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根共荣:东南亚华文教育与华文文学的历史回顾
2016-03-06沈玲姚文放
○沈玲 姚文放
同根共荣:东南亚华文教育与华文文学的历史回顾
○沈玲姚文放
东南亚华文教育与华文文学的发展轨迹大略相似。从发展时间来看,东南亚华文文学与华文教育的兴起不完全同步,当东南亚华文文学兴起以后,它就与东南亚的华文教育的发展交错前进。从东南亚各国华文教育在20世纪的发展情况看,华文教育性质的变化与华文文学性质的变化大致同期。东南亚华文教育的发展对东南亚华文作家的产生有着非常大的推动作用。不过华文教育断层的结果使得现在东南亚多数国家的华文文学创作人才面临着老龄化的问题。现在东南亚的华文教育正处于良好的发展时机,东南亚的华文文学的发展前景却不容乐观。
东南亚;华文教育;华文文学
“所谓‘华文教育’,是指以母语或第一语言非汉语的海外华侨华人为主要教学对象(也包括少数非华裔学生)开展的中国语言文化教育,在有的国家或地区(主要是欧美)又称中文教育。”*贾益民:《华文教育学学科建设刍议——再论华文教育学是一门科学》,《暨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8年第4期,第47页。东南亚华文教育是指在东南亚展开的主要面向华人社会的民族语言与中华文化教育。
海外华文文学是指在中国本土以外用汉语写作的文学,一般而言,海外华文文学的作者是华侨华人或者华裔。东南亚华文文学就是东南亚的华人华侨用汉语写作的文学。“海外华文文学的命名包含着四种历史的影像:一是海外华人史,二是海外华文文学史,三是居住国的历史,四是中国本土的历史。”*饶芃子、 杨匡汉:《海外华文文学教程》,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4页。
无论是华文教育与华文文学,都会受世界政治格局与所在国政策的影响与制约。若从海外华文文学的发展历史来看,它与所在国华文教育的命运息息相关,华文教育与华文文学的发展轨迹大略相似,二者既同根,又共命运,这一点在东南亚表现得最为明显。当然,东南亚各国历史情况复杂,各个国家华文教育发展历史和华文文学发展历史各不相同。总体而言,东南亚华文教育与华文文学的发展上存在着国别不均衡,如文莱、老挝、柬埔寨、缅甸、越南等国的华人华侨数量相对较少,华文教育的发展和华文文学的发展稍稍落后于新加坡、马来西亚、印尼、菲律宾、泰国。尽管如此,东南亚各国之间无论是华文教育还是华文文学都有一些共同的经历和共同的特点。本文即试图从较为宏观的视角去探讨东南亚华文教育与华文文学同根共荣的发展历程。
一
华人社团、华文媒体、华文学校是海外华人社会的三宝。这三宝彼此影响,又都是海外华文文学发展的依靠。一些华人社团本身就是文学团体,作为华文媒体的报纸副刊也曾经是华文文学兴起的重要载体,而华文学校则可视作培养文学家的摇篮。“华文教育不仅培育了海外华人的民族意识,而且也为华文报业和华文文学创作活动提供了可靠的基础。”*陈贤茂:《海外华文文学的定义、特点及发展前景(上)》,百度文库,http://wenku.baidu.com/link?url=GvSbOStPmcymVeJpb8KYI9H3R_q2GFesiLow4RA7Apa04JromoaWBK7H-lAh7BQ_tJvQAuidw3Rt22CmQhHddTE6UltaFryCRDEBQq14q9u.
从发展时间来看,东南亚华文文学与华文教育的兴起不完全同步。
东南亚的华文教育开始较早,除去华人自己办的私塾之外,仅就华人自己创办的华校而言,东盟十国的华校或华文教育机构多数成立于20世纪初。其中,菲律宾最早的华校马尼拉中西学堂创办于1899年,印尼最早的华校——中华学校创办于1901年,马来西亚(新加坡)的中华学堂创立于1904年,缅甸的中华义学创办于1904年,越南第一所华校——闽漳学校创立于1907年,泰国的华益学堂创立于1909年,柬埔寨金边的端华学校创办于1914年,文莱的育才学校(即文莱中华中学)创办于1918年,老挝的华侨学校创办于1929年。印尼专门管理华侨教育的中华总会成立于1906年,马来亚的华侨学务总会成立于1913年,新加坡的英属马来亚华侨学务总会成立于1914年。
相较而言,东南亚的华文文学起步略晚。一般认为,1919年10月1日《新国民日报》副刊《新国民杂志》是新马华文文学的起点。泰国华文文学在20世纪20年代初(1922-1924年间)开始起步。印尼的华文文学作品差不多也是在这一时期开始在印尼巴达维亚(即雅加达)的《新报》《天声日报》和棉兰的《南洋日报》等华文报纸的副刊出现。缅甸华文文学作品在缅甸华文报纸文艺副刊出现的时间也大致与泰国、印尼相同。菲律宾的华文文学在20世纪30年代真正产生,当时由杨静堂、王雨亭等人编的《洪涛三日刊》和李法西等人编的《海风旬刊》上出现了受中国新文学影响的文艺作品。
比较东南亚华文教育与华文文学各自兴起的时间可以发现,东南亚各国华文文学起步的时间基本晚于所在国华文学校创办的时间一二十年。而这正是培养一代华人学习华文,并能用华文进行写作所需的时间。
二
当东南亚华文文学兴起以后,它就与东南亚的华文教育的发展交错前进。比如二战期间,东南亚的华社与华校纷纷关闭、华文报纸被取缔,华文教育基本停滞不前。受此影响,大批华文作家或逃离,或隐居,或改行。但在抗日救亡和民族主义激情的鼓舞下,东南亚华文文坛很快又激情澎湃。尽管像泰华文坛有“国防文学”与“人民大众文学”的争论,新马文坛也有“抗战文艺”与“南艺战时文艺”口号的论争,不过这不影响东南亚许多作家以笔为武器,在华文报纸上编写各种体裁的抗战文学作品,以此来支持中国大陆的抗日活动。
二战后,世界政治格局逐步发生了变化,东南亚各国政府从最初的或漠视或忽视本国的华文教育到纷纷出台政策限制或禁止华文教育的发展。他们制定了系列不利于华文教育发展的文化教育政策。不过东南亚的华人对此提出了强烈抗议。以马来西亚为例,二战后马来政府制定了系列法令,如1952年的教育法令、1954年的教育白皮书、1955年的拉莎报告书、1960年的达立报告书、1961年的教育法令、1967年的国语法案等,无一不是对华文教育的限制打压,但马来西亚的华人在董教总等机构的领导下不懈斗争,虽然斗争结果不尽如人意,不少华文独中停办,但在接下来的70年代华文独中得到复兴,华文教育的纯粹性与独立性得到一定程度的保持。而董教总创办独立大学的申请虽未获批,但1969年成立的半官办的高等学府——拉曼学院以招收考取政府公共考试文凭的华族学生为主,这为华族学生提供了不少的升学机会。马来西亚也成东南亚华文教育层次体系化发展较好的国家。而新加坡华人针对战后殖民政府提出的诸如十年教育计划、五年教育补充计划、学校注册法令等政策,组成“六六侨团”大会,向各党派华文教育委员会提出议案,最终促使政府采纳其中的大部分建议,并成为1957年教育政策的内容。从此,华文教育正式成为国家教育的一部分,享受平等待遇和全部津贴。
在泰国、印尼等国情况则有所不同。二战后的泰国銮披汶政府坚决取缔华文教育,规定华校未经注册,不得上课,华校的中文课至初小四年级止,每周授课时间不得超过10小时,中文教材必须用泰国教育部编订的,且其中不准提及中国历史、文化、习俗等内容。而后政府又有系列规定限制与削弱华文教育的发展。比如规定接受泰国政府津贴的华校每周可教6小时华文,不接受政府津贴的每周可教10小时华文,民办华校只能开办四年制小学等。而1978年政府又规定教授华文的学校,小学一二年级每周只能教授5小时,三四年级每周可教10小时华文,但以后要逐年减少。再后来,泰国教育部又规定华校星期一至星期五每天只能教授华文 1小时。这样华校数量的减少,华文授课时间的缩短最终造成泰国华人汉语水平降低。战后泰国政府对华人的同化政策总体是成功的,这都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泰国华人民族语言使用水平的下降。
在印尼,自1950年印尼共和国成立后,印尼政府就开始致力于同化华人,华文教育受到越来越沉重的打击。政府先是取消原先的华校补贴办法,又颁布《外侨学校管理条例》监督管理华校,1957年政府禁止印尼公民就读华校,1958年政府又借故关闭全部亲台华校,在1965年九三○事件之后,所有的华文学校均被关闭,华文报纸被查封,公共场合不准讲华语,禁用汉字,中文书刊的进口与发行也被禁。在政府种种政策之下,印尼的华文教育彻底衰落,而印尼的华文文学创作在1965年到1995年间陷入全面沉寂,直到1996年才开始慢慢复兴。
回顾历史可以发现,东南亚各国华文教育与华文文学的发展虽略有错落,但总体而言,东南亚各国的华文教育在20世纪60-70年代以前发展较为平顺,东南亚多数国家的华文文学在20世纪60-70年代以前发展也较为蓬勃,作家作品数量众多,题材体裁丰富。比如20世纪40年代是泰国华文文学再发生机的年代,50年代是泰华文坛“既是一个艰辛又是一个卓有收获、辉煌的年代”*洪林:《泰国华文文学史探》,汕头:汕头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62页。,60年代则是泰华文坛的黄金期。“从1960年到1969年这10年间,泰华文坛一共有过7次以上的征文比赛,这是一项数目可观的好现象,说明六十年代的泰华文坛虽艰辛但还是一个活跃而又富有生气的年代,其所涌出的不少优秀作者与其佳作,都是这个特定的年代产生而出的一代产物。”*洪林:《泰国华文文学史探》,第98页。华文教育发展较好的国家一般也是华文文学发展较好的国家,而华文教育的发展遭到扼制的国家,其华文文学的发展也不会太过兴盛。当东南亚华文教育在20世纪60-70年代开始陷入低谷时,东南亚多数国家的华文文学也相对沉寂。虽然在六七十年代早期,像新加坡、马来西亚、菲律宾等国华文文坛受中国台湾、香港文坛创作风气的影响,既有现代主义文学作品,又出现了不少通俗文学作品,但更多的国家华文文学创作环境越发艰苦,发展日益艰难。到后来,因政局的变化,所在国政府对华人华侨政策的严苛,华文教育从兴盛一时跌至低谷,当华文文学的发表阵地——中文报纸消失或副刊改版后,像菲律宾、印尼、泰国的华文文学创作失去了生存的空间。到20世纪80年代以后,东南亚各国都有振兴华文教育的呼吁,华文教育开始得到不同程度的复苏与发展,相应的东南亚的华文文学也开始和本国的华文教育一样复兴,复兴时间有早有晚,成就有高有低。早的如新加坡、马来西亚于20世纪80年代初即开始,并继续保持东南亚华文文学的领头军地位,其他如泰国、菲律宾华文文坛也兴起散文创作热潮,晚的如印尼直到20世纪90年代华文文学方才再度起复。而新加坡、马来西亚有着从小学到大学的华文教育体系,至今新加坡与马来西亚的华文文学成就也是最高的,它们“已成为或正在成为所在国国家文学的重要部分”*黄万华:《从华族文化到华人文化的文学转换——对东南亚华文文学发展趋势的一种考察》,《华侨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6年第1期,第80页。。
从东南亚各国华文教育在20世纪的发展情况看,华文教育性质的变化与华文文学性质的变化大致同期。20世纪初的东南亚华文教育处于华侨教育阶段,此时东南亚的华文文学也处于侨民文学阶段,20世纪50年代以来,随着东南亚华侨身份的改变,华文教育从侨民教育变成了华人教育,华文文学也从侨民文学向华文文学转变。
华文教育性质的变化有可能导致东南亚华文教育教学性质的变化,而华文教育教学性质的变化侧面反映出华文文学的发展趋势。东南亚华人社会情况复杂,各个国家对华人华侨的政策不相同,移民的代际分布与母语水平的代际间差异很大,种种因素导致东南亚华文教育的教学性质在发展中发生着分化。贾益民教授将华文教育的教学性质分为第一语言教学、第二语言教学、介乎第一语言和第二语言之间的华文教育和双语教学四种类型。*贾益民:《华文教育概论》,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5页。就东南亚的华文教育来看,这一地区早期华文教育的教学性质多数是第一语言教学,后来以第二语言教学为主,也有的国家华文教学介乎第一语言教学与第二语言教学之间。现在马来西亚部分华校、缅甸北部的部分学校仍是第一语言教学,印尼、泰国针对第三、四代华侨华人子女的华文教学为第二语言教学,而菲律宾的华文教育在改革中也一直存在着第一语言和第二语言之争。从第一语言教学为主到以第二语言教学为主的变化大致始于20世纪80年代,原因主要是“由于许多国家经历了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华文教育禁锢期,如印度尼西亚、泰国等,其年轻一代的土生土长的华侨华人子女很大部分已经不会说华语,他们的第一语言是所在国的通用语。华语虽然是他们的母语,但已经成为第二语言。对华侨华人子女进行的华文教育,在教学性质上,也就主要成了第二语言教学,而不是一般人认为的第一语言教学”*贾益民:《华文教育概论》,第14页。。从东南亚某国华文教育性质的变化中可以大致推断这一国家华文文学的发展情况。像仍部分保持第一语言教学的马来西亚、新加坡,其20世纪华文文学的创作成就总体上好于菲律宾、印尼、泰国等国。
三
能否成为一位作家是多方面因素综合的结果,但对华文作家来说,良好的汉语基础是成为华文作家的前提条件,而汉语基础的培养又与其居住国的华文教育发展密不可分。马华作家方北方认为:“没有华文教育,便没有华语的推广,没有华文文学的提高,没有华族文化的承续,也不会有华校经济的进步与发展。”*庄明萱:《海外华文教育应重视华文文学的作用》,《海外华文教育》2000年第2期,第54页。
东南亚华文文学得到大发展,除了中国文艺思潮与中国著名作家所起的引导推动作用外,本土作家群体的努力至关重要。早期华文文学的作者来源多样,其中有不少是自中国大陆南来的作家,创作内容上也多受到中国五四运动的影响,但随着华文教育的兴起,东南亚的华文学校为华文文学界培养了一批本土文学创作人才。像二战时东南亚华文作家队伍中,“有的是本地土生土长,有的虽不是土生土长,但由于南来时间较长,早已活跃于南洋华文文坛中,因而也将其归入本地作者群体。如新马的李蕴郎、戴清才、李润湖、静邦、左丁、普洛、漂青,菲律宾的林一萍、高若啸、蒋江玉、高若虹、溜生、施颖洲、叶向民、谢德温、来远甫、鲍事天、叶一心,泰国的林蝶衣、许征鸿、丘心婴、李慕逸、巴尔、铁马,缅甸的貌盛(孟醒)、黄绰卿等。这些本地作者以笔为枪,战斗在南洋抗战救亡文艺运动的各条战线上。只是由于他们当时还比较稚嫩,总体的创作成就比不上第一部分作家。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在战后都成为南洋各国华文文坛上的中坚力量。”*饶芃子、 杨匡汉:《海外华文文学教程》,第65页。
二战后初期,东南亚华人发展民族语言文化教育的热情高涨,他们克服种种困难复兴华校,东南亚的华文教育迎来了新的生机,华校数量、学生人数都有较大增加。如新加坡二战后的十年(1946-1956),华文学校的数量从1946年的284所发展到1956年的349所,学生数也从46,312人升至73,500人。*周聿峨:《东南亚华文教育》,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80页。马来西亚的华校在1938年底有1015所,到1950年底,全联合邦有华校1354间,其中日学1224间,夜学130间,学生数从1938年底的86,289名到1950年底的217,384名。后虽受政府系列政策的影响,华校数量略有减少,但到1957年底,马来亚联合邦的华校还有1347所,华文中学60所,学生数分别为391,667人和49,536人。*周聿峨:《东南亚华文教育》,第133—135、150—151页。菲律宾侨校在太平洋战争期间(1942-1946)全部停办,但到1956年时华校恢复到153所。*周聿峨:《东南亚华文教育》,第223、233页。泰国在1941年时没有一所华校,而到1948年,允许注册的华校达到426所。不过到1956年,全泰国的华校只剩195所。*周聿峨:《东南亚华文教育》,第279、282页。印尼的华校在1957年达到1669所,学生45万余人。*周聿峨:《东南亚华文教育》,第339页。1956年南越的华校有106所,而北越的华校在最多时达到127所。*周聿峨:《东南亚华文教育》,第363、365页。1961年时缅甸华校达到285所。*周聿峨:《东南亚华文教育》,第369页。柬埔寨的华校在五六十年代也增加到200多所。*周聿峨:《东南亚华文教育》,第374页。老挝的华校在五十年代末共有9所,1970年增至14所。*周聿峨:《东南亚华文教育》,第382—383页。这么多的华校为东南亚华人社会培养了不少汉语人才。
考察20世纪东南亚华文文学界本土创作中坚力量的生年,可以发现,有不少作家如新加坡的方北方(1918-2007)、韦晕(1913-1996);泰国的郑开修(1905-1960)、方修畅(1904-1984)、丘心婴(1909-1974)、连吟啸(1907-?)、黄病佛(1904-1962)、林蝶衣(1907-2004)、许征鸿(1912-1996)、李少儒(1928-);菲律宾的庄克昌(1900-1986);印尼的黄东平(1923-)、阿五(1912-)等生于20世纪初,但更多的是出生于20世纪30-50年代的东南亚华文作家,他们创作颇丰。比如马来西亚的吴岸(1937-)、孟沙(1941-)、陈政欣(1948-);新加坡的王润华(1941-)、郭永秀(1951-)、黄孟文(1937-)、朵拉(1954-)、孙爱玲(1949-)、商晚筠(1952-1995);泰国的年腊梅(1934-1993)、司马攻(1933-)、许静华(1934-1993)、梁方(1939-1993);菲律宾的云鹤(1942-2012)、施柳莺(1948-)、施约翰(1939-);印尼的袁霓、林万里(1938-)等。在新加坡、马来西亚华文文坛,“人们习惯上将20世纪30年代及其以前出生的称为‘前行代’作家,四五十年代出生的称为‘中生代’作家,而六七十年代出生的则称为‘新生代’作家”*饶芃子、 杨匡汉:《海外华文文学教程》,第79页。。这些本土作家成长并接受教育的20世纪40-60年代正是东南亚多国华文教育蓬勃发展的时期。少年时期受到的良好的汉语教育为他们日后进入文学创作领域奠定了基础。以华文教育发展最为波折的印尼为例,像作家林万里,在印尼万隆清华中学高中毕业后到中国读大学;作家阿五在印尼中学毕业后考入中国中山大学预科;作家袁霓虽在华校读到五年级后就失学,但华校的经历初步培养了她汉语学习的兴趣,最终她通过参加补习与自考成为作家。目前虽尚未有确切的统计数据证明共有多少位东南亚华文文学本土的创作人才接受过本国华校的中文教育,不过东南亚华文教育的发展对东南亚华文作家的产生有着非常大的推动作用是毫无疑问的事。
二战后最初一段时期东南亚有些国家的华校在课时安排、课程设置、教学媒介语使用等方面因为各种因素,安排上有不尽完善合理之处,但也有自己的特点。如1956年前菲律宾的华校大部分实行双学制,即上午上中文课,下午上英文课。从菲律宾一般学校的课程设置可以发现,当时的华校比较侧重于中华文化。比如小学中文部开设语文(国语、文法、书法)、社会科学(公民、常识、历史、地理)等课程,中学中文部开设国文课,主讲阅读与作文、文学与文学史,还开设社会科学,主讲本国史、本国近代史等内容。华校的培养目标是要培养既能适应菲律宾社会、华侨社会,又能适应中国社会的新人。*周聿峨:《东南亚华文教育》,第225—226页。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菲律宾中文国文课中对文学与文学史进行讲授,这是其他国家较少见的。再如新加坡,星洲十年教育计划规定以华语为教学媒介的小学教育免费,男女都有受教育的机会。此时的新加坡,除了正规华校的日常教育外,还有成人教育、夜校,1946年有华校广播,1949年又创立了华文聋哑学校,同年马来亚大学(新加坡大学)成立,1953年设立了中文系,中文图书馆藏书16万册,1956年还创办了海外唯一一所华文大学——南洋大学。这些都有利于汉语人才的培养。二战结束后的十多年,东南亚各国的华文教育多数处于快速恢复阶段,就华文文学而言,“自战后到50年代中期大约10年时间,既是东南亚华文文学复兴的10年,同时也是东南亚华文文学发展历史上十分关键的转折时期”*饶芃子、 杨匡汉:《海外华文文学教程》,第68页。。
四
有学者认为新世纪海外华文文学存在着新老交替的现象,出现了华人新生代作家和新移民作家。其中新生代作家主要活跃在东南亚华文文学界,基本出生于1960年代以后,而新移民作家则主要活跃在北美、欧洲等国,主要由出生于1980年代的中国大陆移民组成。*黄万华:《新世纪10年海外华文文学的发展及其趋向》,《天津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1期,第35页。若将东南亚的新生代作家与欧美新移民作家群体相比会发现,新生代作家普遍年岁较长,而欧美华文文学领域则随着大量来自中国大陆或台湾,接受过良好教育的新移民的迁入,欧美国家的华文文学创作无论是作家人数,还是作品数量或者质量都有超过东南亚的趋势。
更重要的是,20世纪活跃在东南亚文坛的作家逐渐老去,虽然有生于60年代以后的新生代作家出现,但目前东南亚华文文学发展已然面临作家青黄不接的困境。东南亚华文教育的阶段性起伏客观上阻碍了这一区域华文文学人才的代际更替。尽管进入20世纪80-90年代以来,随着中国国际地位的上升,汉语热的兴起,有不少国家重新调整了对待华文教育的方针政策,但华文教育的发展与实际汉语教学的效果尚未达到预期。比如泰国自1988年起放宽华文教育政策,规定华文教育可以从初小四年级延长到高小五六年级,且高小五六年级每周也可教5小时华文,中学也可以选修中文课程。印尼文教部也于1990年正式同意创办台湾学校,1994年8月取消了禁止公共场合使用中文的法令,中文课程也开始进入大学课堂,印尼华文教育慢慢恢复。在菲律宾,由华人组织发起的华文教育改革得到了政府的支持。像马来西亚教育部1988年原则上批准南方学院的创办,后来陆续有几所大学创立,但受到所在国同化政策的影响,新一代华裔的文化认同、国家认同等均已发生较大变化,华族学生学习汉语的热情在下降,能用汉语进行文学创作的人才也是寥寥无几。即便是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华文教育发展总体较为平顺的国家,但在某些阶段,受政府教育政策等的影响,华文教育的发展也受到了一定的冲击,从而影响了一代华人的汉语水平。像新加坡自1967年起,语文政策不同于前,英语取代马来语成为各民族共同语,政府规定了以英语为中心的强制双语教育政策,要求各语文源流学校都要以英语和母语进行教学。这种以英语为中心的双语教育政策和英文至上、英文好更有利于就业的现实让包括华族在内的各族学生纷纷进入英文学校,华校学生生源数量迅速下降,而“华文也只在九所‘特选学校’被作为第一语文外,在其他学校降为仅是一个科目。海外唯一的一所华文大学——南洋大学也于1980年被政府关闭”*周聿峨:《东南亚华文教育》,第98页。。即便新加坡后来意识到华文教育发展的问题,开始一些补救措施,比如自1978年起,大力提倡普通话,号召华人讲华语等,但华人学生对华文的学习兴趣与华文的应用水平有所下降已是不争的事实。
有学者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曾撰文认为,“今天,东南亚各国华文文学界也正在着力于培养文学新人,以促进本国华文文学‘双重传统’的建立。亚细亚青年文学营的举办,各种青年文学奖的评选,青年文学刊物(如新加坡的《后来》)的创办,推出了一批又一批颇有创作潜力的华文青年作者。”*黄万华:《从华族文化到华人文化的文学转换——对东南亚华文文学发展趋势的一种考察》,第83页。但是东南亚培养文学新人的努力似乎并没有在大范围内取得良好的成效。仍以华文文学总体成就较好的新加坡为例,在这位学者发表评论20年以后,2016年新加坡本地学者、作家对新加坡华文文学50年进行了评述与展望。“新加坡文艺协会创会会长之一的骆明说,目前有一些新华文学工作者对新华文学十分悲观,并以‘黍离之伤’比喻新华文学的前景堪忧。在骆明看来,新华文学目前正处于‘吃老米’的状况,文学出版十分蓬勃,作家纷纷出书,看似繁华热闹,但因为语文教育使然,这里面存在某种隐忧。目前华文文学出版蓬勃的原因,一方面有一群八九十年代曾经活跃文坛的作家们已从工作岗位退休或将要退休,他们之中有许多重新回到创作队伍,他们或自费或申请赞助出版文学作品,形成今日看似文风很盛。”*张曦娜:《本地学者、作家展望 新华文学下一个50年》,新加坡联合早报网http://www.zaobao.com/culture/books/local-authors/story20160126-575121,(2016-1-26).
东南亚不少国家在经历了华文教育的历史中断之后,有一代华人连用汉语表达都非常困难,更不用说用汉语进行文学创作了,华文教育断层的结果使得现在东南亚多数国家的华文文学创作人才面临着老龄化的问题。当今东南亚华文教育在继续发展,但因教学软硬件、教学方法、教学手段、教材、经费、师资力量等方面的不足,同时伴随着学生汉语学习兴趣的缺失、学习动机的工具性导向等因素带来新生代的华裔学生汉语水平下降,这些未来的华文文坛潜在的创作力量根本无力举起华文文学写作的大纛。如果再不引起重视,寻找解决的办法,那么东南亚华语创作人才的青黄不接将最终导致这一区域华文文学的全面衰落。当然,东南亚华文文学的发展需要依靠多方面的力量,像民间文学团体、社会力量等的引导、刺激都可能推动文坛的进步。仅从华文教育方面来看,华文教育与华文文学是同根共荣的关系,现在东南亚的华文教育正处于良好的发展时机,东南亚的华文文学的发展前景却不容乐观。为使华文文学恢复生机,东南亚华文教育可以有所作为。
现行华文教育的主要教学内容为汉语语言与中华文化,二者并重,这是符合现实的,也是必须的。中华文化内容包罗万象,文学艺术是其中之一。语言文字是文学创作的基础,文学创作是语言文字的应用与转化,语言文字的应用不只是术的层面的应用,也应该是艺的美的层面的应用。实际上用汉语进行的文学创作是对语言文字的审美性与情感型应用。这就对华文教育从制度设计、教育管理和教学实践层面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贾益民教授将常见文体读写知识、文学体裁及其鉴赏知识和文学史常识及其介绍作为华文教育文化知识目标的教学内容。*贾益民:《华文教育概论》,第34页。确实,东南亚华文教育的目的除了让海外的华人华侨会听、会说、会读、会写汉语外,还要培养华人华侨对汉语表达美的欣赏,除了了解一些经典名篇外,还应当有意识地提高他们用汉语进行文学写作的能力。为使华文文学创作人才不至于断层,提高华人本民族语言的水平,培养他们对汉语和汉语文学创作的兴趣即是首要之务。关于如何提高学生的汉语学习兴趣,已有不少专家撰文提出不少建议,本文不再赘言。在培养汉语写作能力与兴趣方面,可以考虑在高年级针对汉语基础较好的同学开设中国文学经典鉴赏课,或在本土化教材中适当收入东南亚本土作家作品,或者编写中国传统文学经典、华文文学作品的缩略本或节选本,增强学生的文学修养。在教学中,可以影视方式对中国传统文学经典进行传播,或通过角色扮演等形式让学生了解作品,还可以将华文作家请进课堂以培养学生的文学兴趣。华文学校也可与社会民间文学团体、华文媒体等联合进行模块、专业化培养,比如开办小记者班、小作家班,或者经常性地举办征文比赛等。总之,若想通过东南亚华文教育来推动华文文学的发展,无论是东南亚华文教育机构、华文文学界还是中国政府,都有许多工作要做。
学校教育能不能培养出作家,这是一个颇有争议的问题。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就华文文学创作而言,语言是进入这一领域的前提条件,不懂汉语就根本不能进行创作,学校也许不能培养出专门的作家,但学校可以教会未来的作家语言文化知识以及创作理论与技巧。华文教育的目的不是要培养专职的华文作家。历史地看,华文文学在东南亚处于边缘地位,稿酬低,发表园地少,书籍销量不多,仅靠文学写作难以谋生,所以华文文学创作多是出于创作主体的爱好,很多人是在工作、经商之余从事文学创作的,甚少有专职作家。从目前东南亚华文文学的现状来看同样延续了这一传统,据新加坡《南洋商报》的报导,目前东南亚华文作家中“亦文亦商者约占60%”*《一批华文作家亦文亦商》,《海内与海外》1995年第1期,第93页。。海外华文教育是一项留根、铸魂、圆梦工程,华文教育的目的不是要培养专职的华文作家,但“华文文学是海外华侨华人文化自觉的真实体现,更是海外华侨华人生存意志的鲜活的体现”*赵阳 、张铭清、 庄延波 :《在“共享文学时空——世界华文文学研讨会”上的致辞》,《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12年第1期,第4页。,我们有理由希望终有一天,有越来越多的经由华文教育培养的海外华人能用汉语创作表达他们的情感,传递他们的心声,让全世界的中国人都能共同分享属于华人的海外经验,增加彼此的了解与理解。
【责任编辑程彩霞】
Common Root and Joint Fate: Review to Overseas Chinese Education and Overseas Chinese Literature in Southeast of Asia
SHEN Ling,YAO Wen-fang
Overseas Chinese education and overseas Chinese literature in southeast of Asia has the similar developing trend.Though the rise of Southeast Asian Chinese literature and Chinese language education does not fully synchronized,when after the Southeast Asian Chinese literature rising,the latter is staggered.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development of Chinese education in Southeast Asia in the 20th century,the changing nature of Chinese education and the changing nature of Chinese literature are in roughly the same period.The development of Chinese education in Southeast Asia has an important impact on Chinese literature.However,the faults of Chinese education results in the lack of Chinese literature writer.Presently,the development of Chinese education in Southeast Asia are in good time,while the prospects of Southeast Asian Chinese literature is not optimistic.
Southeast of Asia;oversea Chinese education;overseas Chinese Literature
2016-07-08
沈玲,华侨大学华文学院、华文教育理论研究中心副教授,文学博士(福建 厦门 361021),主要研究方向:华文教育、华文文学、美学。姚文放,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江苏 扬州 225009),主要研究方向:文艺美学。
华侨大学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资助项目·华侨大学哲学社会科学青年学者成长工程项目(13SKGC-QT05)
I0-05;G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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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6-1398(2016)04-0104-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