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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明书画消费与士大夫的身份危机

2016-02-28董文强

学术界 2016年4期
关键词:士大夫书画身份

○ 董文强

(山东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 山东 济南 250100)



晚明书画消费与士大夫的身份危机

○董文强

(山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 山东济南250100)

晚明消费社会中,书画消费活动逐渐由士大夫阶层普及到社会下层,呈现大众化趋势。社会各阶层纷纷仿效士大夫的消费活动,形成书画消费场域的社会竞争,严重削弱了书画消费的身份象征意味。这使得士大夫产生极大的身份危机。因此,他们采取区分雅俗身份,创新消费品味,转变流行时尚,增加书画的特殊化等方式,保持与其他阶层的社会差异,重塑书画消费中的身份意义。这映照出晚明社会阶层变动时社会自我调节机制的运行状况。

晚明;书画消费;士大夫;社会阶层;身份认同

消费社会学认为,除财富、文化、职业之外,消费也是重要的社会分层标准,消费行为、品味具有社会阶层的符号象征功能。〔1〕晚明社会经济发达,消费主义盛行,已形成消费社会的基本特征。〔2〕这种现象的出现,使得原以职业划分的社会阶层关系遭到严重破坏,带有阶层区分属性的消费限制日益瓦解,各阶层日趋融合,使得士大夫遭遇严重的身份危机。此种现象引发学界的关注。柯律格、巫仁恕等前辈借鉴社会学、文化人类学理论,观察消费层面的社会结构变化,以及士大夫的身份区分问题,取得良好成果。〔3〕然而,他们关注的主题集中在衣食住行等方面,对书画消费有涉及,但有待深入。目力所及,叶康宁吸取消费社会学理论,对嘉隆万时期的书画消费进行了俯瞰式研究,然对士大夫的身份危机与应对着墨不多,分析不够条理,并且他以绘画、古董书画为论述对象,对书法、明代时人书画关注不足。〔4〕笔者欲以此为着力点,论述晚明不同阶层的书画消费概况、书画消费背后的价值取向,以及士大夫的身份危机表现与反应,探讨晚明社会阶层变迁下的自我调整情况,冀有助于深化晚明消费与社会阶层的研究。

一、士大夫的书画消费

(一)士大夫的书画消费概况

书画消费不同于一般的物质消费,它有较强的文化意味,属较高层次的消费。对其消费并非仅有金钱即可,还要有鉴赏力,保证消费时不被欺骗。处于文艺优势地位的士大夫与之有着天然的联系。

士大夫的书画消费大致分为高官贵胄和普通士大夫两种类型。严嵩父子,张居正属于士大夫中显贵者,自身兼顾政治、文化双重社会地位,原可凭借政治身份与普通士大夫、其他阶层拉开身份距离,但他们并未满足于此。他们期望能在消费趣味上突出文化身份,以高于普通士大夫,立于文化阶层的顶端。“士君子读书出身,虽位至卿相,当存一分秀才气,方是名士。”〔5〕严氏书画终被籍没,部分书画录入《天水冰山录》。其中“墨刻法帖,共三百五十八轴册”,“古今名画手卷册,共计三千二百零一轴卷册”。〔6〕其中名贵者有《越王宫殿图》《文会图》《海天落照图》等。〔7〕张居正,一代名臣,也有书画收藏的雅好,“今上初年,张江陵当国,亦有此嗜,但所入之途稍狭,而所收精好,盖人畏其焰,无敢欺之。”〔8〕他们在宴饮会客之余,向众人展示自己的藏品,强调自己的消费品味与之相同,鉴赏能力不输于他们。

晚明书画收藏,蔚然大观,普通士大夫也多有消费书画的活动。“嘉靖末年,海内宴平,士大夫富贵者,以治园亭,教歌舞之隙,间及古玩,如吴中吴文格之孙,溧阳史尚宝之子,皆世藏珍秘,不假外索。延陵则稽太史应科,云间则朱太史大诏,吾郡项太学、锡山安太学、华户部辈,不吝重赀收购,名播江南。南郡则姚太守汝循、胡太史汝嘉,亦称好事。”〔9〕收藏名家涌现,意味着晚明士大夫的书画市场庞大。《味水轩日记》记录李日华与数十位书画商人的交易活动,仅1603年“先后十三次古董字画商向他兜售古董字画的事(还有多少次被他忽略未予记录,我们不得而知)”〔10〕。

(二)士大夫书画消费中的身份意义

因为“消费在社会学意义上的重要作用之一就在于它既是用于建构认同的原材料,又是认同的体现和表达。”〔11〕故书画消费是塑造自我认同感,强调身份区分的重要方式。在社会交往中,士大夫视书画有无为交往依据之一,“人家壁上无墨,阶前无草,不可与之往来”〔12〕。由此观之,若保持自己的士大夫身份,则不可无书画。

权臣的书画消费为其政治身份提供一份财富、品味证明。作为上层士大夫,他们为保持权力所带来的身份,必须显示自己的消费能力和层次。书画消费集合财富、品味等要素,成为最佳消费品。王世贞谓严氏贪墨书画,乃雅好之言可见一斑,“分宜当国,而子世藩挟而行黩,天下之金玉宝货,无所不至,最后始及法书名画,盖以免俗,且斗侈耳。”〔13〕

书画消费,尤其是古董书画与名人书画消费,实乃奢侈之举。普通士大夫在消费时,往往不顾身家。例如,何良俊遇到入眼的书画时,“辄厚赀购之,虽倾产不惜。故家业日就贫薄,而所藏古人之迹亦已富矣”〔14〕;范大澈收入不高的情况下,“以笔耕之入,捃摭书画碑帖、三代秦汉器识”〔15〕。这应非喜好所完全决定,背后蕴藏着对身份的追求。喜好有雅俗之分,身份有高低之别。喜好往往与身份相对应,形成高雅与低俗的对照。故雅可识别爱好,也可标识身份。普通士大夫权势身份不突出,便欲借雅好消费塑造较高的身份。

明代以书法装点园林是士大夫消费书画的重要方式。这也体现出社会身份的影响。书法装点园林或在明代前业已存在,但因明太祖朱元璋的强调而使之具有高贵时尚的符号。“太祖新建宫殿成,令儒士熊鼎编类古人行事可为鉴介者书于壁间,又令侍臣书《大学衍义》于西庑壁间,曰:‘前代宫廷多施绘画,予用此以备朝夕观赏,岂不愈于丹青乎?’”〔16〕书法装饰原理与皇帝的结合,使之成为一种身份的象征,士大夫浸淫其间受之影响,致仕后修建园林时,延请名家书写匾额、楹联,悬挂大幅中堂等等,成为书法消费的模仿者。

二、大众书画消费

晚明经济较为发达,奢侈消费大行其道之后,书画消费逐渐下行,渐受大众消费的欢迎。加之士大夫的带动,人们追求更高的消费层次,生活日益艺术化。〔17〕故书画消费成为晚明的流行时尚。

(一)大众书画消费的概况

商人是书画消费的重要群体,尤以徽商为典型。明代中后期日趋繁盛,诞生十大商帮,徽商是其中翘楚。他们在江南经商、生活,深受士大夫熏陶,不自觉地对消费层次更高的书画消费产生兴趣,效仿士大夫的书画消费时尚,形成诸多收藏家族。吴其贞记述到此现象,“时四方货玩者闻风奔至,行商于外者搜寻而归,因此所得甚多。其风始于汪司马兄弟,行于溪南吴氏,丛睦坊汪氏继之,余乡商山吴氏、休邑朱氏、居安黄氏、榆村程氏所得,皆为海内名器,至今日渐次散去”〔18〕。

宴客时,徽商也模仿士大夫,展玩书画,夸耀自己的消费品味。一日,冯梦祯应约前往吴江村家,吴氏“出宝玩见示,玉物多有佳者,手卷惟孙过庭《千字》至佳”〔19〕。此前,冯梦祯拜访吴江村时就“得见颜鲁公诗真迹,苏子瞻自书两《赤壁》,大是可宝。”〔20〕何良俊所言更直接,“世人家多资力,加以好事,闻好古之家亦曾蓄画,遂买数十幅于家。客至,悬之中堂,夸以为观美”〔21〕。

徽商的消费品味多紧随士大夫,创新性小,故二者的消费对象趋同,资源竞争不可避免。竞争直接表现为价格的不断提高,“往时所索甚微,今其价十倍矣。……盖皆吴中儇薄倡为雅谈,戚里与大估辈浮慕效尤,澜倒至此。”〔22〕此处大估未言明,但当有徽商,另则材料有明确说明,古董书画始于缙绅,“波靡于新安耳食。诸大估曰千曰百,动辄倾囊相酬,真赝不可复辨,以至沈、唐之画,上等荆关;文祝之书,进参苏米,其敝不知何极!”〔23〕书画收藏本以古董为最佳,对于近人书画的收藏应略少,但材料却说明当时收藏界对今人书画也争相购置,消费人群增多,价便上涨。

书画消费竞争的展开,极易造成不辨真赝的盲目消费,“比来则徽人为政,以临邛程卓之赀,高谈宣和博古,图书画谱,钟家兄弟之伪书、米海岳之假帖、渑水燕谈之唐琴,往往珍为异宝”〔24〕。甚至有人为此家道中落,吴守淮“以爱玩古器坠业”〔25〕。

除商人外,其他阶层的人们也对书画消费有所好。都穆《寓意编》中记录40多位书画收藏者,包括许多名不见经传的医者、工匠、僧道。〔26〕此外,太监、市民也十分热衷此道。太监中有一定地位者,其书画消费品味较高。“成化末,太监钱能、王赐在南都,每五日舁书画二柜,循环互玩。御史司马公垔,见多晋唐宋物,元代不暇论矣!并收云南沐府物,计值四万余金”〔27〕。普通太监的书画喜好多为世俗之类。《醉醒石》描绘一名太监不喜倪瓒、米芾的书画,却对台阁体名家姜立纲的字赞赏有加〔28〕。谢肇淛的记述也可佐证,太监对于书画的关注点不是艺术价值,而是画中故事,“宦官、妇女每见人画,辄问甚么故事”〔29〕。

市民或农民限于资财,对古董名人书画多望而却步,对民俗风景类的书画颇感兴趣。张岱记述杭州昭庆寺集市的书画消费存在泾渭分明的情况,“士女闲都,不胜其村妆野妇之乔画;芳兰芗泽,不胜其合香芫荽之薰蒸;丝竹管弦,不胜其摇鼓欱笙之聒帐;鼎彝光怪,不胜其泥人竹马之行情;宋元名画,不胜其湖景佛图之纸贵。”〔30〕

综上,晚明大众书画消费较为普遍,可谓形成了一种消费时尚。时尚的引领者是士大夫,大众多是追逐者,模仿其品味和行为。于是,书画消费时尚中带有了竞争的色彩。准确言之,士大夫的雅好消费面临着激烈竞争。

(二)大众书画消费的价值取向

晚明大众消费书画,不仅单为生活的装点,还具有深刻的社会意义。很大程度上,他们是借书画消费,提高社会地位,缩小与士大夫阶层的身份差距。

家境殷实的商人不乏真心喜爱书画者,然多以此装点门面,弱化商人身份,增加文化象征资源。“忆昔我徽之盛,莫如休歙二县,而雅俗之分,在于古玩之有无,故不惜重值,争而收入。”〔31〕雅好便意味着身份地位的高上,徽商书画消费的动机是摆脱俗的消费品味,追求雅致的消费与更高的身份认同。

由于人情和地缘的优势,他们展玩书画,夸耀消费品味,往往会获得身份认同。宜兴吴氏次子虽富,但未有书画收藏,平素多受人鄙夷,后千金购得唐人《十八学士》袖轴一卷,故“置酒宴兄与其素鄙己者,酒半,故意谈画,众复嗤焉,然后出所易以玩。其兄惊且叹曰:‘今日方可与素之鄙俗扯平’”〔32〕。北京任廷玉,“好慕贤士,如恐不及。公卿至其家,廷玉出书画示相与玩赏,竟日乃去,然未尝资其势也。以是馆阁而下诸缙绅,皆乐与之交,凡有所往,必为诗以华之”〔33〕。展玩后,众人回到公共空间,担负起商人消费品味的信息源,传播其文化象征,改变社会对其商人身份的观念,增加身份的文化认同。

太监本为男性,却与男性士大夫存在身份差距,其选择与士大夫相同的雅好消费,亦蕴藏着追求与士大夫身份认同的目的,并且真有成功者。陆容记此一例,“京师人家能蓄书画及诸玩器盆景花木之类,辄谓之‘爱清’。盖其治此,大率欲招致朝绅之好事者往来,壮观门户,甚至投人所好,而浸润以行其私,溺于所好者不悟也。锦衣冯镇抚珤,中官家人也,亦颇读书,其家玩器充聚,与之交者,以‘冯清士’目之”。〔34〕

身为普通民众购买一些书画作品,改善生活品味,提升阶层地位。其品味虽与士大夫区分开来,但当他们获得足够的财富之后,极有可能会与士大夫竞争书画精品。故市民、农民与士大夫在消费中的身份虽有区分,但不稳定。

要之,晚明书画消费的竞争,在大众追求社会地位提升的价值观导引下,成为了阶层身份的竞争,透露出各阶层对士大夫身份的渴望与争夺。当然,他们很多人确实获得了士大夫的认同。因此,消费竞争最终反映到社会结构中的阶层变动,士大夫与他群的身份区分日趋模糊化。

三、书画消费中身份危机

(一)士大夫身份危机的表现

士大夫面对大众对书画消费的效仿,身份危机感大增,表现为他们对大众消费的品评中,自我标榜清雅,斥责大众为世俗的言语,以及流行时尚的转变速度加快。

士大夫认为其他阶层的书画消费乃俗人俗举。如前文中“近来富贵家儿,与一二庸钝痴汉,沾沾以好事自命”〔35〕。宴会夸耀书画乃俗举,“今人几席间往往宝玩充斥,黄白灿陈,若非贾竖,则一富家翁耳。”〔36〕对不通书画的官宦也谓之俗宦,《绘事微言》记述一例,“王酉室得沈启南直幅四轴,极其精妙,吴中有一俗宦,闻其美而谋之,愿出二百金,王终不与。后王西园一见,坐卧画间两日,酉室谓画遇若人,真知己也,因述二百金之说,西园以一庄可值千金易之。”〔37〕他们见乐此不彼的购买赝品书画的富人,多有讥讽,“如幻人之化黄龙,如板桥二良子之变驴,又如宜君县夷民改换人肢体面目。其称贵公子大富人者,日饮蒙汗药而甘之若怡矣。”〔38〕黄省曾认为吴中富贵多俗人,“至今吴俗权豪家好聚三代铜器,唐宋玉窑器书画”〔39〕。

虽然士大夫认为大众的书画消费是庸俗的,但书画消费却非庸俗,还是雅俗之别的重要标志,“雅俗之分,在于古玩之有无”〔40〕。上文的贬低之举实属正常,但也出现与之矛盾的情况。大众若能有此好,并与士大夫友好往来,则多能获得雅致身份的认可。上文中徽商吴江村、北京商人吴廷玉、太监冯清士等事例可见。即使严嵩父子贪墨书画,也获得士大夫“免俗”看待,并认为“贪残中又带雅趣”〔41〕。

书画消费时尚多由士大夫引领,他们的品味成为大众时尚后,就丧失士大夫身份象征。他们便以转变消费时尚来重建身份优势,并且速度不断加快。这从侧面说明士大夫内心的焦躁。晚明书画时尚中心在江南,“(姑苏人)善操海内上下进退之权,苏人以为雅者,则四方随而雅之;能令真俗者,则随而俗之。”〔42〕江南的潮流则有士大夫引领,“玩物之好,……始于一二雅人,赏识摩挲,滥觞于江南好事缙绅”〔43〕。这一二雅人有韩世能、詹景凤等士大夫。韩世能见张居正被籍没的书画,“颇以廉直收之。吴郡项氏,以高价购之,间及王弇州兄弟,而吴越间浮慕者,皆起而称大鉴赏矣”〔44〕。詹景凤早于大众发现文徵明的绘画价值,后成时尚,“文太史初下世时,吴人不能知也。而予独酷好。所过遇有太史画无不购者,见者掩口胡卢谓购此乌用。是时价平平,一幅多未逾一金,少但三四五钱耳。予好十余年后吴人乃好,又后三年而吾新安人好,又二年而越人好,价相埒悬黎矣。”〔45〕

士大夫的品味形成时尚后,几乎不再受其控制,流行速度呈加快趋势。对文徵明绘画的消费时尚可见一般,由詹景凤的品味成为吴人时尚需10年,而由吴人到新安人只需3年,再到越人仅需2年。面对于此,士大夫被迫不断构建新品味。这可从书画价格变动中发现痕迹。张弼“在当时以气节重,其书学怀素,名动四裔。自吴中书家后出,声价稍减。”〔46〕祝允明、董其昌、王铎的书风受市场欢迎程度的变化也体现了明中后期士大夫审美品位的嬗变,“(祝允明)当日声名迈三宋而上接鸥波,洵不虚矣。不百年而董宗伯挺出云间,希哲声价减其五六,再数年而王相国继起孟津,希哲声价顿减七八。”〔47〕祝允明书法折价五六成,原需100年,故一成需20年左右,但后来不到数年便降一成,单位时间少于20年,其折价逐渐加速。这也意味着士大夫的书法消费品味转变速度加快。绘画消费也是如此,王世贞记,“画当重宋,而三十年来忽重元人,乃至倪元镇以逮明沈周,价骤增十倍。窑器当重杀汝,而十五年来忽重宣德,以至永乐、成化,价亦骤十倍,大抵吴人滥觞,而徽人导之,俱可恨也。”〔48〕。其中的“忽”自可见绘画时尚转变之快。

(二)士大夫应对身份危机的措施

面对竞争,士大夫在产生身份危机感之余,也作出积极的回应,以构建起与他群的差异,主要举措有贬斥商人所为,创造新的消费品味,增加书画的特殊化。

辨别雅俗,区分身份。士大夫贬斥富贵庸俗,不仅是身份焦虑的表现,也是对社会仿效的应对。他们文化水平较高,掌握一定话语权,能及时发表意见,维护自己的利益,包括身份优越感。上文从书画消费过程的角度,说明士大夫利用话语权区分雅俗身份的情况,但主要指士大夫与其他阶层的身份划分,其实士大夫阶层内部也区分身份。他们对在书画消费行为上沾染商人习气的士大夫也极力排斥,如时人对项元汴标价的态度。项氏乃晚明著名收藏家,对书画喜爱尤甚,“嗜古人法书如嗜饮食。每得奇书不复论价”〔49〕。他在购置书画之后,会写下自己的估价。这种行为多少与商人类似,多为士大夫所讥讽。姜绍书说他,“每得名迹,……载其价于楮尾,以示后人。此与贾竖甲乙帐簿何异?”〔50〕孙承泽也对此举不屑,“载所买价值。俗甚。”〔51〕排斥即是将项元汴之举定为雅中的俗士,对其贬斥以标榜自己的清雅,强调自己与之身份差异。

创新品味,重塑身份。士大夫在批判大众化的书画消费的同时,也重新发掘新的消费品味,以摆脱被俗化的品味。前文已说明此点,但局限于士大夫作为消费者的角度而言,实际上士大夫集书画消费者、生产者、鉴赏者为一体。他们积极地创造新的书画作品,从生产源头控制书画时尚的身份属性。换言之,明代书画流行风格的转变都隐喻士大夫消费品味和大众消费时尚的变化。限于篇幅,以书法为例做一说明。

明代书法流行风格大致有台阁体、吴门书风、云间书风和晚明四家风格。这几种风格多一定替代性。每种书风在一段时间内由士大夫创造,再市场化消费,而后士大夫认为此书风俗气太重,不再符合其品味,故寻求艺术风格的转变,创造新的消费品味。故每种书风的盛行都是士大夫对大众消费品味的重塑。在明初台阁体盛行,沈度、沈粲的书法深受皇家和士大夫的喜爱。中期后,士大夫见台阁体为时人皆好,成为俗胥之书,与其身份不符。若消费此等人所创作的书法,则是对清雅身份的践踏。他们便改变书法风格,拉开与大众的艺术品位。“今国家诰敕及宫殿匾额,皆用笔法极端楷者书之,谓之‘中书格’,但取其庄严典重耳,其实俗不可耐也。……然亦时俗之所赏,胥史之模范耳。……昔程邈作书,以便贱隶,谓之隶书。今中书字体谓之胥书可也。”〔52〕因此,吴门书派应时而兴,如前文祝允明、文徵明的书法价格之高令人惊叹。但董其昌和晚明四家继起,祝的书价加速下降,文徵明也如此,“在日名绝重,卿相无不折节,下至妇人童子皆知之。乃今没后四十年来,人遂不购其书”〔53〕。不购其书的原因则是与台阁体被吴门书风所替代相似,即吴门书风被过度消费,而丧失士大夫身份的象征意义。云间莫云卿言明此点,“数公而下,吴中皆文氏一笔书,初未尝经目古帖,意在佣作,而以笔札为市道,岂复能振其神理,托之毫翰,图不朽之业乎?”〔54〕之后云间书风被晚明四家书风替代也是类似的原因。因此,士大夫不仅是消费品味的引导者,还是消费品味的创造者。

物的特殊化,增加书画消费的文化意义。文化人类学认为,物的商品化过程,是社会身份同质化过程,会遭到社会群体内的抵抗,部分人便将某物特殊化,增加其特定标识,使之背负文化的重担。〔55〕作为文化艺术的维护者,晚明士大夫对富商消费的抨击,可见其对书画商品化的反对。他们采取书写题跋,钤印藏章等方式,令原本只是商品的书画,变为有文化意义的艺术品,增加其所附带的文化属性,降低商品属性,使得书画日后不论在何处,都带有士大夫文化的烙印。大众消费时,也追求这种特殊化过的书画,因为他们不仅获得一件商品,还表明其品味与士大夫相同,为其消费增加身份意义。董其昌收藏的《富山春居图》和《江山雪霁图》流入市场后则迅速成交,可见一斑。〔56〕此外,“特殊化不是由物在某个交换系统的结构中所处位置来确认,而是通过间或闯入商品领域,紧接着迅速退入独特的‘艺术’封闭领域从而得到确认。”〔57〕士大夫痴迷于书画消费,多为增加身份象征,而非获利,使书画由商品转变为艺术藏品,退出市场。这也是一种特殊化措施。他们的消费降低了书画成为商品的可能。这种特殊化举措,使得书画的社会意义得到增强。士大夫对书画的特殊化,也是对书画的身份化。

四、结 论

综上,在书画消费大众化的潮流中,士大夫的行为和品味不断被大众所模仿,形成流行时尚。这既是其他阶层对其地位的认同,也是与之争夺地位的开始。加之消费的竞争性增强,阶层身份模糊化趋势加剧,士大夫的身份遭到空前挑战。因此,书画消费时尚的形成意味着身份危机的产生。士大夫在雅俗划分和时尚转变加速中展现了其内心的感受。

面对身份危机,士大夫以消费保持自我身份的认同,增加身份的象征;以话语表达划清自我与大众的雅俗界限;以创新品味摆脱品味的大众化,重塑身份的差异;以物的特殊化增加书画的文化意义。士大夫的书画消费成为其构建身份差异,增强自我认同的场域。

晚明书画消费的现象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社会阶层的变迁和社会自我调节机制的运行。封建社会晚期的明代,社会阶层划分仍广泛存在于各领域。社会阶层界限的维护依靠两种方式:一是国家层面的制度规定,一是社会的自我调节机制,即各阶层的自觉遵守和社会精英阶层的重构。书画消费领域国家制度的限定,也就不存在阶层区分,但书画的文化属性使其与士大夫存在天然的身份关联,故消费之中形成了自觉地身份界限。书画消费代表了此类国家制度缺失的消费领域,其身份界限的维护完全由社会自我调节实现。士大夫处于社会上层,身份受到冲击的可能最高,他们是社会自我调节实现的关键所在。故士大夫通过多种途径维护自我身份,拉开与其他阶层的界限。当然,士大夫的举措能取得一定的身份区隔,但难以阻挡社会阶层界限模糊的大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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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李怀、程华敏:《消费分层:一个社会分层的重要维度》,《江汉论坛》2010年第1期。

〔2〕巫仁恕:《品味奢华:晚明消费社会与士大夫》,北京:三联书店,2008年,第23-65页。从奢侈风气、消费频率等方面论述晚明社会进入消费社会。

〔3〕柯律格以文震亨《长物志》为出发点,对晚明士大夫的文玩商品化、物的特殊化与社会阶层的关系做了开拓性研究。(《长物:早期现代中国的物质文化与社会状况》,北京:三联书店,2015年。)巫仁恕从乘轿、服饰、旅游、家具等方面,分析消费社会中士大夫的身份建构。(《品味奢华:晚明消费社会与士大夫》,北京:三联书店,2008年。)

〔4〕〔7〕叶康宁:《竞尚清雅:明代嘉万时期的书画消费》,南京师范大学2011年博士论文。

〔5〕〔36〕董含:《三冈识略》(卷三·林史),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62、62页。

〔6〕佚名:《天水冰山录(及外一种)》,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223、296页。

〔8〕〔9〕〔22〕〔23〕〔24〕〔38〕〔41〕〔43〕〔44〕沈德符:《万历野获类编》,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654、654、654、613、653、654、211、653、655页。

〔10〕朴正民:《纵乐的困惑:明代的商业与文化》,北京:三联书店,2004年,第257页。

〔11〕王宁:《消费社会学》,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第43页。

〔12〕周晖:《金陵琐事》,南京:南京出版社,2007年,第152页。

〔13〕〔48〕王世贞:《觚不觚录》,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6-17、17页。

〔14〕〔21〕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卷二十八),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255、257页。

〔15〕桑椹:《历代金石考古要籍序跋集录》(卷一),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08页。

〔16〕余继登:《典故纪闻》,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4页。

〔17〕陈宝良:《明代社会生活史》,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第659页。

〔18〕〔31〕〔40〕吴其贞:《书画记》(卷二),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62、62页。范金民:《斌斌风雅——明后期徽州商人的书画收藏》,《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2013年第1期,第43-54页,对各家族的收藏状况做了较为详细的论述。

〔19〕〔20〕冯梦祯:《快雪堂日记》(卷十六),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年,第223、208页。

〔25〕许承尧:《民国歙县志》(卷九),《中国地方志集成·安徽府县志辑(51)》,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350页(下)。

〔26〕杨莉萍:《明代苏州地区书画消费群体研究》,《江苏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2014年第6期,第59页。

〔27〕汪珂玉:《珊瑚网画据》(卷二十三),王云五主编:《万有文库(第二集)》,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1333页。

〔28〕东鲁古狂生:《醉醒石》,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16页。

〔29〕〔52〕谢肇淛:《五杂组》(卷七),上海:上海书店,2009年,第135、129页。

〔30〕张岱:《陶庵梦忆注评》(卷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89页。

〔32〕郎瑛:《七修类稿》(卷四十四),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642页。

〔33〕费宏:《费宏集》(卷之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26页。

〔34〕陆容:《寂园杂记》(卷五),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56页。

〔35〕文震亨:《长物志校注》(序),南京:江苏科学技术出版社,1984年,第10页。

〔37〕唐志契:《绘事微言》(卷下),卢辅圣主编:《中国书画全书(四)》,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第67页。

〔39〕黄省曾:《吴风录》,北京:中华书局,1991年,第3页。

〔42〕王士性:《广志绎》(卷二),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第219页。

〔45〕詹景凤:《詹东图玄览编》(卷四),卢辅圣主编:《中国书画全书(四)》,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第52页。

〔46〕董其昌:《画禅室随笔》(卷三),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203页。

〔47〕顾复:《平生壮观》(卷五),上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1962年,第43页。

〔49〕李日华:《味水轩日记》(卷二),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6年,第100页。

〔50〕姜绍书:《韵石斋笔谈》(卷下),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214页。

〔51〕孙承泽:《庚子消夏录》(卷一),卢辅圣主编:《中国书画全书(七)》,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第756页。

〔53〕孙鑛:《书画跋跋》(卷一),卢辅圣主编:《中国书画全书(三)》,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1993年,第941页。

〔54〕莫云卿:《评书》,崔尔平选编点校:《明清书论集》,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1年,第216页。

〔55〕〔57〕伊戈尔·科普托夫:《物的文化传记:商品化过程》,罗钢、王中忱主编:《消费文化读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第397-427页。

〔56〕柯律格:《长物:早期现代中国的物质文化与社会状况》,北京:三联书店,2015年,第122-123页。

〔责任编辑:弘亭〕

董文强(1988—),山东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在读博士生,专业方向:明清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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