟为代表的中国古典思想,缺少逻辑,缺少体系,只是一堆道德箴言的堆砌。黑格尔也认为中国文明从未走出混沌,缺少清晰的概念,缺少方法,缺少逻辑。利玛窦、黑格尔的观察是对的,如果回到原始儒家,回到古典,中国文明确实就是这个样子。但是,假如我们注意佛教进入中土并扎根后的中国文明,比如深受佛教逻辑影响的魏晋玄学、宋明理学,我们又必须承认中国文明在佛教思想方法的影响下也在渐渐改变,从初期的《四十二章经》到唐代高僧玄奘译经,在这前后几百年时间里,中国僧人、居士将大量佛教经典译成中文,让中国文明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中国文明和印度佛教文明的冲突比今天中学和西学的冲突大得多。看韩愈的传记,看唐代相关史料,可以看到当时反对佛教和拥戴佛教的双方,出现了很多诸如断臂、自残的事情,远比我们现在关于普世价值的争论激烈得多。到了北宋初年,中国文明凤凰涅槃,重新建构了一个远远高于原始儒家形态的新文明。

佛教进入中国并改变中国文明既有架构,是中国文明和外来文明第一次交流。印度佛教在这个交流过程中充分中国化,中国文明也最大限度接受了印度佛教,借用印度佛教改变了中国文明固有形态,让中国文明升级换代。

历史发展的各种因素和偶然性导致中国文明在宋朝建立了一个全新的形态。这个形态,有学者称为“宋代新儒家”,认为儒家思想经过此次改造,超越了先前的儒学,与董仲舒为代表的汉代儒学也很不一样了。

宋代新儒家的建构,被后来一些学者誉为“新儒家的第一期发展”,从宋朝持续到明朝。这时,中国文明又遇到了一个新的机遇,遇到一个更西方的东西。在16世纪中期,西方人东来,最重要的代表,或标志性的人物,就是沙勿略、利玛窦。

中国文明充分世界化

利玛窦和徐光启有很好的私人情谊,他们的交往、合作促进了中国文明的发展变化,对于中国古典数学、水利等现代科技在中国出现,起到重要作用。历史不能假设,但历史可以复盘。假如徐光启、利玛窦那代人的愿景成为事实,将从西方带来的6000部经籍都译成中文,成为中国文明的组成部分,那么今天中国的知识体系肯定不一样,衍生出现代科学或许可以早许多年,至少中国在重新面对西方时,可以从已有文明架构中找到相似的基因。

1860年代,江南制造局的翻译馆、同文馆的翻译馆大规模地翻译西学,这时候翻译的已不是利玛窦那一代人的古典西学,而是近代西方文明典籍。过去一百年中我们有很多的战乱和动荡,使我们西学翻译受到很大的阻碍,但是现在我们已有这种可能性时,还应该全力去翻译西学。世界文明充分中国化,需要一次更大规模的译书运动,需要无数玄奘、徐光启、李之藻、严复、辜鸿铭、林纾、林语堂、傅雷、朱生豪、杨宪益。只有充分的中国化才能解决文明的前途。

世界文明充分中国化,才会有中国文明充分世界化。中国文明的本质究竟是什么?我们众说纷纭,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广义的中国文明本来就容纳了其它的东西,不存在纯粹的中国文明,中国文明本身所包含的现代性和普世性非常浓厚。

中国文明在几千年过程中通过柔性力量扩大自己的边疆,让周边非主流文明不断向中原主流文明靠拢。靠拢的趋势一直持续到19世纪中期,世界潮流大规模东向,这个过程才中断,即传统说法的“宗藩解体”,中国文明扩大的趋势中断。清朝势力最大的时候,南到南海以南,北到贝加尔湖,这么广大的区域都有中国文明的力量存在。中国文明充分世界化,本身包含了别人所向往的东西。后来我们面对西方强势力量,确实有一百年时间,中国文明有其不适应性。这种不适应过去以后,我们可以看到中国文明对世界文明的建构仍然发挥很大的作用。

今天我们有时面对普世价值时感到一种担忧,说会导致发展中国家没有办法发展。其实回到历史去看,我们就会发现《联合国宪章》《世界人权宣言》里,实际上都有中国文明的因素提供给世界。

今天我们看到在中国和世界融为一体的过程中,中国文明有几个东西深刻影响了世界。一是王道主义立场,还有“仁者爱人”的儒家人道主义。这些东西是普世价值里很重要的核心内容,而这些内容最初并不是西方的,而是中国的。近代以来,西方带给中国器物、力量,中国也在这个过程中带给世界仁爱、王道,让世界的面貌很不一样了。我们应该重建历史观,要知道中国人是怎样影响了现代世界。我们知道,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中国的力量依然很弱,但在美国帮助下,中国作为正义一方的成员,被视为“世界四强”,被作为“联合国五常”。杰出的外交家张彭春在参与《世界人权宣言》起草时,将孔子“仁者爱人”等中国文明的理念放进宣言。他将“仁”译成“conscience”(良心),进而表述为“人人生而自由,在尊严和权利上一律平等。他们赋有理性和良心,并应以兄弟关系的精神相对待”。这个非常中国化的表达获得各国代表高度认可,凝聚为《世界人权宣言》的主要思想。这既是中国文明的贡献,也是中国人的真实思想。

传统的中国思想影响了世界,成为世界人权思想的指导;中国传统思想经过创造性的现代转化,与现代社会并无隔膜,儒家思想也可以开出现代化,至少与现代化并不根本冲突。中国文明应该有信心,只要坦然地面对世界,恢复历史上的接纳心态,一定会构建成自己的新文明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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