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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块田是我的

2016-03-01陈水章

四川文学 2016年1期
关键词:菜园队长

陈水章

赵万田家住在下塆。下塆与上塆同属一个队,地形以沟坝为主,自西向东,长约数里,沟坝两边,山丘起伏。像符号∑的正反两面,彼此相对。有人形象地将之称为恋爱中的男女,他们相视而立,似要拥抱,却因中间那条沟坝而分开了。赵万田家门前有一条机耕道,一端通向上塆的泉水坳,另一端与公路相连。

太阳落坡的时候,刚做完七十岁生日的赵万田,一瘸一拐地到幺店子买盐巴。幺店子靠着公路。他的生日过得很冷清。儿子在城里忙,走不开,托人给他捎了笔喜钱回来。孙子小杰在乡上的九义校住读,周六才回家住一宿。实际陪伴他过生的只有那头老牛。赵万田在院子里摆张矮桌,桌上放了碗炖猪蹄。他用粗碗给自己倒了半碗酒,也给老牛倒了半碗酒。酒是从幺店子打的,土酒,可能掺了水的缘故,度数不高。老牛竟然伸舌头舔了一下,乐得赵万田哈哈大笑,挟了块猪蹄奖励它。老牛只剩下半颗牙,带骨头的东西嚼不动,索性连肉带骨一起吞下肚子。赵万田叹口气说,我打听了,人的牙没了可以装假的,你的牙没了暂时莫法。等哪天能给畜牲装假牙了,我带你去装假牙,那样子的话,你就可以跟我一样吃香喝辣,可与我有福同享了。农村人过大生都要讲究一番,尤其是这个七十岁,古来稀嘛。实际上赵万田才六十九。但男性老人有做近不做满的规矩。这规矩缘于早期的生活贫困,怕活不到整数的那一年,所以五十九、六十九、七十九……这些关键年份,都要过大生。过了大生,就可以豪迈地向世人宣称,我六十了,我七十了,我八十了……宣称的时候,满脸都是幸福得意之情。更重要的是活到一个整数,还意味着这家人的上辈积了很多阴德,让下辈人受惠。当然啰,做大生这天,再穷的人家都要请三顿饭,中午那顿为正餐,晚上那顿称为副餐,第二天早晨还要吃一顿,名为散餐。正餐的伙食是标准的九大碗。副餐与正餐相差无几,目的是为了尊重中午因有事没来的客人。最后这顿饭,基本上就是头天吃剩的,外加几个小炒而已。吃过散餐,客人们就散了,主人家当然会还礼,在对方提来的篮子里回半个刀头,一条毛帕,或是一包白糖。早前,大家比心劲、绷面子,你请五桌,我就请十桌。你请十桌,我就请二十桌。总之,气势上要压倒对方。现在,大多数人出去打工了,家里剩下的大都是妇女、老人和娃,绷面子已无必要。但再无必要,三五桌客还是要请的。在外打工的儿女们,举家回来,没工夫做饭,就请乡厨。讲好桌数和价钱,啥心都不操。吃完饭,一手交钱,人家就帮你把庭院打扫干净。碗碟刀瓢、桌椅板凳也不用愁,是乡厨用车搬来的。之后,大门一锁,一切归于平静,像啥事都没有发生。现在的九大碗也变了味。由于生活条件好了,早年那种窘境没了,九大碗已翻倍,而且以肉食为主,鸡鸭鱼虾,甚至还有海味,想吃点蔬菜反倒难了。赵万田的生,做得有点冷清。但他不气恼。他理解儿子一家在外打工的艰难,再说,他也不是讲排场的人。孙子在学校。有头老牛陪着他喝酒就够了。这老牛跟了他二十多年,通人性得很。赵万田病了或是情绪不好,老牛就乖乖地躺在旁边,拿两个鸡蛋般大的眼睛瞪着他,关切之情溢于言表。赵万田高兴时,会情不自禁地吹起口哨,老牛便甩着尾巴助兴。有时,这牛为逗赵万田乐,还在院子外面的土埂上,扬蹄撒欢,从这头跑过去,又从那头跑回来,快活得像个孩子。赵万田遇着堵心的事,又找不到合适的人倾述而深陷苦恼时,老牛就绕着他转圈,用嘴,有时也用角抵他。这时,赵万田仿佛明白了啥,就滔滔不绝地对着牛讲开了。讲了一会,问题还是那些问题,烦恼还是那些烦恼,心情却莫名其妙地好了许多。这牛简直成了精,赵万田视它为散气宝。总之,牛在,一切都好。有牛陪着过生,愁啥。

有栓也在幺店子打醋。他牵了五只狗,相互间用草绳连着,不让它们乱蹿。这些狗,国籍、品种不明,反正是洋货、杂交货,不是当地的土狗。大的两尺来长,小的只比老鼠大一点。有一只狗,鼻子与嘴连在一起。另一只,脸上的毛很长,遮住了整个眼睛、鼻子和嘴。赵万田笑有栓,你在检阅你的军队哇。有栓笑答,差不多吧,各国的都有,联合国军,壮观吧。有栓是个单身汉,五十来岁,家里的房子全队最差,几十年前啥样,现在还啥样。但他没有一点落魄相,一天到黑,有事没事,总是笑呵呵的。这些狗是他捡来的流浪狗。这几年,城里的宠物狗泛滥成灾,流落到乡村,又在乡村无节制地扩军,很快就把土生土长的看家狗给取代了。赵万田看着有栓的联合国军,你喂这么多杂种狗做啥?有栓答,我废人一个,不喂狗,整啥?赵万田被问住了,讪讪笑道,捡就捡品种好点的嘛,这些狗丑。

有栓说,赵叔,晚上生产队要开大会,喊有人的家庭来个代表。

赵万田依稀记得,上次生产队开大会,还是二十年前的事。自从土地承包到户以后,生产队很少开大会,开,社员也不来。社员参加开会很实在,要求给报酬。不给报酬,你队长喊哑嗓子也白搭。于是,凡涉及众人利益的事,队长只好一家一家跑,一家一家征求意见。其间,队长换了一茬又一茬。按理说,换队长这么大的事,须开大会民主选举。开始还来举手,后来就慢慢不关心这个民主了。他们认为哪个当都无所谓,种好自家地,才是正经事。于是大队请示乡上,把开大会改为了派社员代表参加,一户来一个。全队七十二户人家,来够七十二个代表就行。后来,一户来一个的办法也行不通,又改为上塆和下塆各选十五名代表参加。早先,来的代表年龄都在四十岁左右,后来出去的多,留在家的少,代表的年龄又慢慢改为五十岁、六十岁,甚至更大。没过多久,选代表中的代表这一法子也不灵了。半数的农户成了空户,房子杵在那里,家里却连只耗子都没得,冷清得让人害怕。参会的法定人数不够,代表中的代表会也不开了,谁当队长,由上级指定。赵三就是村上指定的队长。

有栓说,赵三指示,这次会议很重要,关系到全队将来的前途,家里有人的,都必须派个代表。有栓见赵万田似信非信,又补充,队长说了,凡来参加会的,每人发一包洗衣粉。赵万田嘿嘿冷笑,买洗衣粉的钱哪个出?队长掏?

赵万田拎着口袋往家走。尽管他没把有栓的话当真,但心里还是在琢磨。开会得找个地方吧。保管室早卖给了私人,原先三亩多大的晒坝,只剩下簸箕大那么一块。赵万田家的院子倒是宽,但他才不愿意招人来开会呢。这不是小气,是他觉得他的房子破旧,丢不起那个脸。全队就他和单身汉有栓的房子,还是多年前的老样。他家的正房是瓦房,只有磨出来的灶房和猪圈是草房。土地承包到户,赵万田领着一家人把责任地弄得比哪家的都好。那时,他家的房子全队最洋气,长五间正房,全是瓦房,宽宽的廊阶沿,立着四根整石打成的立柱。做个生拜个年,五六桌客,往廊沿下一摆,落剑下刀都不用躲。晒个小东小西的更方便,没晒干往廊沿上一推,第二天不动脚,再顺势弄出来就行—上塆下塆的人,都因他有那长长的宽宽的廊阶沿,羡慕得吞口水。外队的人听说了,不信,来参观,先看迎门一面,又跑到屋后去看,果然两面都是瓦的,羡慕的同时也使劲掐自己胳膊,恨自己无能。现在,各家各户都比赛着改造房子,你家修一楼一底,我家就修两楼一底。你家在外墙上贴瓷砖,我家把内墙也贴上瓷砖。特别让他气恼的是,火娃、黑狗这些厌恶农事、好吃懒做的家伙,摇身一变,成了全队最阔的人,原来住的窝棚,竟然变成了外国式的小洋楼。而他这个当年打屁都吹得燃火的富户,还在原地踏步。

赵万田放下口袋,准备将玉米地里拱食的笼子猪赶进猪圈。这时,忽听有摩托车声音由远至近而来。骑摩托车的是队长赵三,矮他两辈,叫赵万田爷。赵三四十岁,与他儿子同年,是生产队土地下户以来的第十一任队长。赵万田觉得赵三能力不行,说话讲不透理,做事优柔寡断,难堪重任。但生产队有点文化的,甚至没有文化的,都野物闻着腥似地往外跑,跑得生产队干活的人越来越少。赵三能接下队长这个担子,也是没法的法。如今,赵三并不老实地负责,明里当着队长,领了政府的补贴,却骑着摩托早出晚归,进城打工。也有社员向村上推荐赵万田出来当队长,说他早年干过记分员,是个老犁牛匠,耿直正派。但赵万田坚决推辞。理由是他的腿脚不方便,天一阴就痛。真正的原因,是他心里没底,觉得现在的社员不好管,心散了,一切向钱看,早就不把集体当回事。以前生产队干部一大帮,除队长之外还有副队长、贫协主席、民兵排长、妇女队长、计分员、会计、出纳等一大帮,现在只有一个队长,力量单薄,压不住堂。当然,他最大的心病,还是认为自己没出息。没出息的证据,就是自家那丢人现眼、永远青春不老的老房子。

爷,你忙呐。赵三嘴甜,从不把赵万田的姓带上,以示亲热。

不忙。你来做啥?赵万田心里琢磨队长是来通知晚上开会的事。

爷,给你商量件事儿。

赵三把摩托车熄了火,靠在赵万田院坝前那棵香樟树下。赵万田也不喊坐,尽自在玉米地里赶猪。猪们没尽兴,撒开蹄子,绕着他转圈。赵三立即跳下地帮忙。猪们在两人的合力围赶下,乖乖地钻进了猪圈。赵万田立即抱起挡门石,放入石槽。

爷,侄孙这几年没干好,您老要多帮助我。赵三拍拍手,就势坐上摩托车后座,继续与赵万田套近乎。

有屁你就放,不要转弯抹角的,是不是晚上开会的事?

赵三赶紧把屁股从后座上移下来,站着。

是开会的事。我打算提议你当民意代表。

民意代表?赵万田听着新鲜,不解地问,啥时候钻出这么个官儿来了?

不是官,是民意代表。赵三挠挠头,不晓得该怎样与老辈子解释。这是乡上的规定,每个队要选民意代表,我们队人口多,选两个。

赵万田没弄明白这是个啥官儿,没接话。

啊,是这样的。赵三想了想说,这个官儿不拿国家补助,不像我,每月有三百多块补助。

赵万田嗯了一声,像是明白了。但他还是没有明白,两眼狐疑地看着队长。

啊,啊,是这样的,以后生产队有啥大事,比如修个水沟,修个路,铺个啥桥的,要大家凑钱,民意代表就要代表社员说话。

哦,你收钱啊。赵万田嘿嘿一笑,你脑子灵嘛,请个狗腿子帮你背枪。

爷,您别那样说。这是上头的规定。

屁的规定。这种得罪人的活我不干,另请高明吧。赵万田说完,一甩手,进屋去了。

赵三哭丧着脸,恨自己把话说不明白,就脚跟脚地粘着赵万田屁股,也进了屋。尽管天色向晚,外面亮着,屋里却暗。

你滚!我说了不干,就不干。

赵三狼狈地退出,发动摩托,又不忘提醒,爷,晚上开会在火娃家,来的人都有一包洗衣粉。

生气归生气,晚上的大会,赵万田还是去了。是不是那包洗衣粉的诱惑起了作用,不好说。

火娃家的房子比照从风景区看来的样子建成。欧式,两楼一底,外墙贴了金黄色的瓷砖,太阳一照,闪闪发光,像一座金屋。地下铺了地板,内墙更洋气,贴的是印了各种图案的像绸缎布一样的墙纸。屋里一应摆设,全是名牌。沙发是真皮的,椅子是真皮的,茶几、床、衣柜都是紫檀木的。厕所里面竟然没坑。有人不解,问咋个屙屎呢。方大婶见过世面,顺手抽开盖子,说这是马桶,屙屎要坐在上面。特别显眼的是那台挂在墙上的电视机,很薄,像书那么薄,大得占了墙壁的一小半。火娃家的猪圈也建得奇特,不跟正房相连,而在前面十几米处搭了排平房。说是为了避免臭气飘到屋里。猪圈里没猪,装的是空气。圈舍前堆了一大堆玉米秆和干树枝。鸡们不习惯待在地上,飞到柴堆高处歇着。见来了人,它们有点惊慌。几只年轻的母鸡率先奔逃,飞上旁边的核桃树。倒是两只公鸡英武,它们不动声色地紧盯着下面的人,随时准备与之博斗。火娃不在家,在城里经营着两家火锅店。一月两月开着宝马车回来一次,给母亲带些从超市购来的日常用品。家里只有一个瞎眼老母。那台电视机几乎从来不开,开了也没用,他母亲是青光眼。虽说同住一队,但人家不请,自然不方便上门走动。若不是今晚选在这里开会,大家还不好意思进屋参观呢。先来的代表从这间屋转到那间屋,一个个惊得眼珠子都不转了,张大嘴忘了出气。过了一阵,才想起应该恭维几句主人家,火娃好有钱啊,火娃好有钱啊!

赵万田没进屋。他心情矛盾地站在坝子里,说火娃这么有钱,咋个连坐的地方都没得呢。火娃的瞎子母亲听见了,不好意思,立马进屋端板凳。他家哪有板凳嘛。她呼哧哧地想搬动沙发,可那东西太沉。赵三说,五娘,不搬了,搬出来也不够坐,大家就站着吧。火娃的母亲过意不去,执意要找点便于坐的家什出来,可找遍了屋子,也没有合适的。最后,只好用另外的办法弥补,说,我给大家烧开水吧。

洗衣粉呢?几个才来的妇女问队长。然后,眼睛就四下里搜寻。队长说,急啥,开完会才发。

你不是哄我们吧。妇女们手里拿着手工活,嘻哈打笑地从猪圈阶沿上翻出几个背篼、菜筐和几只箢篼,往地上一扣,坐上去一边笑着打趣队长,一边做着手里的活。男人们也不讲究,顺势倚在柴堆下面,也有坐在阶沿上的。灯光从火娃家的房子里有保留地透射出来,把个庭院照得明暗不匀。队长像舞台上的演员一样站在明亮处,宣布会议开始。

队长下午在赵万田家碰了钉子,怕今晚的会开砸,就把村党支部杨书记搬来压堂。队长清点人数,发现除了空户,应来二十五人,实际只到了十八个。他为难地转过头看着杨支书。杨支书是个三十出头的退伍军人,他看了看旁边有几个玩耍的小孩,就说,把他们也算上,开始吧。

队长清清嗓,说,大家鼓掌,先请杨书记讲话。

没人鼓掌。队长脸红了,立即威胁:不鼓掌的,不发洗衣粉。会场这才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杨书记苦笑一下,说,今晚开会,主题就一个,选民意代表。

坐在背篼上做手工活的妇女们相互低声问,啥子叫民意代表?

赵万田转身欲走,被赵三拦住。赵三赔着笑脸,爷,您听杨书记讲完再走不迟嘛。

啥子叫民意代表?杨书记接着说,就是从村民中选出来的,最有威信、最正派、最公道的人。他们要代表村民向上级表达意见。啊,我举个例子吧,比如,你们队要修水沟,要社员出钱,出多少呢?不能队长一个人说了算,要由民意代表决策。

新鲜!做手工活的妇女停了手上的活,仰头咧嘴听着。赵万田改变退堂的主意,打算听杨书记说完。

以后,村上要搞个涉及全村的事,还要请各社的民意代表参加。民意反对,事情就搞不成。这是我们政府贯彻落实村民自治条例的又一重大措施,是农村民主化建设的又一大进步。你们见过外国选市长选总统没有?

大家摇头,说没有。

没有?杨书记不相信。你们没有看过电视?外国人选总统,老百姓不举手,他们就当不成。

那我们选总统咋没有喊我们举手呢?

杨书记见大家对他的讲话重视了,很高兴,继续开导,不急,民主要一步步来。

一步步来?那一步有好大啊?不会大到我们的骨头都化成泥巴了,还不来吧?

哪会呢?杨书记把声音提高八度,你们的队长就是民主选起来的吧,你们的村主任也是民主选起来的吧,你们不是投了票的吗?

这样子的啊!这啥子鸡巴民主哦,队长是你们定的,我们没有选举。

杨书记有些尴尬。选队长这事比较特殊,开大会你们不来能怪哪个,村上不得已才任命的。再说,选村主任你们是来了的吧。

那是你们预先写好名字,喊我们照着画的圈圈。我们就像个木偶,你们想咋个耍就咋个耍。妇女们嘻嘻哈哈地起哄。但赵万田没有起哄,他认真地听着。

当然,这个民意代表不领报酬,纯粹是免费为村民服务。所以,德不高、望不重的人,不能担当。杨书记最后总结说。

大家的注意力终于转向正题。

选哪个呢?柴堆边的几个老人,有的在打瞌睡,有的虽然听着,却因耳背,傻傻地盯着杨书记的脸,不知道他讲的啥。他们也懒得问,反正坐到散会,拿到洗衣粉就走。倒是那几个四五十岁的妇女活跃。她们中有人建议选王幺爷。众人望了一眼正打着瞌睡口水流起尺多长的王幺爷。也有人提议选火娃,火娃会赚钱,让他回来领着大家发财。杨书记立即纠正,这不是选队长哦,再说,你们队的火娃在城里忙得很,选他不合适。

队长着急地看了一眼杨书记。杨书记明白他的意思。但他不急,等大家东扯南山西说海地议论一通后,才掷地有声地说,这样吧,我在你们队做了调查,征求了部分人的意见。我提出两个候选人,若大家没意见,就鼓掌通过。

有妇女啊了一声,原来又是早就预谋好的嗦,早说嘛,选了好发洗衣粉。

杨书记字斟句酌地宣布,上塆的吴松有,下塆的赵万田,大家意见如何?

队长赶紧转头看着赵万田,生怕他当场反对。

叫吴松有的也是个老头,比赵万田小五岁,宣布他名字的时候,他还蜷在柴堆边与王幺爷比赛着打瞌睡,而且发出猪一般的呼噜声。赵万田则还在琢磨杨书记那句民意代表将要参加生产队大小事决策的意思,一时竟没有注意到杨书记的提名。

会场里响起了有气无力的掌声,算是通过。

高踞核桃树上的鸡们受了掌声的惊吓,一阵咯咯乱叫。

领洗衣粉喽!领洗衣粉喽!妇女们吵吵嚷嚷地叫着。

鸡们再次受到惊吓。它们警惕而又迷茫地注视着灯光中乱纷纷的人影子,想,我们连麦子、玉米粒都不稀罕,你们为何喜欢一包吃不得的东西呢?

赵万田最终接受当民意代表,有原因。全队的田土,在全村号称最肥沃,收成最高。这得益于两个原因。一是山矮沟宽,真正的坡地、瘦地不多。即使是山顶土,土质多为沙壤,年辰好,照样丰收,比起其它队的二抬土,甚至是塆塆地,收成都好。二是水利条件好。早先这里靠天吃饭,自从龙泉山打通后,从都江堰引过来的水,在泉水坳那个地方,一泻直下,直接灌满所有的沟沟氹氹。为了解决沟底下的滚牛氹、骑马石等村的塆堂土灌溉,还在与泉水坳平行的山嘴上开凿了一条盘山渠。这渠能直接灌溉全队半数以上的二抬土。换句话说,队上的二抬土都可以改造为水田,直接种水稻。周围没有哪个地方有这样好的水利条件。想吃稻米(当地人称为干饭),一直是社员们的梦。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从成都坝上走亲戚回来的说,他们那里的人顿顿吃干饭,好多人不信。生产队的人吃干饭,要看老天爷的脸。那时,全队种水稻的田不过几十亩。头年收了谷子,立马就得关水。这水关到来年农历的三四月,气温升高,两犁两耙,水已剩得不多。如遇大旱,栽上秧苗,分不了蘖,拔不了节,干得田裂开大缝,一颗稻子也收不到。很多年辰,粗粮红苕成了主粮,想吃米饭,那是奢望。自从能引水自流灌溉了,水稻面积一下子增加到两百多亩,成了口粮的主粮。社员的欢喜之情难以言表。这里成了名符其实的鱼米之乡,自然引起远地人的兴趣和研究。许多撵龙匠也加入这研究的队伍。一拨拨的撵龙匠来,跑遍了全队每一处山丘,每一个条田埂,得出的结论,不是上面提到的那两个条件,而是这里的山形地脉特殊。他们说,这里是人丁兴旺之乡,财富堆积之地。因为条件太好了,这里的人都不愿外出,所以这里出不了帝王宰相,但能出大富之家。

但撵龙匠的话很快就不攻自破。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这里的人已不满足于干上干饭了,不满足手上有几个打牌的小钱了。他们开始做一个更大的梦。一批批的人开始外出,开始南下。其中第一个出去的就是赵万田的儿子菜园。菜园是个高中生。他出生时,他妈正在菜园里扯青菜。她问赵万田起个啥名。赵万田想了想说,名字越贱越好带,就叫菜园吧。尽管是个独子,但赵万田一点没给菜园独子的待遇,从小就严格管教,稍有闪失便拳棒伺候。生产队的人都觉得赵万田做过头了,独子啊,传宗接代的独苗啊。赵万田不管,他信奉黄荆条子出好人的老训。这菜园也争气,读书一直名列前茅,却没有考上大学,躲在家不出门。赵万田火了,一脚踢开房门,大吼,不读书就活不下去了?老子一辈子只读了半年私塾,不是也活到了今天?土地下户了,各人做到各人吃,有地有田,会把你饿死?菜园被老子狠狠吼了一顿,脑壳清醒了一些,垂着头走出房门,扛起锄头下地了。

土地下户的第三年,赵万田修房。多数人虽然解决了嘴巴上的问题,但住房仍显简陋,多为草房。手头宽裕的人家,为了绷面子,修房时,当院坝的一面,盖瓦,背面盖的依旧是草。赵万田推倒原来的草房,一下子盖起了长五间的瓦房。有人来参观,不信他盖得起两面都是瓦的房子,就转到屋后,见后面竟然也是瓦,便啧啧称奇。更奇的是他家正房的阶沿宽得可以摆方桌,上面是挑出来的横梁,由四根整石打成的立柱顶着。这种结构称为“廊一柱”,是当时农村最适用,最时髦的样式。有人问赵万田,咋个想起修这样的房子,赵万田低着头,把烟斗往胶鞋帮子上一磕,说他看见成都坝上的农民就是这样子修的。你去过成都坝上?问话的人瞪着他,不相信这个一条腿残疾的人竟然去过成都坝子。赵万田为自己有这样一座房子,在全队出尽了风头。

但没过多久,赵万田的苦恼就来了。先是他那长相像个女人的儿子,提出要到广州去打工。打工在解放前称为长工,标准说法叫雇工。赵万田觉得当长工,是不得已的事,没有土地才靠卖体力给地主当长工糊口。如今有地有田,所有的田还能自流灌溉,再帮人打长工那就是耻辱。菜园已把出远门的包裹准备好,见老子不同意,心里窝着火,就与老子吵,吵了半宿,老子寸步不让。天亮后,赵万田却把包裹拎到菜园床前,说,去吧,记着给家里写信。说完,就抹了一把眼泪。儿子没想到老子的态度突然转变,一骨碌从床上爬起,追着老子背影,连声道歉,我走了,就辛苦老爹您了。

菜园在广州一家玩具厂仓库工作。赵万田第一次收到菜园寄回家的两千块钱,心里开窍了。这当长工确实比在家里干农活强,空着一双手出去,没成没本的,四个月就挣了两千块,划得着,划得着。当菜园提出带老婆去广州时,赵万田没有阻拦,说,去吧,去吧,家里三亩多田土,我顶得住。小两口结了婚还没要小孩。菜园心疼老子,说,爹,农忙时就请个帮手。赵万田点点头回答,我才五十岁,顶得住,顶得住。

出去打工的人越来越多。有的土地种不了,就转包。开始还有人接地,后来,白送人种,也没人接了。赵万田拣了火狗丢出来的两块二抬土种。赵万田对那些不喜欢土地的人嗤之以鼻,出去打工再咋个挣钱,十年八年还得回来,回来吃啥,喝西北风啊。但形势的发展大大出乎赵万田意料。不稀奇田土的人家,不仅没喝西北风,还吃得比他好,而且一家家都盖起了新房。这新房才不是土墙瓦盖的呢,是水泥预制板,不怕水打不怕火烧,坚固得很。他那廊一柱的瓦房,三两年就得上房拣一次瓦。有年赶上一场大冰雹,房上的瓦打碎了一半。至今土墙上好几处地方,都被雨水浸垮了。赵万田爱琢磨,遇事好钻牛角尖。人可以不靠土地活命?自古以来就没听说过。但生产队的变化,又让他困惑不已。

就在他当选为民意代表的第三天早晨,他刚好牵着他那头老牛出门,又见队长骑着摩托来了。队长很喜气的样子,爷,您现在是民意代表了,有件事想跟您商量。赵万田把牛绳拴在树上,问啥子事。队长把腿从摩托车座上拿下来,向赵万田递了支中华,赔着笑脸说,这样子的,有个老板想租我们队的土种植花木。占谁的地,谁收租金。我找您想商量下,集体提不提一点管理费。赵万田问,占哪个的地?队长掏打火机为赵万田点燃烟,说,暂时还没定。老板看中哪块地,就占哪块地。他今天上午就来看地。

队长用摩托搭着赵万田到公路上等人。两人蹲地上抽烟,队长一支接一支地给赵万田散烟。赵万田说,不抽了,你这烟没劲,还是抽我自己的叶子烟吧。队长立即把中华牌烟塞回自己的衣兜。

不一会儿,一辆白色的广本车哧地一声刹在他们面前。赵万田吓了一跳,本能地想躲,不料右腿不方便,便仰肢八叉地倒在地上。队长正想骂人,忽见车门打开,一个穿花衬衣的人从车上下来,热情地拉住队长的手说,让你久等,让你久等。看样子,他们显然早就熟了。队长向对方介绍,这是我爷,叫赵万田。花衬衣连忙赔不是,与队长一起将倒在地上的赵万田扶起。

穿花衬衣的老板姓花,大约三十多岁,稀疏的头发往后梳着。脸上红红的,像刚剥了皮的青蛙肉。他腰里夹着皮包,小眼上方似乎没长眉毛,笑起来没有眉毛作伴显得怪怪的。他悄声问队长,你称为爷的这个人,长一脸的腮耳胡,腮耳胡不好剃的哟,他会不会反对这事?队长说,不会,我爷耿直,是个通情达理的人。然后,就由队长领着,走上了泥巴路的机耕道。赵万田以为他们要看旁边那个浅塆。这浅塆紧靠公路,面积大约有三四十亩。按理说,这样的塆应该出庄稼,况且盘山渠正在塆的上面,只可惜那些渠已经荒废。地里种的玉米,棒子已经掰了,秆子不及人高,还立着。倒是玉米秆下面的红苕,长得还算茂盛。赵万田在前面引路。他拐弯迈向一条土埂。队长慌忙喊,爷,走这边。赵万田回头一看,花衬衣已率先从机耕道跳到了田埂上。

赵万田纳闷,看田做啥?

其实,花衬衣早在队长引领下,来看过几次了。他还看了公路下面的那个队。那个队的沟窄,两边的山头也高,不合他的心意。他看中了下塆的田坝,认为这里的田坝利水,膀田多,最宜种植花木。赵万田折回来。他忽然想起啥,问队长,上塆的民意代表咋没来?队长说,暂时不租上塆的土巴。

水稻已经闪籽。再过个把月,就要收成了。微风拂过,田里响起轻微的沙沙声,像稻们在私语。三个人时走时停,指指点点。赵万田似乎忘了今天的任务,见今年的水稻丰收在望,心里喜滋滋的,额上皱纹舒展,脸上的络腮胡有了精神,残疾的右腿也显得有力了,半步不拉地跟在队长身后。

走到一块膀田边,大家不走了。这块膀田大约一亩多,高出正沟田一块,稻叶已开始翻黄。赵万田弯下腰,轻轻捏住一把稻苗,左右摇摇,高兴地宣布,这块田今年少说亩产有一千六百斤。队长和花衬衣也被这片稻田吸引。队长赞扬说,爷,这田是您的吧。赵万田没回答,只是笑。花衬衣夸赞,赵老爷子就是会种田!

阳光照在皮肤上,火辣辣的生疼。树上的知了正在狂噪。花衬衣满身大汗,说看得差不多了,到幺店子坐着谈。

幺店子是全村最热闹的地方。早年这儿是供销社设的棉花收购点,兼卖化肥、肥皂、牙膏等日常用品。后来,供销社垮了,把几间砖墙瓦盖的店子卖给了村里的李鞭子。李鞭子脑壳灵光,除了卖日用百货,还开了个小馆子,卖烧腊土酒,供过路的或村里好那口的人消费。后来,王泥鳅又在李鞭子旁边修了几间草房,摆几张桌,供村人打牌,每桌收两元牌钱,再顺便卖他每日从堰塘或水库里捉来的泥鳅黄鳝,有时还有鲫鱼草鱼—这些玩艺儿大多为开车路过的城里人买。久而久之,王泥鳅出了名,好多城里人打电话找他提前预订,图个新鲜,且价格合理。

赵万田喜欢打长牌,见有栓等人坐在牌桌上,就站在旁边看。花衬衣和队长则蹲在远处,叽叽咕咕地说事。

队长向赵万田招手,爷,您过来一下。

赵万田正看得上劲,不想离开。队长又喊了一声爷。

赵万田不情愿地走过去,却不蹲下。队长与花衬衣只好也站起身。队长说,爷,花老板想把下塆的稻田全部租下,种花木,每亩每年给八百块租金,您老意见如何?

租田?赵万田吃惊地瞪着队长。

是啊,花老板认为下塆的田利水,容易吊干,又靠着公路,方便运输。花衬衣帮腔说,就是,就是,还有县里的领导来参观,也方便。

要得啥子!赵万田不假思索,立马否定。看两个人面面相觑,赵万田说,队上的人现在日子好过了,为啥,就靠了这些田,一年能种两季庄稼的好田。你们把它占了,大家吃啥子?

买啊。花衬衣觉得老头子保守,开导说,八百块钱可买四百斤稻米,还省了肥料人工,多划算啊。

买的米有这些田种出来的好吃?赵万田看着队长,你不晓得,现在城里人每年专程来订购我们的稻米吗?

队长附和,是,是。我们队产的稻米,远近闻着名呢。

花衬衣皱了皱眉,琢磨两人是否在合起来熬价,就说,租金嘛,可以再商量。

既然选我作民意代表,我就代表一回。这田不租,没啥商量的。说完,赵万田扬了扬手,折回去看有栓他们打牌。

队长与花衬衣又蹲下说话。末了,队长捏着一个信封走到赵万田跟前,小声说,爷,花老板说今天耽误了你的工,这是他付给你的酬劳。赵万田伸手阻挡,无功不受禄,花老板的事没办成,不要。

有栓等人夺过信封一看,天啊,三百元!然后就嘲笑赵万田,昨晚才当上民意代表,今天就受贿啊。早知油水这么大,他也要竞选。

赵万田胀红了脸,朝地下呸了一口,愤愤而去。

天气转凉,菜园回来了。他为了赶时间,包了辆破旧的面包车,却不敢让车开到家门口。刚下了雨,路面泥泞,司机老是埋怨。菜园说,没问题,你大胆开吧,这是机耕道,路基硬,滑不到沟里去的。司机小心翼翼地开着。到了火娃家门口,路面变宽,积水也少了许多,菜园忽然喊停。司机以为到了,终于松了口气。菜园拎着大包小包,一步一歪继续朝前走。司机掉转车头,骂,神经病啊,路烂的地方非要我开,路好走了,他要自己走路。

水稻已经收完,谷草东一堆西一堆立在田里。菜园走了好长一段路,都没见着一个干农活的人。菜园怕老子骂他奢侈,宁肯苦自己的脚,不敢叫司机继续往前开。

到了屋门口。赵万田正在翻土里的苕藤。

菜园叫了声爸。赵万田没应。菜园又叫一声,赵万田瞥他一眼,仍是不应。菜园忽然想起啥来,改口叫爹。赵万田这才没好气地应了一声。为叫爹还是叫爸,两爷子发生过激烈的争执。按当地风俗,儿女称呼亲生父亲,须按父亲的排行。若父亲占老大,就叫爹,余下的老辈子,分别叫二爸、三爸,最小的老辈子叫幺爸。若父亲排行老二或老三,才可以不叫爹,叫爸。当然占老大的那个老辈子,也不能叫爹,叫大爸。

有一回,两爷子坐在饭桌上。在外打工广见世面的儿子说,爹,您以后让我叫你爸嘛。我在外头干活,喊爹,人家笑我土,说啥子时代了还这么叫。赵万田正喝着酒,猛地一放酒杯,二话不说,抓起筷子就朝儿子额头上敲。放你娘的屁,祖祖辈辈都这么叫,哪个说土了?你多读了几天书,在外头混了几天,就敢不认老子了?儿子委屈地说,爹,叫您爸,您还是我老子啊。

放屁,赵万田又用筷子敲儿子的头。

有了这回教训,菜园终究不敢擅作主张。但这回,在外面说惯了我爸怎样怎样,一时改不过口,赵万田分明听见了,就是不应。

晚上,两爷子又坐在饭桌上。菜很简单,半碗盐水胡豆,一盘炒苕尖。

爹,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菜园显得很小心谨慎,生怕哪句话不对头,又挨老子的筷子头。

我晓得你回来就没好事。你老娘的忌日你都没回来烧纸。赵万田对儿子不回来给他老娘上坟的事极为不满。

菜园辩解,爹,我跟您打了电话的,那几天工地上正缺人手,我找老板请假,老板不同意。

赵万田对儿子的脾性向来不满,仗着多喝了几瓶墨水,啥事都要与老子争个输赢。若是放在小时候,赵万田的拳头早落在了儿子头上。但儿子现在大了,有面子了,赵万田的火爆脾气也收敛不少,凡事尽量忍着,只要菜园做得不太过分。

爹,现在城里变化很大。您有空了到县城来看看嘛。天天闷在家,会生病的。

赵万田嘿嘿冷笑,你就是劝老子赶场嗦,我年轻时,差不多场场都赶县城。你忘了吧。你娃读高中,每星期回来拿伙食钱。家里没得,老子只有背着从嘴里抠出来的粮食,到城里卖,有时候没卖的,就挑棉花秆,挑谷草、挑玉米秆—这些东西能卖几个小钱啊。城里哪儿有条巷子,哪儿有根电杆,哪儿有个小石桥,老子清楚得很。进城一趟,往返几十里,有公共汽车不敢坐,口渴慌了,连五分钱一根的冰糕,都不敢买来吃……

提起往事,赵万田越发激动。儿子默默听着。赵万田一生是个很要强的人,遇到再大的坎,从不求救于人。他觉得向人伸手,很耻辱。为了让儿子读完高中,他这条硬汉,真的就差点去卖血了。

爹,我担心您那腿。

不用担心。就是有点瘸,走路还吃得上劲。

爹,小杰没惹您生气吧。菜园说的小杰,就是他的儿子,他爹的孙子。小杰在乡九义校读住校,明天是周六,下午要回来。小杰已是初中生了。

说起小杰,赵万田心里暖暖的。这娃儿越发懂事了,懂得比他老子还早。每周回来,见爷爷腿不好使,总要帮着做这做那,不是放牛,就是下地。爷爷见了,十分心疼,说小杰啊,你爸没考上大学,你一定要考上,让我们赵家也出一只叫鸡公。小杰一边答应,一边继续干活。赵万田不依了,催他回屋做作业。小杰说,老师说,初中生了,成绩重要,品德更重要,回家一定要帮父母干点活,养成热爱劳动的好习惯。赵万田点点头,不再催了。看着孙子瘦削高挑的个头,赵万田脸笑得像盛开的向日葵。对孙子说,你说得对,做得更对,你喜欢吃葵花籽,堂屋的香火桌上有,自己拿。

赵万田说,小杰比你懂事。

挨了讥讽的菜园,干笑。爹,跟你商量商量。我想把小杰转到城里读初中。城里的教育质量比乡下高。

父亲愣了,没说话。

爹,现在的政策,允许进城务工的子弟在城里上学。我找老乡帮忙,可以把小杰转入县城第五初中。这样小杰考高中就更有希望,二天考大学就……

就啥子?赵万田切断儿子话头,农村的学校都是猪学校?小杰正是成长的关键年纪,城里多乱啊,城里调皮捣蛋的娃儿比乡下多。他打游戏咋办,他吸毒咋办,他逃学咋办,你两口子一天忙到黑,管得了?

菜园低着头嘀咕,他在九义校读住校,您也管不倒啊。

夜已经深了。四周黝黑。城里这时用电的少了,乡下的电才充足起来。一只才二十五瓦的灯泡,也把堂屋内外照得格外明亮。几只飞蛾绕着电灯光扑闪。赵万田这辈子最崇拜毛主席,香火桌上方依旧贴着他老人家的肖像。香火桌已有些年辰,土漆脱光,露出一道道缝隙。麦子、大米等小东西,塞在缝隙中,常有老鼠夜里跳上香火桌,用尖嘴抠粮,抠得咔嚓咔嚓响—那缝隙因此就越来越大,还留下密密麻麻的啮痕。

两爷子争执不下。菜园想让小杰进城念完最后一年初中。老子却担心小杰进城学坏。方桌正对着香火,赵万田坐上方,儿子坐下方。这坐法几十年不改。坐上方的始终有一种威严感。坐下方的,说话的声音也得低几度,处处显示着不平等。菜园晓得说不服父亲,他为儿子规划的未来,就有可能打折。

或许是急火攻心,菜园突然嘣出一句,我晓得您不同意小杰走的原因,您怕寂寞,您担心小杰走了,没人陪您说话。

尽管菜园把声音压得很低。但赵万田还是被激怒了。他一巴掌拍在饭桌上,整得酒杯子跳起来,倒了,滴溜溜滚了几转,酒水洒得到处都是。脸色铁青的赵万田,抓起酒杯,想向儿子掷去。猛然间,瞥见儿子额头上已有了风霜,竟然生出了密密的皱纹。他心里突然被啥刺了一下,就把举起的酒杯,重重杵在桌上,然后起身离开饭桌。

两爷子就这样不高不兴地各自上床睡了。

第二天早晨,菜园起得很早。水井离灶房有一段距离。他担心父亲那条腿,就早早地将水缸挑满,又把头天父亲没翻完的苕藤翻完。回到屋,父亲也起来了,在灶房里忙早饭。

菜园说,爹,我要进城赶上班,帮不了您啥。您注意身体。说着,拎起包准备出门。赵万田说,糖蛋已经煮好了,吃了再走吧。

菜园见父亲头上又长了好多白发,心里不好受。母亲二十年前过世,父亲不肯再娶,一个人顶着这个家过活。两口子在外打工,劝父亲丢些土地,父亲不同意。一个人种着三亩多地,近两亩田。腿不好使,担不起大粪桶,他就特制了一挑小粪桶,不容易啊。菜园为昨晚顶撞父亲感到羞愧,就默默地走进灶房,吃了那碗糖蛋。

菜园正要走,又被父亲叫住。

我想了一夜。你的话有道理。为了小杰的将来,开学就把他转到城里读书吧。

菜园愣住了。他轻轻地叫了一声爹,眼眶就湿了。

我这把老骨头还顶得住。我打算把王二娘那块土还她,只种那块田和一亩二分地。这样子活就不重了。你们安心打工吧。不要喝酒,你们经常爬高架子,小心安全。生活上节约点,家里这房子改造得了。

父亲末一句话,又刺了一下菜园。他不想现在与父亲提这事,担心两爷子又因意见不一致闹僵。就赶紧提了包,匆匆消失在晨雾中了。

儿子走后,赵万田觉得心里特别空。

他牵着那头老牛出去溜达。这牛今天不知咋的,打不起精神。赵万田吆喝了几声,它都躺着不想起来,只懒懒地甩了几下尾巴。赵万田上前掰开它的嘴,看了看,又伸手进去捞了几下。没啥啊。赵万田不放心,又摸它的背,它的肚皮,它的肋部……体温正常啊。他穿好牛鼻子,强行将它拉起。老牛极不情愿地站起来,跟在赵万田身后,缓缓走出圈门,走向野外。

赵万田估摸着这牛实在是太老了,活不了多少日子了。延缓它生命的最佳法子,就是不让它歇下,要运动,不能躺着。一躺着,就死得快。想到老牛终有一天要离开自己,赵万田的心肠突然变得软了,眼里竟有了湿湿的东西。

全队的人都不明白赵万田为何如此钟情于这头老牛。

土地下户那年,队长本来决定要杀掉它,把皮子、骨头分给社员炖萝卜。但赵万田站出来阻止。说这牛为队里干那么多农活,贡献很大,不能杀。队长勒了他一眼,说,不杀,你买。

我买就我买。队长说,两百块,你买不。社员们一听,叽叽喳喳议论开了。这是敲诈嗦。一头瘦得皮包骨头的牛,顶多值一百。队长的本意是希望吓住赵万田,但没想到赵万田买意坚决,立马答应,然后就牵着牛回了家。这么大一头牲畜弄回来,往哪搁?赵万田想了想,决定只保留一间猪圈,把另一间腾出来。他指挥儿子,搬走猪圈石,填了粪坑,又重新挑土垫了地。牛蹄子很硬,不能踩石头,容易打滑摔倒。

这牛落到赵万田手上,不知是哪世修来的福分。一日三餐,青草伺候,每天还有精粮吃。大家都说,这牛能活到现在,完全是因了赵万田的精心饲养。这是一头母牛,生产队买它回来是望它生崽。但它就是不生崽。母牛干活不如公牛。犁牛匠们有任务,每日须犁够规定的面积,才能挣到规定的工分。谁都不想犁这头牛。赵万田说,我犁。其他人吃惊地望着他,不知他为何会自愿驾驭这头一看就不会干活的母牛。赵万田是犁牛的老把式,威望很高,再难驾驭的牛,再没用的牛,到了他手上,都会成为干活的能手,都会像个听话的孩子,一点也不调皮。奥秘很简单,赵万田爱牛,懂得咋个调教。既让牛努力干活,又不让牛苦着。他手里也有根黄荆枝做成的牛鞭。但那根牛鞭从不落在牛的身上,顶多在空中象征性地挥舞几下而已。

当然,赵万田犁牛的技术,别说在全队,就是在全村,也冒尖。他犁了几十个牛,从未让牛拉过膀子、崴过脚,更没有让牛摔断过腿,连生病的都很少。每年公社要组织兽医对各队的耕牛做体检。赵万田的牛都是最健康的。赵万田对全队每一块田,每一块土的泥性了解得比农技员还熟。哪块是沙性的,哪快是黏性的,哪块既沙又黏,各自比例是多少,他清楚得很。全队的田块土块,叫啥名,四周的路有多宽,哪儿宽,哪儿窄,哪儿有缺口,他也清楚得很。下了雨的路,哪些地方最容易摔牛,干活累了的牛,最容易在哪些地方分心崴脚,他都有预防。见牛神情恹恹的,他只需牵着牛溜两转,大致就能判断是啥原因。天热了,或是天冷了,他经常田边地角扯些草草药,熬了汤,在牛干活前,用竹筒灌进牛嘴,预防牛中暑或感冒。他掌犁驾耙,轻重缓急,深浅快慢,分寸十分得当。有些脾气不好的犁牛匠,犁尖插深了,牛费劲拉不动,就生气用鞭抽。牛们要么拉了膀子,要么累得口吐白沫。赵万田可以对着儿子吼叫,对着老婆吼叫,甚至顶撞干部。但在牛面前,他从来是温和性子,不恼不怒,笑容满面。当然也有一样,他解决不了,就是牛的待遇。那时生产队粮食吃紧,青草又少。在农忙季节,牛会享受到一点补贴,如玉米、麦麸、胡豆等精粮。到了冬天,牛干活少,精粮待遇取消,干谷草、干苕藤,也限量供应,牛大都长得瘦骨嶙峋。赵万田驾驭的这头不生崽的母年,在队长眼里最不受欢迎,总是遭遇不公的待遇,吃不饱。赵万田多次抗议,但没用。

说来奇怪,这牛跟了赵万田后,竟长膘了,还发情了。这把赵万田高兴得合不拢嘴。它为赵万田下了三窝崽,卖了好几大千呢。社员们说,日怪呐,年轻时不生,老了来竟然这么能生。这牛欠赵万田的,还债来了。土地下户头几年,出去打工的少,大家还稀奇分得的那几亩田土,依然像生产队统着时那般精耕细作。其它牛杀的杀,卖的卖,没了。唯有赵万田还养着一头。于是,赵万田的牛派上了用场,犁一次田,每亩收五元,土,每亩收六元。赵万田忙得整天咧着嘴笑。但他依然像以前一样,每天只让牛干六个钟头,一分钟的班也不加。社员为了抢季节,把工价开高。但赵万田犯牛脾气,人家咋涨工钱,他都不接受,原来收多少还是收多少。赵万田的牛脾气让大家哭笑不得,送他个犟拐拐的绰号,意思是脑筋不晓得转弯,死脑子。赵万田听了,也不反感,说做人要有原则。跟钱过不去,也叫原则?大家又送他个哈儿的外号。这回,赵万田不高兴了。反问,你们钱多得烧包了?愁它花不出去?

没隔几年,赵万田的牛挣不到钱了。有人看准了犁地耙田的商机,购个小拖拉机的头,带上旋耕机具,犁一亩土收六元,一亩田收五元。速度牛无法比。但赵万田不恼。他那牛实在是老了。即使有人请,他也不忍心再让它干活了。

赵万田赶着牛上了晒坝。这晒坝是原先的保管室,三亩多大。土地下户,保管室卖给了黑狗。黑狗本想独占晒坝,因为晒坝是通往上塆的必经之道,群众反对,黑狗只占了一半,并将草房的保管室推倒,建了两排房子,一排住人,一排养猪。晒坝由三合土砍成,依稀看得见“一九六五年建成”等字样。字由碎瓦片镶嵌而成,虽经岁月磨蚀,字迹依然清晰。临坡一面的晒坝,杂草丛生,牛最喜欢啃食这里的青草。

赵万田赶着牛,沿着晒坝边沿上了庙子山。庙子山地势不高,视野开阔,可看清全队的山形地貌。说是山,但山上的土块十分平整,几乎没有荒坡。难怪这里早先会建庙。据说早年这山上的庙子,香火旺盛,香客如蚁。传说庙旁曾有一棵黄桷树。有一年,请戏班子唱庙戏,一恶名昭著的不孝男子爬上黄桷树看戏。这时,突然乌云滚滚,雷声大作。男子当场被雷电击毙。后来,庙子在“文革”中被拆除,菩萨被两个下乡知青背回家当柴火烧了。庙子所在地,任由野草蔓生。即使在毁林开荒的时代,也没人提议将这块地方开垦种粮。赵万田喜欢这里,他扔了牛绳,任其自由自在地啃草。周边地里红苕长势不佳,苕藤连土巴都没有盖住。以前这个季节,农民会给红苕追施一次肥料,如今人懒了,栽苗时上一次底肥,便再也不管了,能收多少算多少。牛有时会偷吃庄稼,但赵万田守着,它也会耍点两面派手法,表现得很守纪律的样子。太阳出来了。赵万田坐在草地上,掏出烟盒,卷烟。

这儿可以眺望四处掩映在竹林里的房舍。火娃的房子最显眼,金光光的发亮。然后是燕子山底下的刘家兄弟的房子。三弟兄的楼房并排着,统一贴了白瓷砖墙面,很是气派,像个小村落。黄泥巴山与叫化子山相交的垭口,是泉水坳,山林稠密,完全没了集体管着时的荒凉。光华家的房子修得像外国的教堂,看起来很别扭。长耕与绍明家的房子坐落在黄猫嘴,红色的砖墙,小青瓦屋面,四合院,显得古色古香。赵万田最看得起的就是这两家的房子,有根,有老气息。山下是他家的房子。正房两头磨下来的草房,难看得扎眼。一头是灶房和杂物间,另一头是猪圈和牛圈。院坝前面没有围墙,稀稀落落地种着几株桂花树。唯一显气派的是那株香檀,巨大的树冠老远就能看见。桂花已经开过了,不然这时候坐在这里,还能闻着香呢。

牛埋头啃草,精神气明显不足,懒洋洋,有气无力的样子。赵万田望着牛,叹了口气,感觉自己和眼前的牛一样,老了,心劲还有,但力气不足。改造房子的事,只有依靠儿子了。可儿子打了十多年工,越发不喜欢老家,几次提到改造房屋的事,他都支支吾吾,不正面表态。不晓得他龟儿子心里到底在想啥。

赵万田还在瞎想,突听山下有人喊他。起身一看,是队长和花衬衣。他鼻子里哼了一声,猜到又是说租田的事。这时,牛已经吃饱,正拿嘴舔树。赵万田抖动牛绳,骂,你它妈的不宜好,放着青草不吃,却要啃树,树能吃吗?

赵万田似在骂牛,又似在骂人。

赵万田突然发现下塆的人看他的眼神怪怪的。当然不是所有的下塆人,是下塆有田的人。赶牛回家的路上,碰到刘家老大。刘家老大说,赵叔,你这个民意代表,不能只代表你自己哟。赵万田问,你说明白点,啥事我只代表自己了?刘家老大不说话了,扔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挑着粪桶走了。碰到火娃的瞎子老娘。平时瞎子老娘叫他赵兄弟,客气得很,现在见了他,连眼都不抬。抬不抬,她都看不清。但不抬,却是一种无声的蔑视。赵万田主动招呼她。她杵着筢筢往竹林走,假装没听见。

赵万田扛着锄头去挖他那块田的排水沟。

其实,他这块田因为地势偏高,挖不挖沟,排水都不是问题,不会影响小春播种,更不影响小春收成。但赵万田种田认真,早排水可以早挖田,早挖田就可以早播种。田里没啥积水,黄焦焦的谷桩,整齐地排列着,东窝西窝的水案板依附在泥面上,革命草则趁机生长,显出勃勃生机。这革命草,是赵万田早年奉队长之命,从外地背回来的。据说这是洋草,飘洋过海来的。这家伙沾着点湿气就疯长。当初弄回来,是为了解决牲畜草料,没想到这家伙太能长了,所到之处,其它草都长不起来,俨然成了草中一霸,咋也除不绝。

上塆和下塆,就赵万田一个人光着脚在田里忙。

他那清瘦的身影,在带了点凉意的秋天里,显得落寞。如今的人不再视水田为宝。稻子收割后,雨水偏少,等田自然干得差不多了,也不翻田,打起窝子,或点小麦,或栽油菜。有的更懒,干脆随便种点豌胡豆,把田糊弄一下就完事。也有认真的,请旋耕机在田里跑几圈,再种庄稼。往年体力够,赵万田的田会种小麦。小麦一亩可收七八百斤,且颗粒饱满,比土里的小麦多收好几成。这都靠了有排灌沟保障。春上缺水,泉水坳的水放下来,从排灌沟里跑一次,光浸水就够麦苗们喝饱饮足了。

几天后,稻田呈现浅白色,说明泥巴里的水分排得差不多了。然后,赵万田就加班加点挖田。他挖田时,表情严肃,锄锄满,不让一窝革命草或水案板漏网,全压在湿泥底下。再过几天,泥块干了,又用锄头将其敲碎,敲得整块田像一床铺平的褐色毛毯。

有栓穿着长衣长裤,领着他的联合国军队,来看赵万田挖田。有栓说,赵叔,您还挖田啊。赵万田说,你这话问得奇怪,我不挖哪个来帮我挖?有栓略带吃惊地看着赵万田,这片田都租给别人种花木了,你这个民意代表不晓得?赵万田的锄头停了一下,然后又举起。他说,晓得,但我没同意。有栓笑了,您不同意能算数?队长同意了。

赵万田继续干活。他同意是他同意,我不同意。

有栓蹲在田埂上,开始裹烟。上来抽支烟吧,有栓说。

赵万田也想歇歇气,就把锄头立在田里,走到田边,顺势坐上土埂,掏出自己的烟盒。有栓问,赵叔,您是真不晓得还是装不晓得,下塆十八户社员都同意了,每亩年租金八百块,先交钱,后用田。老板很快就要开推土机来啰。

赵万田侧脸看着有栓,你说的是真的?

有栓嗨了一声,赵叔,上塆的社员羡慕得很呢,巴不得老板把上塆的田也租了。老板表了态,小工不请外地人,就请租田户,按小时算工钱,据说每小时不低于三十元呢。

赵万田越听越恼,脸色转青,额上青筋鼓胀。

你们都租,我这块田不租。赵万田咬咬牙,似乎在与人赌气。他突然明白,为何下塆的人见了他都不理他,他们可能认为是他赵万田从中作梗,阻了大家发财的路。赵万田叹了口气,都把田租了,以后吃大米咋办?有栓又嗨了一声,这有啥难,买啊。赵万田看着有栓,问,买的大米有自己种的好吃?有栓说,火娃黑狗几家早就不种田呐,他们不是照样吃大米,全家人不是照样长得肥儿大胖的啊。

晚上,赵万田去找队长。

队长的房子在西坡山脚下,一楼一底,东面磨出来两间是平顶,上面可晒粮食。门前的地早已不种庄稼,全栽树—一种树干笔直,叫银杏的树。树已长到两人多高。这种树本地不产,据说是珍贵名木,种来卖给城里。队长在城里打工,回来天已黑尽。见赵万田来,满脸笑意,招呼老婆整两个下酒菜。他要陪爷喝两盅。

赵万田直肠子说直话,问,赵三,你同意把下塆的田租出去了?

赵三嘿嘿笑,爷,您晓得的,如今责任地是各家的,各家愿咋种就咋种。

赵万田说,租出去就由别人说了算,社员种啥?

赵三说,现在种地由社员自己决定,队长决定不了啊。

赵万田气哼哼道,这田要是种不了水稻,还有番说法。这田是全村最好的田啊,自流灌溉,一年两季,天底下哪里去找这么好的田。

赵三说,我理解爷的心情。

你理解个屁!赵万田痛苦地叫了一声。他使劲拍了拍自己的残腿,当年为了能吃上大米,队里费多大劲才把泉水坳打通。第一年,各家挑了一挑又一挑谷子回家,吃上第一顿大米饭,好多人流着眼泪喊,苍天有眼啊,我们终于吃上干饭呐!说着,赵万田眼里就涌出了泪水。赵三被这突如其来的场景弄得不知所措,只好借喝酒掩饰尴尬。

赵万田说,你没听你老子说过我们遭遇的屈辱吗?

赵三愣着,表示不记得。

赵万田说的屈辱,发生在一九七一年深秋的一天。

那天,队长领着全队二十多个汉子,天不见亮就挑着箩篼,翻过龙泉山到成都坝上借粮。队长有个早年在大炼钢铁时认识的朋友,那人在坝上当队长。两人讲好,借三千斤稻谷,来年用麦子玉米还,小麦五斤折一斤,玉米四斤折一斤。这个条件很苛刻。小麦、玉米,基本算全粮,而稻谷除了壳,一斤只能打六两多米。尽管这样,大家还是很高兴。生产队有少量冬水田,这年因为天旱和病虫害,颗粒无收。老人、孩子和病人,想喝口米汤都没望。所以才有了借粮一事。吃了午饭,所有的老人小孩,早早聚在保管室等候,大家兴奋地叽叽喳喳议论,纷纷憧憬着分到了稻谷,一家人有说有笑回到家的幸福样子。下午五六点钟,二十多个汉子兴高采烈地挑着稻谷回来,全队沸腾。

稻谷挑拢了,好多人等不及,建议各家先分一撮箕回家,用碓窝舂了先熬点米汤喝。队长采纳了大家的建议。然后,就按人口分稻谷。大家自觉排好队。会计喊到哪家户主,哪家就全家簇拥一起把箩篼移上前。称秤员按会计算出的数量,迅速称好秤,然后就有两个社员,抬着装了稻谷的箩篼,走到那家社员前,将稻谷倒进他们自备的密背篼或篾筐。会计又喊下一家,下一家的老老少少,又齐齐把盛粮工具往前一推,满心欢喜地等着装谷。

快分完时,忽听沟下有人喊,不要分了,不要分了!

大家掉头一看,见二十几个汉子挑着空筐,朝这里飞奔,为首的就是队长那个好朋友—借粮出来的那个队长。众人一惊,不知发生了啥事。队长凭借经验,知道遇到了麻烦,脸色顿时铁青。原来,队长领着队伍前脚刚挑走稻谷,那边公社不知咋晓得了,急令借出去的粮食全数追回。队长为难,不想执行命令。公社干部责问,谁同意的借粮?向哪一级请示过?队长支吾着说不清。公社干部就说,这粮是生产队的储备粮。明年对方万一还不起咋办?万一闹春荒,生产队没吃的哪个负责?见队长犹豫,干部又说,这事要处理人,如果态度不好,还要抓人。队长无奈,只好领着人来追粮。

赵三的父亲没法,只好吩咐各家把挑回家的稻谷还回来。有的已舂成了米,就连糠也一起还。为了验证分量没少,称秤员只好重新过秤。还回来的稻米有糠的,连米带糠一起称。对方不放心,又用他们带来的秤重新过一次。然后挑着粮和米糠,消失在眼巴巴望着他们背影的乡亲们眼里。

赵万田是主张借粮中跳得最高的。眼见着对方二十来个汉子,挑了稻谷消失在公路上,他急火攻心,哇地一声,喷出一大口鲜血……

之后,县上组织十万民工,熬战两年,打通了龙泉山。又用了三年时间修建起几十个中型水库。后来,县里规划了一条支渠,从上塆的泉水坳通过。那时,没有施工机械,钻山挖渠,全靠人力,一根钢钎、一把锤子、两只箢篼,硬生生地将山打穿,将渠建成。工地上活累,社员都不想去。赵万田却积极得很,自告奋勇担任突击队长,领着生产队的民工,出色地完成了上级交给的定额任务。

泉水坳石质坚硬,要放炮。放炮是个危险活。赵万田毛遂自荐,担当放炮手。有一次,遇到哑炮。赵万田上前排险,刚往前走了十几米,哑炮忽然爆炸,乱石飞上天空,砸下来将碗口粗的柏树砸折。赵万田躲闪不及,右小腿被砸断。最后虽然接起了,但有块骨头找不到,从此成了瘸子。转眼间,三十年过去。气候转冷,或是天气一阴,那残腿就痛。

赵万田残了。但他没向队长提任何要求。依旧乐呵呵的。当泉水坳打通那天,试水。赵万田坐在放水闸前,看着卷着草叶、枯枝、泥土的浑水,先是像一条粗大的蚯蚓爬来,之后迅速地膨胀成一条地龙,急速地奔涌向前。他忘情地捧起一捧浑水,当着众人,贪婪地喝下。他又捧起一捧,大喊,甜啊,甜啊!喊着,喊着,顺脸颊而下的泪水,也被他喝进了肚子。

这年秋季,全队按工分计算,人均分了一百斤稻谷。

之后,生产队掀起了改土为田的热潮。凡塆堂地,能灌溉的地,都改成田,种水稻。第二年,人均分稻谷翻一番,达到了两百多斤。从此,五队的人走路腰板直了,胸挺高了。外村人一听说是五队的,眼里尽是羡慕和嫉妒。

虽然有水灌溉了,我和你老子还是不放心,又在上塆和下塆挖了两个堰塘。泉水坳一放水,就灌满。水库不放水又特别需要水的时候,暂时可以救急。现在倒好,那两口堰塘像啥,泥巴淤积得底朝天,天天装太阳。赵三申辩,这堰塘在前几任手上就这个样子,不是他的过错。

赵万田光喝酒,对桌上的菜无兴趣。他接着说,我们那时把土巴稀奇得要命,土地没下户,有人偷懒,下户后,还有哪个偷懒的?把土巴种得比集体时还好。大人娃儿老人女人,没事就往土巴里钻。原来集体的路都宽,为的方便挑粪担粮走路。下户后,一个个起了狠心,把路铲得来像走独木桥,沟沟边边也给填了,为的就是增加巴掌大那么点面积。为别家几根歪树子罩着了自家地,为几窝庄稼种到了两家责任地的交界处,吵架打锤的事,天天发生,干部忙得调解不过来。

赵万田感觉口干,端起酒盅,喝干。赵三立即又为他续满。

现在人心散了,不稀奇土巴了,你这个队长有责任。队长委屈,想解释,赵万田不让他解释,又说,我昨天转了一下下塆,嗬,吓人哟,山顶土,二抬地,好多都不种了,丢荒,任杂草野树疯长,连路都封得没有了。这像啥子话。国家允许土巴丢荒吗?不允许吧。

赵三觉得他不解释,赵爷就把他当罪人了。

是不允许。可是咋办?收了?收起来哪个愿意种?丢土巴的农户这么多,爷您是晓得的。

赵万田无语。是啊,收起来给哪个种?他把王二娘的地还给了她,她一窝庄稼也没种,丢荒,杂草长起半人高。

赵万田叹口气,要命的是人心散了,不稀奇土巴了。八零年后出生的娃儿,都不晓得土巴该咋个种了,啥时播种、啥时施肥更搞不明白,甚至连好多农作物的名字都叫不出来,这样子弄下去将来咋个了得。辈辈代代生活在土巴上的人,不认识土巴,讨厌土巴,还算是农民吗?

赵三见赵万田情绪低沉,就劝,爷,您别想得太远了。外面挣钱的机会多,种地又不划算,人往利边行是天性。细想想,大家都不出去,生产队哪有现在这么多楼房,大家的小日子过得比哪个时候都好啊。

赵万田觉得脑子很乱,身子有些摇晃。他求助似地望着侄孙。

爷,您咋个了,不舒服?赵三急忙上前扶住赵万田。

麻烦你扶我回去,我好像喝醉了。

跟了赵万田一辈子的牛,死了。

那天清晨,赵万田起床扫院子。扫完了,突然想起,咋没听到牛打响鼻呢。每天清晨,只要赵万田推门发出吱呀一声,牛圈里准会传出一阵响鼻声。牛知道主人起床了,奋力站起,把头往地上一低,打出几个响鼻,表示它也起床了。然后,就原地转半圈,屁股对着后墙,等着主人牵它出去吸新鲜空气,吃沾着露水珠儿的青草。更早以前,上塆下塆,别说冬天,就是春天,也难见青草,到处的山都光秃秃的。因为耕牛多,饲养员要跑几十里去割牛草。冬天,天空地面,一片铁灰,牛只能吃秋季积存下来的干谷草或干苕藤。现在世界变了。无论春夏秋冬,田间地头的青草好得不像样子,丝毛草几尺高,铁剑草一层盖一层,踩在上面像踏在弹簧床上一样松软。爬地草、夏姑草、灯笼花、地母、蒲公英、野芭茅等,四季不绝。山边坡坎,甚至连土里,都是树,泡桐树、水冬瓜树、桉树、香樟树、柏树、桤木树、暴格蚤树、马桑树……它们把所有土巴掩藏起来,让它们失去了原来的面目。这些树除少部分落叶树外,常年不掉叶,一片葱茏。以前称为路的地方,都成了植物园。农民再也不靠捡柴过日子了。再也没人割草了,耕牛已成为稀有动物。难怪知名不知名的植物会疯长,长得把世界变了样。唯一变化不大的是沟坝。沟坝上不能长太多的树,树会抢阳光,影响收成。赵万田有时牵着牛在田埂土边转悠,想起早年听公社干部开会,讲共产党如何农村包围城市的故事,就会乱发联想,说现在的农村只剩下沟坝这片根据地了,其它地方已经失守。周边百里,早已不见耕牛影子,这么大一片绿世界,都是他这头老牛的。所以赵万田从来不储存冬天的草料,一出门就是草山树库,随便吃。

牛死了,死得很平静。赵万田也很平静,他知道这一天早晚要来。但他在埋死牛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掉了泪。他在房子后面的林子里挖了个大坑。一个人弄不动,就请有栓来帮忙。当他填完最后一锄泥巴,就倚在锄把上,望着已经见不着牛的土坑,自言自语说,去吧,老朋友。我闷了就来看你。然后背转身,抹泪。

下午,几辆挖掘机和推土机,牛皮轰轰地从公路上开下来,开进了下塆。花衬衣指挥着那些铁家伙,一会向左,一会向右。它们不停地放着响屁,冒着黑烟,行动像蜗牛,力量却大得惊人。往哪地方一戳,那地方立马就地动山摇,五马分尸,几家伙就改变了山河面貌。有个铁家伙,把田埂推了,又从另一块地方大口吃进泥巴,轰隆隆地退回来,把吃进去的泥巴吐出,重新垒起一条土埂。这土埂比原来的大了很多。

赵万田感到恐惧。这些玩艺儿厉害啊。他那块田若是经它们一弄,惨状可想而知。他守在自己的田里,不许那些东西靠近半步。

花衬衣说,赵大爷,想通没有,想通了就跟我签合同。

赵万田不理他,假装蹲在沟边拔草。

赵万田担心他不在时,那些铁家伙会毁了他的田,就每天赶在花衬衣动工前,守在田边。花衬衣一看见他,总笑眯眯地与他打招呼,有时还向他递烟,显得很有教养。赵万田不敢放松警惕,对花衬衣的美意,时刻保持警觉。

有一天,花衬衣指挥机器挖断了水渠。

赵万田怒了,提着锄头逼上前论理。机器响声很大,花衬衣没听见。赵万田火了,举起锄头擂他的腿。花衬衣吓了一跳,转身见是赵万田,质问,赵大爷,你擂我做啥?

赵万田问,你为啥要挖水渠?

花衬衣立马在脸上堆笑,有事好商量,有事好商量。

虽说下塆的人不想种田,愿把田租给花衬衣,可毁了水渠这事,大家不依。几个妇女见赵万田与花衬衣吵,纷纷过来助阵。赵万田气势上来,把锄头往尚未挖掉的水渠上一横,说,花老板,要挖,你先把我挖了!

这事惊动了村干部。杨书记和村主任到场解决。花衬衣把他的图纸铺在地上,请干部们看。原来,他要削高填低,把所有的田整得一样平。水渠也在他要挖的范围内。

赵万田问,这图是你弄的,你跟哪个商量过?

花衬衣看队长。队长晓得自己有过错。当初看图纸时没过细,让花衬衣钻了空子,就赶紧把头别向一边。

杨书记说,这样吧,所有田整平后,花老板必须重新挖一条水渠,与上塆的水渠接通。这不仅关系赵大爷的田能否用水,也关系到公路以下的生产队用水。

花衬衣沮丧着脸解释,我看好多社员都不种水稻了,这渠留着没啥用。所以考虑不周,考虑不周。就按杨书记说的办,整平后,我重新挖一条水渠。

赵万田怒问,落差都改变了,你咋个挖?我看你就是想多占面积,故意干的。

这的确是个问题,重新挖,就得占社员的地,又要赔偿。在原位置挖已不可能,除非花老板舍得花钱,用石料垫高底子,再搞成三面光的水渠。这要花很大一笔钱,花老板舍得吗?

赵万田猜测,花老板用缓兵计,先把干部敷衍过去,等把田整平了,他就耍赖。但花老板拍胸脯保证,他一定会投资把水渠整好,不光保证社员用水,他的高等级花木地,也需要高等级的建设,也要用水。建好后,县里的干部还要来参观呢。他说,这涉及到农村产业结构调整,他不会马虎。杨书记信了,说,不许耍赖哟。

花衬衣又拍胸脯保证。但赵万田不干,说他信不过花老板,要花老板先付一笔钱作保证。杨书记见调解不好,说这事村上已经解决了,你们达不成协议,只有找乡上。

找乡上就找乡上。赵万田领着两个上了岁数的妇女,到乡政府找乡长。乡长四十来岁,听了赵万田的诉说,答应下来看现场。但赵万田等了三天,也没等着乡长。赵万田猜测,要么是乡长太忙,要么是花衬衣背后做了手脚。于是下决心自己来维护这水渠的生存。

他天天守着水渠,不让机器靠近。

花衬衣是个混社会的,自称对付刁民有一套。但无奈赵万田并不孤单,几个老头子老婆婆端着小板凳,轮番守坐在水渠旁。花衬衣冷笑,这也难得倒我?于是悄悄花了几个小钱,几个老头老太受不了诱惑,背叛了赵万田。守渠的战斗就只有赵万田一个人了。

深秋,赵万田的那块田栽上了油菜。

被挖断的水渠,像截烂肠子扔在那里。赵万田很忧心,开了春,油菜需要水咋办?带着这份忧心,赵万田又老了一大头,才七十的岁数,头发就白完了。那条残腿似乎也老了,走起路来木木的,使不上力。他打电话与儿子说了水渠的事。儿子说,要挖就让他挖吧,又不光关我们一家的事。最好把那块田租给他,这样一来,也省了父亲操心。两爷子在电话上吵了一架。互相都不能说服。赵万田气得把手机摔在地上,大骂,我咋养了个手倒拐往外弯的不孝儿子哦。

赵万田转到屋背后的林子里。

埋老牛的地方塌下一块,说明牛的尸体已经腐烂。赵万田找来锄头,重新往坑里添了土。然后坐在锄把上,对牛说。现在农村人富了,心眼应该变得大了才对,花衬衣撒几粒骨头渣渣,就把人心给收买了。农村人咋就这么不值钱,不争气呢?说够了,站起身,一瘸一拐地朝灶房走去,准备找水桶挑水。

爸,哦,爹,我回来了。儿子不知啥时候到了家。老子愣着,心里蓦地涌上一股暖流,到底还是自己的儿子,晓得爹不开心,回来看。

赵万田问小杰的情况。菜园说,开始不习惯,老嚷着要回来和你一起住。现在习惯了,学习也慢慢跟上了,还当了英语课代表呢。

赵万田点点头,管紧点,城里乱,一不留心就容易学坏。

赵万田又说起水渠的事。菜园说,花衬衣找过我,答应一亩再加两百元租金,但不要对别人讲。这一季的油菜他也愿意赔。爹,我觉得划算,租得。

赵万田瞪着眼,你回来是帮他作说客的啊。我明给你说了吧,这块田是我的,他龟儿子给再多钱,我也不租。

菜园见老子固执,就岔开话题,说他回来其实是想给父亲商量另外一件事,田嘛,您愿租就租,不愿租就算了。

赵万田松了口气。问,啥事?

我先去担水,我带了点卤菜回来,我们两爷子晚上喝两盅。

弄好饭,儿了嫌灯泡小,进屋找了只六十瓦的大灯泡换上,堂屋里一下亮堂了很多。赵万田心痛得咬牙,骂菜园,阔了?这么不晓得节约。

菜园笑笑回答,我晓得您老人家节约惯了。这点儿小钱不算啥,其它地方省点就来了。再说,您年纪大了,晚上起床容易摔倒,灯泡大点,方便看清地方。

赵万田嘴上依旧责怪儿子浪费。但心里热烘烘的。

爹,报告你一件喜事。

赵万田正嚼着一块鸭脖子,见儿子喜气洋洋的,就停下不嚼了。

爹,我在城里按揭了一套房子。

房子?按揭?啥意思。赵万田把筷子放下。

我在城里买了套房。先付百分之四十,欠着的向银行贷款。菜园顾忌父亲有意见,尽量把事情说得很平淡。但办了这么件大事,他脸上还是忍不住笑。

赵万田皱紧眉头。心头一下火辣辣的。停了一会,他说,你娃翅膀硬了,这么大的事也不跟老子商量,自己就作了主。

爹,我们队在城里买房子的不少。现在房价合适,再不买二天涨了再买划不着。原来我们到处租房,一年要搬几回,像条野狗。

赵万田突然觉得心里堵了啥东西,极不舒服,就起身离开饭桌。

这一夜,他没再与儿子说话。按他过去的脾气,他会拍桌子骂人,甚至摔家伙。现在家由儿子当,儿子也是个老大不小的人了,他不能再像以前那般霸道。再说,儿子没向他要一分钱,能买房完全凭他自己的努力。只是,只是,家里这破房子—菜园显然不在乎了,这让他感到心痛。老房子虽然破旧,但它是一家人的根。他原指望儿子挣了钱会改造这旧房子,现在看来是没有指望了。可以责怪儿子,但最应该责怪的还是自己。谁叫自己老了呢,没那能力,说话也就没分量了。

第二天,赵万田觉得身上痛。菜园担心父亲健康,好说歹说,借了队长的摩托,将父亲载到乡卫生院检查。

医生问赵万田哪里痛。赵万田本不想来,就胡乱朝肚皮上指。这儿?医生按着他的腹部问。赵万田觉得不像,又指胸。医生取出听诊器,摁在他胸上听了一会,说心跳正常。赵万田有些恼,觉得医生的话让他有说谎的嫌疑,便反手摸着侧背,说这里也难受。于是,医生让他躺下,又把脉,又掌压,然后开了张单子,要求查血、做心电图、打B超和胸透。菜园准备去交费。赵万田突然翻身坐起,哼了一声,农村人哪个没有点毛病,检查、检查,就是图整钱!然后把脚伸下床找鞋。那鞋没想到这么快完事,不配合。赵万田用脚在地上趴拉了几下,没找着,便打着光脚走了。

菜园这次回来,还想跟老子商量,把家里的土地全部转出去,把母猪卖了,把家搬到城里。菜园晓得,买房的事父亲肯定不高兴。但生米做成熟饭,最终他会同意。他不放心让父亲一人待在乡下。父亲毕竟老了,腿又不好,相依为命的老牛也没了,父亲孤独。菜园说,爸,哦,爹,我的新房正在装修,半个月后就可以住人,我们一家在城里有窝了,你进城来住吧。赵万田不干,说牛没了,他还有那块田,那块田是上等的好田。他舍不得。

父子俩最终没谈拢。菜园悻悻然回城去了。

才隔半把个月,花衬衣已把二十多家的田全部平了,田块与田块之间的埂子推了,连成了一块。花衬衣重新做了条可开小车的路。赵万田那一亩五分膀田,孤零零地保留着原样,与周围的环境很不协调。花衬衣组织人开始在田里挖窝,隔一米一个窝。然后将足有一人多高的金桂,移栽进窝子。有一片竟然栽的是银杏,银杏已有三四米高。让人开眼的,还有不知从哪里移来数百株黄桷树,还有一种阔叶树不知叫啥,后来听说叫啥紫荆。这些树在两米左右的地方统一砍了头,只留树干,还在树干上吊了个袋子,叫啥子营养袋。下塆的人不是没有见识过这些树。他们觉得这些树应该栽在田边地角,栽在山坡上,一下子栽了那么多在田里,的确让人震撼。赵万田那块田,被这些名贵树木包围着。撒下的油菜籽已开始发芽,一簇簇灰白色的嫩苗,得了两场小雨,正疯狂地长着。赵万田猫着腰匀苗。

正在帮花衬衣干活的有栓喊,赵叔,老板这里有钱挣,三十元钱一小时。

赵万田说,我不稀罕。

跟钱过不去,你别扭啥啊。

赵万田回道,我就是别扭。

那段被挖断的水渠,依然没有修复。赵万田眼神忧郁地望着。

天气凉了,下塆的人都穿上了毛衣秋裤。麦种下了地。油菜正在生长。豌、胡豆这些懒庄稼也种完了。往年这个时候的下塆,变得闲散无聊,守着家的社员无事可做,就天天待在幺店子搓麻将,打长牌。但今年的下塆,有些异样。上百亩田不种庄稼了,种树。十几个人在种了树的田里帮忙松土施肥。他们嘻哈打笑地算着小账。租金每亩八百块,每天干六小时,一百八十元。足不出门,跟在外面一样挣钱,真是天上掉下了馅饼。当然不是每天都有活干,老板需要人手的时候才请。

这时,又有几辆小汽车从公路上下来,驶上机耕道。赵万田估计是花老板带人来参观。那些车停下,但没有下田,而是对着左边塆里那片土巴指指点点。赵万田不晓得他们要干啥。几个钟头后,那些车开走了。有栓是个小灵通,很快知道了那些人的来历。原来有个老板看上了那个塆塆,想在那里建个一年出槽二十万头肥猪的现代化养猪场。有地在塆里的社员奔走相告,欣喜异常。下塆真是有福了,连不种稻子的地,也被人相中。往后一分钱不花,一分力不出,笑着收租金过日子,跟以前的地主一样。赵万田没有地在那里,对这事却格外上心。现代化的养猪场是个啥样子,没见过。赵万田见过的养猪大户,顶多一年就出槽个几十百把头而已,一年出槽二十万头,是吹牛吧。

没想到,两个月后,那养猪场就建了起来。赵万田以为有好大呢,结果只占了二十亩地,盖了九排平房,四周用围墙圈着。房顶是绿色的,大老远就能看见。有扇铁栅栏大门。常见几个穿着白衣服的男人进出。土地租金每亩六百元。社员梦想着的每小时挣三十块工钱的事没有。人家根本不请人。赵万田对养猪有兴趣。他想进去看看一年可出槽二十万头肥猪的猪场内部是个啥样。有一天,他闲着没事,折到猪场。看门的知道他是本队的,而且是民意代表,就破例同意他进去。他朝大门走去,忽然被看门的喝住,喊他走水池。

啥子水池?赵万田看了一转,没见着啥水池,就要去推门。看门的又提醒,要他走水池。赵万田觉得对方捉弄他,有些恼。

那人明白了,指着赵万田跟前一块半平方尺大的水泥地,说那是消毒池,进门前要从那里走过,给鞋杀毒。赵万田低头一看,妈呀一声,这也是池?有水,很浅,水下面有层白白的东西。赵万田哼了一声,还不如下了雨的机耕道上的凼凼水多呢。

赵万田正要去推大门,忽然蹿出一条大狗。那狗像小牛犊子,很壮,黑色,样子凶极了。赵万田赶紧后退,生怕那野兽咬断铁栅栏扑出来。看门者急忙上前拉住狗颈子上的皮圈。这么一惊一吓,赵万田改变主意,不看稀奇了。他心里咚咚跳,不晓得猪场内藏着多少凶险,进去了保不准就出不来。然后道声谢,转身离开。一边走,一边嘀咕,就养个猪嘛,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

上塆的社员,意见大了,认为队长偏心眼,有好处只顾着下塆。上塆的民意代表就找到队长,表达了他的强烈不满。队长笑着说,不急,不急。乡上已把我们生产队列为了产业结构调整的试点队,今冬明春,会有项目来的。

赵万田感到孤独,越来越孤独。

菜园终于做通了父亲工作,同意进城。但赵万田说,只住一段时间,过了年他就回。菜园说行。他想,一旦父亲住习惯了,肯定不愿意回来。当初小杰也是不习惯,结果呢?赵万田卖了笼子猪。那几只鸡他舍不得卖,找几根肥料口袋装了,在口袋底下剪个洞,让鸡头露出,以免憋死。他让菜园提回家杀给小杰补身子。

然后他提了半塑料桶土酒,过沟对面找有栓。有栓家的草房长三间,磨两间,猪圈早已不喂猪,改为了狗圈。有一面的墙垮了半截。几根枯竹稿,获了解放般的高兴,裸着身子,刺向云天。

赵万田说,我要走了,过了年回来,麻烦你帮我看着房。有栓爽快地应承,又赞叹,菜园就是能干,凭着两口子在城里勤巴苦做,硬是买起了房子,了不起啊。赵万田苦笑,回有栓,你就别耻笑我了。我那老房子,跟你的差不多。

走的这天早晨,赵万田蹲在磨刀石前,磨他那把割草的镰刀。这镰刀又兼作他的刮胡刀。进城之前,他要好好刮一回胡子。

如果说赵万田一生有啥苦恼的事,就是这刮胡子的事。赵万田个子不高,身材单薄,唯一让人记得他长相的,就是他那满脸的络腮胡。那络腮胡又密又粗又硬,生长完全不按规矩,野草似地乱长。特别靠近下巴的地方,胡子忽东忽西,忽左忽右,有的地方还长成了旋窝状,特别难刮。

早年理发,待诏师包队,二十天左右来一次。待诏师刮他的胡子,没刮到一半就不干了。说他的胡子伤刀。待诏师看着刀刃上细小的缺口,心痛得想哭。队长说,老赵啊,你这胡子不好剃,给待诏师一点补偿吧。赵万田不同意,反问,剃吴老三那个只有几根毛的脑壳,是不是要倒补吴老三钱?最后,队长向待诏师说,理赵万田的头,算两个,队上出钱。

土地承包到户后,待诏师不包队了。赵万田理发成了难事。他到公社赶场,那些理发摊上的师傅都不给他理。他埋怨,这胡子我又没有施肥,咋会长得这么硬呢。他想,县里的师傅手艺好,还是国营的。于是利用赶场的机会,在鱼嘴边找到一家国营理发店。师傅看了一眼,毫无商量地拒绝了。赵万田恼了,质问,你们是国家的,国家应该为人民服务。几个师傅笑笑,不理他。

回到家。赵万田对着挂在墙上的小圆镜子照。镜子是老婆的陪嫁品,摔成了两块,所幸包玻璃的金属环没坏,重新镶上还可以用。他用同样粗糙的手,反反复复摸自己的脸。末了,嘴唇一咬,找了把镰刀,拿到磨刀石上狠狠磨了几下,然后用热帕子蹭了几下胡须,走到那面小镜前。他一手压胡,一手握刀,朝下一拉刀把,只听嗞的一声—胡子竟然刮脱了。但随即也留下了一道血印。血印子算啥,刮得脱就行。他挥动镰刀,嚓嚓声不断。胡子刮掉的同时,血印子也纵横交错地布满了他的脸颊和下巴。

春花过了门,见公公刮胡子,吓得心惊肉跳,捂着脸不敢看。后来,春花为公公买了支肤轻松软膏,让他搽在刚刮过的脸上。这一招真不错,不仅掩饰了血印子,没有感染,感觉也不那么痛了。

刮完胡,手机就响了。菜园怕父亲不识进城的路,正好火娃回家看老娘,就托他顺路将父亲捎进城。

赵万田头一回坐小汽车。见车上那么干净漂亮,心头虚,屁股不敢坐实。手抓着前面靠背,似蹲似坐,很别扭。火娃转弯,听见左边的车门一声闷响,估计赵万田没坐稳,碰到了,就侧头提醒,赵叔,你坐稳点。

坐稳哟,坐稳哟。赵万田回答完,又被一甩,头撞到了右边的车门,右脑门上还起了个包。火娃吓了一跳,赶紧停车查看。见赵万田屁股悬空在皮座上,忍不住大笑。赵叔啊,赵叔,您考晚辈的手艺嗦。说完,火娃拉开车门,将赵万田的身子往下一摁,强迫他把屁股坐在软垫上。但车子一开,赵万田旧态复发,屁股不自觉地又提了起来。但这回,他学乖了,两腿使劲往外撇,让它们顶住身子左右摇晃的压力。

菜园接到火娃电话,等候在小区门口。

赵万田下了车,被眼前的景象惊呆。四处高楼林立,宽宽的马路四通八达,原来沱江上只有一座跨江大桥,现在竟然隔几百米就是一座。那些桥早不是他熟悉中的石拱桥,而是水泥件的平板桥。有一座桥更奇特,桥两端有高耸入云的柱子,整个桥居然是用无数根绳子吊着,桥下就几根远远看起来十分苗条的柱子顶着。赵万田看得直摇头。

菜园领着父亲往小区走。赵万田问,这儿就是你说的鱼嘴?

菜园说是啊。赵万田不信,回身张望,鱼嘴在哪儿?

菜园说,爸,噢,爹,快上楼吧,春花煮好饭了,小杰也回来了,等着您吃饭呢。

小区里的道路,弯弯曲曲。假山,水池,花架,坐椅,还有一些不知用来做啥用的架子,颜色花花绿绿的,很古怪。赵万田进城,先是被火娃的豪车震撼,后又被沿路所见之景惊骇。早先的路不见了,早先的房也没了,早先见过的那家寺庙,寺庙前面那株古老而繁茂的黄桷树,也不知去了哪里。以前赶场,他来回都要在黄桷树下歇脚。树下有个卖凉粉的女人,特爱干净,见人就笑。男人们背后最爱拿她说事开玩笑。但一到了她面前,就个个老实得不会说话,甚至不敢正眼看她,显得心虚。变了!变了!路上,赵万田感慨。

菜园轻轻摁了电钮,一扇银灰色的门缓缓开启。赵万田的身子还没完全进入,那门忽然一关,夹住了他那条不好使的腿。赵万田骂,欺负老实人嗦!我就慢了半步得嘛。他骂的样子很认真,毫无一点幽默感,但还是引来电梯里的人笑了。

从乡下来的吧?一位上了年纪的妇女问。

乡下人就该遭夹?赵万田硬生生回应。菜园忙向那妇女解释,我爸,噢,我爹,头一回来,头一回来。

在儿子面前,赵万田永远觉得自己见过的世面大,懂的多。一进屋,他就端起架子,四处巡视,指点。他用脚蹭了蹭泥巴色一样的地板。菜园立即汇报,屋子装得简单,就这地板花了些钱,仿木的。他踱到客厅正墙边,看墙。菜园说,为了省钱,这墙是原来的色,石灰粉刷的。头顶上吊了一盏三角梅花灯,二十二楼的白日,很亮,用不着开灯。见老爸瞪着那灯发神,菜园解释,这灯不贵,才一百多块。他担心老子说他浪费,三百多元一盏的灯说成一百多块。赵万田又转进儿子的房间、孙子的房间,还有灶房和卫生间。他发现了同样一个问题:只见灯,不见电线,没有电线灯咋能亮呢?但他不好明问。那样子会在儿子面前显出无知。

这,这,这灯坏了咋办?

儿子说,换个灯泡就行。

换个灯泡?连,连,连接灯泡的线坏了咋办?他狡黠地笑了,终于可以逼儿子说出答案,老子的面子也维护住了。

这个不难啊。菜园说,电线埋在墙里,到时用仪器一查,哪段电线坏了,用引线机重新换了那段电线。

赵万田悄悄笑了一下说,还是老姜辣。

菜园望着父亲,不明白老姜辣指啥。赵万田噢噢几声,笑着说,家里种的生姜没挖,等它埋在土里,打了春才挖,辣劲更足。

赵万田刚进城这阵,对城里的巨大变化先是吃惊,同时也来了兴趣。单单一个电梯,就让他感到深不可测。他试着独自操作电梯。但第一次就出洋相。门框上有个玻璃一样的数字板,上面有两个箭头按钮,一个朝上,另一个朝下。他睁大双眼,硬硬地竖起食指,像摁死一只虫子那般使力摁下朝上的箭头。不一会儿,门开了。他迈进去,心想这死东西竟然通人性,这么听人的话,叫它来它就来。里面又有一个数字板,上面密密麻麻地画着一些圆圈,圆圈里面有数字,分别从1到35。菜园教过他,数字代表楼层,到哪层,就摁一下代表楼层的数字。他又硬硬地竖起食指,低头找到代表底楼的1。这回他担心刚才的动作粗野,会摁坏电梯,就轻轻地摁了一下。等了半天,电梯没有反应。赵万田正迷惑,电梯动了,数字板上不停地闪着红灯,变化着数字。咦?咋数字越闪越大呢?电梯停了,门自动打开,赵万田有些慌张地走出电梯。

咦?日怪啰,咋个见不着绿地?电梯门对面和两边,和二十二楼一模一样。他暗骂,这狗日的电梯装啥子怪嘛。正不知所措,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手里拎着一袋垃圾走过来。见他四处张望,问他找谁。赵万田问这是几楼,中年男人说三十三层啊。日怪啰,我要到底楼,咋把我托到这么高的地方来了。眼镜说,跟我来吧。赵万田又进了电梯。中年男人摁了一下代表底楼的1,1突然红了。赵万田纳闷地问,我也摁了1的,它咋往上跑?眼镜显然有学问得多,猜测说,你可能没有按到位,所以它不走。赵万田又迷糊了,它走了的啊,走到三十三层来了。眼镜笑了,我在上面按了下行的箭头,它知道我在三十三层。

这进出电梯的事,把赵万田搞得晕头转向。菜园回来,他向儿子讲了坐电梯的苦恼。菜园说,我带你坐。然后就把父亲带到电梯门前,向他讲解在外面应当如何按箭头。到了里面,从上往下走,应该怎么按圆圈,从下往上走又应该怎么按圆圈。菜园让老子操作。有儿子在身边,赵万田一次也没按错。但单独操作,问题就来了。有一回,他从底楼上来,里面挤了七八个人。他按对了电钮,门也无误地开了,但他没注意到,继续往上坐。他感觉坐的时间长了些,就问身边的人二十二层到没有。有人回答,早就到了,现在已到三十一层了。赵万田脑袋嗡地一声就大了,骂这狗日的电梯,专欺负乡下人。电梯里有几个就是乡下人。他们笑,大爷,免费坐,好啊。请人把你背上高层看全城风光,得花好多钱哦。

以后,赵万田干脆用笨办法。同单元的人不断进出。他等,等有人来了,谦卑地向人家点头,说自己眼睛不好,希望他人代劳。这样,花的时间虽然多些,但差错率确实降低了很多。

有天,他想上顺城街蹓跶。以前这里是个集市。赵万田卖鸡卖鸭,卖粮卖柴,都来这里。如果说他有爱好的话,那就是逛集市。在乡下,最大的兴趣,不是守在幺店子打牌,而是赶乡场。他觉得集市上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场,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在这里是最近,而且和睦友善。顺城街离他住的小区,隔了一个街区,中间是邮电局,挨着的是一家叫永川的国营旅馆。他走了一截路,发现旧貌不在了,心里有些虚,他向两个学生娃打听方向。学生娃想了一阵,摇摇头。最后,他终于碰到一个明白人。那人向往南一指,说过了马路往右拐,再走一百米就到。

赵万田印象中的顺城街,是城市最南边的一条老街,而且是条半边街。往南,就是庄稼地了,地的边上盖了几幢红砖红瓦的平房,是县供销社的仓库。

他已经走到顺城街的位置了。却被两边直插云端的高楼迷惑,脚不停步地继续往南走,走到了通往火车站的东风路。这里的高楼少了些,大多数楼层就七八层高。街面上横七竖八地摆满各种各样的小车,车厢板放下,上面堆着西瓜、苹果、梨、香蕉等水果。赵万田看见西瓜,心里纳闷,这是啥季节,还有西瓜卖?每辆车上都架着电喇叭,一个比一个的声音大,吵得人耳聋。

赵万田朝南望,仍旧是没有边际的房子。他不知道离顺城街还有多远,就向一个摆地摊卖藏药的人打听。那人正忙,往后努了努嘴。赵万田猜他的意思,是他已经走过了。他不信,拦住一个扫地的打听。这才知道他确实走过了。

日怪啰,原来的市场咋没了?莫法,他只得原路返回。他一边走一边问,终于问到了顺城街。市场呢?他又向人打听。人家说,在啊,你身后不是嘛。他转过身,见到一个路口,上方有个硕大的广告牌,上写“顺城街大市场”。这回他大着胆子走进去,发现也是高楼林立,高楼的底层就是市场。所有卖菜、卖鱼、卖活禽的,都在门市里卖。哪里还见得着原来那个露天大市场的影子。赵万田摇摇头,感叹一番。没想到十多年不进城赶场,人变了,地变了,天也变了。

晚上,菜园两口子推开门,没见着父亲。进厨房,见电饭煲里热着的饭菜都没动。赵万田操作不来天然气和电器。怕他发生意外,早晨春花总要把父亲中午的菜炒好,饭蒸好,一起热在电饭煲里,老父亲只管吃。

但父亲今天上哪儿去了?

原来,赵万田迷路了。他在顺城街的大市场转了一圈,从西头出去,见到一座桥。那桥修得古色古香的,上面竟然有楼,有供人休息的游廊。桥下是一条小河。他琢磨这河应该是九曲河吧。以前从没见过这里有桥,而且是这么漂亮的桥。他被桥上的画吸引,一幅不拉地看下去,不知不觉已过了中午。有挑着凉粉担子的人过来,他吃了碗凉面。不错,这味道跟以前带着菜园吃的一样。

过了桥,他琢磨往北应该走到通往他住的那条街,不料街区往北延伸了大约两百米后,突然一拐,伸向西去。他想,西就西,肯定得拐回北的。

但街区没有按着他的想法走,反而又朝西南方向拐去。

赵万田意识到迷路了。他看看天空,阴沉沉的,拿不准现在是啥时间。在农村,儿子给他配了个手机。他用不来。小杰帮他设置了快捷键。1是菜园,2是春花,3是小杰。但他从来没有摁过。只接不打。唯一有用的就是当手表用。手机上的屏幕能显示时间。到了城里,他认为一家人团聚了,带着手机看时间没用,就扔在了家。赵万田看见有不少女人骑着一种没有声音的摩托车,车上托着一些用塑料口袋装着的抄手皮或小菜,估计是她们下班了,正往家赶。这么说来,是天要快黑了吧?他向路人打听怎么走,人家问他到哪里。他说不上来,只说他家靠着鱼嘴。对方说你赶路车吧,前面不远处有个8路,就是通往鱼嘴的。

赵万田找到了8路。一摸包,没有小钱,只有一张五十元面额的钞票。他问好多钱,司机说两元,远近一个价。赵万田掏出五十元钞让司机找,司机白了他一眼,说这是自动投币,不找零。赵万田疑问,五十元都不找?这不是抢人吗?司机又蔑他一眼,催他要赶就赶,不赶就下车。赵万田气得腮帮子鼓起,愤怒地下了车。

菜园两口子找保安,问见过一个右腿不方便的老人没有。保安想了想说,见过,早晨出去的,没见着回来。此时,街灯已经亮了。他们预感不妙,给队上的赵三队长打电话,问他看见他老子回乡下没有。赵三好像喝了酒,在电话里醉话连篇,问非所答。菜园又给挨他家近的黑娃娘打电话。黑娃娘说,她才从菜园家外面经过,他家的门锁着。

菜园和春花,还有小杰分头上街找,一直找到深夜,依然没有消息。小杰说,爸,报警吧。这一下提醒了菜园,急忙打110求助。

两口子不敢睡,猫爪子挠心一样地坐到天亮。春花抱怨说,爹不愿进城来住,你非得要把他弄来,这下子咋办,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咋个在乡亲们面前交代。菜园也在气头上,我晓你就是有私心,想接你妈来住。春花捂着脸呜呜哭了起来。小杰见父母吵,就悄悄背了书包跑了出去。春花看见了,才想起没弄早饭,追上去,把一张十元币塞到儿子手上,叫他上街买碗面条或者水饺吃。

这时,小区保安打来电话,说门口有警察找。

菜园见电梯还在往上走,等不及,就从消防通道飞奔下楼。

赵万田坐在小区门口的石凳上。他好像摔过跤,手背、脸都有擦伤,蓝色中山服右边的口袋撕破了,裤脚上满是污泥,还光着一只脚。赵万田觉得在陌生人面前丢人现眼没啥,在儿子面前出丑就忍受不了。他喃喃自语,我一时大意,一时大意,以为林子里有路,没想到掉进了水沟。嘿嘿,命大不该死。水沟里太臭,稀泥烂洼的,唉唉,我那只新胶鞋可惜了,才买几天。

警察是两个年轻人。他们笑了,老爷子,命保住了就是福,一只鞋不值几个钱。然后就训斥菜园,说这几年进城的农村老人迷路的多,有的现在都没找到。要菜园加倍小心,不要让老人单独出门。

菜园一个劲地弯腰点头。他伸手搀扶父亲,被赵万田一把甩开。他坚持说自己没有大碍,农村人啥子苦活累活不干,摔跤跌跟头是家常便饭,没那么娇气。

出了这事,赵万田闷闷不乐。

在儿子面前,他永远常胜。迷路的事,心头发虚,嘴上却梆硬,认为是不小心所致,若不是为了抄近道,他才不会掉进臭水沟呢。菜园知道老子的脾气,不跟他争论,只在心里发笑。但赵万田从此不敢轻意冒险外出了,天天闷在家看电视。小杰见爷爷苦闷,就安慰说,爷爷,您不要愁,我放寒假了,带您到河那边去玩,那边的房子更漂亮,山上有个新建的公园,五星级的,外地人都来游玩。小杰上初三,个子长到了一米八五,是家里真正的高人。

爷爷笑眯眯地应着,心里却开始想着他那一亩五分田了。

油菜该封行了吧,泡泡草在油菜叶子的掩护下,悄悄扩展地盘。这草是喂兔子和羊的好饲料。最要当心的排灌沟边的革命草,这家伙逮着一点机会就疯长,跟身边的油菜争抢肥料。油菜脚底下的老叶翻黄了,应及时打掉,让行子下面通风透气,利于油菜生长。还有,被花衬衣毁掉的那段水渠咋样了?开春整秧田、育秧苗,要用水。花衬衣再是耍赖,就到乡上告,乡上再不管,就到县上告。就不信他花衬衣敢破坏农田水利设施。

赵万田盯着电视,心思却继续在老家游荡。此时,农村很闲,但勤快人不会闲,他们会清理地边田边的沟,斩断伸向土壤的树根和草根,避免它们窜到地里。下一回大雨,总有些肥沃的表土冲下沟,得用箢篼担起来倒回地里,增加土壤肥力。可惜现在的农村人懒了,不稀奇土巴了,再也没有人愿意在精耕细作上下功夫。一想到农村,想到老家,想到老家的土巴,赵万田就有劲,情绪也好起来。他觉得自己跟土巴打了一辈子交道,不宜住在闻不到一点土巴气息的城里。街上太吵,太乱,令人窒息。汽车的喇叭声,小贩的叫卖声,摩托车的突突声,建筑工地上的轰轰声……特别到了晚间,小区里巴掌那么大块地方,竟然挤满了人,一群大妈大爷,围成圆圈,僵尸一样地平举双手,小步前行。扩音器的声音大得可以穿过几条街区,把个城市搞得吃了春药一般狂躁。在小杰的带领下,他逛过鱼嘴的老公园。里面旧时的影子消失一空。里面以前有很多百年老树,有大大小小的茶馆。每逢周末,树阴下到处都是人,或摆龙阵,或听人讲评书。现在豪华了,连人行道也变成了彩路。望江亭的抄手游廊上,整天坐着一帮子弓腰驼背的老人。他们泥塑一般坐着,半天不说一句话。赵万田看到处都有这样的老人,心里发笑,城里有啥好的,就这么坐着等死啊。他知道公园北边有个老房子,叫人民文化宫,是解放初期学苏联的样子修建的。白色而高大的墙体,威武雄壮的石砌圆拱门。赵万田从没进去过,但每次在顺城街赶完场,路过鱼嘴,都要驻足朝那房子观望一会儿。那座房子现在没有了,公园的面积也小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一幢比一幢高的摩天大楼。

晚上,赵万田喝了一小盅酒,然后郑重向菜园提出,他想回老家。菜园脸色骤变,放下筷子。小杰进屋做作业去了。春花有些胆怯的目光,小心翼翼地在父亲和男人之间来回移动。菜园问,爹,我和春花哪儿照顾不好,您说。赵万田看了看头顶上的灯,说,你们一点不晓得节约,我在老家只点一盏灯,你们点五盏灯。

菜园松了口气。笑着回答父亲,您老眼睛不好,我们才开两组灯。平时,我们只开一组。赵万田在想自己的心事,没理儿子的回答。春花拿起酒瓶,要给公公再倒一盅,被公公拦住。

我主要是放心不下我那块田。

菜园才有点放晴的脸,又阴了起来。爹,快过年了。谁还管庄稼嘛,它自己晓得长的。菜园觉得自己的话缺乏说服力,慌张地左顾右看,懊恼自己嘴笨。

小杰出来了,他找饮料。听说爷爷想提前回家,小杰翘起嘴巴走到赵万田跟前,揉着他的肩,爷爷,您回去,我也回去。我跟您一起在乡下过年。

菜园浑身抖了一下,狠狠瞪着儿子,你马上要考高中了,还不好好复习!

春花也训斥小杰,不懂事!快进屋做作业!

小杰固执地坚持要跟着爷爷回老家。

瞬间,一股暖流袭上赵万田心头。爷俩感情最好。他不想因自己而误了孙子的前途,就拍了拍小杰的手说,爷爷过了年再回去。你好好学习,好好学习!爷爷还盼着你考上大学那一天呢。

赵万田老待在家看电视,有点憋不住了。有一天,他又大着胆子走出小区。他不敢走远,就到小区对面的滨江路转。这滨江路据说是全城最美的街道。说是街,其实只有半边是街,另一半是绿化地,有各种游乐设施。打羽毛球的,打乒乓球的,跳舞的,卖各种儿童玩具的,啥都有。赵万田最喜欢看那些七老八十的男人和妇女,在一些铁架架上甩腿、擦背、荡秋千。小区里也有不少这样的玩艺儿。最初赵万田不晓得是做啥的。后来见很多人没事就占个架子,在上面哼哼哧哧汗流浃背地折腾。衣服磨破了,肚子整饿了,然后心满意足地掏帕子擦汁。赵万田觉得这些人愚蠢透顶。吃饱了撑,撑饿了吃,啥子名堂嘛。

看腻了,又去看河堤。

河边有漂亮的堤坝。堤坝上每隔几米有柱子,柱子上面顶着个人脑壳一样的石头。奇怪的是很多柱子被斩了首,圆脑壳不知去向。赵万田心痛得呻唤。他伏上去细看,这些石头竟然是用胶水粘上的,中间有两三公分长一根钢筋。赵万田埋怨,这活也干得太水了嘛。我还以为那些搞破坏的二流子们,有多高强的武功呢。

赵万田倚在围栏上看树。赵万田可怜那些树,树下面是水泥地。赵万田自问,这些树咋个呼吸呢?树不仅叶子要呼吸,根也要呼吸,城里人不懂?树叶要吃水,树根也要吃水啊。下个雨,水浸不下去,树根咋个吃水?他抬头朝上望,那些树也没有脑壳,一人多高的地方,就被拦腰砍断,发出来的枝叶瘦小细弱。唉,城里人咋都喜欢砍脑壳呢?他冲着那些树感叹,遭孽啊,你们要是生在乡下,想咋长就咋长,不担心根扎不深。十年二十年,每一棵树都立在原地,出门再久,回来都认得你们。城里的树整整齐齐地都没有脑壳,长的都是一个样子,既难看,又让人心痛。

树阴下,白天走路的人也多。赵万田半眯了眼,盯着那些移动着的脚。赵万田感觉眼有些花,把头朝后仰,但眼里还是匆忙移动的脚影子。城里与乡下最大的不同,就是脚多。但乡下人留得下脚印,城里人不行。在乡下,你去年踩个脚印在那里,短则半月,长则一年,那个脚印还在。在城里。你的脚刚刚走过,立即又有脚踩下来,盖了你的。然后又有脚踩下来,盖了刚才那个的。谁的脚印都活不长,只能活几秒,甚至零点几秒。

赵万田正在东想西想的,忽然有只棕色卷毛狗在他的胶鞋上撒了泡尿。这只狗穿一身花毛衣,头发被主人扎成小辫,扮成少妇。但这狗撒尿时翘了一条腿—证明是一条公的。这狗刚刚跑开,又有一只黑色的狗朝赵万田的胶鞋上撒尿。赵万田正想骂粗话,前面那个扎了花辫子的少妇,忽然找不到路了,慌慌张张来回跑。直到它的主人—同样是个少妇在十米开外地方嗲声嗲气地唤它的芳名,它这才欢欢喜喜地跑过去。

赵万田很快发现,城里的狗,都有一个德性,跑几步就撒尿,不停地撒。尽管撒得这么勤,还是要迷路。狗是靠鼻子找路的。尿是一种特殊信号。这么多狗拥挤在一起。你刚撒了尿,后面的狗发觉气味不对,立即重撒。结果信号互相干扰,造成狗们离开主人几步,就辨别不清方向。赵万田感叹,有栓的狗真是幸福。乡坝头的狗跟着主人跑十里八里,不靠主人引领,闻着自己的尿味就能找回家。有栓的狗与城里的狗,同属高贵的洋种。但有栓的狗从来没有迷路的困惑。

过了年,赵万田几次提出要回老家,都被菜园以各种理由阻拦下来。

转眼,又过了大年,到了月底。

有天早晨,赵万田说,我今天要回去了。嗓门不高,说得很轻描淡写,但态度却意外的坚决。

菜园仍像以往那样,说,爹,我们家的房子住得下您。农村的土巴就丢了吧。您老了,腿又不好使,您一个人在乡下,我们不放心。

春花见爹的房门洞开,床上放着一块包裹,就朝男人努嘴。菜园心事重重,再劝,爹,我们的房子是按揭的,每月要缴两千多块,那块田,那块田……菜园有啥东西堵着心,一时说不出口。赵万田主意已决。说这事不再商量了,他今天无论如何要回去。一会儿,他去赶公共汽车。

两口子说了很多留住老人的理由,特别搬出小杰,说小杰不在家,他回来知道爷爷走了,会生气,说不准会不安心学习,跑回乡下。

赵万田进屋拿了自己的包裹,说,小杰想爷爷了可以回来看我,我也可以随时进城来看他。说完,就拎了包裹朝门外走。菜园没法,只得陪着父亲下楼,招了辆出租车,把父亲送到城西公共汽车站。赵万田上了车。

车开动了。菜园追着车,拍打着玻璃窗喊,爸,噢,爹,您老了,腿又不好,土巴就不要再种了。赵万田使劲把窗玻璃推开一点,探出半个脑壳说,我晓得。你回去吧。

赵万田回到家,突然就病倒了。

他盯着床上的蚊帐发呆。蚊帐早先是白色的,由于用的时间太久,早已洗得泛黄了。蚊帐两头有几块大小不一的淡蓝色补丁,是老伴在的时候缝补上去的。春花几次提出换新蚊帐,父亲不肯,说老帐子有灵气,驱蚊又避邪,宝物着呢。

菜园回来了几次。每次都遭到赵万田痛骂,不准他进屋。菜园想弄父亲到医院去看看,赵万田骂,你这不孝子别猫哭耗子了,你就是想老子早点死,你好自己说了算。你滚,老子不想见到你!菜园无奈,只得抹了把泪,嘱咐对门的有栓多看顾一下他老父亲,然后给了一笔钱与有栓。有栓叹了口气,用责怪的眼神看着菜园说,你啊,你不是不晓得你老子爱土巴如命吗,你咋个背着他干那事呢。

有栓说的那个事,指菜园背着赵万田,把那一亩五分田租给了花衬衣。

那天,赵万田赶车回家,在幺店子下。有栓也在那里看人打麻将。

有栓说,回来了。招呼完,继续低头看人打牌。

赵万田很兴奋。离家三个多月,回来有一种别样的兴奋。认识不认识的,见了,都与人家点头哈腰打招呼。他背着包裹,想去看看田里的油菜长得如何了。该结角了吧。再过两月,油菜就成熟,密密的包了黑籽的角,坠得秆子承受不住,纷纷弯腰互倚,那淡黄的颜色看了就让人心醉啊。

这时,花衬衣从他的白色广本里钻出来。看见赵万田,他夸张地跑上前,想与赵万田握手。赵万田反感,装着没看见,转身朝机耕道走去。花衬衣在他身后嘿嘿笑,说这老爷子真是个怪人,脾气比牛还犟。

花衬衣的苗木经历了一场春雨,长出许多新叶。田埂已被花衬衣的推土机改了方向,要到自家那块田,得绕上一大圈。赵万田路过一片银杏林,见有一块田里刚栽了些不知名的苗木,那些苗木高不过两尺,树干弯曲,叶片细小。正琢磨这是啥新奇玩艺儿,蹲在田里替花衬衣打工的刘家老大,直起身笑着说,你终于也想通了嘛。赵万田紧蹙眉头,面露疑惑。刘家老大指了指赵万田眼前那些树说,你这块田,花老板种了新树,据说是啥盆景植物,价钱贵得很呢。

赵万田傻了眼。他那块田呢?他慌慌地四下张望,这才发现自己那块一亩五分田不见了。我的油菜呢?哪个龟儿子给我扯了?他愤怒地跺脚,扯开嗓子大骂。

刘家老大也迷惑了,你不是把田租给了花老板吗?油菜人家也是赔了你钱的啊,你会不晓得?

赵万田立即意识到了啥。他没再骂了,朝面前这块田跪了下去,泪流满面,望天嚎哭,家门不幸啊,家门不幸啊!

第三天下午,菜园就追了回来。他担心老子看见田没了会生气想不开,说不定会气起病。不过,他估计生米做成熟饭,时间久一点,父亲就会认了,还会同意卖了老家的房子,进城长久地跟他们住在一起。

赵万田不让菜园进屋。菜园站在廊一柱的阶沿上,隔着窗检讨,说他是担心父亲身体,是不想让父亲再劳累,才同意把田租给花老板的。再说,城里按揭的房子也需要钱。花老板给的租金,比别人家的田还高一百块呢,油菜也赔了一千块,比自己收还赚得多。

菜园只顾着说,好像把肚子里的水倒出来,父亲就能谅解,却没想到反而惹得他老子更生气。赵万田抓起一个盆子,砰地一声砸在窗户上,又弹回去,落在地上。

赵万田在床上躺了几天,心里空得难受。他惦记着那块他视如生命的田,却又怕看到它如今的模样。三面的田埂被推了,落差降下去一大截,东面的水渠也毁了。好好一块田,被蹂躏得面目全非。

这时,有栓领着他的联合国军,过来陪他喝酒。有栓的军队又扩军到了八只。增加的三只,不是捡来的,是军队内部自然繁殖的结果。

有栓没头没脑地说,您这样子躺着好。

赵万田愣了,你这话啥意思,咒我死?

有栓立即转移话题,喝酒,喝酒。

第二天,赵万田觉得身子要散架了,就打起精神,出屋走走。他不敢再去看田。别说看,就是想,身上就痛。他朝上塆走。他差不多有一年多时间没到过上塆。上塆外出的人更多,差不多三分之二的房子都锁着大门,一点生气也没有。但上塆的变化让他大吃一惊。一百多亩吊干了水的田。竟然没种一棵庄稼,全租给了外来的老板种树。但不是下塆那种树,是果树,一种叫猕猴桃的树,还有一部分田种的是葡萄苗,很密,中间插了很多桩,据说要在田里盖棚子。赵万田边看边摇头,世道变了,世道变了。

最令他意外的是,从泉水坳下来的水渠,连根儿拔掉了。那些田虽不像花衬衣那样重新推过。但水渠被填了,也栽上了果树。

赵万田一屁股瘫坐地上,浑身被人抽了筋一样发软。他捂着头,感觉胸口发紧,然后就天旋地转起来。他顺势躺在地上,任由带着寒意的春风,刀子一样从脸上刮过。

醒来已是中午。泉水坳就在百米开外的地方,他想去那个地方看看。

泉水坳是连接两个村的一条大路。早先这里有座土地庙,庙里供着三个菩萨,一男两女。这事说来还是一段传奇呢。早年下塆有个书生,一日从县城回家晚了,走到一家人的门前,忽见一披头散发的白衣女子,飘入这家人的前院。书生估计这是一个女鬼,可能正寻找投胎转世之机,于是上前敲门。主人家出来,说家里有妇女在生小孩。书生把刚才见到的事说了,让那家人有准备。女鬼没有达到目的,转而跟着书生。书生问她为何要这样做,女鬼哭丧着脸说,我常年在野外流浪,无依无靠。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又被你破坏了。书生善良,就让女鬼跟着他回家,在香案上为她立了个牌位,家人敬奉神灵时,把那个牌位一并敬了。后来,书生离家上成都做事。不料那女鬼又找到他,向他诉苦,你走后,你的家人就把我的牌位拿掉,害得我又无安身之地。书生想了想说,好吧,跟我回家。书生回到家,掏钱令人在泉水坳的土地庙里多塑了个女菩萨。路人进香,多出的那个女菩萨,自然也有一份。女鬼从此有了家,脱离了流浪的苦海。据说女鬼为了报答当地人的善良,屡发善心,让夜里路过此处的人,免受野鬼孤魂干扰,所以这土地庙的香火一直旺着呢。打泉水坳时,村人心情矛盾,下不了手毁庙。第二天要放开山炮。头晚,那土地庙中的菩萨竟不翼而飞,只留下一块空空的石窑。究竟谁盗走了菩萨?村人谣传很多。有一种说法,是赵万田盗走了石像。后来,他负责打炮眼,出了哑炮,还炸残了自己的腿,人们就把这个当成证据,说是菩萨报应了他。但赵万田对盗石像一事,一直矢口否认。

赵万田拨开树丛,想找到那条大路。修了渠,为方便行人,将其中一段砌了涵洞,回填后可走人。又在通往上塆的交叉路口上建了一座双洞拱桥。桥面高出两端一截,通过时须一上一下,很不方便。拱桥被芭茅和杂草笼罩,青苔爬满了桥面和桥墩,改变了它们原来的模样。水渠里满是淤泥,像很久没有清理过一样。水闸处的条石也垮塌了,东一根西一根地横躺在水闸口的下端。早年,在土地庙旁边有一处泉眼,泉水清凉,四季不干。挑夫们到此均要停下歇息,捧几捧泉水解渴。泉眼及土地庙如今都没了,只留下了传说。

赵万田坐在拱桥上感叹。早先人来人往的大路,竟然长满了荒草野树,没人走了。走路的人去了哪里?他不愿深想,一想就丧气。这时,他突然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白衣女子,悠悠地从眼前飘过,飘到了另外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没有光,也没有路,只有黑,不见尽头的黑,黑得令人心悸。他突然感到那个世界有一种奇怪的引力,人间万物纷纷身不由己地被它吸了进去。

赵万田赶紧站起身,使劲跺脚,希望借此驱散身上的寒。但身子还是僵冷。

下午,赵万田换了身新衣服,去幺店子。

李鞭子的老婆守着店子,见着赵万田,跟他端了根矮板凳出来。赵万田说,老嫂子,你看我欠了好多账,我今天结。

李鞭子的老婆找出一块学生娃用过的作业本,翻开纸的背面。上面歪歪扭扭记着很多数字。她又找出一块沾满灰尘的计算器,照着数字加数。

五十八元六角。李鞭子的老婆说。

赵万田从裤兜里掏出一根帕子,解开,里面是钱。他结了账,又转到王泥鳅的店子。几张桌都坐满了人。赵万田想打几盘,无奈没有空位。正犹豫,王泥鳅说,赵叔,您来打。我接个电话,有城里人要来买泥鳅。

赵万田不会打麻将,只会长牌。他坐上去就输,输得一塌糊涂。同桌的人说,赵叔今天是我们的财神爷。您天天都送钱来哈。

赵万田笑而不语。

太阳落坡的时候,赵万田到了有栓家。有栓刚把他的部队拉到山上跑了一转。赵万田皱眉问,这么多狗得消耗好多粮?有栓从狗圈里出来,拍拍手回应,它们吃得不多,我土里那点收成还供得起。咦,你今天穿这么新,有人来给您说婆娘了?

赵万田苦笑,没有回答。

赵万田又从包里掏出手帕,把剩下的钱重新点了点,大约五百多元。说,有栓啊,你帮我看了那么久房子,没啥感谢你。这些钱你拿去。

有栓急了,连说这哪里要得。担心赵万田真的把钱收回,又说,您万一要客气,也用不着给这么多啊。

赵万田不容置疑地把卷成坨的票子塞到有栓手上。

有栓连声道谢。赵叔以后有啥事,说一声。我有栓也是讲交情的人。

赵万田回去了。有栓怔怔地目送着他。夕阳的余辉,照着赵万田的背影。那背影开始很亮,很大,突然之间,缩成了一个小点。

晚上,准确说,是第二天凌晨四点左右,赵万田家的房子突然起火了。

下塆上塆,已经二十多年没有人家失过火了。早年,农村草房多,失火的事司空见惯,几乎每年都有。那时,烧的是毛毛柴,住的是草草房,点的是煤油灯。稍有不慎,就会失火。走夜路,最怕见到火光。农村住房大多连着片,一烧准是三家五家,损失惨重。失了火重建,竹木草料,衣服口粮,全靠化缘。所以家家都有防火意识。不管白天黑夜,一听到救火的呼喊,生产队不论男女老幼,全都扑向火场,奋不顾身地打水扑火救人,就像烧的是自家房子一样拼命。

以后,住房慢慢变成了水泥预制板的,再也不怕火了。偶有失火,顶多损失一堆柴草而已,再也不至于烧光家当。再以后,留在家的越来越少,条件好的,还用上了煤气罐,不再烧柴。失火的故事,已成为传说。

赵万田家起火,太突然,人们做梦也没有想到。

首先是有栓的联合国军发现了异样。赵万田家的火是从猪圈开始的,因为猪圈和灶房两端是草草房,容易起火。有栓最小的那只叫吉娃娃的狗发现了,吠了几声。大概因为敌情不严重,没有引起其它狗的警惕。那火蹿上正房,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狗们才发觉大势不妙,卯足劲一起狂吠。有栓正在梦中,以为狗们冲着夜行人吠,没有理会,滚了个身又睡。当狗们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又听到密集的像火炮爆响一样的声音,这才懒洋洋地爬起来。当他从窗户望出去,吓得妈呀一声,冲出大门,朝下塆上塆大喊,赵叔家失火了!赵叔家失火了!然后从水缸里打了半桶水,借着火光,朝沟对面冲去。

下塆上塆各家各户的狗都叫了起来。无奈在家的都是些行动迟缓的老人妇女。他们开始以为是哪家在吵架。听了一阵,感觉不对,这才开亮电灯,缓慢起身,穿好衣服。火光已将下塆和上塆的天空映得通红,火老鸦在空中打着旋旋儿。大家慌了,摸摸索索,找桶不是,拿盆不是,一时竟没了主意。有灵醒点的,大声提醒,有梯子的扛梯子,锄头也用得着,抱床打湿水的棉絮也可以,救人最要紧。

等十几个老人妇女,踉踉跄跄地赶拢赵家,大火已经吞噬了整个房子。灼人的气浪,烤得谁也无法靠近。有栓抓狂地呼喊着赵万田的名字。他的联合国部队也追了上来,正不遗余力地呐喊助威。除了噼噼啪啪的爆裂声,火场里没有半点回应。赵万田家门前有口水井,一下子拥上七八个人,挤得谁也使不上劲。好不容易才打上一桶水,由于慌乱不得要领,没提拢现场,水已泼光漏尽。

水!水!有人叹息,要是下塆那口堰塘蓄了水,就好办了。

赵万田死了。

人们在清理废墟时,发现赵万田的遗骸近乎平躺着。老人们摇头叹息,天意啊,天意啊,离堂屋门就十几步路,竟然也没有逃出阎王爷的追魂绳。有栓一言不发。他把身上的毛衣脱下,轻轻盖在赵万田的遗骸上,赵叔啊,你有儿有孙,城里还有房,放着清福不享,为啥子要死嘛。你看我这个废人都不想死,还赖着活在世上得嘛。有栓小声啜泣着。

不久,下塆上塆的人又有了新发现。

黑娃的老娘说,她几次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白衣女子,深夜里飞到赵家旧址,好像在翻找啥。人们心惊胆战,视那儿为凶地,再没人敢单独靠近。甚至连有栓也感到了害怕。为了壮胆,他把那只吉娃娃生的崽全留下。深夜,有栓对着黑乎乎一片死寂的沟那边说,赵叔,我们前世无冤今世无仇,别吓我哟。告诉您吧,我的联合国军又壮大了,我才不怕你呢。说完,就吓得跑上床,用被子蒙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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