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日记在日本的变容——从日记到日记文学
2016-03-06楚永娟
楚永娟
(山东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烟台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烟台 264005)
中国古代日记在日本的变容——从日记到日记文学
楚永娟
(山东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济南250100;烟台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烟台264005)
[摘要]日本古代男性日记,采用中国的汉文或变体汉文书写,按日期序列排日记事,本质是“事实的记录”,从形式到内容都可谓是对中国古代日记的受容。随后在公私日记的流行、假名文学的成熟、净土教引发的内省的深化、摄关政治等文学与时代背景下,经历对中国古代日记的模仿与摄取后,从文字、内容、手法上都完成了创新,最终在日记的基础上形成了日记文学这一本民族的文学样式。日记文学存在于虚构与事实的交接处,既吸收了古代日记的纪实性、时间意识,又因为回忆性叙事视角、自我观照、读者意识等体现出独特的文学性格,成为古代社会日本独特的文学形式。
[关键词]中国;日本;古代日记;日记文学
日本平安时期(794—1192)贵族社会形成并达到极盛,文学上从对汉文学的表面吸收到深层消化,完成了本土文字与文学的创立,迎来了古代日本民族文学的辉煌时期。“日记文学”的产生与发展,也经历了对中国古代文学的模仿与摄取,最终形成了不仅在日本文学史,而且在世界文学史上也独放异彩的文学样式。所谓“日记文学”用语是日本近代研究者对适合于此称呼的一类作品的命名。通常指以纪贯之的《土佐日记》(约成书于935年)为开端,包括日本平安时期的《蜻蛉日记》(约977年)、《和泉式部日记》(约1008年)、《紫式部日记》(约1010年)、《更级日记》(约1059年)、《赞岐典侍日记》(约1108—1110)等,以及中世(1192—1603)的《假寐》(うたたね)、《十六夜日记》、《弁内侍日记》、《不问自答》(とはずがたり)、《竹问记》(竹むきが記)等一系列日记作品。由于除《土佐日记》属于女性假托之外,其他作品均出自女性之手,在日本又被称作“女流日记”、“女流日记文学”。“女流日记”中“女流”在日语中并无贬义,在中国国内通常翻译为“女性日记”。
日本平安时期为代表的日记文学不仅是某些作家的个人之作,亦为一个时代的艺术风潮所向。对其研究,不仅有助于加深对日本古代文学的理解,而且拓宽了中国日记学的研究领域。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中国学界提出建立专门研究日记的日记学,对于中国日记学的系统理论建设,还需要补充对外国名作的译介与研究。*参见乐秀良、程绍荣:《建立中国日记学的初步构想》,《文教资料》1990年5期,转引自古农主编:《日记漫谈》,人民日报出版社2012年版,第264页。本文拟从日本日记文学产生以前的中国日记文体起源、种类等入手,考察其在日本被吸收与突破的过程,并以平安时期的代表性作品为例探究日本日记文学的特质。
一 、中国古代日记的起源与发展
日记文学的拓山之作——《土佐日记》开篇便点明“男人书写的日记,作为女人的我来试写”,纪贯之作为《古今和歌集》的编撰者,假托女性用假名写日记,与当时日记应该由男性、真名(汉文、变体汉文)来写的先行意识相对,可见日记文学的成立中汉文日记起了基础作用。而日本平安朝之前,并没有自己的文字,汉文由中国传入,汉文日记的出现与发展受中国古代的影响自不待言。因此要探究日本日记与日记文学的特质必然要了解中国古代日记的语义与流变。
“日记”在中国古代,主要以学者的研究记录以及皇室的言行记录两大类为源流而产生,既有附年月日日历的官记、起居注、游记、私记,也有淡化日期的札记、随笔、家集等。主要记录重要政治事项、皇帝起居、纪行游览、处世体会、读书心得等,随着时代发展,经过分流、合流,进而形成多种记录形式。玉井幸助在《日记文学概说》中统计了550种中国古代日记,进行了精细分类,根据是否附有时间标记以及记录内容,将这些日记分为二部三门六种二十类*参见玉井幸助:『日記文学概説』(1945年目黑書店初版,1982年国書刊行会复刊),第148-149頁。日语引文,若不特别标注,皆笔者自译。多处引用,下文不再一一标注,只随正文夹注页码。,中国学界目前也没有统一的分类标准。
“日记”一词在中国文献的最初出现,日本学界普遍认同玉井幸助的“日记”概念最早源于东汉王充的著述《论衡》卷十三《效力》说:“夫文儒之力过于儒生。况文吏乎。能举贤荐士。世谓之多力也。然能举贤荐士。上书日记也。能上书日记者。文儒也。”*[汉]王充:《论衡》,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129页。对此,玉井幸助解释为“或许王充认为孔子作为学者整理编纂散乱无统的古书,当为学者之范,故将学者为了学问而收集、抄录资料并记感述称作日记”(第10页)。但实际上对于《论衡》中的“日记”,中国先有刘盼遂《论衡集解》中提出“‘日’当为‘占’之形误”的见解,但黄晖撰的《论衡注释》注释本中,对此不予赞同,认为“‘日记’无义。‘日’当作‘白’,形近而误。‘下记’、‘奏记’、‘白记’,汉人常语也”*[汉]王充著、黄晖撰注释:《论衡注释》,中华书局 1990年版,载《诸子新编集成》第二册,第581页。。目前流通的注释本大多称此“日记”中的“日”字为“白”的误写,形近而误,“白记指奏记,给君主或长官打报告”*[汉]王充著、北京大学历史系注释:《论衡注释》(第二册),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739页。。近年来也有日本学者对玉井幸助的观点提出异议,诸如森田兼吉,认同刘盼遂的“日记”为“占记”之误,认为与无关日次的学者笔记相比,看作“每日记录更恰当”*森田兼吉:『日記文学の成立と展開』,笠間書院1996年版,第43頁。。笔者亦认为,上书附有日期的奏记,比上书学者个人整理的编写的文章更符合文义。这样看来,《论衡》中即使初次出现“日记”一词,但非与“日抄”、“日录”、“日疏”等近义的学者笔记之意。笔者认同南宋陆游《老学庵笔记》卷三所记“黄鲁直有日记,谓之家乘,至宜州犹不辍书”为已知最早明确使用“日记”一词的文献。*钱念孙:《论日记与日记体文学》,《学术界》2002年第3期。宋代书法家黄庭坚,字鲁直,所作《宜州乙酉家乘》,排日记录了自崇宁四年乙酉(1105)正月至八月谪居宜州期间的朋辈往还、出入起居、饮食嗜好。
关于日记一体的起源,素有“中国日记史研究第一人”之称的陈左高在《历代日记论丛》序中指出,中国古代日记起源于西汉:“二十多年前,江苏扬州掘到一座西汉宣帝时平民王世奉墓葬,棺内保存了十余件木牍,系具有年月日之简单日记。作者因‘有狱事’,在狱中随手记下亲友来探监之经过。这一王世奉《狱中日记》木牍的出现,给我们提供了最早一位有具体姓名的日记作者,有年月日的日记作品,足以印证日记溯源,推前至二千前的西汉……从日记发展来看,萌芽于唐,而发展于宋;衰落于元,而盛于明清。”*陈左高:《历代日记论丛》,上海画报出版社2004年版,第1页。作为史实记录的起居注被视作日记,最早可追溯到西汉刘向所著《新序·杂事一》:“司君之过而书之;日有记也,月有效也,岁有得也”*[汉]刘向:《新序详注》,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14页。。此处“日有记也”乃为日日记录之意,后称每天记事的本册或每天所遇、所感、所做事情的记录为“日记”。自商周时代,便设置史官掌文辞,周代开始有“左史”、“右史”的史官名。晋朝设“起居令”、“起居舍人”等官职,专职记录宫廷言行。及至唐朝,有编年体史书《大唐创业起居注》,《唐书·于志宁传》记载有“左有记言之史,右有记事之官”。唐代史籍中已有奉使纪行日记及史官记事日记相继萌发,但多标以异名,如日录、日志、行纪、日历等,未采用“日记”这一名称。我国现存最早的日记当属唐代李翱的《来南录》,系其元和四年(808)应岭南道节度使杨於陵征召,由洛阳抵岭南时一路纪行之作,层次清晰,落笔简略,排日记事,因此笔者不认可“在现存的排日日记中最早的当属黄庭坚的《宜州家乘》”*张晓希:《中国古代文学对日本日记与日记文学的影响》,《天津外国语学院学报》 2005年第3期。之说。
古代日记的另一起源为学者读书、研修的笔记,因随笔而录,故被称为“随笔”,古代又称之为笔谈、笔录、日疏、日记等。内容广泛,涉及作者的兴趣爱好、历史人物、处世教训、读书体会等都被归入“随笔”。“随笔”一词的出现晚于“日记”,但并非为“日记”的后世变称,而是含在古代“日记”之义中。作为书名最早可见于南宋洪迈(1123—1202)的《容斋随笔》,正如序中所言“意之所之,随即纪录,因其后先,无复诠次,故目之曰随笔。”亦有称之为日记的,如《雪浪齐日记》([宋]佚名)、《郭天锡日记》([元]郭畀)、《水东日记》([明]叶盛)等。明朝帝王诏求“四方遗书”,文人武将争相撰录、传阅日记,涉商论政、谈学研艺、纪行征伐,涌现诸多传世之作。及至清代,日记创作进入鼎盛阶段,出现了不少长篇巨帙,内容广泛。
另外,古代日记中游记类占很大比重,是旅行这一特定情境下的日记,可以写景致、叙行程、赋议论、抒情感,文学性增强,也是日记的一种,有多种题名,但较少称之为“纪行”。中国纪行文中最古老最有名的当属晋朝《佛国记》(又称《高僧法显传》、《历游天竺记》),记录了晋朝高僧法显亲历印度求法之旅。及至宋代,不少学者文人怀着书写日记的浓厚兴趣,对纪行、出使、征战、朋辈交往等日常行止,视为不可或缺的随录,于是冠以“日记”、“日录”等字眼,游记类如南宋陆游的《入蜀记》等。但是现存排日记录的游记较少,因为与时间要素相比,游记更重视空间的移动与途中的所见所思。
可见,在中国古代,“日记”并非今日受西方“diary”概念影响下的每日或者隔日记录自己所为所感的私密性文字,而是起源于编年体史书。起居注、官记在古代也被作为史的一部分,以国事、政事为中心,较少涉及私人琐事,而读书笔记、游记类更多地以个人眼光去看世界、思人生,即使纪录国家大事,也多因与自己有不同程度的关联。但不管重公还是重私,在古代日记更多的是一种“备遗亡, 录时事, 志感想”的应用文体,既有排日记录的,也有随手而记的,某月某日的日历为强调事实记录的真实性,所以强调事实记录的政务性日记更注重日历的标注。在古代,日记未被当作一种特定的文学体裁,与游记、随笔的概念区别模糊。清朝乾隆年间编修规模宏大的《四库全书》,尽管分类收录历代前人之作,经、史、子、集四大部四十四类六十六属,有史抄类、游记类、职官类等,但未见“日记”一目。直至20世纪初,在东西方思潮的碰撞下,及五四时期现代主体生命意识的萌发,“具有现代意识的知识分子才开始把日记作为一种独特的文体来加以审视和提倡”*程韶荣:《中国日记研究百年》,《文教资料》2000年第2期。。
二、日本古代日记的形成与发展——对中国古代日记的受容
伴随着汉字的传入,律令制的建立,日本奈良时代(710—784)便有了日记记录的萌芽,“日记”传入日本的具体时间,目前尚无确切资料证实。玉井幸助认为首部汉文编年体历史书《日本书纪》(721)中虽无“日记”一词,但有关于圣德太子下令的天皇纪、国纪等的记载,以及对中国《新序》、《史记》《晋起居注》等史类汉籍的引用,从“始之于诸国置国史、记言事达四方志”可见,地方史官的“记言事”可谓广义日记的开始。现存文献中“日记”一词最早见于用汉文记载的《类聚符宣抄》所记载弘仁十二年(821)“宣”部分的“后有可闻事、须问其外记、自今以后、令载其外记于日记”。平安初期,承袭前朝国策,继续积极学习当时中国的律令制度与“唐风文化”,律令制日益完备,官府也模仿中国制定日记制度,从律令上明确规定外记要载入日记中。所谓“外记”,属于“公日记”的一种,由太政官记录宫廷仪式、有职故实*研究历代朝廷或武士仪式、典故、官职、法令、装束、武具等的学问。,并被保存在外记厅的文殿,类似于中国古代的官记。在日本“外记”日记之前,奈良时代法令《养老职员令》(718)“中务省”一项便规定“内记”担当“御所记录事”,主要记录天皇的言语举止。进入平安时代,“内记”逐渐由天皇所在清凉殿的当值“藏人”一职记录殿内事情,称为“殿上日记”。平安中期的《侍中群要》所引“殿上日记”的“藏人式”部分,载有“当番日记无大小、慎勿遗脱焉”,强调逐日记事,而且书中“日记体”部分还对日记的格式作了严格规定。另外,还有各所属官署记录某种特定的公务、事件的经过或者调查审讯的近卫府日记等。这样,内记日记、殿上日记、外记日记因为记录政事、公事、朝廷事,故被合称为“公日记”,都是由男性用汉文记录,且都附有日期、天气等,构建了传统日记的系谱。
日本早在奈良至平安初期,也存在汉文书写的个人日记类文书,以出使、佛教纪行为主。如奈良时代有吉备真备的《在唐日记》等,平安时代则有慈觉大师圆仁的《入唐求法巡礼行记》、智证大师圆珍的《行历抄》等。10世纪以后出现不同于以往公家日记的私人“家日记”,或称为公卿日记。比如有“三代御记”之称的宇多天皇的《宽平御记》、醍醐天皇的《延喜御记》、村上天皇的《天历御记》,以及《贞信公记》、《清慎公记》、《九历》、《小右记》等大臣、皇族所写的公卿日记,现存最有名的当属被定为国宝的藤原道长的《御堂关白记》。日记的对象、形态依然恪守记录的传统,所涉事件、事象皆为公家之事,只是记录主体不再拘泥于公家记录的传统机制,开始介入个人的经验、思考、感触,渗透个性特征。但是执笔者不能脱离官人身份,日记主体的意识和目的在于记录自己如何作为朝廷官人进退的事实,以备日后参照或示之子孙后代。另外,《贞信公记》、《九历》等初期的日记中写有称为“具注历”*具注历:ぐちゅうれき。流行于日本奈良、平安时代的一种历书。在日历下面,用汉字注明那天的吉凶、禁忌、岁位、星宿、福祸、气节的变动等。的历书,此类日记也被称为“历记”。这些家记一般被秘藏在各家族内,子孙相传,一门之外的人则难以看到,精确记录典礼仪式的同时,又渗透记主个人生活记录与吐露感慨的私家记录。相对而言,中国古代的起居注、官记多为客观记事,鲜见私人情感的流露,可能中国对此类公家日记的律令制度要求更为严格。
日本9世纪后半期至10世纪,倡导“唐风”向“国风”文化的转化,假名便是应运而生的日本民族的独特文字,主要是女性私下运用,所以又被称为“女文字”。直到10世纪初,纪贯之用和文为敕撰歌集《古今和歌集》作序,假名才得以进入公家世界,得到男性认可。随着假名的形成与发展,便有采用假名记录有关节日、赛歌、赛诗等的状况、场面情境的文字,并附有日期,称作“诗合日记”、“歌合日记”。“歌合日记”如《亭子院歌合》、《京极御息所歌合》等,虽有完整构想,但以记录为主,较少抒发个人感怀,从大的范畴来说,当属于“女房日记”。所谓“女房”是指在宫中奉职并被赐予独立房间的高级女官,担当了平安散文文学的创作主体,诸如紫式部、清少纳言、和泉式部、赞岐典侍等,因此“女房日记”指奉职于宫中的女房所作假名日记,主要记录主人和主家的盛大仪式、重要活动,目的在于贺颂主家。*宫崎莊平:『平安女流日記文学の研究 続編』,笠間書院1980年版,第18頁。女房日记的原态目前难以判明,但是最早可追溯到醍醐天皇的皇后稳子近侍的后宫女房所作(也有稳子所作说)的《太后御记》,这是日本最早的女性假名日记,目前完本已经散失,根据平安中期的《西宫记》及中世《河海抄》所引数条逸文来看,此篇日记只是记录了有关稳子及身边事实的备忘录,表现出了繁荣的景象,并没有脱离传统日记的规范。女性假名书写的女房日记、歌合日记,开始具备文学要素雏形,如同男性的“家记”一样,尽管掺杂个人见解,但创作伊始并未有文学创作意图,文学性仍然较为稀薄,不能归入“女流日记文学”。但却在继承日记记录事实的基础上,开始融入日本民族的特色,为真正完成日记文学的变容奠定了基础。
可见中国古代日记的形成与发展,对当时积极摄取汉文化的日本产生了很大影响。日本古代男性日记采用中国的汉文书写,按日期序列排日记事,其本质是“事实的记录”*玉井幸助:『日記文学概説』(1945年目黑書店初版,1982年国書刊行会复刊),第257頁。,从形式到内容都可谓是对中国古代日记的受容。尽管古代日记中的“日”,并非严格地每日必记,但作为保证事实确切的一种标记,还是必需的,这在日本的日记中却得到了更严格的遵守。平安时期,由于汉文在表述上不如假名充分、自由,担当文学主体的贵族们生活空间的封闭,摄关体制下中下层贵族个性的束缚等原因,男性记录个人所见所闻所感所为对象为主的随笔类、游记类日记较中国少。汉文体日记以公家日记与私家日记的混交为中心,不久随着汉文学的衰退被假名日记打破平衡,促使日记逐渐成为独立的文学形式。
公私日记的流行、假名文学的成熟、净土教引发的内省思考的深化、摄关政治*摄关,即摄政关白。888年宇多天皇即位时,对群臣说:“政事万机,概关白于太政大臣”。关白之称由此而来。当时的关白是藤原基经。以后凡幼君即位后,以太政大臣摄政,都叫关白。幕府制兴起后,权移将军,关白失去作用。等背景下,日记文体从受容中国古代日记,逐渐融入民族性进行吸收后的创新,最终形成了日记文学。日本江户后期对本朝历代古书进行整理分类,辑成类似于中国《四库全书》的《群书类从》,部的分类中已经含有“物语部”、“日记部”、“纪行部”,但是“日记部”收录的不是前文所述的汉文日记,而是《和泉式部日记》、《紫式部日记》等8篇,“纪行”部则含《土佐日记》、《海道记》等14篇我们现在称之为“日记文学”的作品。铃木贞美考察后认为“始于明治时期的‘日本文学史’中并没有提及‘日记文学’这一范畴……即使在明治末期狭义‘文学’确立之后,女流日记、纪行及随笔类仍未进行明确分类”*铃木贞美:《对日本文艺诸概念的反思与再认识——概念编制与评价史的视角》,黄彩霞译,《山东社会科学》2015年第7期。。可见日本古代,日记、随笔、纪行等体裁分类同样不明确。
三、日本日记文学的形成与发展——对古代日记受容后的变容
日记文学的产生,必须摆脱日记汉文书写的“记录”传统。《土佐日记》可谓起到了从男性汉文书写的纪实性日记向女性假名书写的文学性日记的过渡作用,其中的社会讽刺、自我返照异质于以往记录式日记,自我情感表述的刺激促成了真正“女流日记”的诞生。纪贯之通过假托无职业的女性以私人角度叙述,得以摆脱官人立场,利用和文更好地抒发情感,避免单纯的纪实。纪贯之返京后,回想记录了自己作为土佐守在国司任期已满返回京都途中50多天的事情,逐日记事,本质上并没有脱离男性日记的记录传统,但日期是作者执笔时根据回忆加上的。立于回想体验时“过去”的“现在”,也成为之后的日记文学异质于日记当日记录的特征。
《土佐日记》成文40余年后出现的《蜻蛉日记》,是第一部真正出自女性之手的日记文学作品。作者原名不详,与藤原兼家成婚后,生子名为道纲,遂称藤原道纲母。作者开篇便以第三人称模式点明:“时光荏苒,人世虚渺,有一位女性无所聊赖地度过了半生……世上流行的古物语,尽是脱离实际的无稽之谈,要将自己这非同寻常的身世写成日记如实写下来,恐怕会为世人称奇。若有人要问嫁给显贵的女人的生活是何样的,或许这本书就是个很好的答案并认为当时女性间受欢迎的物语多是无稽之谈”*藤原道綱母:『蜻蛉日記』,『日本古典文学全集9』より,小学館1980年版,第125頁。。短短的开篇类似于“序”,明示本文乃取材于自我故事的真实日记,又有诉求于读者的意识。所谓读者意识,既不同于同时期公家日记、女房日记的公开公务性,更不同于虚构物语类的积极读者诉求,而是在寻找小众的感情理解者,具有自我对话与他者倾诉的二重性。文中很快转为第一人称,叙写了作者21年婚姻生活中的不安与郁闷、命运的无常与感伤,但是事件时间并不均衡,有的欠缺几年,没有严格的排日记事,但是会有明确的时间表记,叙事具有时间序列的连续性,这也是其后女性日记文学不同于日记的时间特征,扩大、变容了日记概念的范围。如此,《蜻蛉日记》成为物语文学向散文文学发展的转折点,作为女性日记文学的嚆矢,对其后的女性文学产生了深远影响。
《紫式部日记》可谓“女房日记”与“女流日记”的交接,作者紫式部既作为女房记录了主家彰子所生皇子诞生的庆事,详述行事、礼仪、服饰等,具有“女房日记”的特点,又诉说着华丽世界中孤独的自我,述怀感慨,发觉作为社会存在的人性真实。这种相对的两面性构成了此作品的最大特色。同时期的《和泉式部日记》(《和泉式部物语》),描述了“女人”与敦道亲王间的爱恋故事,作者是否和泉式部本人目前学界尚有争议,两种题名也表明了此日记性格的两面性。既以日期叙事的时间顺序,交织着和泉式部的自照心情,将主人公的立场定位“日记性”;又时常出现第三者视角,描述主人公体验外的世界,富有虚构的“物语性”。但在没有确切的史料证实前,只能从作品本身去推断,笔者认同“虽然没有汲取《蜻蛉日记》的直接源流,但是又具有日记文学的伦理与方法,可以确认为日记文学领域具有独特个性的作品”*宫崎莊平:『王朝女流日記文学の形象』,おうふう出版社2003年版,第21頁。的说法。
自平安时代鼎盛的道长时期后,宫廷文学也日益衰微,沉浸在对过去的留恋中,更多停留在形式的模仿上。《更级日记》作者菅原道标女从13岁的赴京之途写起,按时间追忆了自己40余年的人生。少女时代迷恋物语的作者,中年过后意识到,物语中空想浪漫的东西并不是人生的真实幸福,而佛教信仰才能给人带来幸福,充满了面对活生生的人生现实时对文学所承担意义的怀疑。如同《土佐日记》,纪行要素占此作品的很大比重,但自照行为是作品的中枢,只是通过旅行更加明确化,是具有纪行文学要素的日记文学作品。之后的《赞歧典侍日记》的作者藤原长子是侍奉堀河天皇的典侍,上卷描述了堀河天皇从生病到驾崩的过程,掺杂着女官的公家立场和个人对天皇的爱恋之情,能明显感到作者的悲伤。下卷供侍新主人后,作者将对已故天皇的追慕,扩展到她的内心世界。这种作品的性格,以进入院政期后,制度与心理上崩塌的贵族社会的颓废与虚无为背景。《成寻阿阇梨母集》(约1073),也被称为《成寻阿阇梨母日记》,是成寻阿阇梨入宋之后,80多岁的母亲哀伤与子分离的和歌集式日记。因为含和歌所占比重较大,共175首,也被视作私家集,但词书部分为假名叙写,按时间排列所写和歌,内容中可见一颗对儿子牵挂思念之心与暮年的孤独,介于私家集和日记文学的交界,文主歌从,“可以定位为自我确认与人生认识的女流日记文学系谱”。从以上可以看出,《更级日记》以后的日记逐渐失去了积极意义,曾经尖锐的自我凝视与批判精神逐渐变成微弱的哀叹与感伤。
进入中世后,与平安时代中下层贵族女性共同成长起来的日记文学,依然与她们共命运。镰仓时代,公家女性记录的《弁内侍日记》、《中务内侍日记》等,详细记录了一定时期的生活风俗和事件,也带有和歌并歌书的体裁形式,但女性日记价值已经很低。其中源雅忠之女、二条女房在《不问自答》中真切地回想了自己与男性的性经历,如同为自己及相关男子祈祷减罪,带有浓重佛教色彩的忏悔录性质,和汉混写,伴随着武士生活诸相的描写,是难以忽视的特异佳作。因为镰仓幕府与京城之间往来频繁,所以游记逐渐盛行,中世的日记文学转身为纪行文学,诸如阿仏尼的《十六夜日记》。中世的女流日记文学,从不同侧面继承了中古女流日记文学,但在作品中进行自我创造的意味减弱,深刻或者轻妙地感受被动的人生之感增强。
以上可见,被称为“日记文学”的一系列作品,编织着作者的独特人生,不同的对象作品性格迥异,各自展开独立的世界。“汉文日记、假名日记、现代日记的共同点,是必须以作者的人生、生活为素材”*石原昭平等:『日记文学事典』,勉誠出版社1992年版,第74頁。,具有真实性,但又并非逐日记事的“日次记”,而是基于某种契机,立于某段时间展开对往事的追忆与反省,按时间接续顺序进行故事组合与文学描述。在脱离了纯客观的日历时间的文学世界里抒发作者私人的情感与见解,实现自我意识的升华和对于现实的超越。
平安时代女性能在如此早的时期便开始形成诉说自我的文学,离不开当时的文学土壤与社会背景。文学层面上是“国风文化”倡导下假名文字的发展和成熟、和歌的盛行促发了贵族女性情趣的养成,物语的成熟丰富了女性的想象力,以及公私日记的流行;时代背景上是贵族社会摄政与关白执政的摄关政治体制之下,摄关家族为使自己的女儿获得天皇宠爱,巩固自己的政权,召集有才华的女官进入后宫陪侍、教育女子,促进了后宫文学的繁荣。另一方面,后宫女子们置身于华丽的贵族世界,却无权过问政治,封闭的空间也使她们得以聚焦私人世界,进行自我观照。婚姻制度上,男子到女方家过夜的“访妻制”形式,导致了女性只能被动等待,却也提供了独立思考的时间与空间;一夫多妻的婚姻制度下,男性可以与多名女子保持情爱关系,又加深了女性的孤独与苦闷,同时促使她们借助文学手段进行自我表达意识的高扬,促成了真正“女流日记”的诞生。
综上所述,平安时期形成的日记文学文体上源于日记,但从文字、内容、手法上都完成了创新与变容。另外,虽然平安时期的女性不被教授汉文,但是由于身处贵族圈,会接触汉文素养高的男性,所以作者们还积极吸收中国的文学典故、修辞技巧、诗词歌赋等来润色、充实自己的作品。日记文学存在于虚构与事实的交接处,既吸收了古代日记的纪实性、时间意识,又因为回忆性叙事视角、自我观照、读者意识等体现出独特的文学性格,故称之为“日记文学”。当然,产生之初正因为女性假名书写所以并未引起重视,无法登大雅之堂,汉文日记依然占据官方地位,直至近代“国语”、“国文学”运动中,“以其使用的是国语的基础——‘和文’与描写了所谓的日本文学固有的文学性, 以及其描绘的所谓‘国民性’而获得高度评价, 最终作为‘国文学’的一部分被经典化为‘ 女性日记文学’”*王宗杰、孟庆枢:《日本“女性日记文学”经典化试析——自产生而二战前》,《重庆大学学报》2009年第3期。,成为古代社会日本民族的独特文学形式。
(责任编辑:陆晓芳)
[中图分类号]I0-0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4145[2016]02-0114-06
作者简介:楚永娟(1982—),女,汉族,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博士研究生,烟台大学外国语学院日语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日本文学及中日比较文学。
收稿日期:2015-09-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