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爱是你
2016-03-07李珂
李珂
妈总说:爸当了一辈子兵,当傻了。
我小时候的记忆中,当医生的妈妈总是难得在家,有时半夜急吼吼的叫门声把全家惊醒,妈妈披上衣服二话不说便直奔急诊室,大部分时间,我们姐弟3人是和爸一起度过的。那时没什么好吃的,他就把部队供给的黄豆、大米和白面、豆油时不时像变戏法一样加以组合,做成油条、辣豆、发糕、枣馒头和糖三角。回头想想,一下班就钻进厨房应付锅碗瓢盆,也真是难为了在部队航校一直吃食堂的大男人。烹饪失败是常有的事,有时油条没膨起来或者面食老碱放多了、面条煮成了一锅粥、菜炒得“打死卖盐的”,他都会懊悔不已。
那时在爸的带领下,我们有项开心的集体活动——一起给地板打蜡。爸会用小刀把大块蜡刮成如雪的细末撒在地板上,我们则每人脚上绑着抹布,像溜冰一样争先恐后地在屋里往返画圈。我们一边奔忙着,一边跟挥着手臂打拍子的爸高声学唱“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很多首军歌就是在那时,和“火热”的劳动场景、爸爸的音容笑貌一起刻在我年幼的记忆中。
姑姑告诉我:在爸求学的年代,是家境殷实的姑父家拿出粮食抵付爸的学费,一来二去,人家难免有些脸色。爸私下听说上军校不必交学费,便更加发奋读书苦练身体,终于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被招入伍,成为长春空军航校的学员。多年后,他只要有机会便回母校看老师,也不忘拎上茶叶和老酒去探望已和姑姑离婚多年的姑父。
爸曾说他的志向是做飞行员,由于鼻前庭狭窄,只能转做了地勤,可他始终“心系蓝天”。爸最爱做的另一件事是在我们的注视中,摊开一桌子胶合板、胶水还有大大小小的锯子锉刀格尺,做出机身、机翼、螺旋桨等各种零部件,再组合成不同类型的飞机模型。接下来是试飞前最后的准备,爸爸把晾凉的开水灌进放了白糖的军用水壶,再把洗净的西红柿和装满炸黄豆的饭盒放进小军挎包,他斜背着飞机模型,推来自行车——弟弟坐前横梁,姐姐坐后座,我则两脚各踩踏一只脚蹬子——向公园进发。到了公园,我们迫不及待地摊开塑料布,坐在草坪上,观看爸试飞他的得意之作。
学生时代和爸相关的记忆至今不忘。80年代初的高考能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来形容,高中备战阶段我曾连续几周没回家。一个下午上自修课,被告知有人找,出去一看,爸笑呵呵站在教室外,肩上还背了一个大包,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块巧克力、两块胶母糖(那年头这可是稀罕玩意儿)塞到我手里。他刚从外地出差回来,直奔学校,难得坐趟飞机,那几块糖是飞机上发的。他说学习累了可以补充点能量,要我注意身体,说罢拍拍我的头,笑笑便转身离开。我把那几块糖包在干净的手绢里,很长时间都舍不得吃。
上大学后爸还在为我操心。一个冬天的周五,因为诗社有活动,便留在学校,下午给爸办公室打电话想告知一声,哪知爸恰巧不在,便请接电话那位叔叔带口信给他。快半夜了,已睡下的我忽接宿舍值班阿姨的口信,说有位警察在楼下找。我一边穿衣服一边纳闷,没等下楼,阿姨又喊:不用下来了,是你爸爸,他说知道你在学校,就放心了,已经走了。我急忙跑到窗前往下张望,原来那位叔叔忘记转告,而宿舍门房阿姨在昏暗的灯光下,把穿军装的爸错看成了警察。
后来我和姐姐先后参加了工作,弟弟也在准备高考,家里的生活越来越好,可这期间他的肾病却加重了,每次尿检,化验单上的蛋白、血细胞、肌酐等指标的高低都牵动着全家的心。妈四处淘弄来中医偏方,那些煎煮的药别说吃,光闻起来就让我们难耐不已,可爸每次都看似轻松地把药汤一饮而尽,还自语道:良药苦口啊!再后来,爸只能住在医院里,每次我们去探望他,他都笑着安慰,并固执地送我们到医院门口,直到我们上了公交车,穿着病号服的他还不肯离去……一次,他又执拗地陪我等车,身上突然落了一条红色小虫,旁边水果摊摊主阿姨快言快语地说那是喜蛛,预示老爸身体就快好了,我听了好高兴,马上掏钱买了她不少水果。
再后来,医生不得已放弃了保守治疗,要选择血液透析,可他的身体状况实在太差了,从准备透析的手术结束,他一直高烧不退,始终处在昏迷中,之后便再也没有醒来。
我抽屉里有张爸的照片,公安局的朋友极懂我,知道爸当了一辈子空军,便在照片背景的天空里合成了一架飞机,爸穿着最爱的军装,表情一如既往的平和自若,整个照片色调如夕阳般温暖。想他的时候,我就拿出来,和看着我的他说说话……他似乎就坐在我的面前,和平日里一样,那么和善宽厚耐心地看我自顾自地眉飞色舞或不着边际地说东道西。
常说时间是剂良药,可爸离开26年,很多声音、场景、文字依然会随时刺痛我因他的逝去从未痊愈的神经。爸特别喜欢小孩子,生前看到人家的孩子,不管认不认识,他总要上前逗孩子玩,有几次弄得我很不耐烦。很多年后,自己做了母亲,看到欢蹦乱跳的孩子,想到已经走了却从没见过我儿子一面的父亲,心中的痛楚和遗憾真是难以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