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为什么会成为高风险国家的头号金主※
2016-02-28金中坤
金中坤 潘 镇
中国为什么会成为高风险国家的头号金主※
金中坤潘镇
内容提要:近年来中国企业对外投资发展势头迅猛,2014年对外投资规模首次超过利用外资规模,成为资本净输出国,投资流量跃居世界第三位。在取得惊人成绩的同时,中国企业对外投资的高风险偏好也引起了部分媒体的关注和异议,实际上中国企业对外投资的迅猛发展和高风险偏好有其特殊的历史背景,中国企业的投资动因区别于传统的FDI理论,是企业趋利和国家力量双重作用的结果。中国企业的高风险偏好既是基于自身产业水平和后发劣势的考量,同时也是面对西方发达国家的种种壁垒不得已而为之的举措;另外,与发展中国家良好的政治关系也是引导企业向这些国家和地区投资的重要原因之一。
OFDI高风险偏好后发劣势政治关系
一、引 言
2015年7月,《纽约时报》中文版以 “中国对外投资:高风险国家的头号金主”为题发表文章讨论中国的对外投资问题。文章称“根据商务部提供的数据,2005-2013年间,中国海外投资规模增长接近10倍,中国已取代美国和欧洲,成为广大发展中国家的头号金主。”“尽管投资项目覆盖全球,但就投资偏向来说,中国企业比西方投资者更敢于向那些高风险国家提供贷款”,“那些因政治不稳定等因素被西方投资者不看好的国家,却往往遍布中国投资者的身影”;“中国在非洲和中东的贷款人名单看起来就像是一份问题政权和经济体名录”,“在全世界风险最高的十个国家中,中国是其中五个国家的最大投资者,比如在阿富汗所有外国投资中,中国资本占79%,在朝鲜的占比更是高达93%。”文章分析的基础是《欧洲货币》杂志社评估的国家风险数据和联合国、美国传统基金会、世界银行等机构公布的贸易数据,《纽约时报》的数据报告与我们根据《中国统计年鉴》和世界银行数据库计算得到的结果略有差异,但无法回避的一个事实是,中国的直接投资并不畏惧甚至偏好进入风险较大的国家。观察中国对外投资的区域分布,不难发现,发展中国家是中国OFDI的主要目的地,吸收了超过80%的对外投资,特别是对相对落后且政局动荡的非洲,2004年至2013年间中国的直接投资额从10亿美元增至245亿美元。更耐人寻味的是,当缅甸、安哥拉、巴布亚新几内亚等国由于国内政治动乱各国纷纷撤资之际,中国企业竟然增加了对该地区的投资。
如何理解中国企业海外投资的这种高政治风险偏好,现有的文献研究也给出了部分启示,例如被西方媒体广为诟病的“资源追逐说”,以及后来的“制度距离说”,这些观点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也都存在着很大的争议。实际上,很多国家企业对外投资都不纯粹是一个商业行为,或多或少地承载着该国的一些战略目标和政治意图,尤其是中国的对外投资中,国有企业占据了半壁江山,非国有经济占比不到一半。这意味着在结构层面,政府决策的投资和国企的投资仍然占据很大比例,国家思维举足轻重。如果我们能同时从企业层面和国家层面思考这个问题,可能更有助于帮助我们理解中国企业海外投资的这种高政治风险偏好。
二、中国企业OFDI的投资动因
在国际直接投资研究领域,Hymer(1960)首次以垄断优势的概念来解释国际经营行为,经其导师Kindleberger的进一步完善形成了国际直接投资最早的理论体系。Vernon(1966)、Buckley&Casson(1976)等人又相继提出了产品生命周期理论、内部化理论以进一步解释现实中复杂的国际投资行为,Dunning(1973)在吸收前人思想的基础上,提出了国际生产折衷理论(OIL),为该领域的研究提供了一个具有较高现实解释力的整体分析框架。他认为国际直接投资得以发生的条件是兼具内部化的所有权优势和区位优势,其中所有权优势是企业对外直接投资的先决条件,而东道国的区位优势除了自然禀赋、基础设施、市场需求、运输与通讯成本、贸易壁垒等经济因素之外,还包括经济体制、政府政策等影响资源配置的非经济因素。
但传统OFDI理论却很难解释中国的OFDI实践。中国的OFDI发展速度惊人,2002年之前的数10年内OFDI总量始终在几十亿美元的水平上徘徊,但2003年之后迅猛增长,由2003年的28.5亿美元猛增到2014年的1028.9亿美元,成为仅次于美国和德国的第三对外投资大国。让很多学者迷惑的是,很多中国企业在行业内并不具有明显的所有权优势,国际化经验也相对缺乏,但在对外投资方面却表现出大胆而迅速,常常采取并购等激进的市场进入模式,并不遵循渐进主义的乌帕萨拉模型 (Uppsala Model)(Lyles等,2014),这种迷惑的解释可能在于:传统OFDI理论认为企业国际化的目的在于在更大的市场范围内试验并实现其竞争优势的价值 (Miller&Friesen,1983)。但很多中国企业的OFDI却是对企业国内生存压力加剧和对国外资源、市场和技术过度渴求的一种冲动反应。长期以来,外资加出口的发展模式给中国经济带来高速增长的同时其隐患也日渐显露:劳动力成本上升、产能严重过剩、环境资源压力加大,核心技术受制于人。虽然国家层面一直大力推进产业的转型升级,但旧产业的转移需要相应的承接,否则就将面临巨大的沉没成本,新产业升级也亟需技术的支持。而受长期存在的金融管制和对外投资审批制度的限制,中国企业的对外投资一直受到压制,2002年之后中国政府对对外投资的放开恰好给中国企业提供了一个很好的突破口。在很多企业家看来,成本、市场、技术、产能这些在国内短期难以解决的问题看似都能从对外投资中找到解决方案,企业的“走出去”不仅能解决上述问题,更能快速获得市场影响力和资源配置能力,因此在短短10多年时间内,1.85万家境内企业蜂拥而出,在世界186个国家和地区建立了2.97万家境外公司。可见,中国企业的OFDI是内外因同时驱动的结果,因此缺乏传统意义上的“渐进性”。但中国企业对外直接投资在取得辉煌成就的同时问题也日渐显露。由于缺乏海外投资经验和对东道国的了解,中国企业海外直接投资失败的案例屡见不鲜,这跟中国企业对外直接投资的激进性、跳跃式是分不开的。
近10年来中国OFDI的集中爆发除了企业层面的因素,同时也与国家层面的推动是分不开的。2002年之前,中国经济发展主要采用引资加出口的模式,长期的出口造就了中国巨额的外汇储备,而人民币的持续升值和国际经济的频繁波动使这些外汇储备时刻面临贬值的风险,消化这些外汇储备的一个重要渠道就是对外投资,这就不难理解国有企业在海外一掷千金的并购行为。另外早期通过招商引资与“市场换技术”发展经济的策略虽不是尽善尽美,但也可以说大致遵循了市场经济的发展规律。但在实践上,市场并没能换来真正的技术,再加上自身制度创新的落后,中国经济的“后来者的诅咒”愈加明显,中国经济滑向中等收入陷阱的风险日益增加,因此2002年之后,中央政府加大了对对外投资的重视,商务部也出台了多项政策,指导和扶持国内企业“走出去”,强烈鼓励国内企业通过到海外投资来实现产业转型升级或提升自身国际竞争力,以避免被拖入中等收入陷阱。
对于中国企业国际化路径,学者们也出现了较大的争论。一些学者对此表现出了担心,认为中国企业的这种模式也存在这一个很大的隐患:如果中国企业的核心竞争力不是通过制度创新、技术创新与企业文化的认同来从内部提升,而仍然是通过学习或购买国外的先进技术、扩大资源获取渠道来增强,说明中国的经济发展已经掉入了 “后来者的诅咒”的陷阱,中国企业已经形成了对技术模仿的器物性“路径依赖”,这的确是值得我们警醒的。
三、中国企业海外投资高风险偏好的原因
目前,中国的对外投资主要有三种类型:一是以经验学习和技术学习为目的的“学习型”对外投资,这类投资显然主要流向发达国家,海外子公司的角色不是变现母公司的所有权优势,而是通过海外学习来反哺国内母企业的竞争力,以形成在国际上的竞争优势;如联想并购IBM、吉利收购沃尔沃,就是期望通过习得对方技术优势来强化自身竞争力。二是以获得战略性资源为目的的“资源型”对外投资,这种资源可能是品牌,设施,但更多的是自然资源,Ye(1992)就指出,“在开拓国际市场的同时确保重要自然资源的稳定供给是中国积极寻求对外直接投资的重要推动因素”。三是为国内商品和服务寻求海外市场的 “市场型”对外投资,这类投资在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都有分布,但之所以以直接投资取代出口的原因是有差异的,发达国家的这类投资主要是为了绕过贸易壁垒,而发展中国家的这类投资则更多的是利用当地廉价的劳动力以及其他资源,中国在这些国家扮演的角色类似于上世纪90年代初期台湾、日本在中国东南沿海一带的投资,只不过绝大多数中国企业还没有能力在世界范围内进行产业布局,产品更多的还是满足当地市场。
综合中国对外直接投资的动因和类型,我们重新来审视中国对外投资的区位问题,为什么中国会成为高风险国家的头号金主。
首先,传统OFDI理论认为国际直接投资得以发生的条件是兼具内部化的所有权优势和区位优势,但中国是发展中国家,中国企业的所有权优势也是在近10多年才发展和培训起来的,并且是一种相对优势,这种优势只有在比中国经济发展水平更弱的南美、东南亚、非洲国家才有市场价值,最直接的表现就是中国机械、电子商品在欧美等发达地区的市场上竞争优势较弱,但在非洲、东南亚等发展中地区却深受好评;也只有这些地区才能提供廉价的劳动力、土地和优惠政策,才有意愿接纳中国一些过剩产能和落后产业的产业转移。这些国家也非常欢迎中国的投资,甚至主动来中国“招商引资”,加大与中国的经贸关系,推进本国经济的发展。这亦可从中国领导人在这些国家受到的超规格礼遇可见一斑。
其次,我们不否认中国企业的大量高风险投资是资源导向型的,资源导向是大多数国家企业对外投资的一个固有特征,作为一个人均自然资源非常贫乏的国家,代表国家意志并有着盘活外汇储备任务的国有企业对自然资源尤其是各种矿产资源有着与生俱来的“偏好”,大量基于中国情境的实证研究也证实了这一点。Buckley等(2007)的研究发现,中国的ODI倾向于投资市场规模大、基础建设完善、自然资源丰裕的东道国。陈岩等(2012)采用2003-2009年中国向23个非洲国家的OFDI数据进行研究,研究发现东道国的基础建设、自然资源、人力资源以及东道国市场规模对中国企业有显著的吸引作用。但中国的资源导向型投资并不仅限于高风险国家,如果仔细观察中国企业海外资源投资的名录,可以发现美国、英国、澳大利亚等发达国家都在其中,如中海油收购优尼科、中铝并购力拓等。由于自然资源投资体量庞大,而且这种投资大多数是由政府背景的大型国企发起,因此很容易遭到国外政府与学术界的质疑,也往往成为政治干预的牺牲品。上述提到的中海油和中铝的并购最终都以失败而告终,中国在这些国家的资源投资困难重重,只能把重点转向南美、东南亚、非洲等其他国家。另外,也并非只有中国一家在非洲等高风险国家开展了能源投资。孙石磊(2015)比较了中美法三国在非洲的投资情况,发现对于能源因素对三国的OFDI都有较高的解释力,而仅给中国的资源项目贴上“新殖民主义”的标签是不合理的,这有力地回击了西方国家的“中国掠夺说”。
第三,中国企业作为对外直接投资领域的后来者,存在着明显的“后发劣势”,在投资机会选择和市场开拓方面都处于明显的不利地位。作为一个新来者,中国企业面临的是一个被西方跨国公司瓜分殆尽了的世界市场,优质资源几乎全被发达国家企业所占据,不得不到那些经济发展水平低、投资环境较差和基础设施匮乏、发达国际企业不愿意投资的国家和地区寻找机会。这些国家或地区不仅社会制度体系不完备、缺乏法治观念和契约精神,而且社会和政局动荡不定,现任政府撕毁前任政府签订的合约的现象时有发生,中国企业在此投资的风险明显大于在其他地方的投资。但面对被发达国家跨国巨头占尽优势的其他地区市场,力量有限的中国企业只能冒险在这些地区寻求生存空间。
第四,中国与世界上大多数国家尤其是亚非拉的发展中国家有着良好的国际政治关系。在国家风险大的东道国,良好的政治关系作为一种替代性的制度安排,能减弱了企业在东道国经营的不确定性,有效地促进了对外直接投资。这些不发达的亚非拉国家虽然国家风险较高,但基于与中国的友好往来,对于来自中国的投资,通常愿意根据双方签署的正式协定引进并给予不低于其它国家的优惠待遇;另外,东道国的消费者们往往并不将它国政府和它国企业区分开来,对政府的好恶很自然地外溢到对企业的评价上。与中国关系亲近的国家,民众对中国企业普遍持友好、和善的态度,因此,虽然一些发展中国家由于经济落后带来政治社会风险较高,但良好的国家关系通过建立制度联系,替代东道国制度环境,为中国投资者提供了低于东道国通用风险的特定环境,因此中国投资者也就更倾向于到这些国家和地区投资。
四、中国企业对高风险的应对和防范
中国成为高风险国家的“头号金主”只是中国企业海外投资迈出的第一步,但要从这些投资中获得理想的收益就不得不考虑如何降低东道国的各类风险对企业利益的侵害,特别是在高风险国家,这一问题显得尤为重要。
1.强化对外投资过程中的经验学习
国际化经验有助于中国企业降低海外投资的“外来者成本”,作为外来者,中国企业在新的国家环境中存在陌生感和认知风险,需要较长一段时间的适应过程,经验学习在这个过程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东道国经验可以帮助跨国公司增长更多的社会知识,并指导企业如何处理与当地企业和政府部门的关系。对市场的经验可以帮助企业更好地进行市场细分和选择、产品差异化、建立销售渠道以及企业形象(Mitchell,Shaver,&Yeung,1992)。
企业可以从两个渠道来获得海外投资经验,一种是干中学,即利用既往的贸易往来、投资经历积累经验,为后期的投资决策提供参考;另一种是利用外溢效应,即学习其它企业的经验。但是目前很多企业对学习其它企业的经验重视不够,这可能是由于大型跨国公司一般都具有比较成熟的国际化运作经验,没有太多学习其他企业经验的需求,对中小企业说学习其他企业经验就显得非常必要。
2.通过“组团出海”的方式降低投资风险
国企的海外投资因其身形巨大以及国家力量的战略支持,在高风险国家受外部冲击的影响较小,更多关注的是东道国的系统风险,如制度改革、政权更迭等。而绝大部分中小企业的对外投资是由企业自发地、零星地进行的,缺乏合理的区位规划和引导,带有一定的偶然性和随意性,难以形成合力。
借鉴台湾企业在江苏昆山、福建厦门和广州东莞等地集群投资的经验,中国企业特别是中小企业到高风险国家或地区投资时,可以采取“组团出海”的策略。众多产业关联或对生产要素需求类似的企业可以选择在海外特定区域集聚发展,形成专业化网络分工和协作关系,获取规模经济的同时提升企业的抗风险能力、提高企业在当地的话语权和对当地政府的影响力。
3.采用合理的进入模式降低风险
进入模式是企业海外市场进入战略的基础。常见的进入模式主要有合资、并购和绿地三种。合资是比较常见的一种市场进入机制,特别是当跨国公司进入新的市场经济体时,合资的进入模式有利于母公司规避市场失灵带来的一系列风险。合资企业还可以通过跨国公司和本地力量的协同效应获得更多的收益,采用并购模式进入东道国市场,由于被并购企业与当地利益相关者之间的联系,跨国公司可以较快地学习到当地企业的惯例和行为方式,也更容易获得政府部门、监管机构、金融机构、公众、媒体以及顾客等利益相关者的认可和接受。采用绿地模式进入东道国时,所建子公司由于对当地制度环境的了解较少会存在交流困难。企业可根据实际的市场状况和企业特点采用合资、并购或混合进入模式,以减少外来者风险。
1.Lyles M.,Li D.,&Yan H.,“Chinese Outward Foreign Direct Investment Performance:The Role of Learning”,Management and Organization Review,Vol.10,no.3,2014,pp.411-437.
2.Miller D,Friesen P H.“Strategy-Making and Environment:The Third Link”,Strategic Management Journal,Vol.4,no. 3,1983,pp.221-235.
3.Buckley P J,Clegg L J,Cross A R,Liu X,Voss H,Zheng P.The Determinants of Chinese Outward Foreign Direct Investment.JournalofInternationalBusinessStudies,Vol.38,No. 4,2007,pp.499-518.
4.陈岩、杨恒、张斌:《中国对外直接投资动因、制度调节与地区差异》,《管理科学》2012年第6期。
5.孙石磊:《非洲外来直接投资主要影响因素研究 ——中国与西方国家比较》,北京理工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5年。
6.Mitchell,Shaver,&Yeung,“Getting There in a Global Industry:Impacts on Performance of Changing International Presence”,Strategic Management Journal,?Vol.13,no.6,1992,pp. 419-432.
[责任编辑:张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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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9-2382(2016)01-0055-04
※本文为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制度距离、组织学习与跨国经营绩效:基于合法性视角的考察”(项目编号:71172041)、江苏省高校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江苏企业国际化经营的能力建设与战略选择问题研究”(项目编号:2015SJD526)的中间成果之一。
金中坤,南京师范大学数学科学学院博士生(南京210046),常州工学院市场营销系讲师(常州213022);潘镇,南京师范大学商学院教授(南京2100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