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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秩序”的基辛格之道

2016-03-07孙兴杰

凤凰周刊 2016年1期
关键词:世界秩序基辛格合法性

孙兴杰

美国前国务卿基辛格的新作《世界秩序》,自出版以来备受瞩目,尤其是中国知识界、政治界和媒体都给予了足够的关注与讨论。2015年底,基辛格参加北京“京城国际论坛”纵论世界秩序的图景,虽然他声称并不知道未来世界的样子,却提醒观众,“历史上从来没有一个世界秩序,但必须要有一个这样的秩序,来改变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否则,国家间的冲突可能会摧毁人类所有文明。”

这并非危言耸听,而是一个深谙世界历史又饱经外交风云的智者的箴言甚至谶语。世界进入前所未有的大变局,可怕的是,“世界秩序”的驾驶舱中居然空无一人,门口倒是有几个船长在争吵,甚至大打出手。如果你对未来迷惑不解,那就回头看看历史吧,寻找世界秩序演变的来龙去脉,这也是基辛格的独门秘诀。

武力征服不能带来秩序合法

如今,“世界秩序”已经变成公共话语的重要组成部分,尤其是在新闻媒体中频频出现,更重要的是,许多国家都愿意为世界秩序的重建贡献自己的力量。这恰恰说明,现在的世界秩序出了问题,很多国家和民众对现状不太满意,就像基辛格所推崇的奥地利首相梅特涅所说的,“武力征服不能带来秩序的合法性”。

久经外交考验的基辛格,也为当下的政治家提出了一项高难度任务:“重建国际体系,是对我们这个时代政治家才能的终极挑战。失败的后果不一定是国家间的大规模战争(虽然在一些地区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更可能的是,演变成特定的国内结构和治理形式相一致的种种势力范围。”每一种势力范围都可能要建立自己的“世界秩序”,这与当下全球化的格局是背道而驰的,但是,恰恰是全球化带来的非西方国家的崛起,让历史上已存在的世界秩序议题重新登上政治舞台,这也是当下国际关系面临的根本性悖论。

在欧洲人还没有崛起并统治世界之前,世界是非常多元的。1648年当欧洲人打完了“三十年战争”签订和约的时候,东方的清帝国根本就没有关注此事,而当时的奥斯曼帝国还没有衰落。国际关系史的教科书,总是从“三十年战争”开始写起,但是相比于混乱的欧洲,当时更受期待的是一种帝国秩序。

甚至可以说,几千年来,帝国一直是主流的政治秩序。煌煌帝国与普世宗教的结合,塑造了一种可以自我解释甚至自我圆满的“世界秩序”。东亚地区比较流行的是朝贡体系,是一种尊卑有序的等级秩序,中国是这个秩序的中心;而伊斯兰世界则存在着伊斯兰之地和战争之地的区分,圣战变成了一种维护秩序的手段,神权高于一切。

世界秩序的多元性是一种常态,直到最近的100年里,欧洲在全球范围内建立殖民帝国,以一种强制性、压迫性的力量,暂时终结了世界秩序的多样性。冷战结束之后的全球化浪潮,尤其是金融危机之后,“他者的崛起”改变了世界秩序的单一性,美国独步全球的格局出现裂痕,在这些裂缝中,曾经作为复数出现的“世界秩序”在复苏。

这也是近代以来又一次世界秩序的大变革,基辛格显然意识到了这次“未有之变局”的本质,他说,“当今时代,探寻世界新秩序需要我们首先了解那些基本不为外界所知的社会。所有国家的人民都需要克服这种神秘感——如何将迥然不同的历史和价值观塑造成为一个共同的新秩序。”正因如此,未来世界秩序是各种局部秩序发生化学反应之后的结果。

均势秩序对帝国秩序的胜利

世界秩序并不一定覆盖地理空间上的全世界,但是为什么复数的世界秩序变成了单数呢?基辛格说道,“我撰写本书时,以上所有秩序概念中,唯有威斯特伐利亚原则被普遍认为是构成世界秩序的基础。”审视现当代国际关系史,就不得不直面这样一个事实:欧洲的世界秩序成为全球性秩序的基础。尤其需要指出的是,欧洲的世界秩序是一种“均势秩序”,而这一领域恰恰是基辛格所熟稔并推崇的。

从他的博士论文《重建的世界》就专注于欧洲均势的“黄金时代”——维也纳体系,再到后来的《大外交》《美国需要外交政策吗》等,都体现了基辛格对均势秩序的偏爱。而他在1970年代叩开中国大门,并非仅仅要跟中国做朋友,而是要重塑世界的均势格局,因为当时苏联的扩张势头强劲,而美国陷入越战泥潭。果不其然,中美关系正常化带来了中、美、苏三边互动,改变了美国的被动局面。

从本质而言,欧洲的均势秩序是对帝国秩序的一种反叛,没有任何一个统治者可以独占那块叫作“欧洲”的地方。查理五世失败了,“太阳王”路易十四失败了,拿破仑也没有成功,随着这些有帝王之心的枭雄相继失败,欧洲的均势秩序的范围不断扩大,两次世界大战及其之后的冷战,让均势变成了全球化。也正因如此,基辛格得以将19世纪的智慧用于20世纪。

如他所言,“17世纪巧妙地缔造了威斯特伐利亚式和平的谈判者没有意识到,他们正在为一个全球适用的体系奠定基础。”威斯特伐利亚式的和平是建立在世俗王权的基础之上,也就是王权战胜了神权,从此之后,宗教不再是引发欧洲战争的主要原因。世俗国家的胜利带来的最大变化,是出现了国家利益的理性计算,每个国家都为了各自的利益而战争或外交,每个国家都在形式上是平等的,干涉他国内政或者“灭国”不再受欢迎,拿破仑几乎将欧洲大陆收入囊中,战争结束之后,这些国家又复活了。

恐惧与不安全是欧洲体系内在的特质,一个大国获得绝对安全,就意味着另一个大国绝对的不安全。因此,均势体系并不能阻止战争,但是可以限制战争的规模,尤其是框定了战争的目标,即恢复均势。维也纳会议之所以受到基辛格的推崇,就在于战胜国没有将法国排挤出战后安排之外,只是让法国收缩到“自然边界”之内。

有限制的战争,以及频繁的结盟都是维持均势的条件,而得到各方基本的认可是均势合法性的来源。如果结盟体系走向僵化,或者彼此已经不再认可权力安排的合法性,那均势就会慢慢瓦解,一战之前,欧洲形成了越来越僵化的同盟体系,大国对小国盟友做出了清晰的承诺,最终因为一场危机,各个大国如“梦游一般”掉入战争之中,欧洲的明灯熄灭了。

不可否认,均势体系内在的竞争性使欧洲保持了活力,分立的列国体制没有阻碍统一市场的形成。经济史学家埃里克·琼斯就认为,欧洲是一个技术共同体,也促成了欧洲工业革命的传播。借着一流的军事技术,欧洲人将世界大部分地区殖民化了。这不仅是欧洲国家的胜利,更是欧洲均势秩序对各式帝国秩序的胜利。最终,世界秩序的含义简化了,即非欧洲地区是如何一步步接受了这一套世界秩序规则的。

均势秩序的基础是世俗化

世界秩序的危机,要么来自权力的分布状态发生变化,要么是它的合法性受到质疑。当下的世界在这两方面都出现了问题,因此,重建世界秩序就变成了当下最重大的时代议题。

从权力分布而言,多元权力中心的出现已经成为趋势,尤其是中国的崛起,“建立具有建设性的世界秩序,根本的原因在于现在没有哪个国家,无论是中国还是美国,能够像美国在冷战结束时那样,在物质和心理上独步全球,并单独担负起领导世界的责任。”秩序合法性的流失,体现在美国的权威性大打折扣,在中东地区出现了“伊斯兰国”等极端主义势力,对现代主权国家这种政治组织形态的合法性提出了直接挑战。均势秩序的基础是世俗化,这一基石在中东地区一直没有奠定。

要建立新秩序需要克制、力量和合法性三者间的微妙平衡,也许只有少数人才能做到这一点,比如梅特涅、卡斯尔雷,当然也包括基辛格。世界如此纷扰,人心躁动,而基辛格在世界历史的沉潜中,提出了值得每一个人倾听的金玉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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