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上)
2016-03-03陈舒
作者介绍与创作谈:
陈舒,当然是一个笔名,真实的我今年二十五岁,而陈舒这个人只有十七岁,这篇小说就是她大概在十七岁时写下的。
真实的我,已经有过走南闯北出国游荡的经历,一只脚踏入过最深奥的数理化世界,而此后整个人还是皈依到了诸如新闻学、政治学、社会学、历史学、心理学一类的社会科学中。
也不是没想过去中文系,成为专业的文学创作者,但还是机缘巧合,错过了这个可能性。
这篇小说是一个十七岁少女的幻觉,是我曾经给自己编织的一个梦,不知是为了什么。也许是因为当时的陈舒,跟这本杂志的受众一样,是一个在高中校园里,表里不一,敏感内敛,倔强单纯的学生,觉得自己无人能懂,于是只好条分缕析,拆解自己,吐槽世界,想象一些不曾发生,且永远也不会发生的事情,也算是一种自我疗愈。那时的陈舒,因为觉得不快乐,所以每天一放学就沉溺于秘密性的创作,不过有时也会把作品发在一些没什么人关注的网站上,但是从未尝试去让更多人接受,也不正式投稿。这种别扭而羞涩的性格,一旦形成,我只能努力与之和平共处。
八年之后,二十五岁的我已然发育得盘根错节无可救药,所以跟大多数人一样,无比怀念自己充满可塑性的十七岁。这篇小说当时的名字叫作Everybody seems at seventeen(每个人看起来都像是十七岁),如今我把它简化为“十七”这两个简短的中文字,纪念自己的过去,也送给十七岁上下的你们。
(一)
我作了很多决定。我写在纸上,敲在键盘上,默念在心里。
但是没有一个可以成为决心。
曾经逃学的日子,就怏要记不起了。
那么赶快回忆。
也许是上午,好像又是中午吧。恒定的表情是眯着眼睛,盯着刺破密集树叶与建筑好不容易才筛下来的阳光。一片片地,碎在我的身上。可是当时我心里很宁静。夏天还没有来,躺在重重叠叠偶尔空缺的阴影下,感觉清凉。躺在泥土上,小小植物被压在身下,可是暗反应不会停,它们继续光合,也继续呼吸。
很短暂的生命。至少跟我相比。
多少年了。
幼儿时期以来微不足道的小事,我一直记着很多。我妈妈都说我不可能记得的事,我记得清清楚楚。而且我终于告诉她,那个三四岁时她以为我受了委屈的事件,是我对所有人撒的一个谎。
我妈妈摇着头说,不可能。
怎么可能呢。
虽然连当时的心理活动我都记得一清二楚,可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为什么会有那种完全没必要的欺骗或者说是陷害。明明,是自己撞到床的栏杆上,却真的伤心地告诉别人,我被某某在哪里打了……然后某某居然也无厘头地承认了,然后就这样背了十几年的黑锅,每次遇上我妈妈都要被质问一次。
很多谎言其实就是真相。
如果大家都相信的话。
那么,从小我就是一个缔造真相的完美的演员。
尽其可能地让人窘迫不安,是一种求生的方式么?或者也是技巧高超的表演?每每我被一只枯手或一个破盆胁迫的时候,我真真实实地不是涌起同情之意,而是感到来自遭受胁迫的慌乱。来来往往的人都迅速逃离,但感想不尽相同。宁愿尽力去嗅街边面包店内散播的甜香的我们,当然不愿相信笼罩在头顶的巨大谎言。
而夜幕缓缓沉下,抚平了多少额发。
(二)
我以为我什么都记得,可是人人都在怀疑记忆的真实性。
K说:记忆可能是一把尖刀,把多余的枝节砍去。但有的时候又会成为一张狡猾的滤纸,只滤过无关紧要的柔和的东西,然后把真实的坚硬包裹在里面。除非想刺痛自己,否则就放弃探寻吧。
慢着,K,这样一个字符孤零零地吐出了一段莫名其妙的话。而且为什么这段话如此伤人?
我的脑海居然搜索不到其他有关于K的信息。
是男是女?
或者性别没意义。只是一个对我来说可以用雌雄同体看待的对象?
我在哪里认识了K?
时间、场景、天气……?
如果以上问题我真的完全无法回答,我宁愿相信这是一个神经错乱之后的虚构。似乎我一直偏爱幻想甚于理想。又似乎我从头到脚都埋在现实的泥泞里。
矛盾就是问题的答案。往往如此。白天的时候我很习惯这点。
但晚上不一样。我整晚整晚被问题与答案折磨得失眠。天亮之前却必定睡去。然后我在六点五十七分醒,不能再睡着觉便要去上学。
奇怪的是,夜晚的所思所想被白昼全盘遗忘。醒来的我根本不知道那漫漫数小时的混乱里到底有些什么。
只有时针转过了一圈多,我又枕在我所习惯的糖果样子的枕头上的时候,昨夜的思绪才露出清晰的线头得以被我一把攥住,再延续下去。
所以我精神很不好,天天带着恹恹的黑眼圈。
我带着黑眼圈走着直线和直角的道路绕到学校,带着黑眼圈胡乱往嘴里塞进早餐,带着黑眼圈并把它扩张让黑板上的光顺利反射进我的瞳孔,又带着黑眼圈飞快地写下算式画下图像。
闹钟的守时让我感激又让我憎恨。听到逐渐增大响度的铃声,我首先盘算逃学的事情。可惜我对我自己说的是“今天的课可以用来逃吗?”而不是“今天有逃学的心情吗?”所以,我只是无用地挣扎了一番就起床穿衣理好书包乖乖直奔学校去了。我想:既然反正要去,就不要迟到。
迟到不是我的习惯。这是一个好习惯。
追根溯源,我有不少好的习惯,只因为那是我自己认为对的事。若非如此,唠叨或者谴责都无法左右我的行动。我常常希望能多做一些真正对的事,于是只能自己跟自己对话谈心。
像一个蹩脚的心理医生,质问自己一些可笑的语句。
解开自己心里的结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交给别人来做就更难。但我真的怠惰于去找到那些线头,再小心翼翼地穿插交结,这原先似乎不是我常做的事。
有人代替我做过么?
我多么想再次懒懒地躺在那片草地上,放松了所有的弦,让一个人任意弹拨。那一刻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什么也没再多想。失眠仿佛是上个世纪的庸人自扰。因为,有人轻轻地在我耳边哼起了眠歌。那种声音,带着沉静从容的态度,还拥有厚重平整的质感。
像一个魔咒一般,我的脑袋微微地疼起来。
(三)
冬天的冷雨模糊了玻璃窗,汽车的鲜红尾灯居然折射出七彩。我拉上窗帘,什么也不想看见,局促在自己狭小但是暖和的房间。分分秒秒清晰地敲打着墙上的挂钟,我为我的浪费感到不安。
什么时候才能够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不再后悔?那种胸怀和勇气,是最珍贵的礼物。如果可以,我便真的会从诡秘的高塔展翅,突破那扇铁窗,像风筝被风托载着叛逃出人们的视线。即使如此,也不再背负任何罪恶感。也会在一万次选择机会中做出相同的选择。
而非如同儿时的自己,始终歉疚于那次无意的谎话。
说谎比说真话要难受太多,其后的收尾与圆谎工作更易令人心力交瘁。相比之下,被欺骗是一种多么轻快坦荡的幸福。可是我从来不甘于充任被骗的一方。无论是自己去欺骗,还是去探寻真相,都仿佛一种自我伤害的天性。
一个姿态优雅的花瓶,即使不是最纯净上等的陶土烧制而成,也总比打碎了要好。我却偏偏在看到那个花瓶的时候满腔愤怒,又压抑着自己对它投出石子。
这种天性也有可能是突如其来的侵入病毒,可能是被打开激活开关的沉睡的酶原。现在,它在酝酿着要悄悄发作。
(四)
他在唱歌。
我在做梦。
旋律在梦中是一条细细的溪流,泛起点点闪烁。温柔地漫涨过梦境的土壤之后,梦里都快开出花来。
我惊醒,睁开眼睛,循着声音朝左望去。
距离太过靠近,我没能立即看清K的面容。于是我坐起身来,低头去观察他的样子。而K翻了个身拒绝接受检阅。他倔强的表现让我有些想笑。
我对陌生人向来戒备,受了这小小惊吓却还算冷静。拍掉身上的草和泥土我就准备走掉。走出几步,却禁不住好奇心的挑逗,回头望了一眼。
只是那么一眼。
K正用手肘撑在地上,姿态散漫地托起他的头,眼光却不偏不倚地直射在我眼里。
无因地,我被这道目光割伤一般,突然想哭。
我究竟从其中读到了什么呢?我不能肯定地下结论,也许是一种深深的怜悯吧。尽管我看起来像是铜墙铁壁,从不会向别人伸出手去乞求或胁迫别人,也没有人觉得我还缺少什么。我,也并不觉得我需要怜悯,我敢肯定读出的信息只有一条:K不是救世主。
所以他真的让我当场哭了起来。
(五)
想起K是在图书馆发生的意外。我正翻开的书是《庄子》,基本上还有九成新,某一页里面夹了纸条。那纸条上是我自己的字迹和另一种未见过的字体。
我写的是:你唱歌虽好听,不如庄子敲打击乐。
然后是另一个人的嚣张批阅,像是老师给学生的评语,偌大的一个“错”字,几乎占了半张纸。
于是我立马把这个人认作为K,企图把他当作一个字符来忽略,却不小心追溯了一段记忆。然后又逆着时间的流继续延展。然后我惊惶失措地冲出图书馆。
我不能再想起更多了。
原来逃学不仅仅是逃学,还可以潜藏着邂逅的机缘,或一大串如蝴蝶效应般的影响。
比如说在两年后的一天,那天逃学的经历迫使我立即返回家中,连理智判断为不能翘掉的课也无暇顾及,开始翻箱倒柜。我认为,无论如何我得先找个行李箱。
这证明我尚未摆脱理智的束缚。于是我转念一想发现自己太傻:走都要走了还带行李干什么?这不是一个定律,我可以选择不带——尤其是情势这般紧急的时候,我当然有充分的理由不带,甚至我也有充分的理由不留下只言片语。
我并不是为了留下什么蛛丝马迹让别人费尽周章地找我——以满足我那小小虚荣心和被重视的要求才走的。
正相反,我要出发,去找一个人。找到之前我没心思再管其他的事了。
当我身上除了数目不多的钱以外什么都没带地走在街上的时候,我忍不住有些埋怨为什么K不能多一点虚荣心来故意留下蛛丝马迹,他离开的目的显然是纯粹的。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应该到哪里去找他。
脚步放停。我开始反思:为什么一定要找到他?就因为他的眼神不停地在我脑中高低起伏的沟回里制造划痕?
记忆太模糊,我依稀推断为我跟K还发生或者说是分享了很多事情。我并不是冲动的人,若非客观上的需要,我不会有如此冒失的举动。
毕竟我曾经跟我妈妈,还有学校老师保证过,绝不迟到或者旷课。我也向来说到做到。很少有人觉得,我自己也渐渐不再觉得,我是个说谎者或者说是个完美的演员。除了K。
既然K早就揭穿了我,我也就没必要考虑自己是否又制造了一个谎言了。
所以,只能对相信我的人抱歉道:对不起。你们看错人了。我也不想这样的。尽管这话听起来既没责任感又很让人恶心,但这是如我妈妈一般善良也习惯接受善意的人们可以认同的说法吧。
希望你们可以,接受我。如果不能,就原谅我。再不能,忽略我是最好的办法。
因为,我已经漫无方向地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