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听郭裕怀先生讲杜老

2016-03-04马明高

文史月刊 2016年2期
关键词:农民

马明高

杜老,就是杜润生老人,被人们称之为“中国农村改革之父”“农民的代言人”,原中顾委委员,原中共中央农村政策研究室主任兼原国务院农村发展研究中心主任。1982—1986年影响深远的五个“一号文件”就是在他的主持下起草的。这位102岁的人瑞,已于2015年10月9日驾鹤西去了。

郭裕怀,曾任中共山西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山西省政协主席,举世瞩目的“引黄工程”的主要组织者和实施者,著有全面记录“引黄工程”的纪实著作《摸着石头过黄河》。

对于郭裕怀先生,因为是山西孝义人,所以以前也有所了解。但是,我是因读过他的《摸着石头过黄河》之后,写了一篇读书随笔,才真正结识他老人家的。同时,我也是从郭先生的这部书中第一次知道了“杜润生”这个名字的。

2015年中秋节的前夕,郭先生从省城太原回到故乡孝义司马村,看望婶母及弟妹们。农历八月十四日的上午,我们在他弟弟的农宅客厅里,听郭裕怀先生讲了一上午杜老的一些往事。没有想到,十几天后,杜老就离开了人世。虽然杜老已经走了,但从郭先生给我们讲的往事中,体现出的杜老的博大而深厚的思想、学识和智慧,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影响,让我们终身难忘。

郭裕怀先生主要给我们讲了杜老1998、1999年两次来山西考察疗养的一些情况,讲了杜老这两次在山西小住期间,和他的一些谈话(其中有些谈话王庭栋同志也在场)。这是杜老在刚刚接受完党组织对他在“六四”风波后的政治审查,正处于人生低谷期间的一些思想记录。郭裕怀先生说:杜老这两次讲的最多的是农民问题,还有关于文化、教育卫生方面的内容。他讲的这些思想和问题,都让郭先生至今都忘记不了。这充分说明了杜老的思想很具有深刻性、针对性和前瞻性。郭裕怀还说,杜老是他最敬重的师长、导师。

杜老的离世,他很痛心,写下这段挽词:杜老是我的老乡,我的长辈,我的导师。杜老是一位心中始终装着亿万农民的仁者,是一位胸有大智慧,善于解难题的智者,也是一位乐于提携后进,长于开发民智的长者。杜老是一位超越世纪,超越时空的哲人。

院称九号出思想出政策出人才,

事关三农促改革促开放促发展。

何曾手摇羽毛扇,

真能四两拨千斤。

哲人已逝,星空暗淡!

尊敬的杜老千古!

1998年2月,郭裕怀先生已到省政协任主席了,8月,杜老和老伴(称马阿姨)从北京来到了山西。郭裕怀一路陪同从大同,到偏关、平鲁、宁武、静乐,看了山西的“引黄工程”引水线路和平朔大型露天煤矿。回到了太原,来了“引黄”工程指挥部,给中层干部们做了一场报告(主题:“心中有个大黄河”)。他一再告诫治水要永远保持“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的工作态度。讨论决策问题“就得有唱反调的”,我们要求的是最大公约数,不是整齐划一。为了把事业往前推进,要懂得妥协、改良、协商,甚至等待。杜老长袖善舞,是博弈的高手,活生生地化腐朽为神奇,变不可能为现实。在博爱医院疗养治疗了20多天,才回到了北京。

杜老是山西太谷县阳邑村人,参加革命后,又一直在太行山工作,在山西熟悉的老部下门生众多。这次调研、疗养期间,王庭栋、霍泛、张建民、张雪、孙承忠、刘耀忠、郝永和等经常去向杜老请教。胡富国、孙文盛也去看望杜老。面对熟悉的老同志们,杜老不由地回忆起往事。他说他与毛泽东主席见过八次面。1949年,杜老在中南地区主持土改工作,提出了分阶段土改的主张,即先普遍发动群众,剿匪反霸、建好农会,再转入分配土地。毛主席充分肯定了他的主张,曾两次被召进京,与毛主席见面。毛主席将他的主张和方法以中央的名义通报全国。他在土改中的出色表现给毛主席留下了深刻印象。1952年,中共中央成立农村工作部,年底他调任秘书长,兼国务院农林办副主任。从此,他的一生就主要和“三农”工作打上了交道。在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农业合作化运动中,他因支持邓子恢稳步前进的主张,受到了毛主席的点名批评,说他和邓“在社会主义高潮到来的时刻,像小脚女人走路。”但毛主席没有把他一棍子打死,说他“是一个好同志,土改是坚决的,对于合作化、社会主义革命缺乏经验,到下头实践一段就好了。”结果还没等调下去,就被时任中组部部长安子文奉命安排到中国科学院,把刚从地方工业部调来的张劲夫和从山西调来的裴丽生,和他一起组织了党组。曾经在杜老身边工作多年的吴明瑜,在我参加的一次座谈会发言中,着重追述了杜老在中国科学院这一段的历史。他说,在座的都知道杜老在农口的贡献,不知道他在中科院的贡献。1957年反右斗争时,张劲夫、杜润生同志主持起草了一个文件:《在反右斗争中对待自然科学家的政策界限》,实际上就是提出一个明确的概念,要保护自然科学家。这个文件经过中央批准下发后,在中科院北京地区,贯彻得很好。当时中科院在北京地区的自然科学家没有一个被打成右派的。当时很有名的叫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科学纲领,牵连到六位名教授:钱伟长、曾昭抡、华罗庚、童第周、陶孟和、千家驹。钱伟长在清华被打成右派,曾昭抡在教育部被打成右派,但陶孟和等在中科院的178位科学家一个都没有被打成右派,都保护下来。在那个时候这是很勇敢的。因为反右,知识分子的阶级属性就归入到“资产阶级”那一类了,成为接受改造甚至人民专政的对象。杜老对这样的定论有意见。他在反右那年访问前苏联,年底回来后即给中央写报告,陈述自己的意见。吴明瑜说:杜老在报告中“认真地分析了苏联的知识分子政策的教训,指出列宁特别是斯大林,对知识分子大量的残酷打击,认为我国不应当照搬苏联的做法。”但是,从1957年开始,反右斗争、红专大辩论、大跃进,一路下来,知识分子全方位遭到歧视、打击。根源就在于知识分子是资产阶级的属性的定论。杜老一直想尽可能地改变这种定论。1961年,杜老在主持“科学工作十四条”起草时,为了能为知识分子的阶级属性的结论改变打开一个小口子,他煞费苦心地提出了一个“初步红”的概念。吴明瑜说:“初步红”,“就是认为我们绝大多数知识分子是热爱祖国的、拥护社会主义的,他们已经初步红了,那时候红透了不能说,初步红了,所以他不是资产阶级。用了这个概念,叫初步红,这个概念非常好,在那个条件下,极不容易啊。最后中央通过,叫一切有知识分子的部门都要执行这个政策,就是这个道理,肯定广大知识分子初步红了。有了这一条,才有1962年周总理、陈老总在广州会议上给知识分子脱帽加冕;有了这一条,才有1978年科学大会邓小平重申中国知识分子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不是团结、教育、改造的对象,是我们自己人。”鉴于1958年、1959年的状况,杜老还提出学术工作、学术问题和政治问题区别开来,不要随便把学术问题、学术上的争论,上升为政治问题,然后政治问题上升为敌我问题,这一下子就搞乱了。一时搞不清楚的问题,一时搞不清楚的争论,都暂时归于学术问题,先把它稳定住。当时能够大胆地提出这样一种政策来,极其不容易。所以,杜老是一个思想家,是一个不断在创新的理论家。郭裕怀向杜老重复吴明瑜同志的这段回忆时,他哈哈一笑说:“那是时势逼出的一步险棋。当时中央认可了。”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由于康生、陈伯达等人的陷害,他因此成了中科院第一个被打倒的人,一直到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才得以平反。

1978年,他经时任国家农委主任的王任重建议,调农委任副主任。1982年国家农委撤消后,又调任中共中央书记处农村政策研究室主任,国务院农村发展研究中心主任。1981年冬,受中央委托主持起草《全国农村工作会议纪要》。这个文件得到了邓小平、陈云的高度肯定,并于1981年12月2日经中央政治局会议讨论通过,1982年元旦发出,成为了当年的中央“一号文件”。郭裕怀先生说:杜老对农民的感情太深了!好像有一种会心的联系,接头的暗号!他说:“农民不怕累,就怕捆。给农民自由,是解放农村生产力最简单、最有效、最低成本的改革措施。”在“三农”问题上,杜老始终坚持“中国必胜”的最大源泉是农民。用有限的土地,农民就能不断地提高农副产品的供给量。减少农民,才能富裕农民,实现农业的现代化。尊重农民,一心一意为农民代言。杜老说:“农民穷,中国穷,农民古代化,中国不可能现代化,谁要是在现代化进程中忘记农民,谁就是数典忘祖!农民占中国人口的绝大多数,但其他少数群众团体如青少年、妇女、工人都有自己相应的组织,只有农民没有自己的组织,没有自己的代言人。”所以,1980年,杜老向邓小平汇报工作时,邓小平问他,农民有什么问题?他就说农民需要有代表自己利益的组织。1986年,杜老又向邓小平提出成立农民协会的问题,邓小平说:党就代表农民的利益。杜老说:党代表全民,代表政府利益,农民还有自己的特殊利益。邓小平说:可以考虑,如果需要就搞。今天不决定,再看三年。三年之后中国出了“六四”风波,这事就没有下文了。2007年底,杜老已经94岁了,再次向有关领导建议此事,得到的口头答复是:当前重点是提倡发展农民专业合作社和专业技术协会。眼看没指望,他在90岁生日的聚会上,郑重地说:“现在我把这个愿望移交给诸位,希望在15年内解决这个问题。”十年过去,一声托付,几多苍凉!他一再讲要尊重农民的人权,给农民国民待遇。他在一次会议上讲道:“中国农民是世界上最好的农民,我们不为农民说话,不去替他们争取权益,不搞农村改革,就对不起我们的衣食父母。”杜老不断呼吁善待天地山河和农民。

1999年,杜老又来山西住了两个月。郭裕怀陪同杜老回太谷,看望了他96岁的舅妈。随后陪同在运城、临汾等地进行了考察调研。到了太原晋祠,陶鲁笳同志和他聊天说近日要去晋城阳城看看。杜老说,阳城县过去出过个大贤相,叫陈廷敬,他给清朝三代帝王当过老师,他的子孙38人当官,无一人贪腐,为国之能臣,史之楷模,备受后人敬仰。这不仅是山西历史文化的代表人物,就是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也是极具典型的代表人物,你们应当去看看,建议对阳城县的皇城相府进行修复开发,很有旅游价值和文化价值。由此杜老又说到了五台山。说五台山是佛教圣地,佛教本是印度文化的瑰宝,中华文化把它“化”为中国的佛教,其气象境界焕然一新。这是一种“兼容并蓄、海纳百川”的品格。五台县还出了一个清代名人,这个人叫徐继畬,著有一部非常著名的书,叫《瀛环志略》。在放眼看世界,思想开放方面,先于孙中山。在思想境界,世界眼光方面,高于林则徐。是山西应该好好研究的一个历史人物!杜老本来想去五台山看看,后来因故未去。杜老这次在山西小住,一直在说文化、医疗和教育的问题。他反复说,中华文化源远流长,博大精深,璨若星辰,不仅哺育一代一代的中华民族,也滋养着世界。中华文化的“天人合一”“协和万邦”“和而不同”等理念和观念对过去、对现在、对未来的治国理政,伟大复兴都是极有启迪价值的。他还说,医疗、卫生和教育部门是知识分子最多的地方,是有良知而比较干净的清水之地。但是,现在已经是很难令人满意的了。学校就应该以教学为主而不可动摇。教授就应该上讲台,这是天经地义。大学里的校长就应该是终生的职业教育家,中小学校里的校长也应该是一个全职的教师。高等院校应该是一个培养公民具有独立的人格、自由思想的地方,就应该是“学高为师、德高为范”,要坚持学术标准,坚持出人才,出思想,应该有浓厚的学术空气和批判精神。但是,现在的高等院校缺乏好的学风和好的学术秩序。学校只有把学风搞好、秩序搞好,才能培养出名家、大家。只有兴学才能强国。蔡元培先生老早就说过,“要看明日的社会,就要看今日的校园”。做教师的,要对历史负责、要对未来负责,不能随波逐流,迎合权贵。我们不能只有商业市场而没有思想市场。中国现在的核心问题,关键在党、在人、在人才,特别是复合型人才。

郭裕怀先生说:杜老虽然已经近百岁了,退休不在岗位了,古稀之年依然在不停息地思考问题,他的影响力还很大。因为受他影响的弟子很多,像王岐山、刘源、陈锡文、周其仁、林毅夫等人,都受他学风和作风的影响。杜老是一面旗帜,一面镜子,令我们审视自己的言行。周其仁曾说过:“大概几年前,像我们这些当年有幸在杜老指导下,从事过农村研究的人,好像得过一个称号,据说原话是这样的,无非是杜润生的徒子徒孙。不是一个很雅的称号。但是我今天在这个场合讲,这是一个很了不得的对我们的一个恭维。我是想不到今生今世会有哪个称号像这个称号,能让我引以自豪。”周其仁充满激情的语言,引得在场一片掌声,杜老也频频点头。那天到会的“徒子徒孙”很多,周其仁之外,还有王岐山、林毅夫、张木生、翁永曦、高文斌等等,王庭栋、杜瑞芝、吴镕、郭裕怀等也在场。这掌声表明,大家与周其仁一样,都为这个不雅的称号而感到自豪。他还说:“杜润生给了我们苏格拉底式的教育。”杜老曾经说过的一些观点,至今都令人震耳发聩。他说:“中国改革急需要警惕的是权贵资本主义。”他说:“中国的事情不能急,欲速不达,宜稳勿急,稳步前进,急了就容易出问题,先从大家最容易赞称的地方开始,一步步推进。冲击力越小,阻力就越小,最后让事实说服多数人。”他还说:“任何问题,只要搞明白了,想清楚了,找准主要问题,从问题里找办法才容易解决问题。”他还说:“民主恐惧症,是特权势力特有的病灶,怕民主也就是怕群众,历史是群众创造的,怕也没有用”,“如果改革的秩序不科学,不透明,不民主,遗留的问题很多,将来也许改革要重来。”

听完郭裕怀先生的讲述,我想起了《论语·为政》中的一段话:“或谓孔子曰:‘子奚不为政?’子曰‘《书》云:孝乎唯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意思是说,有人问孔子为什么不从政,孔子说,什么是从政,只要能够影响政治决策,也是从政的一种方式,不一定做官才叫从政。杜老就是这样的人。他的门生弟子虽然遍布九州大地,但他并没有因为指导过王岐山、周其仁、杜毅夫等人而骄傲。相反,他都是用自己务实、低调的为人作风,用自己凡事注重调查研究,兼听善听集思广益,广泛征求不同意见、反对意见的工作作风,用自己看问题着眼宏观,抓重点、牵牛鼻子的思维方法来影响下一代人,来影响许多有作为有志向的人。他虽然不是很大的官,一辈子好长时间都不再直接参与政治决策,而他大半辈子都在努力用自己的言行去影响政治决策。他在努力用自己独有的方式,去影响国家决策向着有利于知识分子和平民百姓的方向发展。因此,他成了好多领导和专家学者的精神领袖、“精神之父”。他的一句话,可以影响很多省委书记和省长,像许许多多的郭裕怀先生。他的一句话,毛泽东、邓小平也认真听。因为杜老一生都在民间、农村搞调查研究,是“实践出真知”。

我又想,杜老之所以能够影响这么多的人,还在于他始终敢讲真话,说实话。但是现在像杜老这样认真的人越来越少了。正如香港作家董桥在一篇文章中写道:“上世纪的艺坛前辈处世顶真、读书顶真、笔墨顶真,上承千年风雅的香火,下启一弯清流之韵致,二十一世纪打起百盏灯笼 也寻不到他们的影子了!”我还想起了刚刚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俄罗斯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在一次新闻发布会上说的话:“在我们这个时代做正派人是很困难的。正派的人就是不需要委身于独裁政权历来依靠的那种妥协。”

听郭裕怀先生讲了一上午杜老。我想:我们还是应该努力去做一个认真的人,正派的人,不妥协的人。因为只有如此,我们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才能有希望真正早日实现。

猜你喜欢

农民
耕牛和农民
秦末农民大起义教学设计
订单养殖能否促进农民增收
订单养殖能否促进农民增收
农民
取消农业户口,农民还是“农民”吗
于海河的出身
农民也需要充电
我国农民专业合作社成员已达1200万(等10则)
做农民的贴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