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里的梧桐(外一篇)
2016-02-29王本道
□王本道
城市里的梧桐(外一篇)
□王本道
不知不觉间,城里的树木渐渐多了起来,不单是数量多,品种也不断更新,原有的桧柏、桃红、白杨、冬青等不必说,这些年行道树中又多了许多梧桐。这些梧桐,有的从外地泊来时便有了些树龄,有些则是光秃秃如一根棍子栽下的,几年工夫,便郁郁葱葱,足可遮风避雨了。梧桐给这座城市增加了几多的庄重、飘逸和清澈,看到它们,总让我捺不住内心的惊喜,并时时掀动着浪漫的旖旎。
梧桐属于高大乔木,暗绿或粉白色的树干修长笔直,谦谦君子般守护在道路两旁,素洁、澄澈而纯粹。因其花期过后会结出一个个圆圆的似铃铛样的果实,因此也称之为“悬铃木”。一年四季,我会无数次地刻意从它们中间踽踽而行。春天,梧桐周身上下仿佛灌足了绿浆,满树的枝条绽出密密麻麻的蓓蕾,接着便开出鹅黄色的小花,如同一团团素洁的云,浮动在树冠之上,散放出阵阵幽香;夏季,一片片绿叶舒展开来,像一双双张开五指的手掌,“一株青玉立,千叶绿云委”,高擎起翡翠般的绿伞浓荫匝地,为人们抵御炽热的阳光;“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一年一度,梧桐总是最先带来秋的信息,“梧桐一叶落,尽知天下秋”,随着飒飒秋风掠过,硕大的叶片便翩翩飘下,那么孤傲正直,高贵而清雅。
相比之下,我更喜欢冬天的梧桐,伟岸挺拔的树干,蓬松且光秃秃的树冠,更显虬劲耿直,气宇轩昂。看着它们,人的精神也会情不自禁地昂扬起来。智利诗人聂鲁达曾说过,当华美的叶片落尽,生命的脉络才历历可见。冬天的梧桐恰到好处地诠释了这句诗。春夏之时,无论城里的大街小巷还是乡村的山野田间,所有的树都是千篇一律的绿翳覆盖,周身上下是一样的绿意芬芳,很难分清每一棵树的特质。诚如偌大的舞台之上,众多骊歌倩舞的少女,若不卸掉华彩霓裳和浓妆艳抹,谁会分得清哪个是自家的女儿呢?而冬季就不同了,所有的事物都归于简洁,每一棵树都抖落了碧绿的衣衫,树最本质的筋脉,最本质的情感才真正显露出来。一个冬日里的黄昏,我约了朋友去看我们小城里的一片梧桐。寒风凛冽之中,“谦谦君子”们撑着一树线条般的枝枝丫丫,树干上墨绿或粉白的树皮,错落有致地崩裂着,沟壑一般的纹理,书写着时光的沧桑。光秃秃的树冠不见一片枯叶,只剩下一簇簇的“悬铃”,所有的枝条都干净利落地显露出来,为“下一代”新叶留出清净整齐的位置。沐浴着落日的余晖,梧桐们相互凝望着,清晰地影印在冬天有些乏味单调的幕布之上,像似一长串含蓄的省略号。寒风吹过,梢头上的“悬铃”发出阵阵清脆的声响。
由于深秋时节,梧桐的树叶会干净利落地全部回归大地,使梧桐显得有些凄凉萧森之气,古代文人因此而萌生出千古悲愁。宋词中以梧桐描写心境的为数不少,如晏殊的“高楼目尽欲黄昏,梧桐叶上萧萧雨”,李清照的“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文学中的意象总是文人们某种情愫的放大,对同一事物的描摹、隐喻也是见仁见智,不一而足。在诸多借梧桐隐喻理想境界的咏叹中,我更欣赏《诗经》中“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这样的咏叹,把凤凰与梧桐生生息息联系在一起,使它们同为华丽,同为高尚,同一品性。庄子也曾说过:“宛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食不食,非醴泉不饮。”“宛雏”即指凤凰,而凤凰是中国古代传说中的神鸟,是聪明才智和吉祥的象征,“栽好梧桐树,引来金凤凰”成了古往今来国人意念中的一种崇尚与追求。因此,梧桐才赢得众多国人的青睐。
如今,在中国许多城市里都有梧桐,如上海、南京、昆明、大连等,据说这些梧桐应该统称为“法国梧桐”,理由是他们属标准的舶来品,对此我一直不敢苟同。在中国大地上生生息息的梧桐们的祖先是否属舶来品?长期以来专家们的说法莫衷一是,其中有的认为,法桐来华始于近代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入侵中国时,由法国人引进,并植于其租界。另有人考证,说天竺高僧鸠摩罗什曾住在陕西的户县修庙首植悬铃木,当地称作祛汗树或净土树。其时,正值古丝绸之路由陆路、水路开展之际。如此看来,即便梧桐确属舶来,时间也已相当久远,凭着“南桔北枳”之说,梧桐的秉性与品质早已属“国有”。更何况“梧桐原本就产于中国华中神农架,晋代就已经开始尝试种植”的说法也言之凿凿。因此,窃以为,梧桐就是梧桐,亦可根据其落叶后的形象称作悬铃木,称其为“法桐”实在大可不必。
忽然想到秋季梧桐落叶时的样子,满树蓊蓊郁郁的叶子,娴静着变灰、变黄,接着便果断地飘然落下,一片接着一片,似乎对枝头没有多少留恋,很快就将枝干毫无保留地袒露出来。这是一种清清爽爽的“裸退”,不留下一点拖累,而那一个个圆圆的悬铃依然挂在枝条之上将以往的岗位齐崭崭地空留出来,又把一个个圆满的果实留下来。梧桐呵,是何等高风亮节,光明磊落!
依偎着一棵梧桐粗壮的树干,我遐想着:来年春天,那一棵棵梧桐嫩蕊初发,周遭世界惠风和畅,一只又一只吉祥鸟在蓝天之下,在梧桐庞然如盖的树冠周围雍雍喈喈,低回徘徊
三秋桂子
在飒飒秋风里绽放的花,除了菊就数桂了。菊的踪迹遍及祖国的大江南北,而桂只盛开于江南的一些地方。因此,桂之于众多久居北方的人,还属“养在深闺人未识”。
就形象而言,桂是难以招惹人眼球的,黄的、白的、橙的,每朵花都显得小巧纤弱,只四个花瓣,花蕊也很浅,全然不像那些雍容艳丽的花,拥有五个、六个或多个花瓣,花蕊细长如丽人的眼睫。群芳之中,桂只能称得上一个村中少女,在同龄女孩中很难显山露水。论名字,桂也显得“流俗”、平庸,古往今来女孩子一生下来,以“桂”取名的大有人在,“桂花”“桂华”“桂荣”“桂芝”“桂兰”地不分南北,人不分老幼,此类名字在十几亿人口的泱泱大国,当以千万计。于是一些并不熟知桂的人便认为,桂是一种俗气的花。
桂的姿容不招人眼,名字又显得俗气。然而千百年来,从文人雅士到寻常百姓,桂却是百花园中极受人待见的花。在江南,每逢清秋时节,庭院里,山野间,丛林街巷之中,四处充溢着桂子的幽香。这香气来无踪,去无影,缥缈之味,似有似无,清香绝尘,沁人心脾。几年前在苏州参加一个会议正逢清秋,会后与几个文友顺便去了杭州,游罢西湖便在路上徜徉。走着走着,倏忽间有阵阵馨香袭来,于是便左顾右盼寻找香味的来源。立刻有朋友指点迷津:“刘姥姥进大观园了不是?桂花是杭州的市花,此时正是桂花的馥郁笼罩着全城呢!”于是众人立刻欢呼着撑大鼻孔,张大嘴巴做深呼吸状。此后虽又多次去过江南,总未能赶上金风玉露的时节。自从在杭州邂逅桂子,时常寻梦江南那温柔的时刻,想那桂的香气,浓郁、清馨、冷艳、悠长。据专家考证,桂花这种特殊的芳香,源自α和β紫罗兰酮、γ癸内酯等50多种成分,通过密集在花冠之上的芳香腺,分泌、溢出并扩散到空气之中,是顶心顶肺的那种独特的香。唐代诗人白居易在杭州任职三年,离开杭州后写有《忆江南》词三首,第二首就写到了桂:“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宋代与李清照齐名的才女朱淑真更是把桂写到极致:“弹压西风擅众芳,十分秋色为谁忙, 一枝淡贮书窗下, 人与花心各自香。”七十多年前,民国时期的著名诗人,作家郁达夫甚至感觉,那是“一种实在是令人欲醉的桂花香气”,“闻了,似乎要起性欲冲动的样子”。
不单是历代的文人墨客对桂子吟咏无数,普通百姓对桂同样寄予无限深情。江南许多地方,不论城乡只要是有院落的人家,种植桂树已成风尚,乡野人家,不见车水马龙,市井繁华,有桂的陪伴,便添了几许幽情和愉悦。由于独特的芳香,桂花可赏,亦可吃,屈原在《九歌》中写道:“援北斗兮酌桂浆,辛夷车兮结桂旗”。酌桂浆制成桂花酒,这是食桂的最早记载,已经是2500年前的事了。除酿酒、熏茶、泡水外,桂有多种吃法,《红楼梦》中就有“桂花糖蒸栗粉糕”之说。如今最常见的吃法,是将桂花用蜂蜜或白糖腌渍后做成桂花卤,配一些性本质朴的食材,如芋艿、栗子、白果、米糕、藕粉等,上海老城隍庙和淮海路一带卖的“桂花拉糕”就是较有名气的一种。由于香气过于浓烈,桂花入馔常常只是“借味”而已。比如桂花蒸饭,并不直接将桂花放在白米饭里,而是用一层薄纱将花与饭隔开,再用水汽蒸。这样蒸出的饭里不见一丝桂花,而饭的味道却是馨香清淡。更牛的是“桂花栗子糕”只是取了与桂相邻而生的栗树上的栗子制作而成,南京的“盐水桂花鸡”以农历八月桂子飘香时味道最美,也只因沾了桂花的香气。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桂实在是一种凡而不俗,雅而不孤的花了。由此让我想到,自人类文明产生以来,那些极具生命力,能够流传千古的文学作品,无一不是植根于广大人民群众生活的沃土之中,代表了民生愿望的接地气的作品。“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李白的这首《静夜思》读起来平白如话,然而千百年来牵动了华夏大地上多少游子心海的波澜?“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群芳之中,三秋桂子深深植根于江南的沃土之中,不招摇,不摆阔,以其独特而弥久的馨香,年复一年地为人民做着奉献,才赢得了华夏子孙的交口赞誉。时至今日,十三亿人口之中的女性,以桂取名的仍数以千万计,恰恰是人们崇尚、仰慕桂的佐证。
农历十一月间,江南依然是晚秋的景象,众多的农家庭院里,正晒着桂花,馨香迷人。乡村月夜,若能约三五好友,共饮一盏桂花酒,抑或泡上一壶桂花茶,万般心事,倾心交谈,各抒其韵,自是良多趣味。
责任编辑 董晓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