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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的直译观及其嬗变

2016-03-06蔓,张

关键词:林纾周作人译文

冉 蔓,张 政

(北京师范大学 外国语言文学学院,北京 100875)



【艺文寻珠】

周作人的直译观及其嬗变

冉 蔓,张 政

(北京师范大学 外国语言文学学院,北京 100875)

周作人是中国近代重要的翻译家,一生推崇“直译”。实际上,其“直译”观大致经历了半做半偷“随意译”、古文“硬译”、白话文“逐字译”及成熟的“直译”四个重大转变过程。这些转变势必受其翻译思想的影响,而当时的社会文化因素是这些嬗变的动因。

翻译策略;周作人;直译;翻译观

对周作人翻译思想的探究最早可追溯到新文化运动时期,胡适和钱玄同等都高度评价了周的译学贡献[1]4。但这一时期的研究限于主观评价,缺乏条理。后因某些历史原因,20世纪40至70年代,研究不多。到了20世纪80年代,随着学术氛围更加自由,研究日渐增多,如舒芜的《周作人概观》。而到了90年代,研究更趋多元化,如倪墨炎的《中国的隐士与叛徒:周作人》、陈福康的《中国译学理论史稿》和钱群理的《周作人论》。这些研究者高度评价了周的翻译成就。到21世纪,周作人相关研究越加繁荣,最有影响力的当推王友贵的《翻译家周作人》和刘全福的《翻译家周作人论》。这两本书全面系统阐述了周作人重要的翻译思想。与此同时,止庵主编的《周作人译文全集》亦付梓。

但是,上述研究对周作人直译思想提及不多,对其“直译”观梳理尚不完整,对其思想变化缘由的分析有待深入。笔者采用历史研究法,旨在按照时间顺序,力求清晰、真实、全面地梳理出周作人“直译”观的嬗变并探究其深层的历史文化因素。

一、1904—1906年:半做半偷“随意译”

1904年,20岁的周作人起手翻译《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取名《侠女奴》[2]17。他修改了原作的部分情节,如将主角凯斯和他寡嫂结婚改为与寡嫂同居。学者郭延礼认为周作人的翻译不够忠实,因为“结婚”和“同居”是两个不同的概念[3],周作人自己后来也承认“虽说是译当然是用古文,而且带着许多误译和删节”[4]137。次年,周作人翻译《女猎人》,在其《约言》里,他说“是篇参译英星德夫人《南非搏狮记》,而大半组以己意”[5]637。由“参译”和“组以己意”可看出周作人确乎采用了“半译半写”的方式。1906年,周作人基于雨果的小说创作了《孤儿记》这篇文言小说,他自称这篇小说是“半做半偷”[2]22。无论是随意修改原文情节,增删内容,还是半译半写、半做半偷,周作人这期间的翻译作品皆可谓不忠实。

当时周作人没有直接论述自己的翻译思想,而照当今“信”“达”的翻译标准,他这段时间的翻译都不能称为真正的翻译。从这一侧面说明他还未形成较为清晰的翻译观。究其原因,主要是受到严复和林纾等人尤其是林纾的影响。周作人曾在日记中数次提到阅读严复、林纾等人的译作。“正午(指1901年12月13日)大哥来,带来书四部。下午……看《包探案》《长生术》……夜看《巴黎茶花女遗事》。”[6]2761901年12月25日,“又看《天演论》二篇”[6]278。1902年2月3日,“下午看《天演论》”[6]318。周作人不仅如饥似渴地阅读严复等所译书籍,在翻译时也有意识地模仿他们,“最初读严几道、林琴南的译书,觉得这种以诸子之文写夷人的话的办法非常的正当,便竭力的学他”[7]121。“老实说,我们几乎都因了林译才知道外国小说,引起一点对于外国文学的兴味,我个人还曾经很模仿过他的译文。”[8]721而严复和林纾的翻译就经常对原作随意删改,严复的《天演论》多有增删[9],林纾以“意译”或改写著称[10]。周作人模仿他们的风格,其翻译作品也必然是随意删改的。于小植在其论文《周作人的文学翻译研究》中也阐述了相同观点:“清末民初的翻译家也是对原作随意增删改作。周作人的《侠女奴》和《玉虫缘》也不以删改为毛病。……在晚清翻译浪潮的影响下,鲁迅、周作人皆有作译不甚分明,随意转换的一段时期。”[11]

总之,受林纾等人影响,周作人早期翻译很大程度上都可称为“改写”,其翻译思想并未形成。

二、1906—1908年:古文“硬译”

1906年,受政府资助,周作人留学日本,其兄鲁迅当时也在日本,兄弟两人成为亲密无间的合作伙伴。1907年,两人合作翻译《红星佚史》,此时的周作人转向了完全直译,译文毫不删减[2]33。他的这种方法被认为开了中国“直译”的先河[12]。然而,这种直译因被认为“晦涩难懂”而广受诟病。次年他又翻译了《炭画》,此译本反响较小,曾两度被出版社拒绝[13]。一位编辑给周作人回信说:“虽未见原文,以意度之,确系对译,能不失真相,因西人面目俱在也。但行文生涩,读之如对古文,颇不通俗,殊为憾事 。”[14]从这封信的评价来看,周作人这时期翻译的作品“行文生涩”“不通俗”,所采取的翻译方法应是死板的“字对字翻译”。

这段时期,周作人逐渐意识到前人的翻译局限。他虽未撰文阐明翻译观,但从其翻译方法和翻译风格的转变可以看出,他已开始思考翻译的本质,也尝试修正此前的翻译方法,但矫枉过正,走向了另一个极端——“硬译”。刘全福称周作人的直译观是在此期间萌芽的[1]16,换句话说周作人直译观已初现端倪。

探其原因,周作人留学日本,听章太炎讲学,受其“复古”的思想影响较大。据周作人回忆,最初到东京时,大家仍然十分重视严复[8]113。在《鲁迅的青年时代》一书里,周作人形容鲁迅“直到后来……看见《民报》上章太炎先生的文章,说严几道的译文‘载飞载鸣’,不脱八股文习气,这才恍然大悟,不能再佩服了”[15]。此时,兄弟二人亲密无间,思想也大体一致,可推测周作人应有类似看法。钱理群认为这是周作人由“梁(启超)、严(复)转向章太炎的开端”[16]113。1908至1909年,周作人去民报社听讲,听章太炎先生讲《说文》,持续一年多[4]276。“随后听了太炎先生的教诲,更进一步,改去那‘载飞载鸣’的调子,换上许多古字。”[7]134“载飞载鸣”出自曹植《白鸠讴》,章太炎用来评价严复的译文,是说严复译文还不够“复古”,带有明清时期宣扬的“八股文习气”,不能算作正统的语言。周作人非常认同章太炎的这种说法,于是抛弃严复式的翻译方法,转向了更古的翻译风格。这一转向也使得其译文行文生涩,诘屈聱牙,其翻译思想则坚持“硬译”,以达复古风格。

值得一提的是,这种复古思想对周作人的影响长达十年之久,在接下来的十年里,周作人翻译思想较为矛盾。1909年,周作人与其兄鲁迅合译了《域外小说集》,在序里强调“移译亦期弗失文情”[5]446,而受章太炎先生复古思想的影响,译文要以“古”求“雅”,周作人自己也承认“多谢这种努力,《域外小说集》的原版只卖去了二十余部,这是我复古的第一条路”[7]121。这两种思想相互斗争,使得周作人无所适从,而从1909—1916年这一时期,译作非常之少[17]。

三、1917—1921年:白话文“逐字译”

1917年,周作人在《新青年》上发表了《古诗今译Apoligia》,文章前言写到翻译有两大缺陷不能避免:第一是除非原作者自己翻译,翻译作品不可能同原作一样好,第二是译文听起来不像中文。他称:“不像汉文——有声调好读的文章——因为原是外国著作。如果同汉文一般样式,那就是我随意乱改的胡涂文,算不了真翻译。”[18]周作人承认翻译有难处,说明其对翻译本质理解更加深入,但同时他强调不能将译文改成“同汉文一般样式”,换句话说,应保持原文的语言特点。

一年后,在写给张寿朋的信里,周作人再次阐明自己的翻译观点:“我以为此后译本,应当杂如原文,要是中国文中有容得别国文的度量,不必多怪造字。又当竭力保存原作的“风气习惯,语言条理”;最好是逐字译,不得已也应逐句译,宁可“中不像中,西不像西”……但我毫无才力,所以成绩不良,至于方法,却是最为正当。”[8]691这封信里,周作人明确表示他支持“逐字译”,译者不要担心原文的风格,不中不西也可。

1920年,周作人译文集《点滴》重印。在旧序中,他认为《点滴》收录的小说一个特别的地方就是“直译的文体”[19]251。为阐明其观点,他再次引用了在《古诗今译Apoligia》和《答张寿朋书》里的论述。说明他此时还是坚持“字对字”翻译观的。需要指出的是,虽自称“直译”,实际上就是“字对字翻译”,不能与他后来提出的“直译”混淆。

论其原因,笔者认为张勋复辟事件对周作人产生了重要影响。他曾说“复辟一案虽时间不长,实际的害处也不及帝制的大,可是给人的刺激却大得多”[4]411。复辟事件后,周作人、鲁迅与钱玄同经常一起讨论[16]159。钱理群认为钱玄同曾说要使中国不亡,“必须要废孔学,灭道教”,虽不知周作人是否说了类似的话,但“可以肯定,周作人即便不是上述偏激言论的发明者,也并无异议”[16]160。单论其翻译,周作人在复辟前后还使用古文,“增订本《域外小说集》……便都是在复辟前后这一时期所翻译的。经过那一次事件的刺激,和以后的种种考虑,这才翻然改变过来”[4]424。这里说的“翻然改变”,主要是译文语言从古文转向白话文。由此可见,复辟事件促进了周作人翻译思想的转变,使他认识到了复古的弊端,为后来投身新文化运动作好了准备。1918年,周作人发表了《日本近三十年小说之发达》的演讲,指出中国的新小说和翻译毫无成绩,原因“就只在中国人不肯模仿不会模仿”,否定了前辈梁启超、林纾们“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道路,认为“须得摆脱历史的因袭思想,真心的先去模仿别人”[20]。

周作人说自己思想转变是经过“种种考虑”的,他考虑“文字改革”是联带“文学改革”“应当做到的事”[4]424。国内兴起的白话运动正契合了其认为的“文字改革”,凭借自身领悟力,看到白话的强大生命力,迎来了自己的翻译高潮[17]。

摆脱了此前以“古”求“雅”和“移译亦期弗失文情”的矛盾,周作人选择了白话文翻译,以期改变中国面貌。刘全福认为,周作人这段时间提出的“字对字”直译观与之后的直译观截然不同,不管什么原因,这只是短暂转型中的一个想法,同时也说明其直译观正趋于成熟[1]17。

四、1922—1966年:“直译”

接下来长达45年的时间里,周作人翻译了大量作品,贡献最大的当属日本文学和希腊文学的翻译。包括日本文学的狂言、喜剧,以及希腊神话和悲剧等,最著名的是晚年翻译的《卢奇安对话集》。这段时期翻译的作品好评如潮。

1925年,周作人在《陀螺》的序里论述了自己的直译观。他称自己“向来用直译法,所以译文实在很不漂亮”[19]424,他坚称直译是最好的方法,但原文要“达意”,“尽汉语的能力所及的范围内,保存原文的风格,表现言语的意义”[19]424,换句话说,就是“兼顾信与达”。此外,他还区分“字对字翻译”和“直译”。他举例如下:“譬如英文的Lying on his back一句,不译作‘仰卧着’而译为‘卧着在他的背上’,那便是欲求其信反不达了。据我的意见,‘仰卧着’是直译,也可以说即意译;将它略去不译,或译作‘坦腹高卧’以至‘卧北窗下自以为羲皇之人’是胡译;‘卧着在他的背上’这一派乃是死译了。”[19]424对于Lying on his back这一小句不同译法的评价,表明周作人的直译思想更为灵活。1944年发表的《谈翻译》一文中,周作人谈论了“信达雅”三者的关系:“必须先将原来的文字与意思把握住了,再找合适的本国话来传达出来,正当的翻译的分数似应这样打法,即是信五分,达三分,雅二分。”[8]68从中可以看出,周作人认为翻译应兼顾“信”与“达”。1951年,在《翻译四题》一文里,周作人进一步阐明其直译思想,他称如果完全翻译出原作的意思,直译就是意译[8]803。他认为忠实、通顺都重要,要达到“信”与“达”的完美统一:“本来翻译的事情千言万语地讨论,归根结蒂只是将外国文里的意思说成中国话,所要的条件即是三字诀中的信与达,其所以有毛病者,便因为二者发生偏差,走了极端的缘故。单顾外国文,一个字一个字地抄写,则信而不达,单顾说好中国话,更要说的漂亮,则达而不信。”[8]803显而易见,周作人认为好翻译既要忠实也要通顺。

这一时期,周作人由“字对字”翻译转向更为灵活的“直译”思想,主要原因在于其主动思考,对文字翻译本质的理解加深,实现了思想上“质的飞越”。

五四运动后的1921年,周作人大病,思想苦闷,将更多的时间投入到思考中。他在给朋友的一封信里写道:“托尔斯泰的无我爱与尼采的超人,共产主义与善哲学,耶佛孔老的教训与科学的例证,我都一样的喜欢尊重,却又不能调和统一起来,造成一条可以行的大路。”[7]146周作人探索各种思想,却不“调和统一”,在各种思想中彷徨与苦闷[16]202。同时他积极与朋友探讨问题,他“感到有一种力量正在试图否定五四精神”[16]214。正在思想挣扎中,1922年,周作人发表了《国语改造意见》一文,“到了近年再经思考,终于得到结论,觉得改变言语毕竟是不可能的事”“为便利计,现代中国需要一种国语,尽他能力的范围,容纳古今中外的分子”[21]771,1925年,他在《理想的国语》一文中指出,国语应该是“以白话文为基本,加入古文方言外来语”[21]779。1927年在《死文学与活文学》一文中,他主张“国语古文拿平等的眼光看他”[22]。从周对语言本质的思考可以看出,他认为语言不应当仅仅是白话或仅仅是古文,也要以一种兼容并包的心态去看待,这与他此时“直译观”强调的既要“忠实”又要“通顺”这种辩证开放的思考方式是一致的。

[1]刘全福.翻译家周作人论[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7.

[2]止庵.周作人传[M].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9.

[3]郭延礼.中国近代翻译文学概论:修订本 [M].武汉: 湖北教育出版社,2005:365-366.

[4]周作人.知堂回想录[M].北京: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

[5]周作人.周作人译文全集:第11卷[M].止庵,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

[6]周作人.周作人日记:上[M].影印本郑州:大象出版社,1996.

[7]周作人.雨天的书[M].北京: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1.

[8]周作人.周作人文类编:第8卷[M].钟淑河,编.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

[9]邓婕.文学翻译中的“有意误译”[J].宁波教育学院学报,2006,8(6):33-35,43.

[10]CHAN L T. Twentieth-Century Chinese Translation: Theory Modes, Issues and Debates[M]. Amsterdam: 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 2004:16.

[11]于小植.周作人的文学翻译研究[D].长春:吉林大学,2007.

[12]邹瑞玥.林纾与周作人两代翻译家的译述特点——从哈葛德小说TheWorld’sDesire说起[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9(2):58-68.

[13]顾钧.周氏兄弟与《域外小说集》[J].鲁迅研究月刊,2005(5):33-42.

[14]陈福康.中国译学理论史稿[M].修订本.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168.

[15]周作人.鲁迅的青年时代[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82.

[16]钱群理.周作人传[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5.

[17]龙海平.周作人早期的翻译理论[J].鲁迅研究月刊,2001(5):58-62.

[18]周作人.古诗今译Apologia[J].新青年,1917(4):124.

[19]周作人.周作人译文全集:第9卷[M].止庵,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

[20]周作人.周作人文类编:第4卷[M].钟淑河,编.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248.

[21]周作人.周作人文类编:第9卷[M].钟淑河,编.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

[22]周作人.周作人文类编:第3卷[M].钟淑河,编.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98:103.

A Probe into the Evolution of Zhou Zuoren’s Translation Views

RAN Man,ZHANG Zheng

(SchoolofForeignLanguagesandLiterature,BeijingNormalUniversity,Beijing100875,China)

Zhou Zuoren is an influential translator in modern China, who adheres to “literal translation” for his whole life. As a matter of fact, Zhou’s views on “literal translation” undergo four major processes, namely, “random translation” with half writing and half borrowing, “rigid translation” in classic Chinese, “word-for-word translation” in vernacular Chinese and mature “literal translation”. Those changes are greatly influenced by his translation views and the social and cultural background are the major driving factors.

translation approaches;Zhou Zuoren;literal translation;translation view

10.15926/j.cnki.hkdsk.2016.04.012

2015-11-30

北京市社会科学基金项目(14WYB015);北京师范大学自主科研基金项目(SKZZB2014013)

冉蔓(1992— ),女,重庆人,硕士生,主要从事翻译学研究;张政(1958— ),男,河南郑州人,教授,博士,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翻译理论与实践、中西比较文化、机器翻译研究。

H315.9

A

1672-3910(2016)04-006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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