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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的“暗功夫”

2016-03-02孙郁

时代报告 2016年2期
关键词:鲁迅文字美术

孙郁

编者:2016年是鲁迅逝世80周年。毛泽东说,鲁迅是“中国的第一等圣人”,而德国汉学家顾彬曾说“中国当代文学大部分是垃圾”,可他对鲁迅独具青眼,誉鲁迅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

鲁迅的成就,与他是个杂家有关。刘思源先生说那是“暗功夫”,是知人之论。而这功夫之一,乃美术鉴赏与研究。其内在的因素给鲁迅文字的支撑力,是不可小视的。

我们有时候阅读鲁迅的文本,有种快意的感觉,那大概是美学所讲的神思吧。他对美的感受,是跨在文字与色彩间的。这个习惯在幼年就养成了。他对插图、碑帖、雕塑都有兴趣。在那些古旧的世界间找到精神的飞翔之所。图像的美与文字的美各得妙意,美的意蕴在此流溢着。早期的鲁迅对艺术有整体的看法,对文学与美术是一起讨论的。这个看似混沌的审美意象,给他带来的好处,在后来愈发明显了。

有趣的是他对美术的兴趣是跨越中外的。他对现代美术品的注意,始于日本。西洋绘画与日本浮世绘对其的引力可以想见。也恰是与西洋绘画的对比才知道故土的艺术的问题,优劣也历历在目矣。西洋与东洋的美术,让其反省故国的美术史的逻辑。而重塑美术图景的冲动,在他那里是从未消失的。

审美是复杂的心理活动,古人的经验给他的参照,无意间被应用到小说与诗文里了,其中楚文化的梦幻感对其颇有吸引力。郭沫若《鲁迅与庄子》谈到了其中的承接点,那多是文字上的考察。其在绘画的领域,亦有心得。鲁迅对南阳汉画像之感受,多有神笔。大量收藏中,妙品甚众。楚风浩大,“其来无迹,其往无涯”,林野间“汪洋辟阖,仪态万方”(《汉文学史纲要》)艺术贵于大气,于天地间见人心,在心怀中有日月。以诗与哲、诗与画入文,其境界就非一般儒生可比。

古人的思维里,混沌里藏着寓言。光线、音律诸因子散落着情思,诗文和绘画都保留了此一特点。鲁迅意识到了这些,其审美的律动就借助了其间的因素。或可以说,他唤起了这些因素,成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在受到了现代科学的沐浴后,审美的路向有了变化。一是有确切性的思维,那里逻辑性强,是没有模棱两可的一面的。二是神识的思维,凭着直觉进入对象世界,幽微的存在纷至沓来,心灵广袤而辽远。这二者交织在一起,便有了奇异的伟力。两者不同的思维,在鲁迅那里是统一的。也因此,他唤起了冬眠的古老诗意,把旧的艺术形式激活了。

19世纪以后的美术,与哲学、文学共舞,出现了许多大人物。此后画家与作家间互往的故事多多,不胜枚举。作家谙熟美术者很多,劳伦斯、夏目漱石等都是。劳伦斯论画,能入肯綮;夏目漱石本身就有丹青之技,是诗画俱佳的人物。看鲁迅日记,他与陈师曾、司徒乔、陶元庆的交往,在画坛留下的足迹,都值得一思,和法国知识界那些大人物相比,毫不逊色。那里的故事,让我们这些后人总能够神往而羡佩。

像林风眠、刘海粟、吴冠中这样的画家,是很看重鲁迅的。他们在鲁迅那里,得到了美术那里没有的美感。文字中的美感,恰有画家欲求而不得的内蕴,意象通向更为辽远的世界。古代画家从诗文里获得的灵感何其之多,白话作家给丹青妙手的启示则十分有限,唯鲁迅有微末的幽思,让画家如进圣洁之所,可悟之境多多矣。他把文字与绘画的优长演绎成文字,故有传神的笔意与灵思。那是画家与诗人都想求得的神思。鲁迅尽揽于怀中,可谓大境界也。

鲁迅参与美术的活动,很少写到文字里,译介的美术品无数,却没写几篇美术研究的文章,而只言片语中却有高论飘然而至,都是不可多得的箴言。其实那些言词都非天语,乃厚积薄发之心音。对美术的真心喜爱,又无功利之心,便有敬意涌动。他的生命,浸泡在此间,周身都是美丽的光环。也唯其如此,在丑恶的事物面前,毫不畏缩,以圣洁对龌龊,便有凛然之气在。其美也柔柔,其思也迈迈。神乎其姿,妙乎其意矣。

大凡了解鲁迅著作的人,都能从其作品中感受到阳刚的力量。说他是中国真正的男子汉,不是夸大的比喻。他的作品有一种力之美,在昏睡的夜里忽然注入强烈的光泽,击退了丝丝寒意。他厌恶奴态的语言,有一种冲破阴暗的浩气。在散文随笔里,那些批判性的言论,都撼动着俗世的围墙,一道道伪道学的防线就被击退了。

这个特点在他留日时期的文字里就可见到了。那一时期所接触的近代哲学与艺术,给他冲击大的是摩罗诗人的恢宏、劲健之气,一洗杂尘,阅之如履晴空,四面是灿烂的光泽,就有了一种对强力意志的渴望。那是通过对尼采、克尔凯廓尔的阅读而得来的神思。《摩罗诗力说》在审美的向路上有一种冲荡之气,给人以不小的震撼力。摩罗诗人有如此的伟力,乃心胸开阔、心性放达之故。中国古代曾有类似的狂士与斗士,后来渐渐消失了。鲁迅原先以为只有西方有此刚健之士,后来整理远古的遗产,才知道那些古已有之,只是与洋人的背景不同罢了。他后来写小说和散文,保持了对力量感的坚守。比如《故事新编》《野草》,不乏气势恢弘之所,常有奇语出之。像《野草·复仇》写出惨烈的力,在灰暗中升腾着不屈的骨气:

然而他们俩对立着,在广漠的旷野上,裸着全身,捏着利刃,然而也不拥抱,也不杀戮,而且也不见有拥抱或杀戮之意。

他们俩这样地至于永久,圆活的身体,已将干枯,然而毫不见有拥抱或杀戮之意。

……

于是只剩下广漠的旷野,而他们俩在其间裸着全身,捏着利刃,干枯地立着;以死人似的眼光,赏鉴这路人们的干枯,无血的大戮,而永远沉浸于生命的飞扬的极致的大欢喜中。

他对汉唐气魄的把握,亦有别人不及之处。比如谈及汉代画像,认为其苍润淋漓,是大有风骨的。他喜欢汉代造像,所搜集的《东官苍龙星座》《象人斗虎》《象人戏兽》《白虎铺兽衔球》,都很大气,遒劲、奔放的旋律让人心动。

汉代文化,还没有泛道德的影子,思想还有空隙,民间并未都被污染。他后来钟情于汉画像的搜集,是有很大的期待的,我们说那是一种复兴的梦,也未尝不可。他所欣赏的司马迁、枚乘都有伟岸的一面,天马行空的飘逸,向着神思之处聚拢,灿灿然如午日之光,普照苍穹。这些都暗自内化在他的世界里,文字铜钟般回旋在山野之间,历史与今天的对话空间是异常广阔的。

他不止一次谈到汉唐气魄的问题,并说日本的浮世绘模仿了汉代造像,那里也有对祖先文明追忆的快慰。他所搜集的汉魏碑帖,大多是苍劲的,气韵绝无柔弱之态。他曾亲自摹写过罗振玉编辑的《秦汉瓦当》,感兴趣的恰是那天然晓畅的流线、神灵飞动的舞姿。这些后来都暗射到他的趣味里,行文无意间天风散落,爽然如秋意之缭绕。文字有大荒原里的旷远,亦多暮色里的恢宏,和那些拘泥在小情调里的酸腐文人比,真的是巍巍乎壮哉了。

在他沉默的时候,我们也能够听到他忧郁的声音。不能不承认,对底层人的悲悯之情,以及自我的焦虑,给他的文字带来了一种沉静、痛楚的韵味。你能够在许多地方读出他孤独的心境流露以及淡淡的悲伤。这是天性里的声音呢,还是后天修炼使然?我们常常被其叙述感染了。在《故乡》《狂人日记》《孤独者》那里,绝望和反抗的东西俱在,读者会因之而心神俱动。《孤独者》写魏连殳死后“我”的感受:

敲钉的声音一响,哭声也同时迸出来。这哭声使我不能听完,只好退到院子里;顺脚一走,不觉出了大门了。潮湿的路极其分明,仰看太空,浓云已经散去,挂着一轮圆月,散出冷静的光辉。

我快步走着,仿佛要从一种沉重的东西中冲出,但是不能够。耳朵中有什么挣扎着,久之,久之,终于挣扎出来了,隐约像是长嗥,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

《孤独者》以忧郁始,也由忧郁终。一点明火的烛照都没有了。同样忧郁的是《伤逝》,几乎没有暖色,一切都是灰暗的。那种忧郁里有对生命的叹惋,及其微末的期冀,能够在此感受到强烈的痛感,还有挥之不去的烦恼,都非关乎己身的独语,有的是抚摸同类的忧戚。这时候在其叙述里能够谛听到耶稣般的柔情。天太寒冷了,在那悸动里传来的叹息,仿佛一缕光线穿透了我们的心。

许多自语般的文字里,都有他难以排遣的焦虑。用他自己的话说,内心太黑暗了。古人忧伤的词语也传染了他,杜甫、陆游的文字都在此间能够看到一二。在他所译的加尔洵、安德烈夫、阿尔志跋绥夫的文章,都有挥之不去的哀愁。后来他在自己的写作里,也不自觉地染有这类感伤的调子,在他眼里,这也是内心不能去掉的存在。

但他不都是沉浸在忧郁里,内心是厌恶这种忧郁的。当意识到这种忧郁有病态因素的时候,便以自嘲的语气消解之。他常常从忧郁中走出,以对抗的姿态面对旧我。这时候就出离幽怨了,有了动感的辐射。这让人想起普希金的诗句,在惆怅的旋律里,奔腾的爱意和飞渡苦楚的激情,就把那些暗影驱走了。

他在介绍尼采、托洛茨基的文章时,感动于那种在绝望后的决然。不满于自己的狭窄化的时候,精神的角斗就出现了,不断和自己内心的暗影抗争,摆脱鬼气和萎靡之气,就有了异样的回旋的张力。许多研究者都看到了此点,一些专著对此都有深入地思考。的确,忧郁背后的那个存在对他十分重要,那是与其他感伤作家不同的存在。《过客》借着主人翁的口说道:

那不行!我只得走。回到那里去,就没一处没有名目,没一处没有地主,没一处没有驱逐和牢笼,没一处没有皮面的笑容,没一处没有眶外的眼泪。我憎恶他们,我不回转去!

一方面是纠结不已的惆怅,另一方面又是从其间出走的冲动。沉浸在死灭的寂寞不久就被搏击的快慰代替了。那是一种新生的可能么?抑或别的什么?一切都那么真实,又那么带有召唤的力量。忧郁产生于无奈和孤苦的环境,人都难以摆脱它的袭来。作者对此毫不保留,就那么真情地裸露着自己苦楚的心。可是一面又时时从这种绝望的地方位移,走向远离它的地方。

晚年介绍珂勒惠支版画的时候,那些含着泪的画面,不能不说也都是一种呼应。他解释这些作品时,内心对画家是认可的。但珂勒惠支对他最重要的是忧郁背后的冲动,于毁灭间不失的灵动之气。因为唯有大爱者,方可以见不幸而垂泪,临深渊而凛然。想起他内心黑白分明的个性,人们怎么能不感动呢?

曾经说过古文很多坏话的鲁迅,其实很有古风。他身上旧文人的气韵,催生了诸多奇文。要不是与西洋文明相遇,鲁迅可能是另一个样子。他身上的古雅的意味,从未消失,在与尼采、契诃夫相逢后,精神变得浑厚了,但那种古朴的因子,却顽强地保留下来。他那么喜爱晦涩的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而自己面对中国问题时,却退回到吴敬梓、蒲松龄的道路了。在小说中,他借鉴了古小说的理念,以白描的手法隐含深意,大有快意。那些对风情的描摹,犹如古画一样静穆有趣。他所译的作品,艰涩、幽玄者颇多,而自己动手写作时,则没有西化的痕迹,完全中国化了。

有时他的笔端含有汉代的高远之气和六朝的苍冷,有时则见明清以来江南水乡的诗境。《阿Q正传》《孔乙己》都是白描,但旧街市与店铺间的人情世故,传神地表现出来。那是宁静的画面,中国古老的乡镇凝固在一种死灭中,而当我们的作者沉浸其间的时候,偶能见到古奥里的一缕新风。那些爽意的吹拂,荡去了雾气,显示了道路的深。一个谣俗里的诗意就这样蠕活了。

《朝花夕拾》里多次出现乡村赛会的美,绍兴古剧里悠扬的情思。乡风里飘动着淳朴的青草的气息,那里无疑有着一种眷恋。《故事新编》里流动的是高远的精神遗响,庄子、老子、孔子时代的悖谬之歌,款款而来。中国古代的情思在其笔端是有的,从静穆里发现奔流的喧嚷也是有的。因为沉静,故可以抵挡流行色的诱惑,也因为古朴,文章与诗境就有了悠远的余韵。

鲁迅的古风还体现在小品里,开现代书话另一条路。他不太愿意像周作人那样沉浸在旧书的描摹上,害怕的是染上象牙塔气,可是有时候也偶尔涉足于此,不过不是赏玩其趣,而是和古代的幽魂纠缠,乃另一心境的闪现。借谈古人,实则写今世恩怨,还是与现实对话的。

如果放弃对现实的对话,只在象牙塔里看人看世,他一定会写出比周作人更古雅的作品。他偶尔涉足古书和艺术品题跋,已有不凡之笔。比如《书的还魂和改造》《随便翻翻》的天然丽质,《买〈小学大全〉记》的老到,等等。文字是白话的,背后却有古典的韵致,给汉语言发展带来了诸多启发。他文章的散淡古朴之美,对后来的小品文作家颇多影响。黄裳、唐弢、文载道、舒芜都受此风所诱,即便是白话八股文四溢的时候,也没有去其古意,坚守旧文人的品格。在文体上,鲁迅的丰富性是周作人、林语堂诸人均不及的。

如果说这种古风是一种美的话,它与明清的文人是不一样的,和民国的学人也是有别的。同样是运用古文,鲁迅已经把它过滤过了,在外文的语境里洗刷过,也受到了民间话语的沐浴吧。于是那些文字获得了一种新意,如此明亮,如此丰饶,又如此不饰雕饰。古朴是一种境界,新文学的作家解此意者,真的寥寥无几。

鲁迅是一个带着奇妙的美意进入汉语世界的人。他远采汉唐之韵,近得民间之梦,旁及域外之魂,以写实而通幽玄,因战斗而获柔情,于喧嚷中有静谧,在无望中得自由。因为有了鲁迅,中国的审美地图被改写了。此后,我们才拥有了能与世界真正对话的真人,有了可以炫耀的新文艺的传统。我私自以为,一卷鲁迅著作在手,乃天地间最大之快活。与之为伴,方能随其吟之舞之,入诗意之境。在无趣、无智奚落着大众智商的时代,有了这样的诗意,我们的世界还不至于荒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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