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权、制度与冷战后美国全球战略选择
2016-03-04袁建军
袁建军
摘 要 二战以后, 美国以无可匹敌的实力地位,开启了人类历史上迄今最具雄心的大规模国际制度建设进程,形成了自由主义霸权秩序。美国霸权以安全、政治、经济等领域全球性国际制度的创立为基础,以地区性军事同盟的确立为辅助,在政治、经济和军事上利用国际机制推行霸权政策。冷战结束后,为维护其霸权地位,美国战略学术界相继提出了四种全球战略:新孤立主义、选择性介入、安全合作和优势战略等。未来国际格局的深刻变化过程中,美国政府将不得不对其全球战略进行全方位重塑,以期同时应对多种类型挑战,维护和强化美国的全球主导地位。
关键词 霸权 制度 美国霸权 全球战略选择
二战以后, 美国凭借其举世无双的实力,进行了现代历史上的一项重大创新,以制度来巩固军事力量作为其保持优势地位的基本手段,形成了自由主义霸权秩序,在政治、经济和军事上利用国际机制推行其霸权政策。冷战结束以来,随着国际环境的改变,为维护本国全球霸权地位,美国战略研究界围绕美国国家利益内容、全球战略定位和对外政策方针等问题,进行了一场持续多年、空前激烈的大辩论。本文拟从全球和地区层面对美国制度霸权进行分析,并进而对冷战后美国战略学术界为维护美国霸权地位而相继提出的新孤立主义、选择性介入、安全合作和优势战略等四种全球战略进行详细探讨。本文认为美国国内不同战略思想的争论尽管分歧很大,但其核心要义都是如何更有效地维护美国的国家利益和霸权地位。国际格局的深刻变化过程中,美国政府将不得不对其全球战略进行全方位重塑,以维护和强化美国的全球主导地位。
一、 霸权与美国霸权
兹比格纽·布热津斯基指出,霸权(hegemony)像人类一样古老。英文中的“hegemony”源于古希腊语,主要是指体系中某个国家拥有比其他国家更多的权力,居于支配地位,即所谓“霸权国”或“霸主”(hegemon)。西方人理解,所谓“霸权国”或“霸主”,是一个中性词,没有明显的贬义,指“有能力确保管理国家关系的原则并愿意这样做的国家”。然而,学术界对霸权概念的界定各有侧重,有的强调军事的作用,有的强调经济实力,有的侧重于从政治层面阐释霸权的概念,甚至还有强调霸权的意识形态属性。查尔斯·代兰(Charles Doran)认为霸权意味着富于进攻性的军事实力;罗伯特·基欧汉则从经济资源方面的优势来阐释霸权,认为霸权是“一个在经济和军事资源方面占优势的强大国家,执行建立一个基于自身利益和自己的世界观的国际秩序的政策。”罗伯特·吉尔平(Robert Gilpin)交替使用“帝国”和“霸权”来指“一个强国控制或主导体系中的其他较弱国家”的局面。乔舒亚·戈德斯坦(Joshua Goldstein)认为,霸权是指“一国能够发出命令,甚至控制国际政治和经济关系中的规则和安排……,经济霸权意味着有能力使世界经济以它为中心;而政治霸权意味着在军事上统治世界。”
意大利政治家安东尼·葛兰西(Antonio Gramsci)的霸权观是迄今为止最为深刻的。他认为霸权是建立在被统治者同意的基础之上的政治领导权,其核心不在于强制和暴力,而在于能够促成共识,即将统治阶级的价值观成功地塑造为全社会的价值观。建立霸权的过程也就是塑造共识的过程,故而霸权突出文化、思想、意识形态的重要性。综合上述可以看出,霸权定义包含三个大的因素:一是物质力量强大(但不一定是最强大);二是对别国具有支配关系;三是塑造文化、思想、意识形态的共识的能力。
经过二百余年的筚路蓝缕,美国从最初的13个州成长为世界唯一超级大国,其经济、军事、科技、文化等各方面力量都令其他国家难以望其项背。当今世界处于一个失衡状态,美国全球力量的范围是令人瞩目的。自从罗马帝国以来,还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能够如此雄踞于其他各国之上。今日美国,拥有超强的军事力量,其军费支出遥居世界第一。它不仅控制着世界上所有的大洋,而且还发展了可以海陆空协同作战控制海岸的十分自信的军事能力。美国的仆从国和附庸国分布在整个欧亚大陆,其中一些还渴望与华盛顿建立更加正式的联系。毫无疑问,今日之美国已经成为继“罗马治下的和平(Pax Romana)”和“英国治下的和平(Pax Britannica)”之后的继承者,致力于建立一个单极世界,一个“美国治下的和平(Pax Americana)”秩序。美国已经成为人类历史上的第一个全面性、全球性的霸权国。
二、 美国霸权:制度的视角
秦亚青教授认为,霸权体系可以分为三种:权力霸权、制度霸权和文化霸权。20世纪是国际制度的发展机遇期,而霸权也将国际制度视为建立和维护霸权的根本性战略途径,所以,作为新的霸权形式,制度霸权的作用格外受到重视。
以美国为霸权国的霸权体系经历了一种从权势霸权向制度霸权发展的过程。美国在国际上的霸权地位是由一个明显的由美国设计的全球体系来发挥的,它反映了美国的国内经验,那就是美国社会及其政治制度的多元性。 二战以后,美国成为世界第一大强国,凭借其雄厚的实力,美国开启了人类历史上迄今最具雄心的大规模国际制度建设进程,联合国、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银行、关贸总协定、北大西洋公约组织等均是基于规则的制度建构。这就形成了二战后的国际霸权体系,即所谓的美国治下的和平(Pax Americana) ,美国也成为这一体系中的霸权国。 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美国虽然寻求全球范围内的霸权,但又不希望表现得像历史上的霸权国那样以霸为道、以权强制,而是要构建所谓“仁慈霸权(Benign Hegemony)”、“王道霸权”,典型的做法是加强制度霸权。美国霸权以安全、政治、经济等领域全球性国际制度的创立为基础,以地区性军事同盟的确立为辅助,充分体现出制度性特征。
1. 美国霸权在全球层面的制度布局。这一全球布局具体体现在政治与安全领域、经济领域和军事领域。政治和安全领域体现在联合国和安理会的设立;经济领域的部署包括设立货币基金组织(IMF)、世界银行(WB)和关贸总协定(GATT);军事领域的部署体现在以《反弹道导弹条约》为代表的数十个限制和削减各种武器的协定为基础的军控制度框架。
首先,在政治和安全领域,联合国的成立充分体现了美国人的价值观和政治传统,美国人甚至将其视为自己的“一系列伟大的实验之一”。1945年10月24日,在美国旧金山签订生效的《联合国宪章》,标志着联合国正式成立。联合国致力于促进各国在国际法、国际安全、经济发展、社会进步、人权及实现世界和平方面的合作。在国际联盟基础上创立的联合国,不仅来源于国际社会对国际安全、集体安全体系的积极追求,也直接源于美国决策者的全球霸权构想,是美国在20世纪上半叶谋划全球霸权的产物,也注定成为美国赖以实现其全球战略的重要工具和途径。在美国全球战略与联合国的关系处理上,美国首先考虑联合国在其全球战略中的地位。美国认为联合国应该在和平与安全、人道主义救援、人权等领域发挥主导作用,在经济发展与合作领域的职能被边缘化。
其次,在经济领域,由美国主导建立的包括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世界银行(WB)和关贸总协定(GATT,后被世界贸易组织WTO所取代)组成的布雷顿森林体系代表了美国控制世界经济的经济霸权布局。作为国际经济领域的核心支柱,三个组织从诞生之初就是联合国体系的组成部分。但是,在美国全球战略布局中,美国认为这三个组织应该在宏观经济管理和经济政策指导、发展援助和多边贸易等方面发挥主导作用。美国长期以来的政策就是控制这三个国际经济机构,提升其在世界经济发展中的分量,取代联合国经社理事会在经济方面的决策权,从而将联合国置于宏观经济决策之外,确保美国在世界经济中的主导地位。可以说,布雷顿森林体系的建立确立了美国的世界经济盟主地位,为美国产品开拓海外市场的目标直接相关。管理世界经济的这些制度性框架体现出的自由主义市场经济原则与美国社会和意识形态的主流标准是一致的,它们构成了美国霸权必不可少的制度性支柱。
第三,在美国的主导和联合国的配合下,国际社会建立了以《反弹道导弹条约》、《不扩散大规模毁灭性武器及其运载工具制度》,以及数十个限制和削减各种武器的协定为基础的军控制度框架。确保美国在军事革命中的绝对优势地位是美国主导军控的核心目标之一。防止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扩散从而确保美国及其盟国的安全被美国列为核心利益和极其重要利益。“ 9·11”事件使得美国更加关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扩散,将此视为维护美国国家安全的首要任务。2002年的《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在开篇就明确指出:“美国如今面临的威胁更多来自于那些失败的国家而不是具有征服意图的国家。我们更多地受到那些掌控于心存怨恨的少数恐怖分子之手的大规模杀伤性技术而不是军舰和军队。我们必须摧毁这些针对我们、我们的盟国以及朋友的威胁。”为此,美国的军控政策从防扩散开始转变为反扩散,其军控战略更加呈现出进攻性特征。二者之间的不同是,前者强调通过谈判加强军备控制,后者则更加强调军事手段的运用。
2. 美国霸权也体现在地区层面的制度布局上,尤其是地区性军事同盟。美国霸权战略最为辉煌之处在于,通过国际制度布局创造出一个全球性的政治经济合作体系,这个体系以美国为中心,以美洲为基础,将欧亚大陆裹挟其中。美国借助二战结束的机遇,在确立全球框架的同时,也在欧亚大陆建立了一个以其为中心的联盟体系,从而夯实了自己的霸权基石。借助于这样一个覆盖全球的同盟和联盟精细体系的支撑,美国意在防止欧亚大陆出现一个能够向美国挑战的地区性强权的崛起。
首先,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为对抗苏联、维护西方的安全,美国与欧洲国家缔结《北大西洋公约》,形成了它们之间的军事同盟——跨大西洋同盟。二战后跨大西洋同盟关系的正式确立起始于1949年4月4日签署的《北大西洋公约》。在其后60多年内,北约始终发挥着三重功能:为成员国提供集体防务;促成跨大西洋关系制度化,联合磋商安全、战略等问题;为欧洲盟国提供安全保护伞,从而将它们的安全关切集中在共同面临的挑战而不是彼此之间的隐忧。大西洋联盟的成功使得美欧关系被视为造就了“大西洋治下的和平”(Pax Atlantica)。冷战的结束给予美国改造北约以扩大其政治职能和军事干预范围的机会,其目的是以渐进的方式将北约扩展到东欧,确立以美国为主导、以北约为核心的新欧洲安全体系,确保对欧洲安全防务的主导权,同时要求欧盟在美国领导的北约组织中承担更多的防务责任。美国通过“北约战略新概念”将其职能从集体防御变为全球干预,使之成为维护美国全球霸权的政治和军事工具。
另外,东亚也是美国霸权的主要支撑点。美国在东亚的战略布局以安全双边合作为主要模式,同时辅以经济多边主义,而且强调安全双边主义与经济多边主义相辅相成。作为二战后唯一在东亚有行动能力的西方国家,美国的东亚战略布局是以单独占领日本开盘的。
美国通过与日本、韩国、菲律宾、泰国、中国台湾地区等签署双边军事条约,不但构建了对社会主义国家的遏制性包围圈,而且迅速形成了美国支配下的同盟体系。冷战后,美国在东亚政治和安全上拥有霸权地位,在东亚扮演着维持平衡者的角色,保持安全和政治上的霸权地位,防止出现一个能够挑战和威胁美国霸权地位、战略利益的地区霸权国家。“9·11”事件之后,对既有的双边同盟进行调整,开始着手加强同盟国之间的横向联系,参与多边安全机制的活动,在根据任务决定联盟的理念组织临时合作联盟等。
总之,作为当今世界上唯一的超级大国,美国与以往霸权国的不同之处在于它不完全依靠军事实力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而是想建立一个由美国主导的制度性霸权体系。美国霸权的特点在于其制度化的霸权体系是通过建立多数国家接受的国际规范,使美国霸权政策合法化,以便得到较多国家的支持,减少霸权政策对武力的过分依赖。
三、 霸权的护持:美国全球战略的抉择
由前述可知,20世纪下半叶,美国以无可匹敌的势力地位,围绕着多边机制、同盟、特殊关系等,以威斯特伐利亚体系的主权规范为基石,推动建立了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一种特殊形态——自由主义霸权秩序。这是一种带有自由主义特征的等级秩序,体现了自由主义和现实主义思想、规则和权力的融合。在冷战结束后的世界格局中,美国一枝独秀,成为世界唯一超级大国,全球霸权地位得以确立。对于一个在国际系统中已经确立霸权地位的国家来说,大战略的目标就是维护其霸权地位,防止霸权的衰落。为此,美国国内战略学术界就美国应该采取什么样的全球战略(Global Strategy)以维护美国的全球霸权地位这一核心问题展开了激烈的争论。他们在美国的利益和利益所面临的威胁的问题上,看法各异,并进而对美国为维护利益以及克服威胁应该采取的途径和手段提出了各自不同的建议。巴里·博森(Barry R. Posen)和安德鲁·罗斯(Andrew L. Ross)将这些不同的看法和建议概括为四种安全战略,即“新孤立主义”(Neo-isolationism)、“选择性介入”(Selective engagement)、“合作安全”(Cooperative security)和“优势战略”(Primacy)。
(一) 新孤立主义(Neo-isolationism)
新孤立主义野心最小,可能也是最不受欢迎的大战略选择。新孤立主义者很少把自己视为孤立主义者,他们常常大声否认自己具有孤立主义倾向,而宁愿使用诸如“脱身(disengagement)” 或者“善意的超然(benign detachment)”等说法。新孤立主义者的国家利益观非常节制和有限。他们认为,国家防卫—“保护美国人民的安全、自由和财产”—才是美国唯一的至关重要的利益。尤金· 格尔兹(Eugene Gholz)等人就坚称:“大多数美国人都具有一种全球性的视角,从这种视角出发,美国拥有多种国家利益:保证美国的有形安全、促进美国的繁荣、保护人权、传播民主和以市场为基础的经济制度、终止毒品贸易、保护环境等。但这其中对美国人而言最突出的利益无疑就是有形安全和繁荣这两种利益。”
正是因为认定美国的核心利益或至关重要的利益是非常有限的,新孤立主义战略的支持者们对国际环境以及美国利益所面临的威胁普遍具有非常乐观的认识,认为很少有国际冲突会直接威胁到美国的领土完整、政治独立和经济福利。譬如埃里克·诺德林格(Eric A. Nordlinger)就声称,美利坚在战略上可以说是具有先天免疫力的。因此,在新孤立主义者看来,美国的核心国家利益是有保障的,而介入国际事务只会削弱美国的经济繁荣。由于新孤立主义战略的支持者坚信美国的有形安全和经济繁荣不会面临任何实质性的威胁,再加上他们担心美国在海外进行干涉或维持高额军费,会对美国的这些至关重要的利益造成危害,因此,新孤立主义战略的支持者们提出的实现利益和克服威胁的手段就非常克制,他们主张美国采取一种尽量不要介入国际事务的政策,尤其避免军事介入。
就新孤立主义战略的实施途径而言,其支持者们建议,美国应当恢复并维持它的行动自由和战略独立,包括放弃那些在冷战期间建立的要求美国承担义务的同盟关系,而仅仅在中东驻扎军事力量。具体而言,其支持者们认为,在继续向欧洲和亚洲的盟国提供核保护伞和军事技术援助的同时,第一,美国应当离开欧洲;第二,美国应当在军事上从亚洲撤出;第三,美国应当从中东有限撤离。中东的战略现实要求不同于在亚洲和欧洲的政策,美国应当在波斯湾维持足够的军事力量,防止任何国家对该地区石油进行垄断性控制。
(二) 选择性介入(Selective engagement)
选择性介入战略源于1970年代兴起的新现实主义。这种思潮既坚持传统现实主义的一些基本概念如权力和利益等,又兼顾国际政治的新现实,更加强调国际“复合相互依存”的发展;既认为美国的领导地位有利于世界的稳定与发展,又强调冷战结束后“软权力”的地位更为突出,要重视文化价值观和社会制度等因素在国际关系中的感召作用。
该战略最著名的支持者罗伯特·阿特(Robert J. Art)曾总结出多达七个大战略模式,其中阿特最为推崇的便是选择性介入战略。阿特认为,选择性介入战略是最优战略,因为该种战略正确地界定美国的利益并且最有效地利用美国的军事力量以保护美国的国家利益。它还吸收了其他6种战略的长处同时避免了它们的缺点。这里的 “介入”是与孤立主义相对的,属于国际主义,认为应该插手外部事务,而不应该退缩到美洲大陆只管自己的事务。“选择”是指美国对外部事务的介入应当是有区别的、有重点的。阿特认为,选择性介入战略思想是介于孤立主义和强烈国际主义之间,通过在做得过多和无所作为之间保持平衡,既实现现实主义的目标,也实现自由主义的目标,阿特称之为“超现实政治”战略(realpolitik plus strategy)。
关于国家利益的界定,与新孤立主义不同,选择性介入战略的支持者的界定更为广泛。也就是说,除了新孤立主义战略所强调的美国本土安全和经济繁荣之外,选择性介入战略的利益考量更为宽泛。阿特在1998年的一篇文章中列举并详细阐述了其所推崇的选择性介入战略的六项国家利益:(1) 保证不让包括核武器、生化武器(NBC weapons)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WMD)落入敌对势力之手,以防止其对美国本土的攻击;(2) 阻止大国战争和在欧亚大国间的(Eurasian great powers)毁灭性的安全竞争;(3) 保证波斯湾的石油分散在盛产石油的海湾国家之中,在稳定价格基础上维持可靠的石油供应;(4) 保护开放的国际经济秩序;(5) 促进民主的传播和对人权的尊重,防止大规模屠杀和种族灭绝;(6)保护全球环境,使其免受全球变暖和臭氧层变薄的不利影响。阿特把前三项归为“至关重要的利益(vital interest)”,认为前三项利益符合现实主义目标,而后三项为“值得向往的利益(desirable interest)”,符合自由主义目标。阿特认为这种利益界定既避免了“过于局限”的倾向,同时又避免“过于扩大化”的倾向。
以阿特为代表的选择性介入战略支持者们认为,军事力量应作为一项有用的治国工具,美国应该有效使用军事力量塑造国际环境,使之符合美国的政治和经济利益。选择性介入战略被认为是一种预警式战略(precautionary strategy),只要有可能,该战略就会寻求阻止对美国不利的情势的出现,而不是在它们发生的时候仅仅被动应付。该战略声称,预防不利事态的发生要远比等到它发生后再采取措施应对来得更为有效并且更为经济。
由此,为了更好地保护美国的国家利益,选择性介入战略建议:首先,美国应保留其核心同盟:北约、美日同盟、美韩同盟,以及与沙特和科威特等海湾盟国的同盟,并维持这些同盟关系的稳固。其次,阿特认为,选择性介入战略是一种前沿防御战略(forward-defense strategy),美国在欧亚大陆的东部和西部以及波斯湾都应驻扎军队。这样将提供一种缓冲力量,减少有关国家间的相互疑虑,使得彼此间的关系更加稳定和和平。另一方面,继续向盟国尤其是日本和德国提供核保护伞,从而慑止所谓“无赖国家”和恐怖主义集团拥有并使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防止核武器进一步扩散。第三,为了实现三种值得向往的利益(如促进民主的传播和对人权的尊重等),美国不应依赖武力,相反,经济和政治手段倒是实现这些利益的主要工具,军事力量只能起到间接的作用。
(三) 合作安全(Cooperative security)
合作安全战略的理论基础来源于国际关系理论中的新自由主义学派。这种观点认为,由于时代的变化和科学技术的发展,各国间的“战略性相互依存度”明显加强;世界和平越来越不可分割,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出现,意味着任何军备竞赛或战争都可能导致世界性的灾难;大国间的权力均衡在维护国家利益中的作用有所下降,世界各国通过国际机制共同行动的可能性逐渐增大,应通过国际机构实现集体安全。对美国来说,应充分发挥联合国、北约等国际组织的作用,在全球范围内努力推进合作性安全结构的发展。
合作安全战略的最突出特征是该战略认为和平是不可分割的。因此,合作安全战略对美国国家利益的界定具有扩大化倾向:即美国的利益更为广泛,非军事威胁的重要性得到了进一步的重视,从而出现了“全球危险”、“跨国危险”、“非传统危险”的提法。总之,美国对于世界和平拥有重要的国家利益。合作安全战略是四种战略选择模式中唯一一种深受自由主义而不是现实主义影响的战略模式。合作安全战略的倡导者们支持尽可能通过国际机制集体行动。他们坚称,在合作安全框架中,民主国家要比那些国内政治不那么开明的国家更容易合作。
合作安全战略的一个关键假设是,当今国际社会处于高度的“战略依存(strategic interdependence)”之中。其支持者相信,发生在任何国家和地区的战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扩散、种族清洗、难民潮、环境污染等都会波及其余国家和地区,不同程度影响它们的利益,美国和整个西方社会也不能幸免。而所有这些问题的解决需要整个国际社会的共同努力。
合作安全战略认为国际环境已经发生了重要的变化。大国之间的冲突已经不被视为普遍的安全问题,大国间的安全竞争也不再是严重的安全问题。查尔斯·库布乾(Charles A. Kupchan)等就提出:大国间进行相互合作的动力要大于过去,大国间相互合作的障碍要小于过去。这是由于民主国家一般不会陷入相互间的战争,而现在多数大国或者已经是民主国家,或者正在走向民主化道路。另外,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扩散,会对国际秩序造成严重威胁。而美国已经无法像冷战期间那样,仅仅凭借自己的军事力量与单方面行动就可以实现这些利益。总之,合作安全战略认为,由于冷战的结束,美国要想继续单纯依靠军事力量单方面维护美国的国家安全,不仅缺乏物质基础,而且很难得到其他国家的认同,因此,美国必须依靠多边合作来维护自己的广泛利益。
关于实现合作安全的途径,这一战略提出一系列原则:第一,合作安全战略提倡集体安全机制,主要依靠联合国这样的集体安全组织对威胁做出反应,协调各国努力以慑止和击败侵略。合作安全战略不相信现实主义国际关系理论所主张的自发的均衡,认为这只不过是“在传统的至关重要的利益受到威胁时才是可行的”。第二,该战略相信,具有充分的国内和国际合法性的常设国际组织是协调多边行动的必要前提,也是为维护和平而进行有效干预的必要前提。这种组织应当建立在集体安全理念的基础之上,尽管其制度形式可以多样化(例如理想的集体安全和协调型的集体安全等),规模和范围可以各不相同,对集体行动的承诺也可以有所差别。第三,在地区关系问题上,合作安全战略更加强调对冲突的预防。在任何情况下,跨越边界的侵略都是不可接受的。第四,合作安全战略特别重视军备控制。他们建议,应当减少对核武器的依赖,从而减少核战争的危险,限制核扩散的动力。第五,呼吁限制防务企业对出口的依赖。
合作安全战略的支持者虽然强调多边的一致性,但是他们仍然相信,美国的领导作用是多国行动的前提,这主要依赖美国提供大规模、高技术的军事力量的能力。
(四) “优势战略”(Primacy)
优势战略论者主要是从权力政治的角度去考察国际问题。所谓“优势战略”也即美国的霸权主义。美国优势战略或者说美国霸权主义强调,美国在国际政治中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即不仅没有一个国家应当或者能够超越美国,而且没有一个国家应当或者能够与美国同处一个层次。正如选择性干涉战略一样,优势战略也同样强调权力与和平。但是,这种战略认为只有美国权力的优势地位才能保证和平。
优势战略认为,选择性介入战略所强调的冷战结束之前的那种通过联合和结盟以增强力量的做法是不够的。和平应该是力量不均衡(imbalance of power)的结果,在这种力量不均衡的体系中,美国的能力是充足的,完全自行其是,足以阻遏所有潜在挑战者的崛起,同时安抚所有联盟伙伴。因此,选择性介入所推崇的那种仅居于同类中的优势地位(primus inter pares)是不够的,必须一国独大(primus solus)。因此,世界秩序和国家安全都要求美国维持其在冷战期间所获得的优势地位。两极秩序的消失决不能造成多极格局的出现,单极格局是最优的。关于单极格局的优点,威廉·沃尔福斯(William C. Wohlforth)作了详细阐述。沃尔福斯认为,“所谓单极是指其中一个国家的能力过于强大而无法被制衡的结构”。美国就是这样一个在现代国际史上第一个在力量的所有构成要素——经济、军事、技术和地缘政治——等各方面都具有决定性优势的领导国家。当前的国际体系属于明确的单极格局,美国拥有无可置疑的霸权优势。美国的霸权是实现和平与稳定的重要保证。因为,在这种单极格局中,其他大国间的安全竞争会最小化,因为美国作为体系的领导者具有维持关键性的安全制度的手段和动机,从而缓和地区性安全冲突和限制其他大国间昂贵的竞争。同时对于那些第二层次的大国来说,只要推行制衡政策的预期代价依然是难以承受的,它们就会同样实行追随单极国家的做法。
关于国家利益的界定,优势战略的支持者认为:第一,美国在维持国际体系的稳定方面具有“至关重要”的环境利益,因为一旦国际社会出现动荡,美国霸权就会受到威胁,而这正是将美国安全与为相互依存所促进的战略、经济利益联系在一起的纽带;第二,相互依存是美国的一项压倒一切的利益,它既是国际体系的和平与稳定的根源,又是国际体系的和平与稳定的结果;第三,美国在欧洲、东亚和波斯湾地区有着至关重要的安全利益,因为欧洲和东亚是新的大国可能出现以及未来可能发生大国战争的地区,也是对相互依存的国际体系的运作至关重要的地区,而波斯湾则是储藏大量石油的地区;第四,美国还须关心上述三个地区以外的周边地区,因为那里的混乱有可能影响核心地区。
鉴于上述国家利益观,美国优势战略的支持者所强调的战略途径是,美国应当敢于使用自己的力量在世界上维持霸权。在他们看来,今天的问题是,美国并未将足够的资源用于军队和对外援助以支持自己的霸权,美国缺乏的不是资源,而是意志。单极是持久与和平的,对于美国而言,主要的危险是不敢充分使用自己的力量。卡根(Robert Kagan)等人认为,美国在击败了“邪恶帝国”之后,享有战略和意识形态上的支配地位。美国霸权是防止和平和国际秩序遭到破坏的惟一可靠力量。美国对外政策的正确目标是将这种霸权尽可能维持下去。为实现这一目标,美国需要奉行一项获得军事上的优势和道义上的信任的外交政策,即坚持善意的全球霸权地位。归结到一点,就是维持和增强美国的“世界领导地位”,建立美国主导的“单极世界”。
四、 余论: 美国全球霸权前瞻
上述关于冷战结束以来美国国家安全战略的抉择方案分成新孤立主义战略、选择性介入战略、安全合作战略和美国优势战略等四种类型的方法,确实具有重要的战略指导意义,事实也证明这几种战略思想均不同程度地为美国政府所吸纳。一个国家或一个政治实体,要在其所生存的那个世界或区域取得“超强”或霸主的地位,一要靠其综合实力,二要靠其对外战略。二者缺一不可。美国国内不同战略思想的争论,尽管在立论依据和具体政策上分歧很大,但实际上核心思想是相同的,即如何能以最低的成本更有效、更成功地维护美国的国家利益和霸权地位。美国国内围绕其全球战略的争论,可以看作是传统上美国现实主义与自由主义之争在新的历史条件下辩论的继续和延伸。
然而,美国政府未来面临的世界形势将更加复杂和难以驾驭。今日世界已经不同于往昔,新兴经济体的快速崛起、多个地区中心的出现很可能改变地缘政治和国际政治互动的方式。约瑟夫·奈曾形象地指出,国际力量格局不再是简单的单极或者多极,而是一个复杂的、具有军事、经济和多类行为体的三维尺度的立体格局。第一维是军事的,国际军事力量格局仍然是单极的,以美国为首。第二维是经济的,国际经济力量格局已经呈多极化趋势,美国、欧洲、日本与中国各占一极。第三维包括所有政府以外的跨国行为,其中包括银行之间的大额电子转账交易、恐怖分子的武器交易、黑客攻击、全球气候变暖、传染病的流行等。传统的第一维军事力量已经不能简单地解决上述所有威胁。这些问题已非一国单独或者几个国家抱团所能应对,新兴和新型的国际协调与合作不仅可能而且必要。
多重挑战的同时出现,既源于时代特征和国际格局的深刻变化,也进一步加速了这种变化,使得美国政府不得不对其全球战略进行全方位重塑,以期同时应对多类型挑战,化危为机,维护和强化美国的全球主导地位。依肯伯里(G. John Ikenberry)认为,美国应该在构建与强化自由国际秩序方面做出不懈地努力,应该寻求一种全球介入的战略。在这种战略中,美国的领导地位不能简单地通过行使权力,而应该通过致力于解决全球问题与规则构建的努力来体现。从近年奥巴马政府对外政策的特点来看,他大致吸纳了以依肯伯里为代表的普林斯顿学派新自由制度主义的观点,强调基于法治的世界秩序观,强调美国霸权的制度层面,对动用军事手段介入国际冲突则持审慎的态度。在2015年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报告》中,奥巴马政府就将国际秩序(International Order)提升到战略高度,认定其为仅次于安全(Security)、繁荣(Prosperity)与价值观(Values)的第四大国家核心利益,试图通过强化国际经济秩序与国际政治秩序来提升美国的全球领导力,从而更好地维护美国国家利益。 1-29.
美国的“一超”地位或霸主地位是一种客观存在,其全球战略与美国的超强的综合国力基本相称,这就决定了美国以称霸世界为目标的全球战略在今后较长一段时间内还将继续维持下去。至于采取什么样的全球战略来维护美国的霸权地位,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即美国总统实际推行的国家安全战略会含有上述四种大战略模式的成分,任何一种模式都不能单独反映其本质,在不同时期肯定有不同的侧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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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责任编辑: 崔建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