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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弦自选诗

2016-02-29胡弦

海燕 2016年1期
关键词:胡弦诗歌

□胡弦

胡弦自选诗

□胡弦

胡弦,1966年生于江苏铜山,现居南京,出版诗集《阵雨》(2010)、《寻墨记》(2015);散文集《菜蔬小语》(2008)等。曾获诗刊社“新世纪十佳青年诗人”称号(2009)、闻一多诗歌奖(2011 )、《作品》年度长诗金奖(2011)、徐志摩诗歌奖(2012)、《十月》年度诗歌奖(2012)、柔刚诗歌奖(2014)、《诗刊》年度诗歌奖(2014)、中国诗歌排行榜2014-2015年度诗歌奖(2015)、储吉旺文学奖(2015)等。

星相

老木匠认为,人间万物都是上天所赐。

他摸着木头上的花纹说,那就是星相。

我记得他领着徒弟给家具刷漆的样子,某种

白天时什么都能刷掉,到了夜晚,则透明,

回声一样稀薄。

他死时繁星满天。什么样的转换

在那光亮中循环不已?

能将星空和人间搭起来的还有

风水师,他教导我们,不可妄植草木,打井,拆迁,或把

隔壁的小红娶回家,因为,这有违天意。

而我知道的是,老家具在不断掉漆,

我们的掌纹、额纹……都类似木纹,类似

某种被利斧劈开的东西。

——眺望仍然是必须的,因为

老透了的胸怀,嘈杂过后就会产生理智。

“你到底害怕什么?”当我自问,星星们也

朝人间张望,但只有你长时间盯着它,

它才会眨眼——它也有不解的疑难,类似

某种莫名的恐惧需要得到解释。

讲古的人

讲古的人在炉火旁讲古,

椿树站在院子里,雪

落满了脖子。

到春天,椿树干枯,有人说,

那是偷听了太多的故事所致。

炉火通红,贯通了

故事中黑暗的关节,连刀子

也不再寒冷,进入人的心脏时,暖洋洋,

不像杀戮,倒像是在派送安乐。

少年们在雪中长大了,

春天,他们进城打工,饮酒,嫖妓,

最后,不知所踪。

要等上许多年,讲古的人才会说,

他的故事,一半来自师传,另一半

来自噩梦——每到冬天他就会

变成一个死者,唯有炉火

能把他重新拉回尘世。

“因为,人在世上的作为不过是

为了进人别人的梦。”他强调,

“那些杜撰的事,最后

都会有着落(我看到他眼里有一盆

炭火通红),比如你

现在活着,其实在很久以前就死去过。

有个故事圈住你,你就

很难脱身。

但要把你讲没了,也容易。”

琥珀里的昆虫

它懂得了观察,以其之后的岁月。

当初的慌乱、恐惧,一种慢慢凝固的东西吸

走了它们,

甚至吸走了它的死,使它看上去栩栩如生。

“你几乎是活的”,它对自己说,“除了

不能动,不能一点点老去,一切都和从前一

样”。

它奇怪自己仍有新的想法,并谨慎地

把这些想法放在心底以免被吸走因为

它身体周围那绝对的平静不能

存放任何想法。

光把它的影子投到外面的世界如同投放某种

欲望。

它的复眼知道无数欲望比如

总有一把梯子被放到它不能动的脚爪下。

那梯子明亮、几乎不可见,缓缓移动并把这

漫长的静止理解为一个瞬间。

夹在书里的一片树叶

愈来愈轻,侧身于错觉般的

黑暗中:它需要书页合拢,以便找到

故事被迫停下来的感觉。

书脊锋利,微妙的力

压入脉络,以此,它从心底把某些

隐秘的声音,运抵身体那线性、不规则的边

缘。

“没有黑暗不知道的东西,包括

从内部省察的真实性。”

它愈来愈干燥,某种固执的快感在要求

被赋予形体(类似一个迷宫的衍生品)。

有时,黑暗太多,太放纵,像某人

难以概括的一生……

它并不担心,因为,浩大虽无止息,

唯一的漩涡却正在它心中。它把

细长的柄伸向身体之外

那巨大的空缺:它仍能

触及过去,并干预到早已置身事外的

呼啸和伤痛。“岁月并不平衡,你能为

那逝去的做点什么?”

许多东西在周围旋转:悬念、大笑、自认为

真理的某个讲述……

偶尔,受到相邻章节的牵带,一阵

气流拂过,但那已不是风,只是

某种寻求栖息的无名之物。

“要到很久以后,你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

以及其中,所有光都难以

开启的秘密。”

有次某人翻书,光芒像一头刺目的

巨兽,突然探身进来,但

失控的激情不会再弄乱什么,借助

猎食者凶猛的嗅觉和喘息,它发现,

与黑暗相比,灼亮

是轻率、短暂的,属于

可以用安静来结束的幻象。

“适用于一生的,必然有悖于某个

偶然的事件……”当书页再次打开,黑暗

与光明再次猝然交汇,它仍是

突兀的,粗糙与光滑的两面仍可以

分别讲述……

——熟谙沉默的本质,像一座

纸质博物馆里最后的事,它依赖

所有失败的经验活下来,心中

残存的片段,在连缀生活的片面性,以及

某个存在、却始终无法被讲述的整体。

过洮水

山向西倾,河道向东。

流水,带着风的节奏和呼吸。

当它掉头向北,断崖和冷杉一路追随。

什么才是最高的愿望?从碌曲到卓尼,牧羊

怀抱着鞭子。一个莽汉手持铁锤,

从青石和花岗岩中捉拿火星。

在茶埠,闻钟声,看念经人安详地从街上走

过,河水

在他袈裟的晃动中放慢了速度。

是的,流水奔一程,就会有一段新的生活。

河边,錾子下的老虎正弃恶从善,雕琢中的

少女,

即将学习把人世拥抱。

而在山中,巨石无数,这些古老事物的遗体

傲慢而坚硬。

是的,流水一直在冲撞、摆脱,诞生。它的

每一次折曲,都是与暴力的邂逅。

粒粒细沙,在替庞大之物打磨着灵魂。

嘉峪关外

我知道风能做什么,我知道己所不能。

我知道风吹动时,比水、星辰,更为神秘。

我知道正有人从风中消失,带着喊叫、翅、

饱含热力的骨骼。

多少光线已被烧掉,我知道它们,也知道

人与兽,甚至人性,都有同一个源泉的夜晚。

我的知道也许微不足道。我知道的寒冷也许

微不足道。

在风的国度,戈壁的国度,命运的榔头是盲

目的,这些石头

不祈祷,只沉默,身上遍布痛苦的凹坑。

——许多年了,我仍是这样一个过客:

比起完整的东西,我更相信碎片。怀揣

一颗反复出发的心,我敲过所有事物的门。

溪瀑

——每次抬头,山

都会变得更高一些,仿佛

新的秩序在诞生、形成。

对于前程它不作预测,因为远方的

某个低处已控制了所有高处。

经过一个深潭,它变慢,甚至

暂时停下来,打转,感受着

沉默的群体相遇时彼此的平静,以及

其中的隐身术,和岩石的侧面

经由打磨才会出现的表情。

当它重新开始,更清澈,变得像一段

失而复得的空白。

拐过一个弯时,对古老的音乐史

有所悟,并试图作出修正。

——已来不及了,像与我们的身体

蓦然断开的命运,它跌落,被一串

翻滚的高音挟持,去深渊中

寻找丢失已久的喉结。

河谷

我知道山峦的多重性,

知道云雾混沌的立场。

知道有条河,河边的峰峦一旦

意识到它们将被描述,

就会忽然不见。

它们隐入白云,佯装已经不在这世间。

某次进山,风雨交加,

我注意到,

—路行经的垟、嶨、漈,栮、栎、槭……

都有不断变幻的脸。

密林曾在我们的谈话中起伏。

薇、蕨、嶙峋巨石

也同时在起伏,傍着

红叶那艳丽、弃绝的心。

但我喜欢的,

是这溪谷深处积年的岑寂,仿佛

永恒的沉默报答了

那在高处嵯峨、回环无尽的喧响。

小谣曲

流水济世,乱石耽于山中。

我记得南方之慢,天空

蓝得恰如其分;我记得饮酒的夜晚,

风卷北斗,丹砂如沸。

——殷红的斗拱在光阴中下沉,

老槭如贼。春深时,峡谷像个万花筒。

我记得你手指纤长,爱笑,

衣服上的碎花孤独于世。

后主

他喜欢投壶,饮酒,填词,把美人

认作美狐。

“雪是最大的迷宫。”他喜欢旧句子中

别人不曾察觉的意义。

——河山不容讨论,但在诗中是个例外。

他喜欢指鹿为马——雪给他造出过一匹马。

“雪并不单调,因为白包含的

总是多于想象。”

雪继续下,雪底的雕栏像输掉的筹码。

一个压低了的声音在说:

美哦,让人耽留的美,总是美如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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