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黑夜的尽头等天亮
2016-03-07江南雨暖
江南雨暖
一眼望去,他是典型的中东人,眼窝深邃,肤色暗淡,加之满脸胡碴,即便常常西装革履,人们依然很容易便能想象出他穿着传统服饰从荒漠戈壁与蓝天之下走过来的画面,那是饱经忧患的国度里走出的子民。他并不算老,只是写故事的人内心所流经的岁月总要深重些——虽沧桑难掩,却又静谧温和,像幽深的峡谷,能把哭泣的回音变成动人的乐章。
他是卡勒德·胡赛尼,美籍阿富汗裔作家。他写的故事让人心碎又温暖,是灵魂深处涌动的河,在苍穹下蜿蜒,在黑夜里流经。听故事时,满心酸涩,却常常在末尾,看见天光乍起。他曾说,许多年过去,人们说陈年旧事可以被埋葬,然而我终于明白这是错的,因为往事会自行爬上来。这是他的处女作,亦是让他声名鹊起的《追风筝的人》里的句子。
2003年,《追风筝的人》几经波折才面世,谈及写作缘由,他说,那是在1999年,偶然看到一篇禁止市民放风筝的报道,那是他年少时最爱的活动,也是这个忐忑不安的国度里人们的最爱。他因此写了一个小故事,后来再慢慢扩展。那时,他尚是医生胡赛尼,写作是年少时种下的梦,直到已过而立之年,梦想才开花结果,一鸣惊人。
1965年,胡赛尼出生于阿富汗喀布尔市。这个城市月光皎洁,像《灿烂千阳》里那句小诗“人们数不清它的屋顶上有多少轮皎洁的明月,也数不清它的墙壁之后那一千个灿烂的太阳”所歌颂的城市一样。人们吟诗唱歌,像牧群般逐水草而居。胡赛尼的父亲是外交官,母亲是教师,他的童年相比很多阿富汗儿童,要幸运得多。1979年,身为外交官的父亲向美国申请避难,举家背井离乡。一家人初到美国,曾极度贫困,还向政府领取过福利金和食物券。像许多移民一样,胡赛尼选择了学医。生活的奔波告诉他,稳当的职业能给予最大程度的安全感。对于一个彼时英文极差的少年来说,用英文写作遥不可及。
但很多年后,深藏在血液里的种子生根发芽,毕竟民族的苦难总需要有人去讲述。这个从小听着奶奶讲故事长大、深深痴迷于波斯诗人菲尔多斯《列王纪》所描绘的世界的医生终于大胆投入文字的怀抱。隔着浩瀚汪洋,祖国遥在彼岸,但一切仍旧那般熟悉。他写故事,夹杂着年少经历,情感浓烈真挚,像阿富汗的风筝,在浩渺的天幕下,高高飞起。
电影《追风筝的人》让原著更加广为人知。两个阿富汗少年的故事,饱满而沉重,它关于友情、亲情、背叛和救赎。所有的揪心都源于人性的阴暗,像月亮,人人都有难以为人所知的那面。当所有的错误都已无法挽回,唯有面对,才能得到救赎,而在犯错的地方,有再次成为好人的路。所以,当年背叛了对自己忠心耿耿的仆人兼好友的少年,在很多年以后,终于鼓起勇气回到了原点,救赎别人也救赎自己,从懦弱的男孩成长为有担当的男人。这是一部心灵成长史,也是一部民族的灵魂史和国家的苦难史。人们放下《追风筝的人》,但那句“为你,千千万万遍”却始终在心头盘旋。
后来,读《灿烂千阳》,始终为那句关于皎洁明月和灿烂千阳的小诗感动不已。即便民族多灾多难,这片土地的文化却年岁悠久,有它自身的力量,恰如胡赛尼所说,即便在阿富汗最贫瘠的地方,一个目不识丁的老农都有可能背诵几句波斯诗人鲁米的诗句,涂鸦者在墙上任意涂抹诗句。诗早已融入阿富汗人的血液里,像兴都库什山脉以源源不绝的雪水滋养这古老的大地。他的故事,是从土地里长出来的。
胡赛尼在第二本小说《灿烂千阳》里,选择了从女性的视角来讲述。两个经历了不同时代的阿富汗妇女因为命运走进了同一个家庭,各自经历了不同苦难,从起初的水火不容到日后的相依为命,她们用守护成全了彼此。很多年前,私生女玛丽亚姆从泥屋里走出来,奔赴父亲的路途也通往母亲的死亡,没有得到父爱的她被迫嫁人,但非良人。很多年后,少女莱拉因为战争失去了所有,谎言让她被迫嫁给了玛丽亚姆的丈夫,她最美的记忆不过是那个黄昏,父亲带着她与恋人塔里克走过山谷,遇见巴米扬大佛慈悲的微笑。后来,塔里克与莱拉重逢,玛丽亚姆高举铁铲杀死了丈夫,终于有人得到了幸福。而父亲迟到的忏悔信与爱将通过莱拉得以传达,抵达春天的泥屋,圆满玛丽亚姆童年的期盼。
就是这样的故事,在胡赛尼的讲述下,却带着玫瑰的芬芳。地处炎热之地的阿富汗,因为战乱,人们的心里住着冬天,用一千个太阳的光芒能否驱散?答案不可知,但玛丽亚姆就是莱拉心间闪耀的一千个太阳,以光芒驱散了她的悲凉。
2007年,已是联合国难民署亲善大使的胡赛尼回到阿富汗,走访了许多贫寒家庭——他们躲在山洞里御寒,很多孩童在睡梦中死去,短暂的一生也许从未体验过温暖。也正是在这一年,他萌生了写第三本书的想法。
《群山回唱》在2013年出版,而我隔了一年才去阅读。我知道,故事肯定悲伤。那时我生活不顺,所以刻意避免。但后来发现,纯属无用之举,因为人生很多事并非逃避就能解决,更何况,比之故事里的人,我年轻的生命所翻越的山坡只是小小的土堆而已。
《群山回唱》里,因为贫穷,年幼便被拆散的兄妹经历了不同的人生轨迹,离别太早,思念渐渐被遗忘遮蔽。终其一生,我们都只为寻找最初失去的那个人。所以很多很多年后,当时间已经把他们变成了老人,妹妹终于来到了哥哥身边,弥补了生命里的缺失。童年里常听的那曲关于小仙女的波斯语童谣再次回响,她叫他哥哥,他轻轻睡着。六十年悲欢离合,胡赛尼将其分为九章,以九个不同人物为第一人称来讲述,温情与悲伤同在。
因为写作,胡赛尼虽功成名就,却并不被阿富汗人所接受。他们为这样优秀的同胞而自豪,却又觉得他的写作是在丑化阿富汗,电影《追风筝的人》甚至被禁止在阿富汗上映。胡赛尼坦率地承认,他笔下的那些阿富汗人正在经受苦难,而他却靠讲述他们的故事获得成功,写作仿佛成了一种偷窃,为自己的目的而偷窃别人的生活,为此,他有深深的负疚感。
怀着这样的愧疚,他成立了卡勒德·胡赛尼基金会,已经为数百位穷人提供了落到实处的帮助。生活给了苦难,阳光却从乌云里悄然绽放。谈及阿富汗的未来,他说,如同从不给自己的小说定好情节发展一样,他相信,这个动荡不安的国度依然值得期待。
好书总和悲伤的故事有关,这也是《追风筝的人》里的句子。胡赛尼是个很会说故事的人,作为世界级畅销作家,他的书已经不能用好与不好去定夺了。从《追风筝的人》到《群山回Ⅱ昌》,那些比悲伤更悲伤的故事,在他的笔下,有孤独的凛冽和美酒的醇厚。在书中,他告诉我们,阿富汗人总爱说:生活总会继续。
无比赞赏这种观念,人生就是这样,在心碎之后,悲伤并不怜悯,反而辗转来访,但春天哪怕迟到,也从未缺席。这样的胡赛尼,讲的是故事,更是人生。那些故事里的人穿越黑暗,踏过荆棘,来到黑夜的尽头等天亮。旁观者如我,在他的故事里看见玫瑰一路盛开,相信晨光终将遍布世间,哪怕最幽暗微渺的角落也不会被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