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与魔法:卡尔维诺小说的童话思维
2016-03-03王芳实
王芳实
(凯里学院, 贵州 凯里 556011)
变形与魔法:卡尔维诺小说的童话思维
王芳实
(凯里学院, 贵州 凯里 556011)
卡尔维诺的小说创作具有鲜明的童话特点,这与他提倡“从一个不同的角度看待世界”的轻逸写作方法有关。他的童话思维不仅是一种看待世界的认知与表现方式,而且还营造了陌生化的审美效果。他的童话思维突出了思维的形象性,而他自己的创作就是先有有意义的视觉形象之后才开始形成故事线索。需要强调的是,他的童话描写绝不拒绝现实,它只是作家用童话思维来透视现实的一种方法。
卡尔维诺;童话思维;陌生化;思维形象性
意大利当代最具影响的作家卡尔维诺(1932—1985)偏爱童话及民间故事,他于1956年编撰出版了极具影响的《意大利童话》,上世纪50年代创作的《我们的祖先》三部曲则是他童话意识在小说实践中的典型体现。他的师法于童话及民间故事的小说创作的童话思维特色鲜明,首先具有异于常规小说的重形象及突出感性的特点,其次是小说的叙事节奏快捷,行文简洁,只保留必须存在的那部分叙述。
一、童话思维
童话思维是指一种不同于常规的对世界的认知方式,它以儿童的视界界定生活,在脱离成人的生活过滤中去把握世界,同时,它也是一种艺术创作思想,蕴涵着一种遵循它自身规律的思维逻辑。从发生学意义上考察,童话思维与原始思维或神话思维密切相关,童话思维体现的是诗性思维,维柯是这样解说原始诗性思维的:
这些原始人如同天真的儿童一样没有推理能力,却浑身是强旺的感觉力和生动的想象力。这种玄学就是他们的诗,诗就是他们生而就有的一种功能;他们生来就对各种原因无知。无知是惊奇之母,使一切事物对于一无所知的人们都新奇。[1]
童话思维的特点包括:童真的视角、陌生化效果和思维的形象性。儿童的视界是初始的视界,他们是天真纯洁的象征,总是以未被社会、历史和文化污染的眼光看待世界。虽然儿童的视角在拒绝理性,但这一看待世界的认知方法,却为人们提供了把握世界真相的一个独特角度。卡尔维诺在评述加达时援引了他的一句名言:“理解就把某种因素塞进真实中去,从而歪曲了真实。”[2]成人世界的理性、经验等本来被认为是成熟的东西,反而阻碍了我们对事物本质的认识,正如伏尔泰所言形容词是名词的敌人,所以当我们把自身理解事物的感觉告诉别人时,以为是在指出认识事物的捷径,而事实上我们的感觉却因掺入了我们的个体性体验,是在影响和妨碍他对真相的把握。儿童的不成熟刚巧拒绝了这种习见对真理的遮蔽,所以以童话思维来进行文学创作,就是作家有意拆解成人用逻辑理性建构的过于沉重和功利的世俗世界,有意模糊传统道德判断对于人性非黑即白的简单认知。文学正是借助童话思维天马行空的幻想和想象,用毫无偏见的眼光打量人类置身其中的真实世界,寻回了对于世界和人性的丰富感受和多元认识。
童话思维还能造成陌生化的审美效果。艺术家在创作中运用童话思维,采用儿童的视角来表现艺术对象,可以使作品获得新异的艺术表达效果。童话故事叙事遵循它自身的叙事规则,有着特殊的延宕情节和加快叙事节奏的方法,它常用情节的节外生枝和复沓来形成内在舒缓的叙事节奏,用删除成年人眼里必须交代的因果联系或用同类故事的互文性的移植与省略,既制造了悬念,又保持了文本的简单和干净、保持了接近人情世态真相的“陌生化”美感。可以说童话思维的审美性也来自于童话思维对叙事时间处理的绝对自由,它导致了叙事节奏的摇曳多姿,故事可以在情节的岔路口作出延续和非延续的自由转换。卡尔维诺在评述《一千零一夜》中谈到了这一问题,他说山鲁佐德“每夜得以救出自己生命的艺术就在于她知道怎样把一个故事和下一个故事连接起来,同时在恰当的时刻告一段落”[2](27)。
在我写作生涯中有一段时间热衷于民间故事和童话,这不是我忠实于某种民族传统(我的根是在一个完全现代化和国际化的意大利地区),也不是因为我怀念儿童时读过的书籍(在我家,孩子们只能读有教育内容的书,尤其是有某种科学性的书)。而是因为这些故事进行叙述时所用的风格、结构,其简洁、节奏和显而易见的逻辑。[2](26)
童话思维还具有形象性特点。维科所说的原始诗性思维本身就是用形象来思维,它排斥理性建构和智性规划,从形象的角度直接把握世界,虽然维科非常清楚地认识到逻辑思维其实也来自于诗性思维。维科的观点影响了卡西尔的神话学说,卡西尔由此提出神话思维的形象观念:“在神话思维中,我们发现的正是这种客观化和实在化。也就是说,各种情感——恐惧、哀愁、痛苦、激动、欢乐、极度兴奋、狂喜——都有自己的形状和面貌。”[3]神话思维与童话思维关系密切,所以卡西尔的说法也可以用来强调童话思维的形象性或具象性,卡尔维诺非常熟悉这一强调形象的方法,他在讨论易见时说自己的创作是写作前就已经存在有了具有意义的形象,然后举了《我们的祖先》三部曲做例子,他说:“我只懂得我全部的故事源头是一种视觉的形象:有一个形象是一个人被分割为两半,每一半都还继续独立地活着(《分成两半的子爵》)。另外一个形象是一个男孩爬到树上,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不下地面(《树上的男爵》)。还有一个是一套空的甲胄,它行走、说话,好像里面有人似的(《不存在的骑士》)。”[2](62)《我们的祖先》三部曲是他最具童话意味的作品,充满了童话思维与客观现实构成的巨大的张力。
二、童话思维对卡尔维诺小说创作的影响
童话思维由童话故事体现,而童话故事又包含两个类型。《牛津文学术语词典》是这样解释童话的两种类型的:
“M·rchen”是关于讲述魔法和奇迹故事的德语词,通常翻译为“fairy tales”,尽管在大多数情况下故事里都没有真正出现仙女。人们将M?rchen分为两种类型:“民间童话”是那种由雅各·格林和威廉·格林收集在《儿童与家庭故事集》(1812)中的民间故事;“艺术童话”乃“艺术故事”,即文学创作故事,诸如E.T.A.霍夫曼的怪异故事。[4]
卡尔维诺创作的童话思维兼具以上两种形态,童话收集整理影响到了其后的小说创作。卡尔维诺与格林兄弟一样,收集了祖国的童话故事,编纂了皇皇巨著《意大利童话》。在卡尔维诺小说的童话思维的形成中,编纂民间童话故事对他影响至深,他在《意大利童话》的序言中说:
现在,童话旅行结束了,书完成了,我在写这篇前言,但我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上面:我还能不能再将自己的双脚放回到大地上来?在两年的时间里,我生活在着了魔的森林和宫殿里,总是考虑着这样一些问题:如何才能看清那每天晚上都来躺在骑士身旁的陌生美人的脸,如何使用那件能使人变得不被人看见的斗篷,和帮助人变成动物的蚂蚁腿、鹰的羽毛、狮子的指甲?通过这两年,我周围的世界一点一点地变得适应这种氛围、这种逻辑,每一件事都随时可以被用变形和魔法来解释……[5]
《意大利童话》是上世纪50年代,卡尔维诺应都灵埃伊纳乌迪出版社之邀,花费两年多时间认真收集整理的200多篇意大利的民间故事。这可以说是意大利文学的一件盛事,也可以说是世界文学的一件大事。《意大利童话》可以比肩德国的《格林童话》和丹麦的《安徒生童话》,使世界童话故事大全中多了一份属于意大利的美丽的身影。值得注意的是卡尔维诺完成写作之后的感慨,因为他沉湎于其中,是他发现了童话思维的巨大魅力。如果一直在用理性思维去整理诗性思维,那么诗性思维就变成了我们的对立物,既然童话思维充满了魅力,那为什么我们只把它作为对象而不作为我们自己的思考或认知方式呢。所以他说他适应了这种氛围、这种逻辑,他要用这种诗性思维或童话思维来重新认识世界,用另一个角度来反映世界。
卡尔维诺小说创作的童话思维集中表现在其小说的创作风格中,尤其是《我们的祖先》三部曲。不过,严格来讲,《意大利童话》的编纂只是加强了他对童话思维的认识,因为他在处女作《通向蜘蛛巢的小径》中就已经显示出了童话色彩。我们可以反过来看,正是因为他对童话的热爱才使他走向编纂童话故事之路。卡尔维诺在《向迷宫挑战》一书中说:“但是批评家们指出,在我的第一部作品中,已经显露出用寓言的方法来写现实的人和事的端倪,这种倾向后来在我的作品中越发鲜明起来。评论家们总议论我的作品用寓言的手法描写现代人的忧虑、不安、自我本质的丧失和毁灭。有的说是童话小说,有的说是哲理小说,有的说属于科学幻想小说……至于我自己,一般地说,跟前一部作品比较,我的第一部新作都要有不小的变化。”[6]卡尔维诺是一位不断探索创新的作家,而童话思维的运用即为他整个探索之路中的重要一段。
除了个人原因之外,他的小说的童话思维的形成也有社会现实的因素。二战后的意大利矛盾重重,他选择加入共产党表明了他的政治态度,但国际环境如此恶劣,冷战形成、匈牙利事件等更是造成了左派思想的混乱。这样的环境使他选择一种避开现实但作为传统方式又最能揭示本质的创作手段,这一选择便成了他行为上的自觉。他说,“因为压抑,所以有寓言。当一个人无法表达己念时,便寄情于童话。”[7]他的《通向蜘蛛巢的小径》通过少年的眼光把游击队员的生活描写得像森林里的童话故事一样缤纷斑斓,引人入胜。卡尔维诺在这部小说的前沿说,应该从侧面切入生活,这一切入的侧面角度使作品充满了童话色彩。
三、童话思维在卡尔维诺作品中的体现
卡尔维诺童话思维最具代表性的体现是在他的《我们的祖先》三部曲及一些短篇小说中,总的来看,它作为一种思维贯穿了他小说创作的始终。
卡尔维诺小说创作运用了童话叙事。童话叙事话语的特征主要体现在本质性(儿童性)、美学性(幻想性)和艺术性(亦幻亦真、神奇性与现实性的结合)上。卡尔维诺对童话故事或民间故事的叙事话语是非常熟悉的,他说:“儿童听故事的乐趣部分地在于等待着他预期要重复的事情:情景、语句、公式。正如诗节和歌词中的韵脚有助于形成节奏那样,散文叙事中的事件也形成韵律感。”[2](25)还说,“民间故事的第一特征是表达的肌理。最为奇异的阴险故事的叙述,也着眼于基本的要素。总有一种搏斗,对付时间、对付妨碍或者拖延实现某一愿望或重获失去珍爱物品的障碍的搏斗。”[2](26)
卡尔维诺的《我们的祖先》三部曲中,《分成两半的子爵》写了梅达尔多子爵被炮弹炸成两半,两半子爵先后各自回家,一半代表了绝对的善,一半代表绝对的恶。这种半边人仍然存活的写法首先就增加了阅读的趣味性,而两个子爵的搏斗和冲突,则使人的异化被推到了触目惊心的位置。这部小说最具意义的地方是,善走向绝对与恶走向绝对一样都表现了残缺,所以小说最后由医生把两半子爵缝合后才还原为一个完整的人。《树上的男爵》写了柯希莫上树生活后再也没有下地,不断地从一棵树上跳到另一棵树上,最后被热气球带入天空。这一奇幻的旅程包含有人与土地分离的焦虑。柯希莫的碑文写到:生活在树上——始终热爱大地——升入天空。无论从哪一个角度(包括树上)看待和认知世界,卡尔维诺都表达了对现实的关注。《不存在的骑士》则写了阿季卢尔福作为一位骑士却是一个空壳,他没有肉身,只是一具甲胄在行动。匪夷所思的构思让故事充满了童趣,但同时,他严谨负责,最为准确地表达了骑士所具有的精神。他总是在寻找自己并不存在的存在,但是他具有本质,本质与空壳的冲突是他挥之不去的梦魇。
我们所举的三部小说,都具有童话思维并遵循着童话叙事的肌理。在各自分成两半的梅达尔多子爵的故事里,恶的子爵对女孩帕梅拉的摧残是一次次把动物或植物弄成与他一样残缺,这里的重复即为典型的童话叙事的节奏;而柯希莫的树上生活虽然貌似一切与地面一样,但是与大地相对的另构空间的结构却是童话世界的。阿季卢尔福的故事则更具特色,他与其他人物一起构成的征战经历展示了作家无与伦比的想象力,就是抱着石头穿越海峡的故事都是童话世界中少有的想象境地。
卡尔维诺的小说是在用童话思维来透视现实。我们讲过诗性思维是用诗意而非逻辑的眼光在审美中把握世界,是一种不具理性的智慧。虽然他的童话思维运用得非常娴熟,但我们知道,是卡尔维诺用现代理性来运用而不是原始人或儿童在说话,所以,用童话思维来透视现实,就成了他具有童话倾向的作品的主要特点。他反对文学以再现现实为己任,曾说过他从来没有对卢卡奇的反映论感兴趣[8]。在《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中卡尔维诺说过,要用一种面目一新的认知和检验方式。他在解释把三部曲合称为《我们的祖先》的理由时说:
《分成两半的子爵》写于1951年,《树上的男爵》写于1957年,《不存在的骑士》写于1959年。在这些故事中,也可以嗅见我写作当下的文化氛围:《分成两半的子爵》表露对于冷战分裂的嫌恶:其他国家的割碎,也牵连国土并未分化的我们;《树上的男爵》探讨了知识分子在理想幻灭的时候,该如何在政治洪流中知所进退;《不存在的骑士》则对「机构人」提出批评。老实说,虽然在3个故事中,《不存在的骑士》的时空乍看之下和现世的距离最为遥远,可是我一直认为,此三部曲可以为当代人类描绘出一幅家谱。所以,我把这3本书合并重印于一册,称为《我们的祖先》:如此,可以让我的读者浏览一场肖像画展,从画展中或许可以辨识出自己的特征、奇癖以及执迷。[9]
卡尔维诺在解释《分成两半的子爵》(其实也是对三部曲的概括)时说,“分裂、残缺、不完整、与己为敌,这就是现代人;马克思称之为‘异化’,弗洛伊德说是‘受压抑’;古老的和谐的状况已经丧失;期待一个新完整的出现,我有意赋予这个故事的思想道德核心就在于此。”[10]是的,梅达尔多子爵的自我分裂、柯希莫与大地母亲的分离、阿季尔福的本质与存在的断裂,都是作家用童话思维透视现实的结果。
总之,童话思维是卡尔维诺的自觉运用。他强调要用一种面目一新的认知和检验方式来认识世界,突出了儿童视角直达事物本质的优势;他讲求形象对于文学创作的先在作用,表现了童话思维组织起的叙述肌理所具有的简洁意义;他突出了排斥成人认知的视角,带来了文学表现的“陌生化”美学效果;他运用童话思维展开认识和创作,但他反映与揭示的永远是沉重的人性与现实。卡尔维诺小说的童话思维与他提出的文学轻逸的品质有关,它是一种独具特色的换一种角度把握世界的方式。
[1][意]维柯M,新科学[M].朱光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375.
[2](意)伊塔洛·卡尔维诺.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M].杨德友译,辽宁教育出版社,1997:75.
[3](德)卡西尔.语言与神话[M].于晓等译,上海:三联书店出版社,1988:153.
[4]舒伟.关于西方文学童话研究的几个问题[J].外语研究,2010(4):86.
[5]卡尔维诺中文网站,http://www.ruanyifeng.com/calvino/2006/09/folktale_preface.html
[6]吴元迈主编.20世纪外国文学史(第五卷)[M].译林出版社,2004:374.
[7](意)伊塔洛·卡尔维诺.黑暗中的数字·前言[M].卡尔维诺中文网站,http://www.ruanyifeng.com/calvino/2007/07/numbers_in_the_Dark_pref-ace-.html.
[8][意]伊塔洛·卡尔维诺.为什么读经典[M].黄灿然,李桂蜜译,译林出版社,2006:210.
[9]卡尔维诺中文网站http://www.ruanyifeng.com/calvino/2006/08/our_ancestors_preface.html
[10](俄)鲁·赫洛多夫斯基.关于意大洛·卡尔维诺、他的祖先和历史以及关于我们现代人[J].世界文学,1987(2).
责任编辑:马黎丽
Deformation and Magic:the Fairy Thinking of Calvino’s Novels
WANG Fang-shi
(Ckaili Universitg,Kaili,Guizhou 556011,China)
Calvino's novels have distinctive characteristics of fairy tales.This is related to his writing method of lightness he advocated"to look at the world from a different point of view".His fairy thinking is not only a way of cognition and expression of looking at the world,but also creates a aesthetic effect of defamiliarization.His fairy thinking highlights the image of thinking,and his own creation is to have a meaningful visual image before the formation of the story.It should be emphasized that his fairy description will not refuse the reality.It's just a way for writers to use fairy tales to look at the reality.
Calvino; Fairy thinking; Defamiliarization
1009—0673(2016)03—0053—05
I561.074
A
2016—05—06
王芳实(1964— ),男(侗族),贵州天柱人,凯里学院文学院教授、博士,研究方向:外国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