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的水井文化
2016-03-06张楠
张楠
(南开大学 历史学院, 天津 300350)
汉代的水井文化
张楠
(南开大学 历史学院, 天津 300350)
丰富的汉代水井遗存显示出汉代水井文化的重要性。水井在汉代有诸多文化含义。首先,祭祀与追思,神格化的水井成为汉代人祭祀的对象并引申出追思名人水井的文化现象;其次,灵异与灾变,水井异常的情况常与时局相联系,令汉代人形成敬畏的心理认知体系;再次,死亡与恐惧,与水井有关的死亡生发出了危险与恐惧的文化意象;最后,闭塞与隐匿,水井的特殊结构衍生出闭塞与隐匿的文化意象。
汉代;水井;文化含义
水井是中国古代重要的生活设施,学界已有诸多对于古代水井的考古学研究和文化解读,这些成果多关注于整体或先秦水井的研究,且明显倾向于考古学的发掘和类型学研究,对于汉代水井和汉代水井文化的研究涉及不多①,故有较大的探讨空间。水井被汉代人赋予了多方面的文化含义,解读这些文化含义有助于人们深入了解汉代人的日常生活和精神世界。
一、 汉代的水井遗存
汉代水井在考古学上的发现大致可分为两类,第一类是直接的水井遗址,如1989年苏州发现的汉代水井群、1994年湖北蕲春发现的汉代水井等。第二类是间接的水井发现,以随葬的明器陶井为主,其他水井形象散见于画像石、壁画等文物中。总体来看,汉代的水井遗存有以下特点:
首先,分布广泛,数量众多。水井作为汉代人生活、生产的必备设施,在汉代人的生活中有着重要的地位,几乎在有人的地方,只要条件允许就会有水井。大量水井遗址、模型明器和画像石的发现,使得可见的汉代水井在数量上远远超过先秦时期,“与水井有关的遗物和遗迹已经遍布汉代的版图”[1],这为解读汉代的水井文化打下了坚实的物质基础。
其次,水井遗址内常有大量遗物。从考古发现看,被掩埋的水井中并非是单纯的泥沙堆积,其中夹杂了大量当时的陶器、砖瓦、骨骼、竹木器等。这些文物保留了大量的历史信息,对研究汉代人的日常生活有一定意义。而古井中的遗物常常会有惊人的发现,如在湖南郴州东汉古井、长沙东牌楼东汉古井、长沙青少年宫西汉古井等古井遗址内,出土了大量汉代简牍,为研究汉代历史提供了珍贵的一手资料。
最后,墓葬中有大量陶井模型。陶井明器在战国时期已经出现,但是在汉代却出现了井喷式的状况,墓葬常出土精美的陶井模型。学者们从类型学入手,对各地发现的陶井进行了分类研究。大量出土的陶井明器常被看作是墓主人财富的象征,更与其他器物一道被认为是由纯粹等级明器开始转换成“生活型随葬”[2]283器物的重要表现。因此,陶井等明器具有沟通生死的文化功能,对研究汉人生死观具有重要价值。
以上简单地归纳了汉代水井遗存的特点,由此可知汉代水井在人的生与死中都扮演了重要角色,这也和汉代文献中大量关于水井的描述相吻合。汉代人不惜笔墨和时间,对水井及相关故事进行记述,制作模型水井和画像石,这些都反映出水井文化是汉代人精神与思想世界重要的组成部分,是具有特殊意义的文化符号。
二、 汉代水井文化的解读
(一)祭祀与追思
水井是汉代人生活的重要设施,由井而出的水为汉代人的饮食、生产提供了宝贵的资源。因此,汉代人对水井有一种特殊的感恩之情。水井也在人们心目中有特殊的地位,水井成为汉代五祀中的一员。《白虎通义》有言“五祀者,何谓也,谓门、户、井、灶、中霤也”[3]77,故水井被视作是护佑家宅平安、保障主人饮食起居的神灵之一,水井被人为地神格化,形成了所谓的“职能神”崇拜[4]572,这对汉代人的日常生活有着重要影响。
汉代人认为水井具有神灵的力量,很多祭祀活动都是围绕水井展开的,最著名的便是汉代的求雨和止雨活动。《春秋繁露·求雨》篇记载汉代人求雨要“令邑以水日,家人祀灶,无举土功,更大浚井”[5]431,如果是在冬日则要“舞龙六日,祷于名山助之,家人祠井,无壅水”[5]435。数字“六”在古代是与阳数“九”相对的阴数,代表水,水井代表水,而祭祀又选在水日,三水相应,这将会大大提高求雨成功的可能性。三水相应是前提,而求雨工作最重要的事情是与神灵沟通。祭拜水井、疏通水井在汉代人看来是和水神沟通的必要方式,而沟通的媒介就是水井。同时,将祭祀水井与祈祷名山相提并论,更凸显了水井在祭祀中的重要地位。而当霪雨过度,伤害农业生产时,汉代人则会举行止雨祭祀,“令县邑,以土日,塞水渎,绝道盖井”,更要求“女子不得至市,市无诣井,盖之勿令泄”[5]437,道理与求雨正好相反,水井依旧是主角。因为水井有如此强大的“神力”,不仅国家和百姓重视对井的祭祀,甚至反乱者也将水井视为保护神,如东汉晚期戴异、龙尚等人“共祭井,作符书,称‘太上皇’”[6]316。
由于汉代人认为水井对人具有恩情和主导某些事的神秘力量,人们承袭遗风,经常将历史上著名的人物与水井联系起来,如散见于《史记》《汉书》《后汉书》中的神农井、禹井、舜井、吴太伯井、管仲井、亚父范增井等。这些水井多为后人追认,在地方上形成了名人水井的乡土文化,借以表达对先贤的敬仰之情,由此汉代的水井又具有了追思先贤的文化内涵。
(二)灵异与灾变
水井的异常现象在汉代常被认为与政治局势有关。在皇权旁落、外戚专权、王朝更替的时期,文献记载的水井异常情况尤为频繁。水井异常原因众多,有的是自然反常,有的是人为制造,但无论哪一种都被认为是奇特的现象,受到汉代人普遍敬畏。汉代水井的异常情况大致可以分为三类:
首先,井中现龙。《汉书·惠帝纪》载惠帝二年(公元前193年)“春正月癸酉,有两龙见兰陵家人井中,乙亥夕而不见”[7]89,刘向“以为龙贵象而困于庶人井中,像诸侯将有幽执之祸”[7]1467,将这个事件与吕太后杀诸刘和吕氏覆灭联系在了一起。无独有偶,西汉后期,王氏外戚专权,李寻在劝说王根时提到了“潜龙为孽”一事,孟康注曰“黑龙冬见”,张晏则更明确说明“龙见井中,幽囚之象也”*《汉书》卷75《眭两夏侯京翼李传》中孟康,张晏,注,第3182页。。这又是一次与水井相关的政治事件,按照京房《易传》的理论,“行刑暴恶,黑龙从井出”[7]1467,显然是西汉晚期混乱的政治局面招致了这次灾祸。从以上分析不难看出,井中现龙不是孤立事件,在汉代人眼中,井中现龙现象的出现意味着政局的混乱,是极为不好的事情,标志着动乱和灾异的降临。
其次,井水异常。井水异常的现象是汉代最为常见的井中异象,同样多发生在政局出现问题的时期。如汉昭帝在位期间,燕王刘旦意图作乱之前,“是时天雨,虹下属宫中饮井水,井水竭”[7]2757,井水异常预示燕王造反;汉宣帝时期,霍显谋逆,梦见“第中井水溢流庭下”[7]2955,尔后不久,霍氏被诛;汉成帝建始二年(公元前31年)三月,北宫井水溢出,人们将此事与汉元帝时期的童谣“井水溢,灭灶烟,灌玉堂,流金门”联系到一起,认为是“象阴盛而灭阳,窃有宫室之应也”[7]1395,预示着后来王莽篡位,而之后又出现了“御史府吏舍百余区水井皆竭”[7]3405的诡异景象,令人惊恐不安。东汉后期政局也出现了混乱,井水异常继续在其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如汉桓帝建和元年(147年)四月,“郡国六地裂,水涌井溢”[6]290,再如汉灵帝光和六年(183年)冬天,“东海、东莱、琅琊井中冰厚尺余”[6]347。以上井水异常的事情,在两汉还有很多,在汉代人的思维世界中,无一例外地将它们与混乱的政治事件联系到一起,是“天人感应”的一种表现形式。
最后,掘井得异物或其他。这些事件多集中于王莽代汉前后,被视作王莽代汉的天意证明。如《汉书·王莽传》载,汉平帝驾崩后,“前辉光谢嚣奏武功长孟通浚井得白石,上圆下方,有丹书著石,文曰‘告安汉公莽为皇帝’”[7]4078,这次掘井的奇异发现拉开了王莽代汉事件中祥瑞、天定说法的大幕。尔后不久,发生了更为诡异的事件,居摄三年(8年)七月,“齐郡临淄县昌兴亭长辛当一暮数梦,曰:‘吾,天公使也。天公使我告亭长曰:‘摄皇帝当为真。’即不信我,此亭中当有新井。’亭长晨起视亭中,诚有新井,入地且百尺”[7]4093。在这次事件中,井不仅被挖掘,而且被不知名的力量挖掘,更令人感到惊讶。
综上可知,水井异常事件常常发生在政局动荡的时期。现在看来,这些现象确实在客观上对汉代人的认知造成了巨大的冲击,因此汉代人形成了“水井异常可以预示灾异”的观念,继而对此产生信任心理,使该现象成为了一种正常的文化现象。这种现象随着舆论的传播,构建成为上至朝廷下至百姓的心理认知体系,从这个层面上说,水井已不是水井,而是沟通天与人、人与神灵的通道。
(三)死亡与恐惧
在传统观念中,水井因为具有维持生命和生产的作用,常常象征着希望和生命。但是,在汉代人眼中,除了这些积极的文化形象,水井还具有死亡和恐惧等负面的形象,这主要表现在与水井有关的死人事件以及临井之危的观念上。
史载西汉广川王刘去因昭信的鼓动而虐待自己的宠妾,导致陶望卿不堪忍受残酷的折磨“自投井死”[7]2429,另一位宠妾荣爱因深感自身难保,于是也“自投井”[7]2430,然未死,终被虐杀。可见,投井而死是汉代人一种常见的自杀方式。除自杀外,与水井相关的死人事件有他杀或井中抛尸。如《后汉书》记载,庞参的夫人因为嫉妒庞参的前妻,于是将其前妻“投于井而杀之”[6]1691,这是一起典型的利用水井杀人的案件。无独有偶,《东观汉记》记载“祝良为洛阳令,常侍樊丰妻杀侍婢置井中,良收其妻杀之”[8]733,这次的案件变成了杀人抛尸。可见水井与死亡有着密切的联系,因此汉代的水井具有死亡的文化意象。
由于水井具有死亡的意象,人临近水井就有了危险,内心产生恐惧感。这也成为了汉代人常用的比喻用法,如扬雄在《酒箴》中说“子犹瓶也,观瓶之居,居井之眉,处高临深,动常近危”[7]3712,他认为汲水之瓶常在井边,总有落入井中的危险。在《盐铁论·疾贪》篇中,贤良文学等人也引用了这个意象,认为“政教暗而不著,百姓颠蹶而不扶,犹赤子临井焉,听其入也”[9]415,说明政治混乱,百姓生计艰难,执政者却不知悔改,就如同小孩站在井边一样危险,随时有掉下去的可能,故以“临井之危”来强调政治局势的危难。可以看出,水井的这种恐惧阴影是汉代较为常见的文化意象,常用以强调危险的程度之高。
(四)闭塞与隐匿
水井的负面文化含义除了死亡与恐惧外,由于其特殊的建筑结构使得水井内部与外部的接触极少,水井内部常让人产生幽暗、深邃、窄小的视觉感受,感觉水井是一个相对闭塞的系统,在文化上多引申为无知。这种闭塞又为隐藏东西提供了便利,所以汉代的水井又具有闭塞与隐匿的文化含义。
就水井闭塞的文化含义而言,现代人更为了解的是《庄子·秋水》中的“井底之蛙”,这是一种表示人因为视野闭塞而无知的用法。这种用法在汉代就已成为常态的俗语。如在《盐铁论·复古》篇中,士大夫一方认为“井底之蛙,不知江海之大”[9]79,以此讽刺贤良文学不识大体、没有见识。又如马援使蜀,向隗嚣复命时,对公孙述给出了“子阳井底蛙耳,而妄自尊大”[6]829的评价,以此说明公孙述志向狭隘,无有远谋。这个说法还有一些变种,如《淮南鸿烈·原道训》有言,“夫井鱼不可与语大,拘于隘也”[10]24,将“蛙”换成了“鱼”,但是意思没有变,说的都是视野闭塞导致目光短浅、胸无大志的意思。
闭塞的水井系统为汉代人隐藏东西提供了环境,如《汉书·游侠传》记载,陈遵嗜酒,“每大饮,宾客满堂,辄关门,取客车辖投井中,虽有急,终不得去”[7]3710,陈遵为了挽留宾客,竟然将宾客所乘马车的车辖扔到井里隐藏起来,使得宾客无法寻找也无法离开。再如东汉末年,天下大乱,“天子北诣河上,六玺不自随,掌玺者以投井中”*《后汉书·刘焉袁术吕布列传》注引韦昭《吴书》,第2440页。,掌玺官怕传国玉玺被人抢夺,于是将玉玺隐藏在井下。以上皆是利用水井隐藏东西的实例,更有甚者以井来隐藏活人。《后汉书·独行列传》记载,汉安帝时期,陇西羌乱,众人逃亡,陇西太守梁湛去世,曹史缪彤“独留不去,为起坟冢,乃潜穿井旁以为窟室,昼则隐窜,夜则负土,及贼平而坟已立”[6]2686,缪彤为了给梁湛修筑坟冢,竟然利用井边的窟室隐藏自己,秘密生活,堪称将水井的隐匿功能与文化含义发挥到了极致。无独有偶,在一些具有神秘色彩的文学作品中,井下藏人的事例也被运用,如《汉武帝别国洞冥记》中,东方朔“小时掘井,陷落地下数十年,无所寄托”[11]64,这里的井中藏人完全被文艺化、符号化了。通过以上事例不难看出,无论是在宫廷还是在民间,无论是现实生活还是文学想象中,水井所具有的隐匿功能都得以充分体现,可以认为,这是汉代人的一种普遍认知。
三、结语
以研究物质遗存为出发点,探索物质遗存所具有的实际功能,由实际功能生发出其所具有的文化含义并进行解读,是探讨物质与文化关系的必经之路。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可以推论祭祀与追思、灵异与灾变、死亡与恐惧、闭塞与隐匿是汉代水井常见的文化意象。透过这些文化意象,汉代人以水井为媒介,构建起对于人天、人物、凡圣的认知体系。在这一体系中,水井所具有的幽暗、深邃、狭窄等建筑特征被充分展现出来,并由此衍生出诸多富有神秘感的文化意象,这些意象深入到汉代人的日常生活和思想行为之中,成为汉代“天人感应”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值得注意的是,这些文化意象多与鬼神、灾害、幽暗甚至死亡等负面意象联系在一起,与水井具有的希望、生命等传统文化含义和意象相反,也说明了汉代水井文化具有多元的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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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郭宪.汉武帝别国洞冥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责任编辑:王兰锋)
Water Well Culture of Han Dynasty
ZHANG Nan
(History College, Nankai University, Tianjin 300350, China)
Abundant remains of water wells of Han Dynasty show the importance of water well culture in Han Dynasty. Wells in Han Dynasty have many culture connotations. First, well has the connotation of sacrifice and memorial. The deific wells become the object of sacrifice and extend the memorial of celebrities. Second, it refers to supernatural and cataclysm. The abnormal conditions of wells, which construct the awe of psychological cognitive system to people in Han Dynasty, are often associated with political situation. Third, the phenomena of death connected to wells creates dangerous image. Finally, the special structure of wells caused blocking and hide cultural connotation.
Han Dynasty; water well; cultural connotation
2016-08-20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项目“汉代日常生活”(12JJD770020)
张楠(1993—),男,天津人,南开大学历史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秦汉史。
TV93
A
1008—4444(2016)06—0027—04
①针对汉代水井文化的研究较少,彭卫和杨振红的《中国风俗通史·秦汉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2)对围绕汉代水井的相关风俗进行了研究;王婷的《汉代水井的考古学研究》(《农业考古》2013年第6期)略有提及。另有一些针对模型陶井文化的研究:李桂阁的《南阳地区陶井及其相关问题》(《农业考古》2003年第1期);董清丽的硕士学位论文《河南汉墓出土陶井研究》(郑州大学,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