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屈原作品转韵与情感表达之关系
2016-03-02宋雪伟
宋雪伟
(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辽宁大连116081)
试析屈原作品转韵与情感表达之关系
宋雪伟
(辽宁师范大学文学院,辽宁大连116081)
楚辞作为一种抒情性极强的诗体,自战国末期形成以来,对中国文学乃至文化产生了极其重要的影响。楚辞独具特色的魅力,千百年来吸引着许多学者对其加以探讨和研读。在古代,人们很早就对楚辞的用韵有了关注。经过对屈原作品转韵情况的分析和情感表达的研读,不难发现,作为抒情性极强的诗作,屈原作品的转韵与其情感表达之间具有内在的协调性。这种协调性客观上增强了楚辞一类作品的表达效果,增添了楚辞抑扬顿挫的声音美。
楚辞;屈原作品;转韵;情感表达
一、“韵”之美——和谐之美
押尾韵作为中国古代诗歌中最为普遍的押韵形式,千百年来广受诗人和读者的青睐。押尾韵的习惯,早在上古时期就已经初现端倪。到了《诗经》和楚辞的时代,这种押韵方式已经日臻完善。“韵”字,古字为“匀”,本义就是将一个物体均匀分成几段。由于被均匀分成的物体给人以匀称之感,因此无论词义引申得如何深远,“韵”中始终包含着匀称和谐的意味。当人们听到一句诗歌时,由于含义并没有穷尽,势必会对第二句有着不同程度的期待。如果第二句的句尾和第一句的句尾的读音相近,则会在时间上给读者一种和谐均匀的感觉,于是“押韵”这种现象应运而生①。
“每一件文学作品首先是一个声音的系列,从这个声音的系列再生出意义”[1]169。在欧美兴起的符号学和现象学理论中,声音层面通常被认为是一部文学作品的第一个层面。作为中国古代最重要的一种文体——诗,自然也不例外。可以说,因为有了节奏、押韵等声音层面的特征,使得声音层面在诗歌的审美过程中尤为重要,它始终配合着诗歌的情感流变,与诗歌的语义层面共同构成了诗歌情绪发展变化的抒情轨道,使读者可以沿着这条轨道体味诗歌内涵和抒情变化。在这个过程中,“韵”作为诗作中出现频率最高的声音层面的因素,无疑在此期间起到举足轻重的地位。可以说:韵“构成了作品审美效果不可分割的一个部分”,“韵文就是语言声音系统的一种组织”[1]169。
诗歌作品的用韵与其所要表达的情感具有潜在的配合关系,这种关系隐含在各种用韵习惯当中,并且在换韵这种方式中表现的最为明显。这种关系多是作者因情感表达需要,无意间选取适合情感表达的韵部的结果。例如,我们根据韵脚字韵腹开口度的大小,可以分析出其情感表达程度的大小;根据韵脚字韵腹发音时高音特征明显还是低音特征明显,可以分析出其情感表达性质的不同等等[1]174[2]。韵脚字韵腹的这种发音特征与诗歌所要表达的情感之间的这种配合关系,是诗歌声音与内容层面相互协调的最具代表性的印证。在抒情性极强的许多诗作中,这种关系体现得尤为明显。《大风歌》以开口度极大的韵作为韵脚字,与其所表达的酣畅淋漓的情绪相配合。《夜雨寄北》则选择了一个开口度相对较小的韵作为韵脚字,与其所表达的那种娓娓道来,细声细语的情绪相配合。这种关系在汉语系统的诗歌中一直或多或少地存在,其中楚辞最具有代表性。
二、屈原作品的用韵与转韵
楚辞是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的一颗璀璨的明珠,其中以屈原的作品最具代表性特征。其象征夸张的表现手法,光怪陆离的想象,浪漫主义的情怀,兼济天下的爱国品质,一直为中国文人士大夫所标榜。作为抒情性极强的韵文,屈原作品的用韵一直是研究楚辞必不可少的课题之一。由于距离屈原作品创作的时代已经十分遥远,古今读音变化悬殊,再加上屈原作品是以楚地方言写成的,时间的久远和空间的差异加大了其读音研究的难度。即便如此,前人对屈原作品读音的研究依旧有十分可观的成果。如清代蒋骥的《山带阁注楚辞》一书,就将《楚辞说韵》附于书后[3]。清代江有诰有《楚辞韵读》一书,专门涉及楚辞的用韵问题。近代以来,王力先生的《楚辞韵读》,姜亮夫先生的《楚辞韵书》《楚词楚言考》,朱季海先生的《楚辞诂解》都对楚辞的方言和用韵问题进行过深入研究[4]。根据之前学界对屈原作品用韵的研究以及韵脚字的构拟,我们可大致对屈原作品的用韵与情感的关系问题做一个相对简洁的分析②。
《离骚》属于屈原作品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其中两句一换韵的情况比较普遍。但特例也不少见。比如“汩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之不吾与。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二句韵脚为“鱼”部字,“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二句为“鱼”“铎”二部通押。“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导夫先路。”二句韵脚为“铎”部字。若算“鱼”“铎”通押,此六句当为一韵,若此二部不通押,则当前三句与后三句各为一韵。由此,若考虑通押,后文中,“忽反顾以游目兮”以后四句当为一韵(阳、蒸通押),“朝发轫于苍梧兮”以后四句当为一韵(鱼、铎通押),“吾令凤鸟飞腾兮”以后八句当为一韵(鱼、铎通押),“理弱而媒拙兮”以后四句当为一韵(鱼、铎通押),“思九州之博大兮”以下四句当为一韵(鱼、铎通押)。若不考虑通押,“溘吾游此春宫兮”以后四句都为“之”部,当为一韵。“忽奔走以先后兮”以后四句都是“鱼”部字,当为一韵。此外,“汝何博謇而好修兮”以下两句无韵,“惟兹佩之可贵兮”以下两句无韵[5]。抛开上述情况,《离骚》全篇基本属于两句一转韵,加之篇幅较长,因此造成转韵次很多。同时,《离骚》所传达的情感流变也极其剧烈。频繁跳动的情感,加之频繁更换的韵,使得诗作中不断变化的内容和不断变化的读音有了一种潜在的协调性。
屈原的其他作品,比如《九歌》中的《东皇太一》《礼魂》两首,全篇没有换韵。其余的《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东君》《河伯》《山鬼》《国殇》九篇,用韵情况十分复杂,绝大多数情况是两句以上才换韵,其中三句一换韵的情况比较多见。类似这种用韵情况的还有《九章》中的《惜往日》和《悲回风》《远游》《渔父》《卜居》等作品。《九章》中的《惜诵》《涉江》《哀郢》《抽思》《怀沙》《思美人》《橘颂》《天问》的用韵情况,与《离骚》较为接近,绝大多数情况属于两句一换韵。楚辞中大多数作品属于长篇诗作,换韵情况十分频繁,加大了楚辞用韵的复杂性。
三、屈原作品中的转韵现象与情感表达的配合关系
诗歌换韵与情感表达之间具有潜在的配合关系,屈原作品也不例外,其背后所传达的情感的流变与跳动是极其强烈的。屈原作品中,用韵与情感的潜在配合关系十分明显。韵脚字的配合使得楚辞的发音与所表达的内容相得益彰,将本已十分动听的语音系统与作者内心的情感联系起来,构成了极富人格特色的声音美。例如《离骚》中第一节③的用韵就与诗歌本身的情感配合得十分默契。从“帝高阳之苗裔兮”到“来吾导夫先路”说了三个方面的内容。从“帝高阳之苗裔兮”到“纫秋兰以为佩”为第一个内容,叙述自己的出生、名字的由来以及外修内美的品格。从“汩余若将不及兮”到“恐美人之迟暮”为第二个内容,表现了对时光流逝,岁月无常的忧虑。从“不抚壮而弃秽兮”到“来吾道夫先路”为最后一个内容,道出了屈原自己希望趁壮年有所作为的决心。本节内容共有十二句。前半部分两句一换韵,后半部分三句一转韵,共转韵五次。其中第一韵为东冬和韵,韵腹拟音为[o]/[u],第二韵为耕真合韵,韵腹拟音为[e],第三韵为之部韵,韵腹拟音为[ə],第四韵为鱼部韵,韵腹拟音为[a],第五韵为铎部韵,韵腹也为[a]。整个第一节的韵,经历了一个由[o]/[u]到[e]到[ə]再到[a]的过程。其中,[a]的开口度最大,[ə]次之,[e]又次之,[o]/[u]最小。由此可知,该节韵腹的韵脚字的开口度经历了一个有小到大的过程。
如果细核《离骚》中的这段文字,不难发现,作者的情感也是经历了一个由相对平和到壮怀激烈的过程。前两句,追溯自己的个人身世,抒情刚刚开始,表达并未达到十分强烈的程度,因此在用韵上与之相配合,选取了开口度相对较小的[o]/[u]为韵腹的东冬合韵。紧接着,作者的情感随着抒情的深入而展开,进而叙述了自己名字的来历,情感表达的程度进一步加强,因此选取了开口度较[o]/[u]相对大一些的以[e]为韵腹的真耕合韵。之后,作者开始描述自己的外修内美,情感表达的程度又一次增强,选取了之部韵作为韵脚。之部韵的韵腹为[ə],较之[e]舌位更加靠后,开口度增大,又与情感的表达程度形成了潜在的配合关系。从“汩余若将不及兮”一直到本节的最后,抒情力度达到了一个小高潮。抒情的程度在因时不我待而打算“乘骐骥而驰骋”的表述中达到了极点,因此这六句使用了以[a]为韵腹,开口度最大的鱼部韵和铎部韵。在《离骚》第一节中,其用韵的开口度大小,与其情感表达的程度配合得十分默契。当情感表达程度强烈时,使用的韵脚字韵腹开口度相对较大,当情感表达程度相对减弱时,使用的韵脚字韵腹的开口度相对较小。
在《离骚》的其余段落中,这种潜在的配合关系依旧隐约存在。从“昔三后之纯粹兮”到“伤灵修之数化”,所用之韵的韵腹变化为[ə]-[a]-[e]-[a],开口度由中到大到小再到大,与之相配合,其情感的表达程度也是先平缓,后强烈,又渐渐舒缓,最后又达到强烈。从“余既滋兰以九畹兮”到“愿依彭咸之遗则”,所用之韵的韵腹变化为[ə]-[a]-[ə]-[a]-[ə],开口度由中到大又到中又到大,最后又到中。与之相配合,其情感表达程度也是在平缓与强烈之间相互变换。
在屈原的其他作品中,除了《东皇太一》这样一韵到底的诗作,大凡出现换韵情况的,其韵脚字的发音都与所要表达的情感程度具有潜在的配合关系。《离骚》《九章》等篇目,情感波动比较大,抒情的强度也随着情感的波动,时而高亢,时而平缓。因此在这类作品中,多为两句一换韵。换韵的频繁,配合了诗歌表现的情感流动的多变。相反,《九歌》中的大部分作品则不是这样。《湘君》《湘夫人》《山鬼》等作品由于本身描绘的就是爱情故事,基调比较柔缓,加之又是根据楚地民歌改编的,创作风格难免受民歌本身的影响,情绪变化不及《离骚》《九章》等频繁,因此转韵情况也没有《离骚》《九章》频繁。
《九歌》中,《湘君》一篇的转韵情况就十分缓和。从“君不行兮夷犹”到“使江水兮安流”为第一韵,属于幽部,韵腹为[u]。接下两句“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为第二韵,属于之部,韵腹为[ə]。从“驾飞龙兮北征”到“横大江兮扬灵”为第三韵,属于耕部,韵腹为[e]。从“扬灵兮未极”到“隐思君息悱恻”为第四韵,属于职部,韵腹为[ə]。从“桂棹兮兰枻”到“恩不甚兮轻绝”为第五韵,属于月部,韵腹为[a]。从“石濑兮浅浅”到“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间”为第六韵,属于真元合韵,韵腹为[e]/[a]。从“鼂骋骛兮江皋”到“聊逍遥兮容与”为最后一韵,属于鱼部,韵腹为[a]。该诗作一共七次转韵。其流变经历了由[u]到[ə]/[e],最后到[a]的历程。虽不及《离骚》那样两句一转韵的状况变化幅度大,但依旧暗自配合了情感由相对缓和到强烈的情绪历程。细核《湘君》全诗,湘水女神对湘君的炽热真挚感情的表达,也经历了由相对缓和到相对激烈的态度。由期待到幻想,再由幻想到失望,最后由失望到哀怨,这一历程中情感流动的逐渐增强,在韵脚字韵腹开口度逐渐增大的配合下,表达得十分得当。
通过《离骚》和《湘君》两类转韵诗作的具体分析与比较,可以初步探知,屈原作品中的转韵现象对其所要传达的情感的配合作用,在他的作品中有很鲜明的体现。有的转韵不是很频繁,其表达的情绪也是相对和缓,有的转韵十分频繁,其表达的情绪也是高亢跳跃。对于后者,在《离骚》《九章》这一类在秦伐楚战争之后创作而成的忧国情感尤为强烈的作品中有着更为明显的表现[6]。
四、屈原作品中转韵现象对后世诗作的影响
屈原作品对整个中国古代文学具有深远的影响,这种影响最先发生在据战国末期不远的秦汉时代。西汉刘向《楚辞》一书的编订以及汉代辞赋的兴盛就是最有力的证明。在创作的时候,以屈原为代表的楚辞作者,一直于有意无意之中选取适合某种情感表达程度的韵,使得楚辞的声音与所表达的情感形成了很好的配合关系,客观上增添了楚辞的声音美。这种多数于无意间追求声音之美的形式,在汉诗中也得到了很好的印证。“常在文意突变的地方换韵”[7],是汉魏六朝古诗在用韵上的一大特征。汉诗用韵与所表达的内容配合得十分紧密,有时候甚至可以根据换韵来划分汉诗的段落。
近体诗形成之后,用韵对情感表达的配合关系虽然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限制,但是始终作为一种潜在的手法,在诗歌的创作中起到了不同程度的作用。比如李商隐的《夜雨寄北》,其表达情感时用的是一种娓娓道来的方式,因此所选之韵开口度并不是很大。而他的《隋宫》,表达情感时用的是一种酣畅淋漓的方式,因此选择了开口度相对较大的韵。此外,唐代之后歌行体诗歌的转韵以及宋代之后词的转韵也与情感有着密切的关系④。
五、结语
通过以上分析,可认定屈原作品的转韵与其情感表达之间具有潜在的协调性。这种协调性客观上增强了楚辞的表达效果,增添了楚辞抑扬顿挫的声音美。并且这种关系在楚辞之后的各个阶段的诗作中都有不同程度的体现。
注释:
①关于押韵的来源,可参考朱光潜先生《诗论》一书。
②本文主要以王力先生《楚辞韵读》为依据,同时参考其他学者对楚辞用韵的研究成果。
③关于《离骚》的分段问题,学界莫衷一是。本文以赵敏利与刘国民先生选注的《先秦诗选》中的段落划分为依据。
④参见折斐翡《杜甫古体诗用韵与情感的关系》一文。
[1]韦勒克.文学理论[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
[2]马赫.感觉的分析[M].洪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204.
[3]蒋骥.山带阁注楚辞[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245-288.
[4]姜亮夫.楚辞今绎讲录[M].北京:北京出版社,1980:59.
[5]王力.楚辞韵读[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1-12.
[6]冀凡.《离骚》与《九章》是否为同一个时期的作品——《离骚》研究系列之四[J].湖北理工学院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6 (3):47-49.
[7]余冠英.汉魏六朝诗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34.
(责任编辑:董应龙)
The Study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Changed Rhyme and Emotional Expression in QuYuan's Poetry
SONG Xue-wei
(School of Literature,Liaoning Normal University,Dalian,Liaoning116081,China)
Chu poetry is featured by lyricism.Since its formation at the end of the Warring State Period,it has exerted a profound influence on Chinese literature and culture.Attracted by the unique charm of Chu poetry, numerous scholars have made great efforts to study it.Ever since the ancient times,the rhyme of Chu poetry had gained wide attention.From the changed rhyme use and emotional expression of QuYuan's poetry,it can be found that QuYuan's poetry featured by the lyricism has achieved the balance between the changed rhyme and the emotional expression.The balance has also enhanced the expressive effect of Chu poetry objectively and added to its verbal beauty.
Chu poetry;QuYuan's poetry;the changed rhyme;emotional expression
I207.223
A
1673-1883(2016)04-0084-04
10.16104/j.issn.1673-1883.2016.04.020
2016-07-21
宋雪伟(1989─),男,山东威海人,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