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有七德
2016-03-07孙君飞
孙君飞
秋天,柿子红了。
那时候,虽然读过几本书,却不知宋玉悲秋的典故,也不知道“丰岁鸡豚贱,霜天柿栗稠”的道理,只知道柿子红了真好看,当嘴里微微生津时,所有的感觉就只剩下——真好吃。
早上,翻看何频的《看草》,他在文中提到了柿子:“柿子在野外变红固然可观,但若以庭树植之,景致又变。”我不由想起老家的柿子树,现在一定变红了,又好看又好吃的红柿子啊!心里禁不住激动起来,恨不得马上飞回去,看那一树的丹红。
秋柿的红确实好看得不得了,那种红裹着一种甜,包着果肉的清凉,红得饱满有分量,你道它是清凉的,它却燃烧出火焰来,起码像是灼灼的小红灯笼,不是一个两个三个,而是挂满枝头,十个百个千个,不管从哪里看去,气氛都是热烈的;红柿子是秋天乡下最适合入画的静物,我一直偏执地认为,要画,就不能用水彩,水彩太单薄,也不能用水粉,水粉可能画得太华丽,只能画油画,才能画出那种恰到好处的古典味儿来。当然,像凡·高那样的画家也可以画红柿子,这是用灵魂画画的人,怎么画都好看,都不会辜负了柿子的红,哪怕让它们红得发狂也好。
柿子曾经是涩的,我勇敢地品尝过青柿子,可涩得说不来话,憋红了眼。但经霜的柿子真好吃,清凉、甜蜜,有果肉丝缠绕,有一点儿糯,咬起来还有一些爽滑,感觉牙齿间有不少劲道的东西——这不是那种软成泥的柿子,而是自然熟的红柿子,如果做成柿饼,有一层糖分结晶后的霜,水分渐失,只剩下结实耐嚼的果肉,吃起来是另一种颇佳的风味。
外婆慧心巧手,可以让青柿子变脆甜,又能够将自然熟的红柿子做成柿饼。我看不到其中的过程,直接吃到外婆做的脆甜柿子和挂霜柿饼时,不由惊叹外婆是土生土长的魔术师。
外婆家像其他农家一样种着一棵柿树,只不过她家的柿树最为高大。据说有人叫柿子为“铁杆庄稼”,然而外婆应该没有这种观念,她种柿树,也许仅仅当它是庭院风景,种下一种悠闲,夏天拿它乘凉,平时偶尔望望柿树叶,听听那里的鸟语;每到秋天,“柿红蒲萄紫,肴果相扶檠”,也只是意外之喜,不给柿树负担,也不给自己过热的期望,就让它那么缓慢地成长,悄然地挂果,秋风渐起,无意抬头一望,树梢挂满数不清的玲珑红灯笼,心情也就好得不得了。
外婆从来不会吆喝舅舅们猴到树上,用竹竿将柿子一一打下来,而是有意忘掉这一树的红柿子,只允许乡下的鸟雀前来衔。我们捡食的红柿子,如果不是它自己不好意思主动落下来的,就是它被鸟雀无意衔掉的。“柿拾鸦残亦自甜”,外婆既是懂得闲适之好的人,也是知道悲悯一棵树的人。
我在李奥帕德的书中读到这段话: “不会享受空闲的人是无知的,即使他拥有世间一切的学位;另一方面,会享受空闲的人就某方面而言是有教养的,即使他不曾踏进学校一步。”呀,我竟觉得这就是说外婆这种人的。后又读题为《给树留个柿子》的一篇文章,作者写道:“那年秋天,我回家,帮着从树上采柿子,我妈说,别都采完了,留几个柿子看树。我问为啥要留呢,她说给树留着啊。我说,树又不吃。我妈说,结了一树柿子,一个柿子都不留,树也难过嘛。”我又马上想到我的外婆,她也是这么做的啊,她们的善良美德让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而外婆是不知道“柿有七德”(长寿、多阴、无鸟巢、无虫、霜叶可玩、嘉实、落叶肥大可供临书)之说的,但在她心目中,柿树也一定是高大的美德之树,红柿子也一定是美德之果,因此她不会打落红柿子。
“丹柿满野店,青帘出江堤”,我的外婆和这位妈妈是不会挎着篮子去叫卖红柿子的。她们是节制安贫的,宁可让柿树富有到绚烂,也不会让自己的家里凭空多出一些红柿子,她们因“熟视无睹”一树红柿子而抵达和拥有了一个闲适幸福的庭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