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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二题

2016-02-29李成

海燕 2016年1期
关键词:打谷场稻草村子

李成

“老虎,老虎!”

我长大以后,在我们村里几乎再也没有听到过什么有关野兽的故事,虽然村子西边有一条大路直通山地,山上要有什么野物,是很容易到达我们那里的。

我小时候也只见过两三次野兔、狐狸之类的野物;其中一两次,这野兔、狐狸还是死的——被人猎杀了的。

——天下早已成为人类唯一的天下,野兽们只得遁迹。它们遁迹到哪里去了呢?天晓得!

我小时候还时常得到警告:天晚了不要到村外的小树林、灌木丛或其他什么偏僻地方去,以防被“麻老虎”叼了去。麻老虎是什么样呢?大人们也说不清,他们偶尔有兴致还会把双手翻过来,放在嘴角眉梢,扮一个凶相,呲牙咧嘴地吓唬我们说:就是这样,麻面,双眼圆溜溜,血盆大口,一蹦一跳,一下子就把人扑倒在地,咬住喉咙……但我有时怀疑他们说的不是老虎而是狼。因为他们说,夜晚如果在灌木丛中发现两朵小小蓝火焰,那就更要小心了,那很可能是“老虎”的眼睛,只有“老虎”的眼睛才在夜里放蓝光!而据我所知,这更可能是狼的眼,然而我无从证实。

麻面、蓝眼睛、血盆大口……啊,多么可怕!我不禁心怦怦地乱跳。何况大人们还言之凿凿地说,某某地方,有一小女孩就在自家的屋场后面玩,而附近是有一座竹园的,结果,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大人们发现她没有回家,就去找,很快在竹园边找到了她的一只鞋,还有血迹。沿着血迹往山野里追,哪里能追得到,只在一棘刺丛中发现了她的红肚兜……有的说得更恐怖:说还剩下一节残肢什么的……哎呀,我再也听不下去了,只觉得腿肚子在抽筋,我要回家,我要把门关上了!

但是,时间一长,听的次数一多,我们再也没有那么警觉。正如鲁迅小说《祝福》里的人们听祥林嫂叙述她的儿子被狼吃了的故事次数一多就麻木了,甚至不免讥笑她一样,我们也不免笑话大人们是过于小心和多虑了。哪里有那么多的狼或老虎呢?我们没有见过狼或老虎,我们倒是想看看它们长的是什么样哩!听说,狼长得像大一点的狗,只是狗的尾巴是竖起的,而狼的尾巴是下垂而拖着的;虎有两颗长牙,头上有一个“王”字,而且傍晚的下山虎最厉害、最凶猛,因为这时它的腹中是空的……

于是,我们有了与狼或老虎邂逅一次的隐隐约约的愿望。当然,最好是在白天,在我们放牛的时候,因为我们曾听说,有牧童在放牛时遇见了老虎,而见到那牛警惕地端起它头上的角准备进攻,那虎竟只得悻悻地远遁……这是多么令人畅快的胜利呵。

人们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恐怕是真的。我有一两次竟然在梦中看见了老虎。它们在树林边的溪流上饮水,我不自觉地走过去,我想伸手去抚摸它们。它们抬起头,惊恐地看了我一眼……我这时才想起它们是吃人的老虎,不禁悚然一惊,于是就醒来了。醒来时,胸口燥热,湿湿地出了一身汗。

凡事经不起念叨,“说曹操,曹操就到”嘛。那一年夏天,雨后初霁,土地湿润而平整。早上,我们到打谷场上玩,忽听场上几个人在议论纷纷,说是昨晚有两只老虎来了,看场的人亲眼所见。那虎在村子边上转了一圈,到处嗅了嗅就走了。证据是,地上留下了它们的爪印。我随众人在看场的人指示下,看了那足迹,只觉得比较深,也看不出那是虎的爪印。因为我平时就没有留心其他动物的蹄迹。或许这两只“老虎”是偶尔路过吧?我们都这么想,接着便散去,谁也没有把这当一回事。我也回家做我的作业去了,只偶尔在脑子里想象“老虎”到村子来的情景。

谁知道,第二天一早,我再次听到打谷场上有了议论声,跑出去一看,几个人正站在那里朝着我家的院墙指指点点,其中一个眉飞色舞,目光闪闪发亮。他见我过来,便对我说:“晓得吗?就是你家!昨天夜里,那两只老虎又来了,其中一只‘刷地一下跳过了你家的墙头,到了你家的院子!可能是想找什么吃的,可能又没有找到,就急急地准备再跳出来,但你家院子地势比外边低,跳了几次都没有成功。那两只老虎一里一外,都扒着你家的院门,低低地吼叫着,把门都扒得哔哔响……最后,那院里的老虎还是一发狠,才又从墙头上跳过来了。我当时在场上的帐篷里看得真真切切,但是我不敢动……”说完,他便和大家一起来到我家门墙边上,大家果然看见门的下缘被“老虎”的爪子抓出了许多深痕,最底端都残缺了一块。于是人们不得不信,老虎昨夜确实是进了我家的院子!我家的院子在村子里是最靠近大路了,而且院子里有猪圈,毫无疑问,那虎肯定是闻到了小猪的气味,冲着小猪来的。

我多少还是有些惊讶,虽然并不害怕,我只后悔,我昨夜睡得那么死,竟然没有听到老虎进了我家{如果我是那个看场人多好,那我就能亲眼看看老虎长的是什么样,它是怎样跳过墙头,进了我家的院子了。

我以为事情就到此为止,老虎既然一无所获,当然不会再来,何况后来的两夜均平安无事。没想到,到了第四天早上,打谷场上照样是有人在议论,连我父亲也走过去,跟他们一起在指点,说是昨晚还是有老虎来了,这次是两只老虎一前一后都跳进了我家的院子,仍然是一无所获,仍然是难以再跳出来,只得急着去扒拉门。我们一起再来察看院门,果然,门的下边缘几乎被抓烂了,可见当时老虎急惶惶的样子,但据说,这两只老虎仍旧是从墙头飞跃出了院子。

我这次不仅不再惊讶,而且是感到振奋和自豪。我在想象,那两只老虎飞过墙头那一刹那间的样子;我在想象,那两只老虎是如何地低吼和惶急地扒门。我虽然知道那老虎是为吃食而误闯入我家院子,仍幻想着,它们是因为我、因为我曾梦见它们而来找我也未可知哩!

我还期待它们再来,可是它们从此没有再来,从此杳无音讯。有一次,我家的小猪趁人不备,溜走了,母亲追了好几里地,都没有能找回来。那一夜,大人们(记得小姨正好也来我家)议论那头小猪是否被老虎叼走了。一提到老虎,大家都很紧张,我也感到紧张,头发都快竖起了,害怕得不敢在地上久待。但同时又渴望老虎真的来了,忍不住把头凑向那靠近床头的纸窗,透过窗缝窥视着黑洞洞的庭院。可是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两棵树在秋风中轻轻地摇曳,发出微微的沙沙声。

——那沙沙声并不是老虎走来,踩在落叶上发出的声音。

我到底没有亲眼在家乡见过老虎,即使“老虎”在乡亲们的说法里说不定就是“狼”。(当然,我更希望真的是老虎。)

多少年后,我一读到了英国诗人布莱克的不朽名作《老虎》,便有一种石破天惊的感觉:

老虎!老虎!火一样辉煌,

燃烧在那深夜的丛莽。

是什么超凡的手和眼睛

塑造出你这可怖的匀称?

从何处取得你眼中的火焰?

取自深海,还是取自高天?

凭什么翅膀他有此胆量?

凭什么手掌敢攫取这火花?

我感到骄傲,我虽在童年时代未亲眼见到过虎,却有两只虎在我睡梦时潛入过我家院子,与我靠得这么近——也可以说老虎曾与我“神遇”。它跃过我家的院墙,一定也有“超凡的手和眼睛”,一定也是“火一样辉煌”!幸哉!

脱谷之夜

童年乡村的夜晚总是非常的平静。当暮色四合,整个村子便如沉入一座深的湖,变得阒寂无声。

那时候,灯火也非常少。虽然已经架了电,但人们仍舍不得多点电灯,偶尔有几盏灯亮着,把漆黑的夜烧破了几个窟窿,仿佛飘着游云的夜空现出疏疏的几颗星。

但是也有例外,那就是每年深秋的脱谷之夜——大约到了十月底或十一月初,田野里的晚稻都成熟了,生产队便组织人力把稻子连秆收割下来,捆载到打谷场上;为了尽快让粮食颗粒归仓,便连夜安排人手脱谷——那时已经有了脱谷机,但全村只有一台;虽只有一台,但是大型的,也差不多够用。

这真是一个忙碌的夜晚。村庄里的人力都动员起来了,男人们主要是将“稻把”从田地里挑到稻床即打谷场上来,而几个身手敏捷的青年便专门在脱谷机上脱谷,妇女们则是一边递送“稻把”给脱谷的小伙子,一边是清出稻子和稻草;“稻床”上早已拉起了“瓦数”大的电灯,使得整个打谷场亮如白昼,而机声隆隆,人语喧哗,这样一个夜晚如果远远望去,简直会被人错认为村子里在过一个什么节日。

年年如此。但那一年的秋天似乎来得早了一点,空气中已滲入微微的寒意,如果不及时穿上一件外套,弄不好就会让人禁不住要打一个寒噤。但因为寒气一浸,成熟的稻谷的气息反而更显浓郁了。

夜幕轻轻升起的时候,打谷场上一切准备就序,电灯已经点亮,脱谷机也已安置妥当,一声哨响,生产队长的身影出现在村头,男女劳动力便陆续走出家门;我们这些小孩子也从家里溜出来,奔跑在村巷里。我们似乎比大人们还要高兴,因为每年只有一两个夜晚,村子里才是“不夜”的,如此的热闹,甚至连过年过节也难以赶得上;何况到了后夜,村子里一般还会安排集体聚餐一次,这其实也就近似于“打平伙”,每人家里出点米,其时田里的秋萝卜也已成熟了,正好就做了这一顿特殊晚餐上的菜肴。这是多么稀有的事啊。

经过调试,脱谷机正式运作起来,发出突突突的声音,而一旦把连秆的稻穗放进去,它就变成雪霰或雨点敲打墙壁般的“沙沙”声;一束束稻穗填进它那大大的扁平的嘴,再出来就是一片片的稻草了,谷子沉淀下去,妇人们把它扒拉过来,堆在一边;而稻草已被“羊叉”挑到远处——稻子堆成了一座座小小的金色的“金字塔”,稻草更是堆成垛,乃至垛与垛相连,成了一座城墙。

这里正是我们这些孩子的乐园啊。我们像长时间被关在圈里的山羊,一放出来便在打谷场上到处奔走,在各个角落出没,快乐地又喊又叫。虽然偶尔也给大人凑个手,但更多时候是在那稻草堆里翻筋斗,打闹,整个打谷场这时已变成了大海滩,稻草就是一阵阵扑来的海浪,每一束“海浪”浇到我们身上,都引得我们高声惊呼。我们正是在这“浪花”丛中追逐着,翻腾着,发出阵阵笑声。而与海浪不同的是,稻草不会随着落潮消退,而是越堆越高,这样我们就更高兴了,我们可以比赛谁先爬上“城垛”呀,并且可以在草堆里打出长长的“地道”,有时是分别从两头打起,打到中间相会,仿佛在演电影里的“地道战”;最先爬上“城垛”的还要据守得来不易的战略高地,总是要把进攻的一方推搡下去,一场争夺战便激烈地展开……有很多花样足够我们玩,就是一个花样我们也乐此不疲地玩个不停,总是不知不觉就度过了这欢畅之夜。

但是这一夜到底有些不同,究竟有什么不同我们也说不清。大家都竭力使出全身的“本领”想玩出新花样,但总是觉得不像过去玩得那么痛快淋漓和透澈了。是我们已经到了“长大”的边缘,玩兴在减少,还是有一两个过去一直领头的孩子远赴江南谋生,再不见他们迭出“怪招”,逗得我们大乐呢?再不就是一两个孩子莫名其妙地生了重病。其中一个就是大玉,他患有先天性的风湿性心脏病,小时候还好,他还能和我们一起在野地里奔跑,最近几年,越来越多地待在家中,甚至只能依靠在他家的角落里那简陋的小床上。前不久,他妈妈还带他去县城里看过医生,医生让他住了一个月医院,我们多么希望他再回来时病就好了,还是当初那个活蹦乱跳、喜欢又说又笑的大玉,可是没有。一个月后他回到家,更是一副病病恹恹的样子,只能有气无力地斜靠在木榻上,甚至连身子也懒得转动。当看见我们的时候,他的眼睛一刹那间仍然迸发出欢喜的光芒,可是这光芒很快便黯淡了,留在眸中的只是一种渴望、一种无奈、歉疚与羨慕相混合的情感,而且最后变得空洞洞的,毫无生机了。那一次,他还分给我们橘子吃,这是我第一次吃到橘子。我剥下一辦塞到嘴里,沁甜的汁水顿时沁满我的口腔,但很快又觉得那么冰凉,就像我们当时的心情一样。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不知大玉怎样。这一个多月里,我们没有去看他。因为他从城里回来不久,他妈妈束手无策,只好听了村里老人的建议,请人为他叫了一次魂;而“叫魂”在七七四十九天里是不能见“生人”的,我们不便去打搅。今晚,我在劳作的人群里见到了他的哥哥新国,还真想问问呢。

正当我们几个从草垛跳到打谷场边上的墙头,准备比赛竞走的时候,我突然看见墙外的村道上,村里的赤脚医生正匆匆地背着药箱走过。他去的方向正是大王家。是不是他的病又犯了?我们正疑惑着,同时在想是不是也赶过去看看。接着,我又看见村里的一位老人从那村东头走来,一直走到打谷场上,找到正在脱谷的新国,对着他的耳朵大声地说着什么。很快,新国便放下手中的稻束,转身离去。

我们站在墙头上,停止了竞走,私下里揣度究竟发生了什么。“一定是大玉犯病了。”一个孩子终于打破沉默,低沉着嗓音说出这个令我们难过的事情。墙头跟脱谷的地方还隔了一段路,轰轰的脱谷声竟然没有将这句话淹没。我们的心里都似有一串惊雷滚过。

我们都没有动。因为我们拿不定主意是否去看看大玉,我们是想去的,但我们心里都害怕极了。于是,我们从墙头下来,坐到了草堆上,让草围拥着我们的身体。我们将目光投向有着几颗疏星在云中出没的冷漠而灰蓝的夜空。

打谷场上仍是人来人往,机声隆隆。我们没有说话,第一次觉得夜晚是那么黑,那么凉,那么漫长。

很快,一个声音在打谷场上响起,这次是队长的声音,他在喊一位在村里理发兼给牲畜看病的大叔:“××,你快去牛栏里看看。那头水牯牛要下崽了,有点难产,先下来了一只蹄脚……”

啊,这真是个不寻常的夜晚,许多事情竟然都赶到了一块了。我们嘴里衔着一根稻草,一边望着冷漠而深远的云天,一边在心里忐忑着。

后来,打谷场上的脱谷机也停歇下来——到了吃饭打尖的时候了,我们都往生产队的队部里跑去,但明显没有了心劲。我匆匆打上一碗饭,回到家急急地扒拉了两口,就撂下碗,匆忙地向大玉家跑去。我赶到大玉家,他家的门上已落了锁,邻人说,人已送到医院去了。

我默默地往回走,走到村边一道小溪上的石板桥时,我又抬头望望天空,这时我看见一颗流星从天空的西边急急地飞来,拖着一个亮亮的尾巴,飞过一片小树林的树梢,倏忽之间,坠落在东边那深远的旷野,让我诧异极了。

这一个脱谷之夜很快就过去了。这是生产队解散前的最后一个脱谷之夜。在这一夜走到尽头的时候,大玉在医院里喘完最后一口气,将他那曾经明亮甚至充满狡黠的神情,而最后又闪烁过歉疚与渴慕之光的眼睛永远闭上了,留给他的亲人和我们的是永久的伤痛。

而在那个黎明,经过众人的一番忙碌地抢救,那头母水牛终于产下了它的头崽。只是在抢救时人们没有太多的经验,让牛崽的一只蹄足受了一点轻伤,所以后来它走起路来,微微的有点跛——至今,我们在村子里看见它,还会发现它仍然有点跛,只是它已经是一头皮糙肉厚且有许多皱褶的老牛了。有谁还记得它是在那个脱谷之夜诞生的呢?

责任编辑 董晓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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