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粱从诫:倏忽人间四月天

2016-02-28

北广人物 2016年7期
关键词:外祖父徐志摩母亲

母亲去世已经三十几年了。今天,读书界记得她的人已经不多了。老一辈谈起,总说那是上世纪三十年代一位多才多艺、美丽的女诗人。但是,对于我来说,她却是一个面容清癯、削瘦的病人,一个忘我的学者,一个用对待成年人的平等友谊来替代对孩子的抚爱的母亲,一个有时还是脾气急躁的母亲。

三十年代,那位女诗人当然是有过的。可惜我并不认识,不记得。那个时代的母亲,我只可能在后来逐步有所了解。当年的生活和往事,母亲在我和姐姐再冰长大后,曾经同我们谈起过,但也不常讲。母亲的后半生,虽然饱受病痛的折磨,但在精神和事业上,她总是有着新的追求,极少以伤感的情绪单纯地缅怀过去。至今仍被一些文章提到的半个多世纪前的某些文坛旧事,我没有资格评论。但我有责任把母亲当年亲口讲过的,和我自己直接了解的一些情况,告诉关心这段文学史的人们,或许它们会比那些传闻和臆测更有意义。

早年

我的外祖父林长民(宗孟)出身仕宦之家,几个姊妹也都能诗文,善书法。外祖父曾留学日本,英文也很好,在当时也是一位新派人物。但是他同外祖母的婚姻却是家庭包办的一个不幸的结合。

我的外祖母虽然容貌端正,却是一位没有受过教育的、不识字的旧式妇女,因为出自有钱的商人家庭,所以也不善女红和持家,因而既得不到丈夫,也得不到婆婆的欢心。婚后八年,才生下了她第一个孩子:一个美丽、聪颖的女儿。这个女儿虽然立即受到全家的珍爱,但外祖母的处境却并未因此有什么改善。外祖父不久又娶了一房夫人,外祖母从此更受冷遇。实际上,自从外祖父娶了二房之后,她始终过着与丈夫分居的孤单生活。母亲从小生活在这样的家庭矛盾之中,常常使她感到困惑和悲伤。

童年的境遇对母亲后来的性格是有影响的。她爱父亲,却恨他对自己母亲的无情;她爱自己的母亲,却又恨她不争气;她以长姊真挚的感情,爱着几个异母的弟妹,然而,那个半封建家庭中扭曲了的人际关系却在精神上深深地伤害过她。可能正是由于这一切,她后来的一生中,很少表现出三从四德式的温顺,而是不断地在追求人格上的独立和自由。

少女时期,母亲曾和几位表姊妹一道,在上海和北京的教会女子学校中读过书,并跟着那里的外国教员学会了一口相当流利的英语。一九二零年,当外祖父在北洋官场中受到排挤而被迫“出国考察”时,决定携带十六岁的母亲同行。关于这次欧洲之旅我所知甚少。只知道他们住在伦敦,同时还去了欧洲其他一些国家游历。母亲还考入了一所伦敦女子学校暂读。

在去英国之前,母亲就已认识了当时刚刚进入“清华学堂”的父亲。从英国回来,他们的来往更多了。在我的祖父梁启超和外祖父看来,这门亲事是颇为相当的。但是两个年轻人此时已经受到过相当多的西方民主思想的熏陶,并不是顺从于父辈的意愿,而确是凭借彼此的感情而建立起亲密的友谊的。他们在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珍爱和对造型艺术的趣味方面,有着高度的一致性,但是在其他方面也有许多差异。比如父亲喜欢动手,擅长绘画和木工,又酷爱音乐和体育,他生性幽默,做事却喜欢按部就班,有条不紊;母亲则富于文学家式的热情,灵感一来,兴之所至,常常可以不顾其他,有时不免会受情绪的支配。我的祖母一开始就对这位性格独立不羁的新派的未来儿媳不大看得惯,而两位热恋中的年轻人当时也不懂得照顾和体贴已身患重病的老人的心情,双方关系曾经搞得十分紧张,从而使母亲又逐渐卷入了另一组家庭矛盾之中。这种局面更进一步强化了她内心那种潜在的反抗意识,并在后来的文学作品中有所反映。

父亲在清华学堂时代就表现出相当出众的美术才能,曾经想致力于雕塑艺术,后来决定出国学建筑。母亲则是在英国时就受到一位女同学的影响,早已向往于这门当时在中国学校中还没有的专业。在这方面,她和父亲可以说早就志趣相投了。一九二三年五月,正当父亲准备赴美留学的前夕,一次车祸使他左腿骨折。这使他的出国推迟了一年,并使他的脊椎受到了影响终生的严重损伤。不久,母亲也考取了半官费留学。

一九二四年,他们一同来到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父亲人建筑系,母亲则因该系当时不收女生而改入了美术学院,但选修的都是建筑系的课程,后来她被该系聘为“辅导员”。

一九二五年底,外祖父在一场军阀混战中,死于非命。这使正在留学的母亲精神受到很大打击。

一九二七年,父亲获宾州大学建筑系硕士学位,母亲则获得了美术学院学士学位。此后,他们曾一道在一位著名的美国建筑师的事务所里工作过一段时间。不久,父亲转入哈佛大学研究美术史。母亲则到耶鲁大学戏剧学院随贝克教授学舞台美术。据说,她是中国第一位在国外学习舞台美术的学生,可惜她后来只把这作为业余爱好,没有正式从事过舞台美术活动。但母亲始终是一个戏剧爱好者。一九二四年,当印度著名诗翁泰戈尔应祖父和外祖父之邀到中国访问时,母亲就曾用英语串演过泰翁的名作《齐德拉》;三十年代,她也曾写过独幕和多幕话剧。

关于父母的留学生活,我知道得很少。一九二八年三月,他们在加拿大渥太华举行了婚礼。当时,我的大姑父在那里任中国总领事。母亲不愿意穿西式的白纱婚礼服,但又没有中式“礼服”可穿,她便以构思舞台服装的想象力,为自己设计了一套“东方式”带头饰的结婚服装,据说那套服装曾使加拿大新闻摄影记者大感兴趣。这可以说是她后来一生所执着追求的“民族形式”的第一次幼稚的创作。

婚后,他们到欧洲去度蜜月,实际也是他们学习西方建筑史之后的一次见习旅行。欧洲是母亲少女时的旧游之地,婚后的重访使她备感亲切。后来,她曾写过一篇散文《贡纳达之夜》,以纪念她在这个西班牙小城中的感受。

一九二八年八月,祖父在国内为父亲联系好到沈阳东北大学创办建筑系,任教授兼系主任。工作要求他立即到职,同时,祖父的肾病也日渐严重。为此,父母不得不中断了他们的欧洲之游,取道西伯利亚赶回了国内。

本来,祖父也为父亲联系了在清华大学的工作,但后来却力主父亲去沈阳,他在信上说:“(东北)那边建筑事业将来有大发展的机会,比温柔乡的清华园强多了。但现在总比不上在北京舒服……我想有志气的孩子,总应该往吃苦的路上走。”

父亲和母亲一道在东北大学建筑系的工作进行得很顺利,可惜东北严寒的气候损害了母亲的健康。一九二九年一月,祖父在北平不幸病逝。同年八月,我姐姐在沈阳出生。此后不久,母亲年轻时曾一度患过的肺病复发,不得不回到北京,在香山疗养。

北平

母亲留下来的最早的几首诗都是那时在北平香山写成的。清静幽深的山林,同大自然的亲近,初次做母亲的快乐,特别是朋友们的真挚友情,常使母亲心里充满了宁静的欣悦和温情,也激起了她写诗的灵感。从一九三一年春天,她开始发表自己的诗作。

母亲写作新诗,开始时在一定程度上受到过徐志摩的影响和启蒙。她同徐志摩的交往,是过去文坛上许多人都知道,却又讹传很多的一段旧事。在我和姐姐长大后,母亲曾经断断续续地同我们讲过他们的往事。母亲同徐志摩是一九二0年在伦敦结识的。当时徐是外祖父的年轻朋友,一位二十四岁的已婚者,他在美国学过两年经济,后转到剑桥学文学,而母亲则是一个十六岁的女中学生。当年同徐一起到过林寓的张奚若伯伯多年以后曾对我们说:“你们的妈妈当时留着两条小辫子,差一点把我和志摩叫作叔叔!”因此,当徐以西方式诗人的热情突然对母亲表示倾心的时候,母亲无论在精神上、思想上,还是生活体验上都处在与他完全不能对等的地位上,因此也就不可能产生相应的感情。

母亲后来说过,那时,像她这么一个在旧伦理教育熏陶下长大的姑娘,怎么可能会像有人传说的那样去同一个比自己大八、九岁的已婚男子谈恋爱?母亲当然知道徐在追求自己,而且也很喜欢和敬佩这位诗人,尊重他所表露的爱情,但正像她自己后来分析的:“徐志摩当时爱的并不是真正的我,而是他用诗人的浪漫情绪想象出来的林徽音。”

不久,母亲回国,他们便分手了。等到一九二二年徐回国时,母亲同父亲的关系已经十分亲密了,后来又双双出国留学,和徐就再没有直接联系过了。父母留学期间,徐志摩的离婚和再娶,成了当时文化圈子里几乎人人皆知的事。可惜他的再婚生活后来带给他的痛苦竟多于欢乐。一九二九年母亲在北平与他重聚时,他正处在那样的心境中,而母亲却满怀美好的憧憬,正迈向新生活。这时的母亲当然早已不是伦敦时代那个女孩,各方面都已成熟。徐此时对母亲的感情显然也越过了浪漫的幻想,变得沉着而深化了。

徐志摩是一个真挚奔放的人,他所有的老朋友都爱他,母亲当然更珍重他的感情。尽管母亲后来也说过,他的情趣中有时也会露出某种俗气,她并不欣赏,但这没有妨碍他们彼此成为知音,而且徐也一直是我父亲的挚友。母亲告诉过我们,徐志摩的那首著名的小诗《偶然》就是写给她的,而另一首《你去》,徐也在信中说是为她而写的。从这前后的两首有代表性的诗中,我可以体会出他们感情的脉络,比之一般外面传说,确要崇高许多。

(未完待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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