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伦坡作品中被解构的原型
2016-03-07李望华广东东软学院英语系广东佛山528225
李望华(广东东软学院英语系,广东佛山528225)
爱伦坡作品中被解构的原型
李望华
(广东东软学院英语系,广东佛山528225)
摘 要:神话原型具有元叙事特征,具有约定的意义阐释,对后代作家而言是意义的囚笼。爱伦坡独辟蹊径,在其作品中分别对原型情节、原型人物、原型结构进行了解构。使传统罗格斯所包含的二元对立中,阴暗与弱小的一面进入文学表现的中心领域。通过解构,神话原型获得了新的阐释空间。
关键词:爱伦坡;原型情节;原型人物;原型结构;原型解构
埃德加·爱伦·坡(Edgar Allan Poe,1809-1849)是美国浪漫主义时期重要的作家[1]。他一生坎坷,生前的作品被评论家称作为追求效果而不顾道德,不为当时的文坛接受;因为他立场鲜明的文学批评,他被当时其他作家称为狂妄自大的人;因为酗酒,他被女友抛弃,被赶出编辑部,最后亦醉倒街头,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在世时,他想通过自办杂志来弘扬自己的文学主张,但一直不成功。好不容易,收购其他杂志,但没办多久就因为订数太少而不得不倒闭了。然而,在其过世后,他的文学作品却逐渐为世界发现和接受。他被誉为恐怖心理小说先驱,科幻小说的鼻祖,其作品不但在普通读者中长盛不衰,而且在批评界,对其作品的解读也层出不穷。评论家从未停止对其作品魅力的探索。文章欲从原型的角度来探索其作品中对神话原型的独特运用及其背后的原因。
一 作为意义之源的神话原型
弗雷泽在人类学著作《金枝》中,通过解读不同文化体系中各种巫术仪式和神话传说,发现了不同种族的原始人具有类似的迷信思维。心理学家荣格进一步发现了人类具有“集体无意识”,其内容和宗教、神话、传说等密切相关。文学作品打动人的原因正是因为其某个意象或情节在一瞬间激活了集体无意识,从而不再是作家一个人说话,读者听到了之前所有先辈的回声。弗莱作为原型批评集大成者,在弗雷泽和荣格的研究基础上,找到了原型在文学作品中的作用。在《批评的剖析》中,弗莱将“原型”定义为“这个阶段可以作为交际单位的象征,换言之,它是一个典型的或者反复出现的意象。‘原型'在我看来就是将一首诗歌与另外一首诗歌联系起来的象征,因而,它可以统一并整合我们的文学阅读经历”[2]。原型就是在文学经典中反复出现的文学意象、神话传说等。可以表现为“意象、象征、主体、人物、情节母题,也可以是结构单位”[3]。
神话或圣经故事作为一个稳定的源头,为此后出现在不同文学作品中的类似故事赋予了意义,不同时代的文学作品都是神话原型的各个侧面的反映。如:作为意义之源的神话的结构有相对的稳定性,变化的只是神话的各要素能量的变化。如由神话中的天神逐步变为史诗中的英雄,再变为普通人中的重要人物。他们有相似的行为逻辑,行动路线,变化的是他们主宰外部世界的能力。
在原型作为意义之源出现的同时,也因其约定的联想性,对后代作家造成压制。神话原型提供的解释框架是固定的,作家一方面可以凭借变形置换的原型使作品获得历时性的解释,同时其固定在阐释的也会变成作家的囚笼,使其无法表达出创新和个性,作家的主体性受到了压制。而作家如何破除神话原型这种带有元结构特征的对个性的压制,则体现了作家的智慧。爱伦坡在其作品中对此作出了积极的尝试。
虽然爱伦坡在自己的文学实践中,无论是诗歌、推理小说还是恐怖小说都运用了神话元素,但我们会发现,在他的作品中神话原型不是按照原型理论所揭示的规律来变化的。爱伦坡有意识地运用解构策略来反对神话原型的约定意义。文章选取其诗歌、推理小说和恐怖小说中的经典来考察其对原型的解构。
二 被解构的原型情节
《乌鸦》是爱伦坡的诗作,于1845年1月在纽约《明镜晚报》发表。诗作一发表就迅速为作者赢得了声誉。诗中描写了深夜里一只乌鸦无视“我”的存在,大大咧咧走进房门,栖在帕拉斯的雕像上。乌鸦回到人类身边的情节原型最初出现在圣经中。上帝发现人类作了太多恶,要毁灭现有的人类,除了诺亚一家,允许纯洁如诺亚一家的人重新繁衍人类。在洪水肆虐四十天后,诺亚放出了乌鸦,去察看水是否干了。后来,又放出鸽子。鸽子衔回一根橄榄枝,表明水开始退了,大陆露出来了。在《圣经创世纪》的神话原型里,乌鸦或鸽子带回来的是人类的希望;但在爱伦坡的诗作中,恰恰相反,在面临有人去世时,乌鸦带来的却是死亡的讯息。
在《乌鸦》中,“我”正沉浸在失去心爱的人——名叫“丽诺尔”的女子的悲伤中,在子夜的无边的黑暗与寂静中,“我”突然听到有轻微的叩门声,当“我”在惶恐中打开门,却发现什么都没有,除了自己呼唤里诺尔的回声。不一会,窗户又传来轻叩声,“我”打开了窗,一只乌鸦踱进“我”的房间。诗中象征美好与纯洁的女子“丽诺尔”已经被死神带走了,只留下“我”的无奈和无尽的悲伤。悲伤使“我”变得更脆弱和敏感。而来自黑暗的乌鸦——就是死神的化身,却偏偏罔顾“我”的脆弱和敏感。它轻轻敲了门,却不从门口走进来,而是从窗户进来。显示死神对生命掠夺的随意、对人的存在毫不在意。
乌鸦继而栖在门口帕拉斯的雕像头上。帕拉斯是一位希腊神话中的神,是雅典娜的别称。雅典娜是人类的智慧女神、司职法律与秩序,还是一位战神。然而,象征着死神的乌鸦栖在雅典娜的雕像上后,“我”连想都没想到要把它赶下来。人类已经默认就算神通广大如雅典娜,在死神面前也无可奈何。爱伦坡想表达的更是人类摆脱不了臣服于死神的宿命。就像有限的小屋和无限的黑暗一样,力量对比不成比例的悬殊。
死亡对生命来说,是沉默的、神秘莫测的。在西方的文学经典中,死亡总是封闭的,不可预测的、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的。而文学家爱伦坡,则希望通过自己的作品来找寻与死神对话的可能,让死亡敞开,接受理性主体的审视。诗中,“我”不断质疑乌鸦,询问它到来的目的,虽然乌鸦总是一句永不复焉(never more)来回答。但诗人总算找到与死亡对话的可能性,死亡不再是铁板一块,死亡不再是难以预测,因为他的语言进入人的视野,成为了人类主体必须面对的对象,可以探测的对象,因此照亮死亡的黑暗成为可能。
在西方的罗格斯中,存在一系列二元对立,如光明/黑暗、希望/死亡、大/小等。前者一般的被认为是积极的、受人喜欢的;后者通常被认为是消极的、不受欢迎的[4]。因此在文学作品中,前者总是占据中心位置。而爱伦坡反其道而行之,通过描写人类主体与死神化身乌鸦的正面接触,赋予死亡以美感,也从侧面赞扬了人类主体探求死亡的勇气。使死亡、阴暗、恐怖获得了美学意义上存在,这样西方的罗格斯被解构了,它们成为了美学的中心。
三 被解构的原型人物:普罗米修斯
《莫格街谋杀案》是爱伦坡的侦探小说代表作之一。小说描述了一桩离奇的凶杀案。住在四楼的母女遭到杀害。母亲被扔到了楼下,头部与颈部差点断裂。女儿被塞进了烟囱。很多人举证,在听到惨叫冲进寓室时,听到了他们听不懂的语言。所有的门窗都是正常锁的。是什么人,如此凶残呢?杜宾把谜底揭开了,原来是法国水手在航行途中,买了一只黑猩猩,装在笼子里。但有一天早上,笼子没锁好,黑猩猩跑出来了。它拿起主人的剃须刀,模仿主人剃须。然后溜出来了,通过窗户闯进了母女俩的房间。在母女俩的尖叫声中,胡乱挥舞着剃须刀把母亲杀害了。这时主人赶来了,对黑猩猩呵斥声让它很惊恐,干脆把母亲的遗体扔到了楼下,把女儿的遗体塞进了烟囱。
从故事来分析,可以看到希腊神话中盗火英雄普罗米修斯的原型。居住在奥林匹斯山的普罗米修斯为了保护人类的权利,欺骗了宙斯;宙斯不许人类拥有火。善良的普罗米修斯把天火从奥林匹斯山偷出来,送到人间,火使人成功地在自然界生存下来并最终成为万物之灵。
在爱伦坡的小说中,普罗米修斯变形成为黑猩猩。他们行为是相似的,都是从主人那里偷东西。但被盗东西的性质完全是相反的。同样是孔武有力的代表,黑猩猩从人类那里偷取了剃须刀,最终杀害了人类;普罗米修斯则偷来了火,造福了人类。普罗米修斯的神话原型完全被颠覆了。
表面上,小说中对原型的解构切断了意义之源,但反而为读者打开了阐释的空间。读者对凶残凶手的期待落空了,最终结果显示凶手是一个没有人类意识的黑猩猩。但从黑猩猩身上,读者可以看到人类的本我,而其主人——法国水手则象征失败的自我。黑猩猩象征当时已经进入人类研究视野的人的本能。当时人类尚未能正确认识本能,他就像黑猩猩一样,强壮有力,但稍不注意,则处于不可控制的状态。它不屑于被压抑,总想挣脱自我为之设下的囚笼。它从主人那里偷来的剃须刀,就象征着超我对自我的控制。这种控制从自我导向了本我。本我却没得到合理的控制。最终本我在不受控制的状态,在拙劣地模仿超我中杀害了人类。
在这里,作者表达的是在所有凶残的案件之后,或许并不定有多凶残的凶手,有的只是不成功的对本我的压制和对人类规范不成功的模仿。从而从人类学意义上开启了对罪犯的理解之路、救赎之路。
四 被解构的原型结构:死而复生
死而复生原型在文学作品中屡见不鲜。流传自公元前17世纪的阿都尼斯故事讲述了一个奥林匹斯山神之间因爱而死而复生的故事。阿芙洛狄忒心仪自己的爱人阿都尼斯。嘱咐他在打猎时不要碰野猪、熊等凶猛的动物,但阿都尼斯不听,最终死于凶猛的动物攻击之下。得知心爱的人的死讯,阿芙洛狄忒异常伤心,遂到冥府要人。最后宙斯出面,冥王同意阿都尼斯每年六个月返回阳间,六个月留在阴间。在其返回阳间的时候,春暖花开,万物复苏。
在公元元年左右,耶稣的故事也重现了死而复生的结构。耶稣愿代众生受罪,愿意以自己肉身的死亡为众生赎罪,结果耶稣在被钉上十字架后的第三天复活了。
在原型批评的理论中,死而复生的事一般是发生在神或有超能力的人身上。比如阿都尼斯,他是拥有超能力的神;比如耶稣,他是上帝之子,是圣灵圣父圣子的合体。但在现实生活中的人身上,按照自然的规律,人真正死了,是复活不了的。出现在以人为中心的世界中的,只有假死,或巧妙安排的死亡表演。但在爱伦坡的小说中,人的能力突破了神话变形的序列,普通人也拥有了超自然的力量。如在《丽姬娅》中,“我”异常钟爱自己的妻子——丽姬娅,但她还是无可救药地死去。“我”只好又找了一个女士罗维娜为妻。但显然,“我”对第二任妻子是不满意的,也没在她身上投注更多的爱意。罗维娜眼看就在新婚后不久就逐渐凋谢了,在她弥留之际,“我”不是对她表示一个丈夫对妻子的怜悯,而是无比怀念起前妻。罗维娜去世了,“我”在为其守灵时,忽见她慢慢复活,但令人万分惊讶的是,她复活后变成了前妻丽姬娅的样子。
爱伦坡的《丽姬娅》有着希腊神话一样的框架:即为爱情,死去的爱人死而复生。但显然,原型结构得到了颠覆。在希腊神话中,要人神死而复生都要经过冥王的同意。但在爱伦坡的小说中,却在开篇明确写着:“只是由于人的意志薄弱,人才向死神投降。”也就是说,人自己的超越生死的意志使人可以主宰自己的生死。人的命运不再由超越人的外部力量来掌控,而是人自己的意志来掌控。这里的意志与尼采所宣称的权力意志有异曲同工之妙。尼采宣称,上帝死了,世界只是权力意志的体现,即上帝不再是世界道德秩序的维护者,人只有甩掉上帝所代表的基督教的教条才能自由[5]。爱伦坡的小说显示了其对尼采对人的尊重的认同,同时也充分展现其浪漫主义的一面。
另一方面,丽姬娅唤醒了读者对女性命运的关注。“我”只是关注我喜欢的属于丽姬娅的部分,而不是作为女性的全部。丽姬娅的美是经过男权社会裁剪的美。或许,正是这种狭义的审美造成的压力使丽姬娅死亡。而二妻罗维娜更不符合男性的审美要求,就生生被折磨致死。这种折磨,不是真正肉体上的折磨,而是精神上的。比如,再婚后,婚房建在教堂里面,里面的设置,是按照“我”的要求来做的,没有一处是出自罗维娜的喜好。教堂对人的精神世界起着重要的修剪作用。布置在教堂的婚房,体现恰恰是男权对女性美的修剪。死亡的罗维娜,只是男权对女性的迫害所致罢了。
此时,死而复生原型所包含的两性之间的爱情母题,及需要经过神权同意才能复活的结构已经完全被颠覆。爱伦坡用超自然的女性的复活凸显了对人的意志的尊重,凸显了女性的悲剧及男权对女性的压迫。
结 语
通过对爱伦坡作品中的诗歌,推理小说和恐怖小说中的经典篇章的分析,可以发现其对神话原型的有意识的解构。面对具有压制和预言性质的神话原型,可见其在原型情节、原型人物、原型结构所做的颠覆。传统罗格斯所包含的二元对立中,阴暗与弱小的一面被其囊括进意义的中心,进入文学表现的中心领域。通过解构,神话原型获得了新的阐释空间。
而作为新大陆文学——美国文学的代言人,爱伦坡也清醒地认识到美国文学必须摆脱欧洲文学传统的压制。在当时,塑造美国文学身份的呼声日渐高涨,作为当时美国文坛资深报人,爱伦坡对此非常清楚。虽然有人批评爱伦坡在对美国文学身份的追寻是最模糊的[6],虽然他没有发表过真正塑造美国文学身份的宣言,但他以自己的文学实践来体现其塑造美国文学身份的努力,或许这只是他建构美国文学身份的努力的一部分,但已经弥足珍贵——这就是其对传统神话原型的解构。
参考文献:
[1]罗伯特E斯皮勒.美国文学的周期[M].王长荣,译.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2000.
[2]FRYE N.Anatomy of Criticism[M].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9.
[3]马振宏.神话原型批评[J].陕西学前师范学院学报,2014,(4).
[4]林秋云.德里达的解构主义理论:外界的误解与自身的不足[J].外国文学评论,1998,(4).
[5]尼采.权力意志[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0.
[6]罗昔明.论作为民族文学建构者的爱伦·坡[J].外国文学评论,2012,(3).
(责任编校:呙艳妮)
中图分类号:I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3-2219(2016)04-0044-03
收稿日期:2015-12-10
作者简介:李望华(1975-),男,湖南临湘人,广东东软学院英语系讲师,硕士,研究方向为翻译研究和文学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