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爷祭
2016-03-01◎于兵
◎于 兵
大爷祭
◎于 兵
老家的风俗,人们管自家院里比父亲年长的男性称呼为大爷。我祭奠的大爷没有通常意义上的大爷那么养尊处优,自以为是,也没有像借问路人去向的陌生老大爷那么距离遥远,我的大爷在我不远不近的那个地方。
大爷高高的个子,富态的脸庞,粗粗的腰围,白色的衬衫似乎永远别在肥大的裤腰里面。
大爷对于自己而言是个老百姓,对于外人而言是个不一般的人,而对于我全家人而言是一个十足的好人。
大爷上过高小,年轻时做过乡镇书记,用他自己的话讲,如果当年不换工作岗位的话,说不定能弄个县长当当,可是生活是没有如果的,他的政治生涯很遗憾地定格在了乡镇书记这一职位上。即便这样,在我村那也是相当了不得。童年的记忆中,大爷是不经常回来的,一回来村里人就像敬奉大领导一样对大爷点头哈腰。大爷并没有因自己身份“优越”而超然物我,无论谁到他家串门他都会沏上一壶浓茶说“这是我出差刚带回来的绿茶,你喝喝看压口(符合口味)吧?”串门人受宠若惊。大爷便呼天海地同串门人侃上个把钟头。村里人对大爷的尊敬油然而生。
我家是“外来户”,父亲跟着他的舅舅长大,根不深,立不牢。大爷没有因为父亲是“外拨秧”而轻视,相反,他叮嘱他的自家兄弟拿我爹当知心人,逢人兄弟长,兄弟短,俨然像是自家弟兄。这使得我家有了“狐假虎威”的资本,别人看在大爷份上对我家也礼让一二。大爷喜欢学习好的孩子,我是被他看上眼的苗子,逢人便说“这是我侄子,学习好着来,将来有出息!”每逢听到这话我学习更卖力了。
大爷是个生意迷。退休以后自己磨香油,开公司,“立志牌”香油在当地小有名气。他说:“我的香油是纯芝麻磨出来的,假一赔十。”了解他性格的人都愿意买他的香油,生意越来越红火,本来滋润的日子自是锦上添花。大爷每次回来都给我家带回两瓶香油。每逢煮面条或是放汤时,母亲会打开橡皮塞子,用筷子塞进香油瓶,蘸一下,往汤里滴几滴香油,汤面上泛起黄澄澄的油花,淳淳的香气扑鼻而来,足以满足我刁钻的胃口。
大爷对自己的生意经愈发自信,他总能捕捉到新潮的市场信息。他看中了房产开发这块蛋糕,从中赚取不少钱。
年近古稀的他认准了制售餐巾纸利润不菲,在略作调研后便决定买地皮,建厂房。大爷对即将“日进斗金”的日子充满了自信。他的儿女却对他的这次冒险行动投了反对票,认为他年事已高,不宜再在生意场上打拼,完全可以尽享天伦之乐。然而,美好的前景已使大爷“利令智昏”。他一闭上眼睛仿佛看见眼前飘着很多金星星,不行,得做!大爷把胖乎乎的大手一挥,就这么定了!
残酷的现实并不像大爷想象的那般顺风顺水。起先,他的生意是“盈利”的,他厂里生产的“顺风”牌餐巾纸很受欢迎,然而产品卖出去了,货款却要不回来。生意经营了一年后,便陷入了资金链断裂的危机。他的上家催他还原料款,银行跟他要本息贷款。这下大爷没有了主意。他变卖了几处房产,才勉强补齐了窟窿。大爷的脸上写满了憔悴,头发一夜间白了许多。夜里,他唏嘘不已,悔意像烈酒浇上心头,昏昏的,沉沉的。女儿对于父亲的失利压根儿就没看到眼里,她完全可以大方地替父亲偿债,然而她了解父亲那颗要强的心,只是更多地给了父亲话语安慰“没事爹,这点事对你来说不算什么,等有机会了咱再赚回来,需要资金我支持你!”这种恭维迎合了大爷残存的自尊心,他连连点头“那是,比起当年这算什么!”
然而,当年是当年,暮年是暮年。豪气了大半辈子的大爷再也没有雄起过,这次失利对他来说也许就是戎马一生的麦城之旅吧。
我和大爷近距离接触是第一次上大学时他送我的经历。大爷对送我去上学这件事上表现出了强烈的热心。他逢人便说“俺小兵是咱庄里第一个大学生啊!他爹娘让我送他上学哩!”言语里外透露出他当年对我前途准确判断的再次肯定。
那次“差旅”恐怕是大爷最辛苦的一次了吧。对于第一次出远门的我来说,外面诸事我都不懂,买车票、找旅馆、查问行车路线都由大爷完成,到了学校办理各项手续也均是大爷跑前跑后。九月的天气依旧热得厉害,大爷肥大的身躯挤在等待排号的队伍里,汗水湿透了他的衣背,他拿着报纸当扇子呼啦啦地扇着风。他厚实的脊背略显佝偻,撅着大大的屁股慢慢地向前蹭。漫长的等待画上了句号,办完手续的大爷掩饰不住脸上疲惫,拍打着腰,略带蹒跚地挤出人群冲我走来。他对我说“考验考验你,你去找找你的宿舍,五号楼。”我略带犹豫地说了一句“行”,便去找了。找到宿舍楼后,我返回来找大爷,正好和他走了个迎面。大爷把我安顿好,在食堂匆匆吃了大锅饭,期间,他戴上老花镜,认真地在小本本上记上“吃饭三元”。我说大爷你何必这么认真呢,他说“这是账本,回去好给你爹娘交差呀”。临行之前,他说“现在我可以替你办些事,我走了以后,你只能靠你自己了,勤给你爹娘打电话。”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鼻子一酸,差点流出泪来。
经历了种种世态炎凉后,我深刻地体会到了亲情的温暖,大爷陪我的那次温暖出行,在我内心愈发扎了根。每次放假回家我都去看望他,带的东西不过是廉价的白酒茶叶之类,但大爷却很高兴。我知道他不在乎东西贵贱,在乎的是我这份心。他总是夸我“小兵是个懂事的孩子,每次都来看我!”工作以后,我“加大”了看望大爷的“砝码”,由几十元上升至几百元。每次大爷都跟我着急,说“回来看看就好,干嘛花这么多钱!”“狡猾”的大爷趁我不注意,往提前给我准备好的香油、花生之类的东西里塞上二百块钱,等我到家了再给我打电话说,钱放到某某地方了是给我孩子的。
大爷时不时喜欢吹吹牛。有时人们跟他唠家常,问起他的孙子小涛、外孙磊子的境况时,大爷则会兴高采烈地跟人说说他的儿孙之福。“小涛,可了不得了,在银行上班啊,这小子很会来事儿,提副行长是早晚的事啊!”“你别看磊子少言寡语,干活踏实得很,在他小姨的公司干活儿,年年都是先进。”后来无意中我跟磊子聊起过,他只是车间里的维修工人,也不是每年都能拿先进。我想这是大爷的虚荣心作怪罢了,说这些善意谎言的目的不过希望他的儿孙过得更好而已。
去年冬天,大爷得了胃癌。和病魔抗争的最后几个月里大爷受尽了折磨,不能活动,不能进食,连喝进去的水也马上吐出来,瘦骨嶙峋的他只能艰难地躺在病床上等待着死神的到来。当我的父亲去探望时,他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看到父亲他很高兴,他说他就知道父亲肯定来看他,他叮嘱父亲千万别让我来看他,年关活儿忙,别误了公家的事儿。我知道大爷这是将我俩彼此的身份做了清晰的界定,我还没有到给他披麻戴孝的份儿。我想,如果在他弥留之际我能够回去看望他的话他肯定会很开心,或许他在天堂里有了更多炫耀的资本,然而我竟没能回去。父亲在大爷的病床前守了三个日夜,送葬时出现在了大爷至亲的队伍里。父亲在表达对大爷深切怀念的同时,更多的是替我还人情债。
大爷走了,留给儿女无尽的遗憾和悲痛,也留给我不尽的思念。
大爷,天堂安好!
于兵,男,在《邯郸文学》《邯郸日报》等报刊发表过数篇散文、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