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得慌”结构及其认知分析
2016-03-03侯苏皖
□侯苏皖
“X得慌”结构及其认知分析
□侯苏皖
中原官话是现代汉语八种官方方言之一,“X得慌”结构在中原官话中随处可见。正因为这一结构应用的口语化与普遍性,容易使人忽略其语言特质,缺乏对它的认知分析。本文就其使用情况,简要说明对“X得慌”语言现象的认识以及对其形成的认知分析。
语言应用羡余现象认知
一、引言
“X得慌”是北方方言中常见的一个结构,目前为止,学界对于“X得慌”结构的研究很多,也取得了可观的成绩。唐建雄(2008)分析了“X得慌”结构的句法功能和语义特点,并介绍了该结构的语法化历程;聂志平(1993)将“X得慌”结构看作一个整体,指出其应属于感知动词类;王明月(2011)认为“X得慌”结构从最初表示动作行为的状态到在现代汉语中表达一种主观感受,经历了一个语法化的过程,而且在这一过程中还伴随着主观化的加强;李泽慧(2014)对“X得慌”结构进行了构式分析;亓金凤(2015)认为“X得慌”结构经历了语法化和词汇化过程,同时,这一结构体现了说话人的主观性;蔡丽(2012)在《程度范畴及其在补语系统中的句法实现》一文中对“X得慌”结构进行了一定的分析。由此可以看出,以往研究的角度多拘泥于某一方面,存在一些缺失。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从认知语言学角度对“X得慌”结构进行认知分析,旨在加深对“X得慌”现象的正确认识,以引起其他学者的注意,从而对这一结构进行更深入的认知研究分析。
二、“X得慌”结构
“X得慌”结构由来已久。已有资料显示,元朝时期这一结构已经出现,一直使用至今。“X得慌”结构在使用过程中经历了一个语法化过程。这个过程是渐变的,“慌”从实词语义逐渐泛化,然后继续虚化,相邻结构的黏合程度从松散的状态发展为紧密的状态,“得慌”合为一体,在整个结构中只有句法形式而没有语法意义,为整个“X得慌”结构效力,即“X得慌”有了创新形式“X/得慌”。这时,两种形式会有一个共存的阶段,随着时间的发展,“X得/慌”继续出现语义淡化,形态黏着和语音磨损,与“X/得慌”结构合为一体。笔者认为,“得慌”可以理解为整个结构的羡余成分,又因为语法化原则中的“语义滞留原则”,即实词的语义滞留在虚词中并限制虚词的语义和句法功能,可以判断“X得慌”表达“不如意的感觉”是“慌”最初的词汇义在结构中滞留的体现。
三、“X得慌”现象的认知分析
(一)“羡余”概述
随着“X得慌”结构语法化的进程,“得慌”虚化为整个结构的羡余成分。“羡余”是一种语言应用中常见的现象,这一名称的译法由朱德熙先生提出。汉语中的“羡余”现象是指汉语中某些词汇成分或句法结构成分只有语言形式没有语义内容或者重复表达意义的现象,这种成分就被称为“羡余成分”[2]。我国汉语界对羡余现象的关注和研究始于上世纪80年代初,首先提出汉语羡余现象并对其进行研究的是赵元任先生,其《汉语结构各层次间形态与意义的脱节现象》是关于汉语羡余现象最早的研究成果。此后,大陆学者开始关注汉语羡余现象。在此基础上,本文从认知语法的角度去理解分析“X得慌”结构中的羡余现象。
(二)“X得慌”中羡余现象的认知分析
认知语言学认为,语言是一个开放的、非自足的系统,语言的意义不是来自语言系统内部,而是以人类与所生存的外部环境互动过程中形成的认知经验为基础的,它与我们的知识和信仰系统是在一种共生的状态之中[4]。因此,对羡余现象是可以超越约定俗成的概念进行研究的。Ungerer和Schmid认为,经验观、凸显观和注意观这三种研究方法形成了认知语言学的核心区域[5]。因此,我们可以从这三个方面去理解“X得慌”这一现象。
1.“X得慌”的经验认知分析
《现代汉语词典》中对“慌”的解释是“表示难以忍受(用作补语,前面加‘得’)”[6];《现代汉语八百词》中解释为“表示情况、状态达到很高程度”。概括起来就是:一是情况、状态难以忍受;二是情况、状态的程度高[7]。但是,“X得慌”既不能认为是“情况、状态难以忍受”,也不能认为是“情况、状态程度高”,它表示某种不适、不舒服的感觉,“慌”表示程度严重的意义已经虚化。所以,当有人说“我饿得慌”,对方大脑里接收到的第一条信息是“说话人饿了”,然后会想到饥饿的人会出现的感觉:难受、注意力不集中、精神上恍惚等等,最后,大脑会产生对于这一状态的反应,做出回应“该去吃点东西了”。其中,人们对“饿”进行的联想和印象都是生活中经验的组成部分,是人们对这个世界的体验的描写方法。对于“饿得慌”这一结构,人们的经验认知是对“饿”的状态的描写,而“饿”这一状态已经包含了“情态、状况高”和“难以忍受”义。所以,从经验观角度来说,“X得慌”出现羡余现象是因为结构中的动词已经包含“不舒服、不如意”的情态。
2.“X得慌”的认知凸显分析
语言话语的另一重要方面涉及所表达信息的选择和配置。当用认知方法中的凸显观来分析“X得慌”结构时,也可以说明羡余现象。Ungerer和Schmid举了这样一个例子来说明语言结构中信息的选择与安排是由信息的突出程度决定的。
(1)The car crashed into the tree.(那辆车撞在了树上。)
(2)The tree was hit by the car.(那棵树被车撞上了。)
例(1)、例(2)相较而言,例(1)明显更易于被人接受。Ungerer和Schmid是这样解释的:在上面描写的情境中,移动的汽车是整个情境中最引人注目和凸显的因素,所以我们会习惯用the car(小汽车)这个名词短语来作句子的开头。同理,在“X得慌”结构中,“X”是整个结构中最引人注目的凸显的因素。例如:
饿得慌困得慌累得慌气得慌
“饿得慌、困得慌、累得慌、气得慌”都可以认为是属于蕴含式羡余。蕴含式羡余指一个语言成分的全部语义实际上已经蕴含在另一语言成分的语义之中了,可用公式表达为XY=X∈Y(∈表蕴含)。即核心成分蕴含了附加成分,或者说附加成分是核心成分的一部分。因此,“X得慌”结构中的“X”被理解为结构中凸显的成分,相应地蕴含了附加成分“得慌”义,“得慌”成为结构中的羡余成分。另外,Langacker框架中提出“认知域”这一说法,认知域是刻画语义单位的语境,最基本的认知域是空间和视觉、温度、味道、压力、痛感及颜色。如果“X得慌”结构用认知中的主体/背景来分析,那么“X”是主体或侧面,“X得慌”的认知域则起到了背景或基底的作用。如“饿得慌”中“饿”的语义特征为[+生理表现、+不舒服的感觉],“饿得慌”的认知域为[生理表现出不舒服的感觉、身体不适、主观感受]。在Langacker框架的凸显原则中,词语的语义可由侧面和基体结合起来描述,一个词语的基体就是它能在相关认知域中涉及的范围,这是语义形成和解释的基础,与基体相对应的是侧面,是基体内被最大突显的某一部分,成为基体内的焦点。所以,在“饿得慌”中,“饿”作为整个结构的侧面,是基体“饿得慌”结构的焦点,“得慌”在整个结构中作为语义羡余成分,为整体结构服务。
3.“X得慌”的认知主观性分析
张卫东(2008)将羡余现象的成因分析归为三类:语言系统的原因;主观认知心理上的原因;客观原因。樊立三(2006)把词汇羡余的形成原因归结为心理上的原因、降低理解难度的需要、语言表达突出强化的需要。李国英(2006)也认为词汇的羡余是词义磨损后需要增加语言的明晰度所致。还有杨明义(1999)、卢英顺(2000)、朱德熙(1985)、石毓智(1992)、沈家煊(1999)等都从认知心理的角度分析了羡余现象。[8]语言作为人类交际的工具,多少会含有说话人本身的表现成分,说话人在表述某个意思时,自觉不自觉地都会表明自己对此的感情、态度和立场,在表述中留下自身的印记[9]。因此,基于相对省力原则,人们在交际时为了降低理解的难度或强调突出某种意思,会相对调整自己的表达方式,比如采用羡余的方式。因此,羡余是有着强烈的主观色彩的一种表达方式。对于“X得慌”这一现象,也可以从认知主体的主观性角度进行分析。例如:
(3)我饿得慌。
(4)我饿。
可以看出例(3)和例(4)说的都是“我现在饿”这件事,但在日常言语交际中,人们更倾向于选择前者,因为两句主观性是不同的。首先,前者更强调“饿”的状态,表明说话人不只是“饿”,后加“得慌”形成“饿得慌”结构强调表达主体已经饿到不舒适的情况。Langacker认为,说话人要达到交流信息的目的,总要不断地借助一些表达实在意义或用作客观描写的词语,加上自己对客观情形的主观识解,从而把说话的目的和动机也传递给对方。[10]“饿得慌”的认知域为[生理表现、不舒服的感觉、主观情绪传达],而“饿”的语义特征为[+生理表现、+不舒服的感觉、+客观陈述]。所以,“饿”在日常表达中是完全可以独立使用的,完全可以表达说话人的“饿”这一生理状态。添加“得慌”这一羡余成分形成“饿得慌”结构只会让表达主体的主观性得到加强,并不是非用不可。因此,例(3)是通过“饿得慌”结构把说话人的状态较例(4)更为准确地传递给接收者,达到顺畅地进行言语交际的目的。
4.“X得慌”的象似性分析
有学者在研究分析“X得慌”结构时,整理出以下条件,认为能进入“X得慌”格式中的“X”有四种[11]:
a.表示人们不适意的感觉状态的动词。
b.表示动作行为的动词。
c.表示心理活动的动词。
d.一些性质形容词。
其中,有的可以作“觉得”之类动词的宾语,有的能受表示程度的词语修饰,有的可以带宾语。但它们表达的意思最后都使人们产生不舒适的感觉。同样以“饿得慌”结构为例:
(5)该吃饭了吗?我饿得慌。
(6)*该吃饭了吗?我饿慌得。
(7)*该吃饭了吗?我得慌饿。
(8)*该吃饭了吗?我慌得饿。
显然,上述例子中,只有例(5)最自然。首先,例(6)、例(7)不符合句法规则,例(8)的表达别扭并不常见。原因在于,例(5)遵守了象似顺序和象似邻近原则。象似的顺序原则指句子的顺序须符合事件的自然顺序,象似邻近原则即关系近的成分必须靠近放在一起。所以,“得慌”与a类动词结合时,“X得慌”结构符合象似邻近原则。动词本身所具有的感觉、非适意的语义特征,与“得慌”的感觉状态、非适意的语义特征重合,因此,“得慌”成为语义上的羡余成分。与b类动词结合时,“X得慌”结构符合象似顺序原则,表达的是动作行为作用到人产生的感觉状态使人不舒服。“得慌”与c类动词结合时,“X得慌”结构符合象似顺序原则,进入“X得慌”格式,心理活动转化为使人们产生非适意的心理状态。“得慌”与d类动词结合时,“X得慌”结构符合象似顺序原则,即属性转化为使人不舒服的感觉状态。
除了象似顺序原则和象似邻近原则,还有第三类象似性,即象似量或者量的象似性。再次引用例(3)、例(4)进行说明:
(3)我饿得慌。
(4)我饿。
同样是表达“饿”这一情状,两个句子的长度存在明显的差别,这种差别对应于用来描写而提供的信息量被认为是象似量的表现。Talmy Givón(1990)从语言表达式越长所表达的概念信息量越大这个规则出发,认为语言材料的量与被处理信息的重要性和可预测性程度是相对应的。所以,例(3)中增加的语言表达式与信息是为了更准确地传达主体的主观性。
四、结语
语言的发展具有不平衡性,其中词汇变化最快,语音次之,语法变化最慢。语言的发展演变具有渐进性。“X得慌”这一语言现象,经历了一个格式的虚化即语法化过程,其方式是渐进的。认知语言学是以语义为中心的语言学理论,它重视研究语言和认知的关系,与概念和语义系统密切相关,而羡余现象是语义上的冗余,具有强烈的主观色彩,所以,“X得慌”结构中的羡余现象可以运用认知语言学中的一些理论进行分析和解释。以往的研究对羡余现象的成因都没有作出深刻地分析,本文以“X得慌”为例对其进行了简单认知分析。引用其他学者的话:“羡余现象的认知机制不仅仅是上述的几个方面,它还有很多深层次的机制等待研究者去探索。”[12]
[1][11]唐建雄.河北方言里的“X得慌”[J].河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2).
[2]潘先军.现代汉语羡余现象研究[M].北京:北京语言大学出版社,2012.
[3]周邵珩.马丁内的语言功能观和语言经济原则[J].国外语言学,1980,(4).
[4]崔希亮.语言理解与认知[M].北京:北京语言大学出版社,2001.
[5][德]弗里德里希·温格瑞尔,汉斯尤格·施密特.认知语言学导论[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3.
[6]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所词典编辑室.现代汉语词典(第1版)[Z].北京:商务印书馆,1978.
[7]吕叔湘.现代汉语八百词[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8]张卫东.现代汉语中羡余现象研究综述[J].现代语文(语言研究版),2008,(3).
[9][10]潘先军.羡余现象生成的认知解释[J].内蒙古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6).
[12]张敏.认知语言学与汉语名词短语[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
[13]鲍尔·J·霍伯尔,伊丽莎白·克劳丝·特拉格特.语法化学说[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
(侯苏皖江苏南京 南京大学文学院2100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