协商民主的实践及其制度溯源

林尚立

中國选择协商民主，是从民主的原生态形式来实践的……

十年前，中共中央发布了《关于加强人民政协工作的意见》，明确表示协商和选举是我国社会主义民主的两种重要形式。十八大明确表示：社会主义协商民主是我国人民民主的重要形式，要健全和完善社会主义协商民主制度。去年年初《关于加强社会主义协商民主建设的意见》中提出了要在广泛和多层次的领域推进协商民主，其中包括政党协商、人大协商、政府协商、政协协商等等。

协商民主成为中国社会主义民主发展的重要形式，无疑是中国国家建设和民主发展所取得的重大成果，也是中国制度自信、理论自信、道路自信的重要体现。上世纪90年代，西方流行协商民主这个概念，但中国并不是因为西方用这个概念而实行协商民主，事实上它根植于中国的历史、社会与文化，直接源于中国自己的实践和探索。中国探索和实践协商民主，就是力图为人民民主找出一条有效的实践路径和实现方式。协商民主的全面确立和发展，将使中国的社会主义民主呈现给世界一种有效的、全新的民主文明。

民主与协商民主

人们之所以需要民主，是因为人们离不开社会，也离不开国家，而社会和国家要真正成为帮助人们实现自我发展的正当力量，就必须掌握在人民手中。人民创造社会与国家，为了避免社会与国家成为异化人民的力量，国家和社会依然要掌握在人民手中，由人民来治理。民主就由此产生，民主的本质就在其中，其政治表达方式就是把国家控制在人民手中，这就是“人民统治”。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民主没有什么玄奥的地方，它因社会和国家的组织和治理而起，其出发点和归宿点都是人的自我发展。没有社会和国家，也就无所谓民主。

民主的本质是人民做主，而人民做主的核心是什么呢？就是共议。有什么问题大家一起来讨论，通过共议达成共存，从而形成有效的秩序。秩序是人民共同维护的，目的就是实现你我共存。与选举相比，协商是更为直接的民主呈现方式。民主的原生态不是选举，而是共议和协商。所以，不要认为中国是因为搞不了选举民主才采取协商民主。中国选择协商民主，是从民主的原生态形式来实践的，方向没错，符合民主的本意，符合民主的真谛，应该促进其积极成长和健康发展。

国家是人创造的政治作品，人的发展离不开国家。在国家的范畴中谈论民主，就意味着民主所要建构的“人民统治”，不仅要使每个人得到自由发展，而且要使得自由发展所离不开的国家共同体也能够得到保存和发展。共同体是安全的、和谐的，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才是有保障的。因此真正的民主建构，不能只考虑一维，一定要考虑二维，一维是人，一维是国家，两者要平衡在一起，既要能保证每个人的发展，还应该保障这个国家的共同体是稳定、有序、可持续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列宁认为民主是一种国家形态。所以，高质量的民主是能同时关照到人、社会与国家三个方面，以同时创造人的发展、社会的进步、国家的稳定为自己的使命的。中国是一个超大规模的国家，实行人民民主，正是为了有效平衡人的发展、社会进步与大国治理，中国将党的领导、人民民主和依法治国有机统一起来，并在这种统一中为人民民主在中国的全面实践找到了有效的形式：这就是中国的协商民主。

协商民主契合现代中国

美国建国经典文献《联邦党人文集》在开篇就提出这样的问题：“人类社会是否真正能够通过深思熟虑和自由选择来建立一个良好的政府，还是他们永远注定要靠机遇和强力来决定他们的政治组织。”美国人为其国家建立在深思熟虑基础上而感到自豪。其实，现代中国，不仅是革命的成果，同时也是中国人深思熟虑的产物，其凝聚的不仅仅是近代中国仁人志士的思考和心血，更为重要的是，它实实在在地经历了两大革命党的探索与实践：一是以孙先生为代表的国民党，孙先生确实深思远虑过整个国家发展的战略和体系;第二个就是中国共产党。中国共产党的探索与实践始于中央苏区，成长于陕甘宁边区的实践。中国共产党在延安十三年的实践，将建党、建政和建军有机统一起来，在极其艰苦的环境下孕育出了共和国的完整雏形，并使其发挥出了强大的政治与军事能力。这十三年的政治实践和探索，具有高度的自主性和创造性，是前所未有的。因此中国现代政治，不是没有经历过试验和探索的，也不是简单照搬来的，而是在与中国革命、中国社会和历史紧密互动的过程中逐渐建构起来的。

党领导人民建立的是“中华人民共和国”，而“人民共和国”的主张和构想，是中国共产党在完成二万五千里长征后召开的瓦窑堡会议上提出的。毛泽东认为，之所以要用“人民共和国”的主张来代替“工农共和国”主张，除了因为中国共产党应该凝聚全民族抗日之外，就是中国共产党要建立的新中国必须是一个能把分散的社会、不同阶层的民众凝结成一个有机整体的国家。什么是人民？毛泽东说得很清楚，就是各阶级联合。什么是人民民主？就是各阶级联合统治的民主。这样的政治构想及其相应实践，不仅使得人口规模巨大的社会得以重新凝聚，而且使得千年古国实现了前所未有的大变革、大转型，五千年的中华文明得以延续。所以，今天中国对自己制度的自信，一个关键所在就是这个制度不是拍脑袋出来的，而是深思远虑和长期实践的产物。

中国对自己政治深思远虑的原点在哪里呢？也就是中国政治的源与本是什么呢？基于五千年文化基因所形成的中国政治观，既不像古希腊那样从维系城邦共同体出发，也不像现代西方那样从绝对的个人权利出发，而是从如何实现“你我共存”出发。在中国文化的观念中，什么是好的政治？好的政治是你我能够共存，其经典表达就是：“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这其中所表达的政治原则完全是理性的，与现代民主的内在要求具有高度的契合性。

中国没有产生出西方的民主有其他原因，但是中国文化中拥有政治理性的一面。共存、共赢构成了中国政治中最为基本的智慧和原则。正因为这个原则使得中国在国家转型的过程当中，尽管有纷争，但是最终还是寻求共存和发展，走了“协商建国”之路，共享发展之路。今天中国人处理国与国关系也是坚持 “你我共存”原则，所以中国人才会对美国人说： “偌大的太平洋，能够装得下我们两个国家的发展。”这就是中国人深思熟虑政治的智慧所在。

中国深思熟虑所建立起来的现代政治，就是人民共和国，其要点有五：一是需要轴心力量把人民聚合成一个有机整体;二是人民必须联合为一个整体，人民为主体，人民为本位;三是各民族平等共存;四是国家单一制结构;五是民主集中制的原则。这就是中国现代政治之形态。这是力图将人民自由、社会秩序与国家发展有机统一在一起的政治形态，这种政治形态的维系、巩固和发展，都对以共存和发展为核心原则的协商民主有强烈的内在需求。

但是，协商民主在中国也不是一夜之间确立起来的，而是经历了长期的国家建设和政治发展的实践与探索，可以概括为两个双向运动：第一个是党和国家的双向运动，即党的建设和国家建设双向互动推动了协商民主。党建中的群众路线与统一战线实践对协商民主实践有直接的推动作用;而国家建设中基于协商建国实践所形成的基本政治制度，即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多党合作与政治协商制度，则为协商民主的制度化提供了强大的制度和政治基础。第二个是中央与地方的双向运动。改革开放后，在党中央的推动下，政治协商得以全面恢复和发展。1987年党的十三大提出要推动社会协商对话制度。中央的努力得到了地方各种形式的响应，从而孕育了地方的协商民主实践和发展。地方民主创新实践和基层群众自治，产生了各种协商的民主形式，民主恳谈会是最典型的代表。正是上述两个双向运动全面催生了协商民主在中国的广泛实践，并有机地嵌入到中国政治生活的方方面面和中国政治过程的各个环节。

由此可见，协商民主内生于中国，产生于中国实践，与中国文化、社会、制度以及国家的发展具有内在的契合性。

中国发展协商民主的动力

既然中国协商民主是中国内生的，是在中国实践中形成的，其未来发展的动力就一定和整个社会的运动是联系在一起的，只要社会发展，协商民主就一定会成长。推动协商民主发展的动力就蕴藏在中国社会运行和发展所离不开的主要领域之中。

第一，人民民主与协商民主。人民民主的内在实质是：人民当家、人民做主和人民共享。人民民主运行原则是：党的制度、国家制度和法治体系三者统一;人民民主发展原则是：以人为本、以人民为主体，以人的全面发展为使命。人民民主创造了今天的中国发展，作为中国国体的人民民主，是中国未来发展的根本政治保障。人民民主各方属性对协商民主的内在需求，决定了人民民主是协商民主在中国得以成长的强大动力。

第二，民主集中制与协商民主。中国是一个超大规模的多民族国家，之所以能够将五千年的文明维系至今，之所以能够进行深刻的转型和快速发展，之所以能够创造十三亿人的共同富裕，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中国形成了有自己特色的国家组织形式、国家领导方式和国家治理方式。具体来说，就是单一制国家结构、党的有效领导、社会主义法治国家和人民民主相互支撑，有机统一。这一切的背后有一个共同原则起着作用，即民主集中制。其价值取向就是将自由与秩序相统一，将多样性与一致性相统一，将多元与一体相统一，将民主与集中相统一。实现这种相统一的最有效機制就是协商民主。

第三，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与协商民主。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使中国的治理形态发生深刻变化，在党的领导下形成了多元共治的格局。多元共治的有效机制就是协商民主。另一方面，市场经济对公平正义的要求，除了需要法治保障之外，也需要协商民主，因为协商民主能够有效平衡自由与秩序的关系，从而为公平正义创造必要的社会基础。工资集体协商制度就是在协商民主协调市场经济条件下劳资关系的有效实践。

第四，中国政党制度与协商民主。中国的政党制度的重要使命，就是创造民主与团结。不论是创造民主，还是促进团结，都离不开协商民主。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多党合作与政治协商制度的运行，蕴含三个政治功能：即领导、合作、协商。这样的政党制度下，中国共产党领导力决定于其合作力和协商力。可见，中国政党制度的展开与运行，必然能够在制度上和功能上推动协商民主的建设和发展。

第五，基层群众自治与协商民主。古今中外，政府治理一定以民众与社会的自我管理为基础，没有后者，政府治理难有成效。在中国，就是要发展基层群众自治。自治必然涉及上下左右关系，上下涉及的是政府与社会的关系，左右涉及的是社会内部民众之间、单位组织之间的关系。实践证明，处理这种上下左右关系的最有效形式就是协商民主。可以说，没有协商，定无自治，自治必协商。所以，基层群众自治必定是中国协商民主发展的坚实基础和不竭动力。

综合上述分析，可以形成以下基本判断：一是协商民主是中国自己孕育、生成和发展起来的，和西方的协商民主有很大不同。二是协商民主是实现人民民主的有效形式，如果在协商民主上真正成为典范性的国家，中国对人类政治文明将作出重大的贡献。三是协商民主已经开启，协商民主要进入到程序化、规范化、有效化的发展中，需要更多的实践、更多的制度建构、更多的程序设计、更多的民众参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