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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践智慧:中国本土心理学理论的知识形态*

2016-02-28吕小康汪新建

心理学探新 2016年3期

吕小康 汪新建

(南开大学周恩来政府管理学院社会心理学系,天津 300350)



实践智慧:中国本土心理学理论的知识形态*

吕小康汪新建

(南开大学周恩来政府管理学院社会心理学系,天津 300350)

摘要:中国本土心理学理论追求能够体现价值规定与行为策略之统一性的实践智慧,其核心在于如何在自然与社会、他人与自己的整体关系场域中,通过自身的心理建设成为一个理想的人,与外界达成理想的和谐关系,即如何在具体的社会情境中如何“用心”去“做人”和“做事”的学问,并可建立对应的本土认知心理学、本土积极心理学和本土社会心理学三大中层理论体系。判断实践智慧是否产生,可使用是否能够转识成智和是否能够知行合一这两个标准。中国本土心理学理论提倡建构一种面向生活世界的常识心理学,以贴近日常生活的方式进行理论术语的提炼和理论体系的建立,并在社会生活中检验理论的有效性。

关键词:中国本土心理学;理论心理学;常识心理学;实践智慧

心理学理论需要结合中国文化传统和当下国情进行本土化,这是心理学界的共识。但学界对中国本土心理学理论究竟应当以什么样的形态出现仍然欠缺共识。本文拟从中国心理学传统对知识形态的固有要求出发,提出以实践智慧作为中国本土心理学的知识形态,并以此建立中国本土心理学理论的核心框架设想,以期引起学界的争议与共鸣。

1作为知识形态的实用智慧

智慧与知识之间存在一定的区别,这种区别并不是天然的、精确的划分,而是在一定社会情境中、服务于特定学术要求的人为界定。如果说宽泛意义上的知识是指人类在实践中认识客观世界和人类自身的成果,包括事实、信息、描述或技能等,那么,智慧就应当是知识的某个子集。随着自然科学思维方式的崛起和现代社会的来临,强调因果逻辑、客观性、可重复性的客观知识成为了知识的典型形态,使得现代心理学也走向了提供“客观知识”的发展道路。但智慧并不等同于客观知识,它更多地强调认识主体的主观顿悟性,并且渗透着一定时期的社会文化观念对知识的价值判断过程,它更多地体现为综合性的领悟而非局部性的认知。

关于智慧的研究与界定已有很多(Baltes & Staudinger,1993;Sternberg,1998;汪凤炎,郑红,2009,2015;陈浩彬,汪凤炎,2013),其共同之处至少有两点:(1)智慧带有一定的主观性,是客观性与个体性的结合,脱离不了人的主动性和创造性,而不是一种简单的程序性、描述性知识;(2)当人们说某些知识成为一种“智慧”时,总倾向认为智慧是一种“好”的知识,不论是对个人还是对他人、集体和社会,而单纯说“知识”时则很少加以这种价值判断。总之,智慧体现出个人性与社会性、客观性与主观性、事实陈述与价值关切的统一,而不单纯是对客观事实的精确描述,或是依照某种形式逻辑的理性建构。在表现形态上,“较之知识以分门别类的形式把握经验领域的特定对象,智慧所指向的是关于事物及世界的整体性认识”(杨国荣,2013,p.274),因此,智慧也不完全体现为成型的、系统化的学说,而可以体现某种片断性、瞬间的领悟与升华,是个体进行主观认知加工后的创新与飞越,并可为个体所面临的具体问题提供行动指南或思路启迪。

中国本土心理学理论追求的,正是这种能够体现价值规定与行为策略的统一性的智慧。同时,这种智慧还是面向社会实践、而不是只针对单纯的认知活动的,因此也可称为实践智慧。这里的“实践智慧”(practical wisdom)采用杨国荣(2012)的界定:实践智慧以观念的形式内在于人并作用于实践过程,体现了说明世界与改变世界的统一;它既渗入“应当做什么”的价值关切,也包含“应当如何做”的理性判断,既涉及“是什么”,也关乎“怎样做”;在实践智慧中,价值取向、知识经验、行动方式、存在规定彼此交融。客观知识更强调主观与客观、研究者与研究对象、事实与价值、实然与应然间的分野,而实践智慧则更强调它们之间的融合与统一。

中国本土心理学理论的知识形态,与西方主流心理学的理论形态有着明显的区别。西方心理学传统重视形式化的逻辑和结构化的理论,然后再根据这种系统化的学说建立操作化的程序去干预个体或社会;而中国本土心理学传统则更多是体现为片断式的感悟和顿悟式的智慧,并且要求能直接转化为个体的实践行为和社会互动。源自西方的科学心理学是一种强调方法论上的可操作化、可测量化的实证主义导向的心理学,其核心知识形态就是提供以自然科学(如经典物理学)的知识形态和研究模式为样板的客观知识;而中国本土心理学是一种面向常识、面向实践、即面向生活世界的人文主义导向的心理学,其核心知识形态可以概括实践智慧这一基本概念。

为什么要强调本土心理学智慧的实践性?答案在于这符合中国本土学术思想的基本气质。从相对的意义上看,西方心理学、尤其是其基础心理学的研究,更倾向于提供一种纯粹的知识,如人类的认知规律、心理的进化过程、情绪的产生机制等等,至于这些知识本身有什么“用”,则不是研究的核心所在,也无需从事这种研究的研究者费心论证。与此相反,中国传统心理学思想的重点就在于“用”,与日常经验世界的关联更加紧密,这是因为“中国人的思维具有强烈的实践特征和经验特征。其主要表现是,思维的认识层面以主体实践的需要和目的为依归,以实践的效用为转移,把实践放在首要地位……‘为知识而知识’在中国传统思维中几乎是不存在的。”(蒙培元,1993,p.5)中国的传统心理学思想继承了中国哲学中的行动性,或者说与中国本土哲学思想一样,具有与生俱来的实践品格。当然,这种实践可能是社会导向的,即外化的社会行动;但也可能是个人内心导向的,即体现为个体自身的精神活动和心理感觉。

2中国本土心理学实践智慧的三大层面

那么,中国本土心理学理论能够提供的实践智慧包括哪些方面?这里尝试提出如下观点:中国本土心理学思想的核心在于如何在自然与社会、他人与自己的整体关系场域中,通过自身的心理建设成为一个理想的人,与外界达成理想的和谐关系,即如何在具体的社会情境中如何“用心”去“做人”和“做事”的学问(汪新建,柴民权,2014)。具体而言,如何“用心”可包括以下三个层面:(1)“心理”如何认知世界、社会和自身,其重点在于对社会人事的认知和生命意义的体悟,是一种关系型认识,并以达到主体的意义体悟为最终目的,这就是中国人“用心”的基本方式;(2)如何发挥自身的心理力量,建设完善的自我,这是如何“用心做人”的问题;(3)如何在社会关系和社会互动中进行关系的建构、展现自我的价值、达成理想的秩序,这就是如何“用心做事”的学问。

同时,这种心理学有一个基本的价值预设:以达成普遍性的和谐关系为最终的价值追求。汤一介(1997,p.795)曾指出:“中国哲学的特点(或特点之一)是追求‘自然的和谐’,‘人与自然的和谐’、‘人与人的和谐’、‘身心内外的和谐’构成的‘普遍和谐观念’。”中国本土心理学以达成个人身心、自我与社会之间的和谐为价值旨归,正是希冀借助对这一取向的中国本土心理学理论的建构与提倡,塑造个体活动与社会行为的共同价值自觉,提倡进行符合“价值理性”的活动,而不仅仅满足于从事“工具理性”的活动,从而使个体的社会行为能够更好地在衔接时代精神、社会价值与个人意愿和行动效率之间达成平衡。

“用心做人”、“用心做事”、“致力和谐”,这是非常朴实、非常中国式的表达,似乎缺少一些西方理论中常见的“抽象性”、“专业性”,但语言风格的日常化,本是中国学术传统的一大基本特征;中国本土心理学要想立足于中国情境,就必须在语言风格和理论内涵上都扎根于自身的文化土壤。将用心做人、用心做事作为建构整个中国本土心理学理论的核心线索,并力图围绕这一线索串联起相关的心理学主题,将之发展成为一个具有价值凝聚力和概念整合力的总体框架,是在“心理”可以是一种虚指的抽象对象的前提下,以“用”为导向串联心理学研究的不同主题、最终形成一种不同于西方主流心理学以“体”的分类为心理学学科体系建设策略的理论建构取向。这一理论框架的成型并不通过概念之间的逻辑关系一一推理演绎而来,而是通过根本主旨上的贯通凝聚而成。

“用心方式”、“用心做人”、“用心做事”这三个方面的本土心理学主张,实际上可以构成支撑中国本土心理学理论的核心框架的三大中层理论体系。套用西方心理学中常见的学科分类体系,如何用心的第一个层面可以认为是中国本土认知心理学的内容,第二个层面可以认为中国本土积极心理学的内容,而这两个层面又共同构成中国本土个体心理学的基本内容;第三个层面则是中国本土社会心理学的内容。当然,这样的划分只是类比性质的,而不是逻辑上的严格区分,也不能保证三者之间不存在重叠交叉,而只是关注重点不同的一种近似划分而已。这一努力是否能够成功,还需要实践加以检验。但这样一种理论建构路径,是符合中国学术传统的,并且也能与西方心理学的知识体系建立关联,避免落入自说自话的境地,是值得尝试一种学术研究思路。

3判断实践智慧产生的两个标准

那么,如何判断某一心理活动为个体或社会提供了实践智慧?也就是说,怎么才能判定“心理”产生了作用?这是此前的学者尚未详细论述的内容。这里拟提出两个标准:(1)知识能否成为智慧,即“转识成智”,即“通过对理性或者说对‘知识’的考察,去认识人生的意义与‘做人’的智慧”(胡伟希,2001),这是个体认知层面上的,也是个体心理学层面的标准;(2)以主观形态存在的知识与智慧能够为客观的实践行动所验证,即“知行合一”,这是社会行为层面上的,也是社会心理学层面的标准。这又会产生两个新的问题:如何判断“转识成智”和“知行合一”的达成?从西方心理测量的角度看,似乎应当从数量的角度加以精确的界定,但从本土心理学传统出发,这也可以通过质性的、叙事的方式加以把握,而未必一定要完全通过量化的方式进行测量。

首先,在转识成智层面,可以细分为两个问题:第一,个体自身是否认为得到了智慧的领悟?第二,他人是否承认个体的领悟是一种智慧?这是两个不尽相同的命题。在第一个层面,中国传统人文主义心理学思想中的自我修炼之道,已从个体内省的角度提供了非常丰富的转识成智的方式(参见彭彦琴,江波,2009;彭彦琴,胡红云,2012),但这里重点并不在于其转智方式,而在于其判定方式。实际上,个体在何种条件下能够达成这种思维上的飞跃,缺少一定之规;这些操练方式的有效性,难以通过相同或类似条件下的重复试验加以复证。如果非要把目光局限在所产生的“智慧”的共性和可重复性,而忽略其突现性和难以重复性,则未免有失偏颇。智慧并不是作为科学事实的因果关系,需要在同等条件下能够准确地复现;它是渗透着个人主观理解的情境化知识,无法脱离具体情境而达到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适用性。若想同时尊重其中的个性与共性,就要放弃对智慧加以完全量化和充分界定的方法论企图,转而一种现象学的、诠释学的路径加以情境化的理解与解释。

其次,在知行合一层面,主要是通过观察个体的外在言说与实际行为是否与其内在的知识理念和价值主张相符合。知行合一、名实相符是传统中国思想中的重要知识检验原则,也是中国式思想最终能否被社会认可的最终标准。如张岱年所论,“中国哲人研究宇宙人生的大问题,常从生活实践出发,以反省自己的身心实践为入手处;最后又归于实践,将理论在实践上加以验证……要之,学说乃以生活行动为依归。”(张岱年,1982,p.5)如果说科学心理学范式下的心理学知识的检验标准是某种实证化的方法程序,那么中国本土心理学视野下的心理活动所产生的“智慧”的检验标准则并不在学说本身,而在于其应用过程、即社会实践过程,以知识理念能否为社会实践所证实和认可为最终的检验标准。这种证实和认可也不完全是数量化、统计化的。就实践智慧的本质而言,它内在地包含了价值关切和情感意义的维度,是个体认识世界和自身过程中产生的综合性、创新性的领悟,除非世界上存在统一、不变的价值规范和意义系统,否则就难以通过绝对化的标准进行定量化的排序和比较。但这样的规范和系统实际上难以存在的。这就决定了以实践智慧为知识形态的中国本土心理学,将会更多地依赖语言和文字本身、而不是数字和符合进行更具体的、现象学意义上的描述。

4迈向生活世界的中国本土心理学理论

中国本土心理学理论提倡建构一种面向日常生活实践的“常识心理学”,这一称呼并没有任何贬低心理学学科地位的内涵。突出常识、面向实践,正是中国传统心理学思想的精华所在。实际上,“尽管科学心理学认为自己超越了常识心理学,但却无法替代常识心理学在常人生活中的作用。”(葛鲁嘉,2008,p.13)每个人都生活在常识构成的经验世界中,而在日常生活实践中赋予自己的行动与存在以意义,正是多数人或多或少都会遇到和进行的心理活动。这些心理活动并不能完全用科学心理学的研究方式进行归纳或演绎,因为日常生活中实践具有难以用数学语言和形式逻辑加以规范和表达的意义与价值。生活中的心理活动带有很强的具体情境性,而“日常生活的情境作为情境之本己特征的时空性并不是量化的形式,相反我们所讨论的是富有社会历史意义的日常生活的时空性,它先于对象化的数学物理语言而存在着,它为我们传达的是前科学的实践的本体维度,也就是实践的社会历史意义。”(郑震,2013)这种意义只能在生活世界中加以把握和验证,由此产生的心理学理论也只能是一种人文主义心理学的理论。

另外,从本质上讲,中国本土心理学理论是一种社会心理学理论,其根本立足点在于社会,而不是单纯的个体;即使关注个体,也是在一定社会情境中的个体,关注整体场域中的个体如何用心、如何做事、如何做人。这种社会心理学与西方意义上的社会心理学也有着较大的区别。西方的心理学本质是个体主义立场的,这也是为什么现在的心理学知识体系有一门社会心理学学科分支的基本理由:美国社会心理学的经典学科定义,正源自他人在场对个体行为的影响这一根本性的“社会心理学主题”(Allport,1985)。在这种学科思维中,个体是心理发出点和归结点,社会因素往往是作为影响个体心理的干扰变量而存在,且强调这种研究需通过科学研究的方式进行,所以当今流行的美国社会心理学教材才会将社会心理学定义为“研究社会情境如何影响个体的思维、情感和行为的科学”(Aronson,Wilson,& Akert,2013,p.2)的原因。

相反,中国本土心理学则天然地具有社会心理学的属性,根本没有必要刻意突出其中的“社会”成份,从传统心理学思想的角度实际很难想象会有一门纯粹的个体心理学的存在。因为在中国古典思想家看来,个体的所有心理活动都具有社会关系属性,不同只是对待社会关系的态度有所不同。如就儒道佛三大思想传统而言,总体上儒家希望个体的心理完全介入社会关系并且在人际关系中成就自我;道家希望个体心理能够抽身于人际关系、“在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中获得自我的实现;而佛家则期待通过个体的心理活动灭绝人际关系及其他一切关系对自我的影响,达到“空”的境界,且其中国化后的禅宗思想更是强调在日常事务和人伦世界、即在社会关系的实践中悟禅得道(参见李泽厚,2008)。这些学说里均预设了社会关系的客观存在,只是个体心理对社会关系的处理方式存在不同而已。

总之,心理学不能回避也无须回避意义建构的问题,不能因为害怕失去自然科学的学科地位,而采取划地自限的学科发展路线。这不是要求心理学放弃对科学方法的使用,而只是说,对人类心理的理解可以有多种路径,不必刻意突出某一种途径而完全忽视其余可能。遵循民族自有的学术传统,以本土人文的视角看待与解释自身的心理世界并提出相应的理论学说,完全可以、也应当成为建立本土心理学理论的合法途径,并在与其他心理学理论的相互碰撞与交流中获得对人类心理的更加丰富的理解。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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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ernberg,R.(1998).A balance theory of wisdom.ReviewofGeneralPsychology,2,347-365.

Practical Wisdom:The Knowledge Form of Chinese Indigenous Psychological Theories

Lv XiaokangWang Xinjian

(Department of Social Psychology,Zhou Enlai School of Government,Nankai University,Tianjin 300350)

Abstract:Chinese indigenous psychological theories aim to pursue practical wisdom that unifies value regulations and action strategies.The core of Chinese indigenous psychological theories is to become an ideal man and retain ideally harmonious relationship with outside world in the holistic field of nature and society,and of self and others.Chinese indigenous psychological theories emphasize the know-how of using one heart to become a person and get things done and consists at least three middle-ranged theories:the indigenous cognitive psychology,the indigenous positive psychology,and the indigenous social psychologies.Two standards can be employed to judge if practical wisdom has derived:the turning of knowledge to wisdom,and the unity of knowledge and practice.Chinese indigenous psychological theories take the form of folk psychology that face the real life world,use everyday languages to express themselves and buildup theories,and try to verify the utility of theories in social life.

Key words:Chinese indigenous psychology;theoretical psychology;folk psychology;practical wisdom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11CSH054),韩国高等教育财团-南开大学亚洲研究中心项目(AS1422)。

通讯作者:汪新建,E-mail:wangxj@ nankai.edu.cn。

中图分类号:B84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5184(2016)03-0199-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