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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人叫王品德

2016-03-01王朝廷

四川文学 2016年1期
关键词:王家品德书记

王朝廷

那年三月,我由河边乡副乡长调到青山镇作副书记。

报到那天,天蓝得舒心,太阳照得温暖,风吹得柔情。

我想吼一嗓子,但,忍住了。

工作主要是围绕经济中心,带一帮村社干部,催粮催款,结扎放环。第一次履行副书记的本职工作,是到王家沟村。六月中旬,县委发了个红头子文件,下旬要派工作组到各乡镇逐项检查组织建设,每个乡镇抽查一个村,量化考核,“七一”表彰。

一早,我踩着橘黄色的阳光,暖暖的,一截平路一截上坡一截下坡,往王家沟赶。到时,村支书王品德同文书坐在办公室外石板坝坝里,正等我。村支部村委会办公室合二为一,房子,是文书家的,村上每年付租金三百,青瓦,白墙,红柱,石板坝,文书的房,小三合院,气派,收拾得洁净,四周绿树掩映,蓬蓬勃勃的,随处有昂了头的公鸡和悠闲的母鸡。自然,通知是提前发了的,但,王品德能坐在鸡蛋黄般鲜嫩的晨光里等我,纯粹是因为我第一次到王家沟。王品德待上边的人,总先恭后倨,初次留一手,一旦小看了你,或攥了你啥把柄,他在你面前就抖大爷。我下去之前,镇党委苟书记向我介绍说,完全一副土霸王样,苟书记说得很气愤,啥人也不放眼里,牛皮得很。

握手,递烟,倒茶,说些初次见面的客套话,这都是要做的。客套了,就问,王书记,看些啥?随便看看。我们抽着烟,走进开着门的支部办公室。正墙贴了毛主席像,很慈祥,钉了党旗,入党誓词。左墙,“五好支部标准”,“三会一课制度”,“村社干部一览表”,还有一长木条,上露小钉,钉挂十几个笔记本,牛皮纸的,还有三个文件夹。右墙,世界地图,中国政区图,还有一手绘王家沟村行政图,白纸黑字发展目标。屋子中央,四张办公桌拼成一长条形,长条木凳几张,桌上有些书,新的,《求是》一类党刊;旧的,养蜂养猪养牛养羊养兔小麦水稻玉米果树蘑菇之类,恐怕好些是临时借的,应付检查。

我绕屋一圈,说,还是院坝坐,舒服些。王品德问,王书记,你不翻翻(本本之类)?检查的通知上列有若干项,一村一页,一项一格,逐项量化,总分一百。看了,九十五分咋样?保你得个先进。他懵了,闹不清我开玩笑,还是当真。我坐着,边抽烟,边喝茶,缓缓地说,你王品德过的桥比我走的路长,你弄不好,谁弄得好?王品德一张胡子拉碴的老脸,裂圆了,笑起,几分得意几分天真,满脸的萝卜丝,随手一抓,可炒一盘。咋样?效果出来了。牛皮的人爱听好话,顺着毛,一摸,服了。但,我有意不叫他王支书,直呼他王品德,(五十好几的人呢),是让他明白,他岁数大我职务大,别把我当软泥。一根大棒一颗糖,行了。

欢快的晨光撞在我们身上,一跳一跳,暖融融的。我们坐着,抽烟,喝茶,天南海北吹。文书说,王书记,我看你实在。我最烦花架子,走过场,做给人看。你咋也这样说?市场经济了嘛,按我说,评价一个支部先不先进,看啥,看它是不是把群众带富了,邓小平还说白猫黑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呢。就是就是。你王家沟上季下季哪回差了政府一分税费?青山镇只有一个,全县怕也难再找两个,你不先进谁先进?唉呀王书记,你咋这么理解我们哟,镇上那些,是人不是人,看我不顺眼,想捻我错,老子偏不卵哪个(听听,霸气出来了!)。你不一样,实在,公道。说激动了,王品德老眼亮晶晶的,有些湿,喊文书,到小卖部去买包烟,买包好烟。我装作烟与我无关,头转左右而视他。

烟来了,是硬壳阿诗玛,小卖部最高档次了,两包,一包硬塞进我袋里,一包撕开,三人眼下抽。就吹,吹得更远更宽。吹到姓王上,就问你哪王家,你哪发源。往上追叙,巧了,原来,几百年前还真是一家人。说是周灵王太子姬晋,直谏贬为庶人,人称王子晋,其子便以王为姓,后徙居琅邪,徙居太原,成了太原氏,后来,一代一代地南迁,过了秦岭,过了大巴山,落了马桑垭,又分支,柴、炭、烟、灰,老大老三老幺繁衍下来了,老二王炭扛一杆猎枪,走了,再没回。王书记你真是马桑垭王家?那能有假?妈耶,我这王家沟就是扛了猎枪的王炭后人。还真是一家人!几百年前,清朝光绪年间吧,还一锅吃饭呢。就排字派,一排,我竟高出两辈。大爷,我得叫您老人家大爷。大爷,不是我奉承您老人家,您硬是不同,啧啧,不像有些人,球本事没得,臭架子大。他在说苟书记李镇长。品德,不能这样说。我开始叫他品德,大爷,我算是当稳了。

王品德高兴了,立起身,从裤袋里掏出子母机的子机来,对着黑不溜秋的机子,喊,喂,喂,信号不好,就在文书的石板坝坝里转,喂 ,喂 ,终于和安在屋头的母机对上话,我是你男人!信号恐怕还是不好,他大声喊道,赶快煮饭,两个,哦,两个,把那只花鸡公按住,杀了,有客有客。说完,一脸的豪迈—这让我想起某个电影里面的人物,敌人的炮弹在他身后不停地炸,轰!轰!他手握个报话筒,喊 ,喂,喂,朝我开炮!电话喊了,就请我到家去,叫文书作陪。我说,饭怕还要会儿,走走吧。就走走。王家沟,左一匹山,右一匹山,当中一条溪沟,三四米宽吧,也弯也直,溪上两弯石桥,单孔一座,三孔一座,两块平地,从左右山脚缓缓地往小溪伸,几百户人家,在山之间溪两岸,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筑房,房并不分明,被浓浓的树掩着,被茂盛苍翠的竹掩着,偶尔露段白墙,露角青瓦。

王品德裤篼里子机响了,叽叽叽叽,就接。就去家吃饭。饭桌上,先让老婆和另立门户的两个儿子,把我这长辈认了,接着筛酒,夹肉,啃鸡腿,醉醺醺,乐融融。

这以后,凡到王家沟公干,必到他家坐坐。他家来了啥有脸面的客人,或得了瓶好酒,或得了人送的啥好吃的,野兔,狗腿,鲤鱼,就打电话到镇上:“喂,大爷,来一下。”就去一下。一家人嘛,客气了就显生疏。处多了,久了,我就刨清了王品德的根底。

老沈,王品德就这样叫,有回老沈被拉到青山镇斗,那时叫公社,打得那个惨啦,差颗米就背了气。王品德是这一派的毛头小青年,“红联战”吧,斗是可以斗一下的,打人,他就看不惯了,一看老沈慈目善眉,心就不忍,晚上,王品德同自己亲生弟弟摸进公社伙房,把关那里的老沈偷出来,背回家,藏了。一藏二十多天,伤好了,才悄悄送走。“文革”一结束,老沈先作县长,后作书记,成立红山地区,又作副专员。老沈没少给王家沟好处,报恩呵。老沈连着三年给王家沟拨了水利款,拨哪不是拨?只要不往包里揣。王家沟就修了几条渠,三口小塘,砌了些溪沿。左右两山的水,从渠流进塘,从塘流进田,多了,就流进溪。量你多大雨,山不崩土,水不淹田,溪不垮岸,旱涝保收。那年,全县调回的果苗,由王家沟挑够,李呀桃呀杏呀梨呀橘呀,哪家哪户,都有一二百根,二十多年了,树开花时,满村飘香;树挂果了,随便到哪家往哪一站,手一伸,就攥着了果子。

你咋不让老沈给弄个啥事干干?莫球意思,他说,我没啥文化,找个跑腿的差,啥人都支派我,烦。他求老沈把幺女子解决到了粮食部门,他呢,弄了个县政协常委(当时就他一个农民常委),其实,他作常委,怕不全是老沈弄的,工作拿得出手,那时的王家沟是县委的点。那些年,全县农民都在为双提农税喊肚子痛,告状,抗交,赖帐,啥都有,王家沟哪年哪季也不欠政府一分。多大回事呢?随便四五根果树变的钱就交清了,好些农民这样对我说过。王家沟人沾了老沈的光,沾了王品德的光,服王品德,都快六十了,要退,群众不干,支书不是他赖着要当,群众不让他放,再有老沈这棵树,王品德就牛皮,不大把上边的人放眼里,不巴结镇上的头头脑脑。

秧栽了,县上要对青山镇班子作届内调整。刚吹风,王品德就问我,大爷,要不要找老沈?要不得,这事你还真莫插手。我对自己还是很有信心—调整我到青山镇做副书记时,县委组织部领导向我透露,要有思想准备挑重担,我从管文卫的副乡长,变成管大农业的副乡长,再到青山镇副书记,哪一个岗位的工作,上面都满意。我是全县党政系统唯一的科班本科生,其余的,尽些速成,函授,自考,三沟通,短训,全他妈骗人的。再说,我是副书记,紧排在镇长后,工作也卖力,应该没事。

班子调整的方案下来了,苟书记调县纪委,李镇长作书记,镇长呢,外面调进来,姓陈,二十八,整小我三岁,高中文化(怕还是Y的),县政协主席的妻侄儿。王品德扯开嗓子,在大街上骂,妈那个X,瞎眼了,我大爷这样好的干部还上不了。

镇上发了通知,要各单位头头和村支书村长一个不缺开会,送旧(苟书记),迎新(陈镇长),通知上说,召开重要会议。

我们开会,第一个议程从来都是点名,保证政令畅通。一点名,缺了一个,王品德。李书记心里很不对劲,当着与会的县组织部领导,不好发作。陈镇长就记住了王品德的名字。这事弄得我很不好做人,李书记知道王品德认了我做大爷,又在街上骂人,又是缺会,说不定心里认定我在使怪。会后,我问村长,咋不给他请个病假?村长说,他说了,不准替他请假。好长时间,我不敢到王家沟去。

半个月后,通知各村支书回镇上开会。我主持,李书记主讲,安排红山新村建设,这是全地区各级党组织的工作重点。王品德又缺了。红山新村建设是书记工程,第二天一早,李书记就叫上我,屁颠屁颠往王家沟赶。我们找到王品德时,他正在给秧子撒追肥。他身前身后的秧苗,绿得脆生生的,他左手端个面盆,盛了化肥,右手一捏一抛,雪白的化肥粒,就展成好看的扇形。王支书,李书记问,镇上两次重要会议,你都不到,也没个招呼,干啥了?噢,到地区找老沈去了。王品德抬出老沈来,李书记脸色就难看,心里有火,说,那样巧?专挑我们开会的日子去?王品德蹲下,边戽水洗手边说,漫不经心的样子,说巧还真巧,就这两日利出行,我翻书看了,李书记你也择了黄道吉日开会?李书记知他根底,再说了,刚当书记就凶暴暴的,也怕落个小人得志的名。停了停,说,现在,从地区到村,党的工作中心就是抓红山新村,镇上呢,王书记具体抓。说了就对我说,王书记,你留下,给他传达昨天的会议精神,我到别村看看。王品德也留他,话却软软的,李书记你不吃了午饭再走哇?话不硬,李书记就走了。

王品德回家,倒茶,递烟,催老婆煮饭。我问,你真找沈专员了?大爷,我真是找他去了。老沈年龄到点了,快退了,他想赶在老沈退前跑个项目,修通村到镇的路。大爷,他说,我们王家沟要说富呢,真算富,哪家没个小存折?我算是对得起群众了,但,有一宗,到镇上的路没修通。一年,单是果子,一背一背地背,人的肩膀就脱几层皮。修路,点把点钱不行,光那段万剐悬崖,怕就有二里多,不得了。他向老沈讲想修路。老沈说,算你运气。今后三年,全地区的重点,一是新村建设,二是交通,三是通讯。也许能争取个项目,就最后帮一次忙吧,老沈说最后帮一次忙是说自己年龄到点了,船到码头车到站,老沈说,做做工作吧。老沈写了条,让王品德面交绿水县县长。老沈的面子,县长还是不敢不给。昨天,是找县长去了。县长说,过几天,让交通局来测路,王品德很累样,说,我呢,快六十的人了。这路,我要修个家家通,通了,就不再当这鸡巴支书了。我说,这样大的好事,你咋不给镇上通通气呢。他说,不想张扬,一张扬,又是书记镇长的功了。我又劝,你是县上树的一杆旗,咋就说不当呢,我还靠你给我扎起呢。他就发牢骚,妈个X,是人不是人,动不动都骑到老子头上来。没那么严重,我开玩笑,说,不定哪年哪月,太阳真从西边出来了,你大爷我坐了桩,你就是皇亲国戚了。

饭饱,茶足。我就向他交待了镇上会议精神,县上规定每个乡镇抓一个高标准的红山新村示范点。新村,简单说,叫搞好一个院子,建好一个园子,打好一个池子。院子,就是要给住房戴帽子(石灰坐屋脊屋檐),扎裙子(白粉墙,玻璃窗),穿靴子(硬化地面),房前房后砍杂木,植果树;园子,搞田园改制,水旱四比六,粮经四比六;池子,每家每户房前开挖一个微水池,石条砌墙,上码拦杆。都他妈些面面光的事,当官的想往上爬了,搞浮夸,捞政绩,那要多少钱?我说,也不光是形象工程,地区刚成立,可能也想做几篇文章,打出个品牌,红山这样的老边穷地区,没个声势,咋向上争取政策倾斜?王家沟基础好些,需要的投入少,效果好,就定了王家沟。他说,大爷,不是不支持您工作,我腾不出手来,路不修通,老沈一退,过了这个村就再没那个店。我想了想,也是。好吧,你先修路,我回镇上再商量商量。

回镇上,我把情况一讲,李书记就拍桌子,吼,他王品德还算个党员不算?还是不是共产党的支部书记?下级服从上级,个人服从组织,党委集体的决定,他凭啥顶?我心里说,你也只能门后的弯刀背后砍,你要敢当面数落王品德,我敢把王字倒过来写。陈镇长附合,说,确实有点不像话。气,发够了,李书记与县上相关部门沟通了,说我们需要调换红山新村的示范点,就通知开办公会。大家一议,就把示范村改松树坡村,但调高了补助标准,还是我去抓。

此后,我成天夹个包包,在松树坡村,跑这,跑那。松树坡村像过节一样,闹热,紧张,坐房脊粉墙壁,铺院坝,栽果树,凿水池,种旱经……

十多天后,王品德专程找到我,说,某天某天,他要搞开工典礼,请我去赏个光,县政府和交通局要来人。我说,想办法把李书记陈镇长请去,逼他们当场表态,倾斜点政策。他面露不屑,要说啥。我说,莫逞能,你那路光主干道,就十二里,还二里多万剐悬崖,还通社通户,算算,好大的工程量,让镇上帮补帮补,替老百姓省点。

开工典礼,隆重得很。鞭炮只管放,噼噼啪啪,噼噼啪啪,有的是,几大背。高音喇叭把个歌,整得在两山间荡过来荡过去,全红色经典,哥哥妹妹的一首不要,饱满,抖擞,精神,昂扬。请来的两套锣鼓,一个劲地敲,一个劲地吹,呜哩瓦拉呜哩瓦拉,很有气氛,整得人不振奋都不行。村上杀了两头猪,全村每家每户来一人,坐席,肉管够,酒管醉。会场和席场就摆王品德院坝里,来的人不少,开会坐席的,看闹热的,黑的人头,毫无规则地蠕动。那场合,李书记还真开了口子,镇里补助十二万。

临走,我把王品德拉到背静处,说,千万记住,安全第一。

后来,人们就传,挖第一锄土前,王品德到山垭口石雕观音那儿,挂红打鞭炮,作揖磕头,拜了,求平安。我听了,暗笑,这个王品德,还老党员呢。

我很专心地抓我的红山新村建设,在松树坡村,我把腿跑短,再跑长。

有一天天擦黑,我刚从松树坡村回镇上,正洗脸,李书记来找我,老王,给你商量个事。李书记一脸严肃,我赶忙给他搬凳子,倒上茶。有群众举报王品德做假账,贪污,村上多报了50亩退耕还林,骗国家的补助,你是副书记,负责纪检(那时,个别乡镇纪委书记是副书记兼任),这个事先不在班子捅,你去处理一下。这个事让我为难,搞不好,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我说,松树坡村忙得这个样子,我咋走得开,让林业站先了解一下吧。李书记说,王品德是个老同志了,虽说一贯牛皮,但是,说句掏心的话,工作还是拿得出手,你抽些时间先了解一下情况,知道的面越小越好,能够内部处理也算保护同志。李书记一贯不待见王品德,没想到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我倒须要高看他才对。

我不找王品德,我找支书,再找其他村社干部个别了解。

今年四月,阴历是三月,支书王成才说,一社李全海家出事了,他在一个水池用水泵抽水,栽秧,哪晓得水泵漏电,把李全海电死了。一家人塌了天,李全海是一户异姓,两代单传,没有啥近亲,上头两个老人病病哀哀的,大儿子在县城读高一,好读得哟,还有个女儿读小学,李全海的婆娘哭得死去活来,李全海是给自己抽水栽秧电死的,找谁?你说咋整?放着一屋老小改嫁?走得了吗?不改嫁,一个女人把一个家挑得起?惨啦!王支书把村上的干部连同八个社长招来开会,想不出办法,现在是一家一户生产,集体没有一分钱,上面又没啥政策,只有每年年底两三百块钱的困难补助,王支书说,不能让这家异姓绝户,干部们你四百我三百,王支书掏了六百,凑了四千多,王支书带村上干部给那女人送钱时,劝她莫改嫁,有合适的,招个上门汉子。王支书说,古时候有个穆桂英,还有个花木兰,你咋就不行了?不能把李家整散了摊,以后村上慢慢想办法,总归是共产党管事,不能叫人家破人亡。

一个月前,上面来了政策,退耕还林,每亩每年补助230元。王支书想起李全海家的事,召开村委扩大会议,就是把社长也整来开会。王支书这个人好做主,不大喜欢搞民主。他说,妈那个X,天灾人祸哪个也免不了,村里有了哪家摊上天灾人祸咋整?现在上面搞天保工程,要退耕还林,搞补助。我有个想法,每个社多报他几亩,补助款由社长代领,如数交村,全村统一使用,眼下,大部分救助李全海家,留少部分解决其他困难家庭,对李家,救助到他大娃儿大学毕业。当时就有人说,这事传出去了要受处分,罪名大,骗国家补助,私设小金库。王品德说,没事,好事算大家做的,有事,我一个人顶着,我反正老了,也没个上进的了。大家就咧起个嘴笑,举手表决,一二三四五……十二十三,全票通过。通过了,王品德就说,是大家一起通过的哈,这是村里的机密,任何人不准泄密,我们赌个咒,哪个把这事漏出去了,就不是他爹的种。牛嘴能绑住,人嘴绑得住吗?这事到底还是让李书记知道了,当然,还会有别人知道。

我把情况如实向李书记汇报了。我说,李书记,王品德这事办得是离谱,但是,动机还是好的,理无可恕,情有可原。我说这话的时候是晚上,在李书记的宿舍,日光灯把宿舍照得雪亮,把宿舍外面照得黢黑,李书记的脸比窗外更黑,黑得抓得下来。李书记不吭声,我莫趣地走了。

我回到宿舍,看电视,没趣。练了几个字,正要上床睡觉,李书记来敲我门。老王,李书记说,你是负责纪检的,你看咋处理?我知道李书记已经有了处理意见,他的脸色阴转晴,他是要我把他的意思说出来,要把他的意思变成书记副书记讨论的结果。我就顺着他的思路说,末了,我说,李书记,这件事纸是包不住火的,建议还是开个党委扩大会议,由党委集体形成一个处理意见,做好记录。

党委扩大会议第二天一上班就召开,李书记主持,不是党委委员的张副镇长,还有财政所长都列席了。党委会议决定,这种行为严重违反党的纪律,必须刹住这股歪风邪气,王家沟村支部村委和王品德个人必须写出深刻的检讨,虚报退耕还林的面积不便更改,以免给其他乡镇造成恶劣的影响(以免造成上级对青山镇工作的否定这点不能明说),套取的国家资金必须如数上缴镇财政。但是,王家沟村的退耕还林工作已经走到了全县的前面,他们的绿化率是全县最高的,村支部村委工作有前瞻性,镇政府应该对王家沟村予以现金奖励(套取的资金上缴财政所,再由财政所如数奖给王家沟村)。党委的意见赏罚分明,无可挑剔。

王家沟虚报退耕还林面积套取国家资金的事处理完,我对李书记的好感多了起来,一头扎进松树坡村的新村建设。

梨子熟时,有天上午,太阳光明磊落地照着,我们正在开办公会。一阵机动车响,农用小货车就开进了镇政府,听见王品德大喊,抬进去抬进去。两筐梨就抬进了小会议室。梨很鲜,汁要往外渗样。开会的党委委员就笑,李书记也裂开嘴,嘢,王品德来送礼了,看看,太阳挂哪边了。众人又笑。王品德的笑就从蓬勃的胡子里滚出来,嘿嘿嘿的,很响,很脆。感谢领导们关心王家沟修村道,路通了,年年送。他是来催李书记开口那十二万了,王品德脑壳能转这个弯,真他妈给我姓王的露脸了。

有人问,王支书,你车上还装啥?也是梨,送县里的。大家一听送县里的,就不开会,就涌出来看。一看,脸就冷了。李书记指着问,这筐送谁?侯县长。这筐送谁?苟县长……送县长的,尺子量过样,匀称,个大得不得了,两拳合抱大,怕是在全村一个一个挑来的。副县长的,小一点。财政局长的,再小一点。县府办主任的,再小一点。交通局长的,再小一点。一比,最小的,当然是送镇政府的。李书记说,你王品德,封建等级观念还牢呢。说着,手伸进送侯县长的筐子,捡出一个,嚓!狠狠地咬了口,那汁,像决了堤的水,乱流。咬了,扔回原筐,说,妈那X,老子也来当回县长看看。说了,转身,往会议室走,样子不像开玩笑。

事情当然糟了。后来研究经费,陈镇长说,今年经费缺口大,教师工资差半年,红山新村投入还差多半,王家沟的补助明年再说。李书记说,吃饭是大事,红山新村是重点。

事后,我问他,他说,梨是半路装的,(到王家沟有一段到梁家塝村的村道),图省力,就把车开进了镇政府。你呀,又不花你力气,找人抬嘛。他说,我是粗人,大意失荆州。今年怕是不会给你拨补助了。这样吧,你上交下半年农税提留时,先截下那十二万。行吗?咋不行,就说没收齐。

腊月二十五,照例,李书记,陈镇长和我,逐村慰问一下村干部,给他们发点小钱,算奖金,收买人心吧。王家沟村道的坯子出来了。往王家沟走,不再上坡下坎踩小路。水沟理了,涵洞通了,路沿石砌了,路面没碾压,间杂着紫红色的生土和黄褐色的泡石碴,泡松松的,踩上去,一弹一弹,舒服。但,问题还真有,那二里多悬崖路,是从整石山的半山间炸出的,好些地方,被撕裂的崖石,毛骨悚然罩在路顶,大声说话,都会惊得滚下来样。见到王品德,我特别嘱他,大过年的,你那路还真不敢走人,干脆,把路两端,堵了。

正月初七,我们开始上班。听说,王家沟的路,初四就上马了,没能去看,我忙呀,到县上开三个会,回镇,又准备镇村社三级干部培训会。

一晃,到了农历二月,有天傍晚,王品德到我宿舍,坐了坐,屁股扎针样,慌。他说,工程扫尾了,要我去看看。我说,怕不行。县上很快要来验收新村了,又添了不少活,赶不赶得出来,还说不定。新村原说副书记抓,最近,全地区要评比,地级机关必须到各县挂包新村点,县级领导必须联系乡镇新村示范点,地委、县委就又把板子打在书记的屁股上,验收的通知上说,红山新村建设作为乡镇党委书记全年工作四大板块之一进行量化考核。李书记看了文件,找我,说,老王,我们的标准还不行,添上改水改灶。我问,咋改?他说,每个农户打一口机压井,每个农户重新砌节能灶,砌一个蹲位的厕所,全贴磁砖。李书记想了想,咬了咬牙,说,可能的话,由银行贷款,政府再奖一些,扶持一两个专业大户。妈耶,那要投入多少哇!我说,上面没要求。他说,老王,我们也要创新,出经验。我说,来不及。他说,动员农户,自己请工匠,家家户户同时弄,镇上统一开支。

我两只手两条腿绑在一起使用还弄不过来,实在没有时间去看正在扫尾的王家沟村道。我问王品德,啥时开通车典礼?农历三月,他说,那时候,满村的梨树开花了,好看,通车典礼一结束,又忙春耕,季节刚好赶上。他说,光这通车典礼,够把我腿跑断,这辈子,还没这样累过。路通了,还真不干这鸡巴村支书,我该好好歇歇了。我逗他,想想,那路一通,子子辈辈的后人,在上面一走,就会念起是你领头修的路,还不等于给你修了纪念碑吗?他就裂嘴笑。

梨树花真的开了,成团成片,白压压的。王品德来找我。大爷,通车的日子我定了,十一天后,我翻了,黄道吉日。又说,你给我弄个稿吧,请的人多,地区的有,县上的有,王家沟在外的,镇上头头脑脑的,全请了。你给我弄响亮些,难念的字莫写,文绉绉的话莫写,我最后露回脸,这辈子,心,就落了。他说了很多很多,说通车典礼一开,真辞职,不干了,要好好歇歇。我只当他是累了,不管他,问了些仪式准备情况,又叮嘱,通车典礼,人多车多,振动大,事先一定把沿途细查查,安全隐患,清理干净。

稿子,我抽晚上给他写了,一读,并不满意,改了,再改,再读,还真像回事,通俗,响亮,粗犷,也豪迈,让他好好露回脸吧。但他还没来拿,我就到县上参加组工会。

会议中,腰间的手机震动了,一看,是镇上,不管他。又震动,不管他。还震动。县里开会的规矩,镇上是知道的,不准接打手机。怕是啥急事,我佯作尿涨痛苦状,上厕所,躲着,接了。王书记,镇上让你尽快回来。啥事?王品德死了。王品德死了?!组工会都是些老套套,不听也罢,我赶紧请假,火燎火烧地往回赶。坐在车上,我拨通镇上的电话,问,现在在哪?在镇医院。

我直接赶到镇医院。远远的,空气里就膨胀着殴殴的哭声。医院的坝子里,围了好多人,一棵大杨树下,炸开的鞭炮纸屑,堆了厚厚的一层,火药的味,呛鼻。李书记陈镇长都在,我拨开围着的人,进去。王品德躺在病床上,白布盖着,女人抓着床,直哭得扯噎。两个儿子,一副熊样,吭吭地哭,衣衫不整,样子像是天塌了。我揭开白布,一个血肉模糊的王品德,让人看了,肠子直抓直扯,一只手断了,一只脚断了,消瘦的脸,灰白中浸着暗黑,眼睛已被人抹了,合了,两颊深陷进去,嘴皮已包不住黄黑的牙,人比活着小了好些,倒是原本潦草的胡子头发,像疯长的草,森森地立着。脸上,身上,四肢,有好些凝固了的血迹,一道道,一点点,发黑。我拉上白布,盖了,手,按住胸,想吐,忍着。

李书记把我拉出人群,说,老王,你把现场安排下,回镇上我们议议。我是副书记,管组织人事,王品德叫我大爷,于公于私,该我料理。手脚无措的村长向我简单介绍了事故情况。我说,你先找几个人,把王品德女人拉走,五十好几的人了,伤心过头,出啥事咋办,派几个嘴巴功夫好的女人,劝劝。找几个劳力,把公路再清理清理,租个车吧,让王品德坐车走走,运尸体时,多放些鞭炮,一路放回去,弄闹热些。并交待,村上连更晓夜把灵堂扎起。王品德的儿子媳妇还在哭。我说,别光哭,买个盆子,买根毛巾,把你老子身上的血洗净。

办公会上,大家不免要先唏嘘一番。陈镇长通报了事故经过。今天一早,王品德带人到公路上,最后一次排险清障。凡悬掉起的岩石,都放了雷管炸药,二里的悬崖路,放了八处,放好了,他就在山脚指挥人隐蔽,隐蔽了,就朝山梁上喊:检—查—风,把他的话从山脚懒洋洋地捎上来,炮手就听成:点—啦—,就点了,几声巨响,乱石暴雨样,飞,就他一人没躲好,出事了。当时还没断气,抬上街,刚放在医院床上,气断了。这个王品德,鸡巴大点事,咋就硬要自己去,派个村干部,不就得了?派个村干部,兴许是另一种结局。

李书记讲话,定了调子。王品德同志是因公殉职的,这个同志,个性是强了点,但,务实,整工作,没水分,吃苦多,为群众办实事。这样的好同志,今后怕是难找了。其实,李书记一直想把王品德换下去,找不出合适的人。李书记说,我们应该借王品德同志的事故,把坏事变好事,进一步调动村社干部的工作积极性,我们要大树特树王品德,让基层干部感到党组织和人民政府的温暖。调子一定,会议很快就达成了一致意见。当天张贴治丧委员会名单。李书记作主任,我作副主任,单位负责人,各村支书,王家沟村社干部 ,王品德至亲好友,全进去。他妻子,政府每月发给四十元抚恤金。整个丧事,政府承办。会议决定由党委办张主任迅速整理王品德的先进事迹,上报县委县府,争取荣誉,镇里先宣传。王品德,想不到吧,死了,死了,不想原谅他的人,原谅了他,想不到的待遇和荣耀,得了,露脸了。

王家沟满山满沟是梨花,繁得很,成砣成抓,雪白雪白,天都映得凉飕飕的。丧事很隆重,挽联,花圈,连同房屋四周梨树上的花,活活地把人淹了,黑的人头在头上地下一片白中,蠕动,哀乐,从白的花黑的人缝里,往外挤,往外飘。

棺木一落坑,王品德的大儿子就拉着我,要我留下来。

晚上。少量没走的客人,都安顿了,王品德的女人请我进里屋。进了,把门闩好,她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已等在屋里,媳妇女婿都挡在外面,可见,确实把我当了自家大爷,怕是请我断啥公案。他们请我坐,他们表情和声音里的悲伤,浸漫着整个屋子。大爷,她说,按理,今晚不该办这事,老王刚走。王品德的女人说不下去,又哭。我忙劝,救生不救死,去都去了,想开些,自家身体要紧。她总止不住哭,她的两个儿子就替她说,爹这辈子,总锁着一个小木箱,啥人也不让看,您老人家是长辈,我们想请您来开这箱。我相信,他们和我想到一处了,现金,存折。作了近二十年村支书,有点积蓄怕是难免,王家沟又是全县富裕的村。王品德的女儿打开大衣柜,小心地捧出个小木箱,放我面前,两个儿子递给我一把老虎钳。看来,他们作好了开箱的准备,涉及遗产,有老婆,两个儿,一个女,只好请我主持公道。

小木箱,电工工具箱大小,深褐色,早年漆过,太久了,漆,斑斑驳驳,当初也许是朱红。他们盯着我开箱,都屏声敛气。

木箱开了!

木箱里,放了双千层底布鞋,王品德的。

他们像打昏了头的鸡样,我也是,懵了。

鞋,做工极精细,白底,青布帮。底,是用整块整块的白布叠起来的,有些泛黄泛黑了,当初一定白漂得很。麻绳,纳得细细密密,纳成的格子花,很工整,好看。鞋帮是青(黑)色斜纹布,上了松紧带,每一针都细,都匀。

王品德锁了另一个女人的故事,锁了自己的一段岁月。这个王品德,在大爷面前,啥话都说,咋就没说过这事?我还从没听说过他有啥风流故事—而这,很多村干部是有的。

一屋的尴尬,装不下。嗯,我先咳了,算是抖抖长辈的威风。我说,王品德对得起你们每一个人,他是个称职的丈夫,也是个称职的父亲。鞋,拿到他坟上去,烧了,你们权当啥也没看见,这事,烂在你们肚里。

第二天,打早,我就往镇上走。我的脚在新修的村道上迈着,路面被碾压了的小石子,踩上去,平展展的,没多少感觉,走着,身边总像有王品德的影子,挥不去。悬崖上的一截路走完了,我在路口山垭坐下来,王品德在这里拜过菩萨。回望公路,白带子一样,起起伏伏,软软的飘样。远处,一片一片白的梨花,正掩着王家沟。我把烟掏出来,抽,一支又一支,边想,我真不该说这是给王品德修的纪念碑。品德呵,你也不该说,路通了你再不干了,要好好歇歇。难道我们的对话,真成了你生命终点的谶语?那么,菩萨呢,你不是给她打过鞭炮挂过红作过揖吗?……还有那个纳鞋的女人,你把那份感情,锁在箱子里,呵护了几十年,她能到你坟上,烧炷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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