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朴的小镇风俗与恒久的人情礼义
——评《千江有水千江月》
2016-03-03○王卉
○王 卉
古朴的小镇风俗与恒久的人情礼义
——评《千江有水千江月》
○王 卉
台湾作家萧丽红的小说《千江有水千江月》对民间传统文化与古典人情礼义的细腻书写,不仅展现了台湾地区一个海港小镇的世态人情,也写出了我们整个民族曾经拥有,但可能已经渐渐遗失的一些美好、珍贵的习俗与信念。
《千江有水千江月》 风俗 人情
在台湾南部嘉义县有一座海港小镇,名为布袋镇,因港口突出于泻湖之间,商船出入仿佛由布袋口进出,从而得名。《千江有水千江月》的作者萧丽红就是这海港的女儿,她对这座小镇,这方水土深深的眷念与不尽的赞叹都凭借小说抒发出来。小说的题记为:献给故乡的父老;后记中则写道:“中国是有‘情’境的民族,这情字,见于‘惭愧情人远相访’(这情这样大,是隔生隔世,都还找着去!),见诸先辈、前人、行事做人的点滴。”[1]作者那一份赤子之情是萦绕文本始终的。
一、古朴的海港风俗
乡土、山水、大自然,在中国文化中历来是作为京城、庙堂、名利场的对立面出现,作者笔下布袋镇里的人事、景物也是一派古风雅韵、坦荡明朗。作者以中国民间重要的节日来串联故事。这些节日中的习俗,常常是热闹中透着一份忧伤,充满了对人世的珍惜与洞察,也承传着延续了千百年的情思与祈盼。
作者第一个着力描绘的节日是七夕,传说中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女眷们在灶下搓汤圆,这其中的讲究在大家的说说笑笑中,就由姨母一辈教给了贞观姊妹们。“七夕圆不比冬至节的,冬至圆可咸可甜,或包肉,放糖……七夕的却只能是纯白米团,搓圆后,再以食指按出一个凹来……要给织女装眼泪的。”[2]牛郎织女,久别后相见本应是喜悦,但喜悦背后何尝不是伤心、痛楚,无尽的思念和等待。七夕是贞观与大信初见的日子,是大信的生日,也是若干年后,大信再次登门表达心意的日子。对贞观而言,这本是最美好的一天,如同牛郎织女的相会,但是日后贞观,为大信而流的眼泪,涓涓长长,应了她当日搓圆时,无意按出的深凹。人世间的恩怨情伤与神话传说中的故事暗合、印证,这是民间的智慧,也是人生的无奈。
作者第二个着力描绘的节日是端午。彼时贞观回乡备考,之前六年,她离开布袋镇,去嘉义读完中学。她的表嫂是个新嫁娘,按照风俗,新娘子在过门后的第一个端午节,要做好馨香分送给邻居小孩。这一传统在当地已经延续了几百年,极可能是高祖太爷自闽南移迁来时就传下的。贞观儿时集了一堆的端阳香袋,可见习俗之盛,待到她成年时,此风已大不如前,所以得知表嫂预备做香袋,贞观无比欣喜。从这里可以看出,即使是这个民风纯朴,宛如化外之境的小镇,一些充满古风雅韵的传统也在渐渐遗失。贞观保留的两个香袋,一黄一紫的老虎和茄子,其逼真传神尤如艺术品。那通身上下满是活意的老虎和如同菜园里新摘的茄子,是那些新婚女子才华和情思的体现,也是孩子们最早的审美启蒙。香袋本是春夏交替之时,让孩子们挂在身上,以作防病避邪之实用,而民间的许多巧妇嫁娘,以十二生肖或种种日常所见为造型,用普普通通的材料,凭一双巧手缝制出的物件,充满生活气息、让人爱不释手。这是民间特有的诗意,它不在书本、画卷中,不在诗词、歌赋里,而是在这些女性们的一针一线和巧思中,其间融入了她们的亲子之情和对生活、对自然的体认与热爱。
书中第三个明确写到的节日是七月十五中元节。前文对七夕和端午的描写,全是出自贞观的视角和心理,此处对中元节的描写,则是通过贞观与大信的互动完成。二人在街上见到一个小脚阿婆口中念念有词,在门前烧纸钱,看似寻常,却又充满虔诚和仪式感。大信赞叹“在台北,我一直没有意会自己文化在这个层面上的美”“我们的民情、习俗、本来就是深缘,耐看的——”“是愈了解,愈知得她的美——”[3]这些话,当然也是说到了贞观的心里,所以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欣赏和珍视,使得这一对小儿女越走越近。大信以鬼节作话题,吓唬贞观,见贞观害怕,又大叫“收回”,淘气天真,仿佛是孩子间的恶作剧。作者时时不忘体现日常生活以及人物情绪上的一种平衡,所以喜庆的七夕,写出了一种忧伤和无奈;阴郁的中元节,写出了一种调皮和豁达。
书中还侧面描写了中秋节,这是中国人极为重视的一个节日,月圆夜的海港小镇别具景致,作者让贞观在暗沉的中元节为大信描绘了一幅海港月夜图。“镇上每年中秋,这些渔船都会满载人,五六十只齐开过对岸白沙那边赏月,我从三五岁起即跟着阿妗,舅舅们来,到现在犹得年年如此”。正如大信的评价:“你们这样会过日子!赏月赏得天上、底下都是月,真不辜负那景致!”[4]中秋本应团圆,但大信因为要入伍,对于不能海边赏月,惋惜不已,贞观以一句“千山同一月,万户尽皆春;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来安慰他。海港小镇赋予她的女儿钟灵之气,女孩的存在也为小镇增添了隽永的诗意与柔情。
最后写到的节日是农历新年。贞观在台北工作了一段时间后,年前赶回家,“只才踏进大门,就已经感觉:家有喜庆的那种闹采采——”[5]。家族里众姊妹相见时的亲密无间;夜晚,灯火不灭,姊妹们通宵畅聊;夜半,众人烤橘子解渴的顽皮;除夕贴春联的种种讲究;家人围坐一桌,长辈晚辈一起投骰子,玩十胡,说笑逗乐。这些温情暖意的生活形态,充盈着我们这个民族芸芸众生都能体会的那一份独特又熟悉的年味儿。
这个海港小镇的风俗里保存了古老民族的种种诗意、情思、智慧与温存。
二、恒久的人情礼义
小说中涉及的情有乡情、亲情、爱情,不论哪种感情,其中都包含着绵长恒久的礼数仁义。
一个人对家乡的依恋,恐怕是在离别之际或是离开之后,才能深切感知和体会的。贞观小学毕业那年暑假,因为即将去嘉义读书,她猜想自己如果“离开这样温暖的地方”“一定会日日想家夜夜哭”。人生常常是被命运之手推着往前走,纵然有许多不舍,但乡村小镇里的晚辈后生,去城市里读书求学,仿佛是天经地义的,家长们对此也多有期待。六年离乡求学的日子,使贞观认清自己是个恋栈家乡的人,对她来说,去台北上大学,“那简直是天边海角”,因此不把“考大学当正经”。对故乡的眷念使得一个年轻人停下远赴异地求学的脚步,这似乎非常缺乏进取精神,但贞观并不看重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她在意的是内心的安宁自适。
贞观对于学业的消极,一方面是因为对家乡的不舍冲淡了远大的抱负,另一方面和外公那番颇具古风的“女性观”有关。在这位老人看来,“女儿不比儿子,女道不同男纲;识者都知,闺女是世界的源头,未来的国民之母,要她们读书,识字,原为的明理,本来是好的,可是现时不少学校课业出众的,依我看,却是一点做的道理也不知,若为了念出成绩,只教她争头抢前,一旦失去做姑娘的许多本分,这就因小失大了……儿子不好,还是一人坏,一家坏,一族坏,女儿因负有生女教子的重责,可就关系是人要、人种了,以后嫁人家为妻做媳,生一些惶恐、霸气的儿女,这个世间还不够乱啊?……家有贤妻,男儿不做横事。由此想来,才深切知道女儿原比儿子贵重,想开导伊们,只有加倍费心神了!”[6]贞观对故乡的深情,不单单是因为这方水土养育了她,还在于乡间族里,对人对事这些认识和品评的标准,是她深以为然的,在贞观的乡情里包含着强烈的认同和归属感。
贞观是这个大家族中的第三代,全家上上下下二三十口人,无一不正直仁厚、谦恭礼让。家族里不免有生离死别的事发生,那一桩桩的不幸,印证了人生的不易,也让那份亲情、情亲显得弥足珍贵。远的如几十年前日据时期,日本人的残酷暴行致使大舅的下落不明与二姨夫的惨死;近的有四妗的幼子,捉迷藏时躲进密闭的棺材,因而窒息;贞观的父亲在救火时,意外离世。虽然人生有残缺艰难,但是族人会陪伴其左右,经年累月,用亲情温暖那个受伤的生命,直到她可以放下伤痛,回归正常生活。四妗在经历丧子之痛后,重新生养了一个孩子,生活复又充满了欢乐和希望,贞观从中领会到“人事的创伤,原来都要是可以平愈,好起来的,不然漫漫八九十年,人生该怎么过呢?”[7]每一个人物心灵创伤的愈合,都离不开来自大家庭里亲人的关爱与疼惜。
贞观在成长的过程中亲身经历过亲人间的体恤和扶持。亲情中的那份礼数仁义,是贞观极为敬重感佩的,也是她不愿远行的原因之一。从大妗身上,贞观理解了“人间相见唯有礼”的含义。大舅二十多年前被日本人抓走,生死未卜,音信全无;大妗抚育两个年幼的孩子,含辛茹苦。当大舅带着在日本娶的妻子回乡时,大妗表现得豁达大度,忙前忙后,待那日本女子如客,她对丈夫仿佛“不止夫妻恩义,更有姊弟情亲”。大妗最后选择长住寺庙,为的是还愿,也为的是不要丈夫在两个女人间为难,贞观觉得她有“出世的旷达,有入世那种对人事的亲”[8]。
贞观与大信的爱情和这个海港小镇的氛围一样,清新、质朴。贞观儿时初识大信,便认为这个看起来亲切,感到这是个真挚的人。一别六年,二人并无交集,贞观断续听闻大信的消息,那个温润少年学业优异,已保送至台大化学系。虽然时光已经到了20世纪70年代,两人的交流却完全是从书信开始,因书信而深入。大信写给贞观的第一封信,就令贞观战栗,第一层是因为二人字迹几乎相同;第二层是信的内容,简洁、体贴。虽然少时并无深交,后又未曾联系,但对方一发声,却是那种知根知底、知冷知热的温存与熟稔。
爱情开始的时候,人们常常需要印证对方就是对的那个人。贞观与大信先是通过文字和照片来做印证。贞观看到大信的学士照,对他的评价,是兼具古代士子和现代科学才俊的风采。“这样的泱泱君子,堂堂相貌”“富贵在手足,聪明在耳目——大信的眼神特别清亮,内敛十足而不露,看了叫人想起‘登科一双眼,及第两道眉’的话来”“最独特的还是他的神采,堪若杂志中所见,得诺贝尔日本物理家——汤川秀树”。[9]贞观最初因性情相同,看重大信,待到发现大信与自己所思所想相近,好感逐增。贞观深知大信的好,但当得知他有过一段失败的恋情,被伤得很深之后,一方面为大信不平,一方面又赌气要终止自己的感情。贞观对于男女情爱的要求是过于理想化并且缺少包容的。恰在此时,家中的一件大事,给了贞观很大的启迪。失踪三十年的大舅带着家眷返回故乡,苦苦等待了这么多年的大妗,悲喜交集,却依然深明大义、款款相迎。那份“人间相见唯有礼”的气度,令贞观震动。所以当大信不请自来,与贞观相对时,大信自身的魅力,更重要的是受到大妗豁达余裕态度的影响,使得贞观终于可以放下先前的执念,欣然接受了大信。
贞观与大信分别两个月,未获音信,满心煎熬,生出猜忌,认为是大信反悔了,气愤伤心之际,竟将过往大信的来信撕成碎片。未加证实,已判定大信负心,既是失去理智,也有违以礼相待的准则。及至得到迅息,又不能耐心等待大信返回台北,而是自作主张,告知了大信母亲,引起了大信的不满。贞观为此感到委屈,这也合情理之中,但她不做反省,不去修复与大信的关系,竟寄还大信送她的所有物件,甚至暗示有人追求自己。心性相近,宽和坦荡,本是他们二人走到一起的基础,可是贞观在这件事上表现出的任性、刻薄,却将大信彻底推开。贞观这些失当的行为,发生在她远离家乡、客居台北之时,如果当时身在小镇,仍然浸润在那种人间相见唯有礼的习惯、氛围中,她可能会用一种柔和的处理方式,不至于断送这段感情。恋情终止,贞观心痛异常,最后回到故乡,在自然天地间,在淳朴的亲人、乡民身上得到开解,深深悔悟。虽然感情未得圆满,但在故乡人事的感染之下,细细思量后,贞观已经没有怨怼和懊恼,重新做回一个明朗清亮的海港女儿。那是一种历劫后的澄澈,是了解了人世、人情艰难后的宽恕与辽阔。
这部作品对民间传统文化与古典人情礼义的细腻书写,不仅展现了台湾地区一个海港小镇的世态人情,也写出了我们整个民族曾经拥有,但可能已经渐渐遗失的一些美好、珍贵的习俗与信念。
注释:
[1][2][3][4][5][6][7][8][9]萧丽红:《千江有水千江月》,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1月版,第263页,第14页,第112页,第114,168页,第4页,第7页,第249页,第9页。
(王卉 江苏南京 江苏经贸职业技术学院 211168)
本文为江苏经贸职业技术学院院级课题“台湾女性作家作品研究”的研究成果,[项目编号:JSJM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