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目治理中的中国智慧(四)
2016-02-28
丁荣贵,山东大学管理学院教授,山东大学项目管理研究所所长。
项目过程监管的关键是确保数据的客观以及将其与管理者的个人特质和项目的组织特质相结合以形成有效的管理决策信息。项目总结评价和奖罚不仅依据过去的项目成果,也依据项目利益相关方未来的需要,惩前为毖后。
项目过程监管——数据与信息之间的对立统一
没有对项目过程的管控,仅期待结果的惊喜是不可靠的。《扁鹊见蔡桓公》的故事说明了过程监管的重要性。扁鹊多次对蔡桓公说其有病,“不治将恐深”和“不治将益深”,但蔡桓公没有意识到这个重要性,反而认为“医之好治不病以为功”并“不悦”,致使最后病入膏肓而死。
大数据时代,“数据”满天飞,从其中辨识出真伪及关键的信息成为新的挑战。无论是毛泽东的“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还是管子的“明于机数者,用兵之势”,都是在谈分析信息的重要性。
人们常说“要客观地看待问题”,但在管理领域,客观是相对的,主观则是绝对的,所谓“客观世界”无非是真正的客观世界加上人的主观解释而形成的“主观性客观世界”罢了。换句话说,科学结论是不允许有反例的,其结论也不因人的解释而变化。但是,管理的任何做法都与人有关,都会有反例存在,因此也会遭到有些人的不满。管理并不能像科学一样以真假来作为决策依据,而是以是否有效来作为决策依据的。
在春秋战国时期(公元前770年-公元前221年),有很多有名的策士,他们靠游说各国君主而获得利益和施展政治抱负,他们的言辞改变了很多国家,也产生了很多著名的篇章,如《鬼谷子》、《战国策》和《说苑》等。佛教《金刚经》中有言“我相即是非相”,《无常经》中也说“世事无相,相由心生,可见之物,实为非物,可感之事,实为非事。物事皆空,实为心瘴,俗人之心,处处皆狱,惟有化世,堪为无我。我即为世,世即为我。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是化相,心不动,万物皆不动,心不变,万物皆不变”。《红楼梦》中有一句“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还有无”的名言。这些都说明,事实本身(数据)不如人们内心对事实的想象和理解(信息)重要,或者说事实并不独立存在,它只存在于人们对事实(数据)的解释中。可能这就是管理学与自然科学的根本区别。
尽管对管理决策来说,数据不如信息来得重要,但数据的积累有助于产生信息,信息的价值也在于对数据的解析。数据到信息存在量变引起质变的辩证规律。毛泽东在其《党委会的工作方法》一文中说:“对情况和问题一定要注意到它们的数量方面,要有基本的数量的分析。任何质量都表现为一定的数量,没有数量也就没有质量。”在项目过程中,由于存在大量的变数,在过程中不断收集数据以为决策提供有效的信息十分重要。但是,由于项目诸多利益相关方的利益立场不同、专业习惯不同和人员的流动性,保证数据的真实、全面、口径一致是十分重要的,也是困难的,因此需要采取依据里程碑节点采集数据、根据标准格式汇总数据、根据实际与计划的偏差度解析数据的工作方式。
如何做到数据的客观以及如何将其与管理者的个人特质和项目的组织特质相结合以形成有效的管理决策信息,是项目过程监管中的主要矛盾。
要在项目过程监管中有效运用辩证逻辑,可以参考以下口诀:
惊喜常失望,可控在过程。
数据求客观,信息求有效。
真假易分辨,判断在人情。
清浊看鱼种,掌管分大小。
“惊喜常失望,可控在过程”的含义是:管理者的字典中应该尽量摒弃“惊喜”二字,而以“可控”来取代它。追求“惊喜”的后果常常是“惊讶”或“惊愕”。从心理上讲,信息的缺乏往往会导致人们往坏处想,对于那些人们特别看重的事情尤其如此。孩子放学比预期的时间晚到家,很少有父母认为孩子碰到好事了,绝大多数都是怀疑孩子身上是否发生了不好的事情,例如车祸、被老师留下、去网吧等。企业也同样如此,当项目有一段时间的进展不透明时,人们往往会怀疑项目遇到了麻烦,要么是工期拖延,要么是经费出了问题等。项目的成功需要治理者、管理者和实施者等利益相关方各司其职。有人承担责任不意味着他们能够和应该承担责任,不可控制就不可管理,仅靠事后的奖罚不是管理者应该采取的有效态度。将项目过程当成一个黑箱,实际上是将管理的责任放在那些很可能承担不起这些责任的人身上。
“数据求客观,信息求有效”的含义是:在管理实践中,没有数据支持的决策常常会陷入因主观臆断而产生的陷阱之中,但是,数据若要反映客观的项目状况,就需要预先制定结构化的、标准的数据结构,要具备统一的测量方法和工具,没有标准的统一就无法比较。按照辩证逻辑,“量变引起质变”的实现需要数量积攒到很大程度才会发生,而项目都是特殊的,如何才能保持足够大的、具备统计规律的数据呢?这就需要在项目中按照里程碑采集数据,在企业内部按照项目集来进行数据采集。数据变成信息的过程尽管是很具有创意的,但也有规律可循。“反常即是妖”,数据达到一定的统计规律后,那些与统计规律相差较大的样本点就成了最有价值的决策信息来源,因为符合统计规律的工作即使没有决策也会因为惯性而延续一段时间,但那些“突变点”如不得到及时的判断和处置将会很快扭转统计规律的走向。这种信息分析的思想是基于风险考量的。项目决策者和管理人员更多的是需要关注规律以外的事情,而将规律之内的事情交给稳定的职能部门来处理。这就是辩证逻辑中的普遍性与特殊性的对立统一关系,也就是王宗岳在《太极拳论》里所说的“立如枰凖,活似车轮,偏沈则随,双重则滞”。没有稳定的部门抓住稳定的规律,项目就容易缺乏可靠性;而没有项目决策者和管理人员对异样信息的灵活判断,就不能使项目管理具有足够的有效性。
“真假易分辨,判断在人情”的含义是:项目过程监管的一大挑战是判断利益相关方提供数据和信息的真伪性。但是,对管理者而言的真假与对自然科学家而言的真假颇为不同,前者常常基于人的判断和接受度,而后者更倾向于与人的判断无关。前者更像艺术,后者才是科学。《吕氏春秋》有一则寓言故事:“人有亡斧者,意其邻之子。视其行步,窃斧也;颜色,窃斧也;言语,窃斧也;动作态度,无为而不窃斧也。俄而掘其谷而得其斧,他日复见其邻人之子,动作态度无似窃斧者。”管理决策基于决策者的判断,而判断会因决策者的阅历、知识、情绪等不同而变化。《鬼谷子》中提出“见其谋事,知其志意。事有不合者,有所未知也。合而不结者,阳亲而阴疏。事有不合者,圣人不为谋也”,而诸葛亮提出“隆中对”也需要先问清楚刘备一个问题——“敢问将军之志”。这些说的都是信息的价值并非基于冷冰冰的客观数据,而是基于利益相关方的人情、心理和需求。《菜根谭》提到的“文章做到极处,无有他奇,只是恰好”也是说的这个道理。
“清浊看鱼种,掌管分大小”的含义是:《大戴礼记·子张问入官篇》中有一句中国人熟知的“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意思是说处理矛盾不要太理想化。中国人很讲究面子,有很多项目监控策略只需要点到为止。管子说的“必得之事,不足赖也;必诺之言,不足信也”说的也是这个意思。“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是中国人聪明所在,也是中国人的生存之道。监管者对被监管者需要有足够的约束力,被监管者一般也认可监管者的权力,这是中国几千年来儒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教育结果,但是,过犹不及。监控者与被监控者只是角色的不同,并不意味着其智商的高下。当“君不君”时就会产生“臣不臣”,也即会产生儒家代表人物孟子对齐宣王所言的“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中国人讲究投桃报李,讲究“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在项目监管过程中,需要根据项目的特点和利益相关方的特点,确定监控的松紧程度,对那些非原则性的问题要保持一定的弹性,给予管理人员足够的灵活机变的权限,要学会“睁只眼闭只眼”,还要会“抓大放小”,这样才能保证管理人员和普通项目团队成员的积极性和创造性,才能解决因项目特殊性而产生的一些难以通过规范化制度解决的问题。
项目奖罚——惩前与毖后之间的对立统一
项目在预期的结束时点可能达到了设定的目标,也可能没有达到设定的目标,甚至有些项目中途就被迫中止了,但是,无论哪种情况,都需要对项目进行评价总结,为利益相关方将来的项目提供借鉴。这项工作一般需要由项目治理者来完成,而不属于项目经理的责任范畴。
管子在《法法第十六》中说:“令未布而民或为之,而赏从之,则是上妄予也。上妄予,则功臣怨;功臣怨,而愚民操事于妄作;愚民操事于妄作,则大乱之本也。令未布而罚及之,则是上妄诛也。上妄诛,则民轻生;民轻生,则暴人兴、曹党起而乱贼作矣。令已布而赏不从,则是使民不劝勉、不行制、不死节。民不劝勉、不行制、不死节,则战不胜而守不固;战不胜而守不固,则国不安矣。令已布而罚不及,则是教民不听。民不听,则强者立;强者立,则主位危矣。故曰:宪律制度必法道,号令必著明,赏罚必信密,此正民之经也。”同样,项目总结评价有三大要素:制度、号令、赏罚,要使评价起到良好的作用,管理者不仅需要领导艺术,更需要约束自己和承担起必要的责任风险。
很多制度毁坏于上司自身,上司期望掌握足够的主动权,因此给自己留了足够的弹性,并不预先明确对项目的评价和赏罚标准,甚至自己也常常置身于程序和规则之外。但是,上司给自己预留的弹性,意味着将风险和责任推卸给下属,这将引发下属对自身利益的保护。上司与下属之间彼此存在信息不对称,利益保护和责任推诿会造成彼此不信任的文化而导致项目失败。这是一个恶性循环。只有领导者先将自己的退路封死,才能赏罚有效,令行禁止。
项目评价,名义上虽然评价的是项目,实际上评价的是人,因为惟有人可以被管理也最难管理。表面上是对工作的评价,实际上隐含着对人的评价;表面上是对事物的管理,实际上隐含着对人的管理。管理的核心是处理好人的问题,这才是“要做事先做人”的真实含义。中国人为了在开展评价工作时让被评价者容易接受评价结论,经常采用“对事不对人”的说法,实际上,“对事”为阳,“对人”为阴。中国成语或俗语中有很多关于运用阴阳手法进行评价的内容,例如“指桑骂槐”、“含沙射影”、“敲山震虎”、“打草惊蛇”等,这些阴阳之间的巧妙配合构成了中国人的评价艺术。
项目是临时性的,有开始和结束这样的生命期,但是,项目结束了,参加项目的人还在,企业还在,如何使临时性项目的成果对相对长期性的人和企业产生更多的附加效益是项目治理需要解决的重要问题。
人们容易将项目总结评价误认为是以过去的项目成果为依据的,其目的在于对项目成功与否下一个结论,其实,项目总结评价的目的更多的是面向未来的,因而,项目总结评价和奖罚不仅依据过去的项目成果,也依据项目利益相关方未来的需要,换句话说,项目总结评价连接了“昨天”、“今天”和“明天”这三者。中国人在这方面积累了很多智慧,“杀鸡儆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亡羊补牢”等就是反映了构建“惩前”与“毖后”之间对立统一关系的思想和方法。
要在项目奖罚中有效运用辩证逻辑,可以参考以下口诀:
目的分善恶,手段看效果。
评价有节点,奖罚有节奏。
立威罚上司,激励赏下属。
人人有希望,惩前为毖后。
“目的分善恶,手段看效果”的含义是:管理者常常面临两难的决策,这既是管理的难题,也是管理的魅力所在,因为如果在决策时有某个方案在各方面均优于其他方案,就不需要有决策行为了。在项目总结评价阶段,必然有人得到奖赏,有人得到处罚。善用赏罚是管理艺术的核心内容,正如管子所言:“治国有三器,曰号令也,斧钺也,禄赏也。非号令毋以使下,非斧钺毋以威众,非禄赏毋以劝民。”赏罚需要抱着惩前毖后的思想,也就是要有“菩萨心肠”才能采取“霹雳手段”,这二者是对立统一的辩证关系。“慈不将兵,义不掌财”、“人心似铁非似铁,官法如炉真如炉”,管理者要能够硬得起心肠。如果赏罚的目的是为了更多人的利益,是为了将来的发展,那么在法律允许内严苛的手段也是可以采用的。《司马法》中“杀人安人,杀之可也;攻其国,爱其民,攻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说的就是做事需要区分目的和手段的道理。“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同样,管子认为犯了过错不能随意赦免,因为“凡赦者,小利而大害者也,故久而不胜其祸。毋赦者,小害而大利者也,故久而不胜其福”,这些也值得管理者深思。
“评价有节点,奖罚有节奏”的含义是:太极拳讲究“四两拨千斤”,要做到这一点需要在对手力量强弱转换和重心失衡的瞬间发力。尽管中国人认为“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但企业的资源是有限的,项目的资源也是有限的,如何能够用最少的金钱产生最大的激励,甚至不用金钱和有形资源也能产生最大的激励,其窍门就在于能够把握人们心理变化的时机,把握好人们面临的主要矛盾的转化时机。同样,在项目风险管控的投入上,也是要把握好恰当的时机才能产生事半功倍的效果。王宗岳在《太极拳论》中所言的“动急则急应,动缓则缓随”、《史记》中所言的“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以及《三十六计》中的“机不可设,设则不中”都是讲的这个道理。从心理学上讲,信息不畅会使人产生焦虑、怀疑等负面心理作用,因此,奖励一定要及时,不要期待着事后的惊喜,而处罚反而有时可以延缓一点,以便进一步增加无形的心理压力。
“立威罚上司,激励赏下属”的含义是:在项目赏罚中有一个辩证关系要处理好,这就是上下级之间的连带责任。管子为解决上下级责任的矛盾提出了一个有效的方法,即“罚有罪不独及,赏有功不专与”,意思是指:下属干砸了,上司需要承担领导责任,要不然下属会不服气,上司也不会汲取教训,因此要一起受罚;上司干好了,一般也有下属的功劳,因此也要给予下属奖励,否则今后下属就没有积极性,上司也没有威信。姜太公在《六韬》中认为:“将以诛大为威,以赏小为明”,同样,《史记·司马穰苴列传》也说道:“要取信,罚不如赏,赏大不如赏小;要立威,赏不如罚,罚下不如罚上”,即立威的有效方法是拿上司来开刀,而激励的有效方法则是拿基层员工来举例。中国的领导艺术中有“恩威并施”一说,有恩才能有威,“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不能在平时关心员工的领导是不可能有威信的。
“人人有希望,惩前为毖后”的含义是:要明确赏罚的目的,即“赏所以存劝,罚所以示惩;赏一以劝百,罚一以惩众”。《孙子兵法》认为“围师必阙”,因为这样可以避免敌人在绝望的时候拼死一搏。同样,“得饶人处且饶人”、“兔子急了还咬人”、“破罐子破摔”等中国民间俗语也都说明了给人以希望的重要性。正因为有对未来的希望,人们才会将以前的经验教训总结起来,才能够“吃一堑长一智”。即使项目结束了,但参与项目的利益相关方还活着,在将来还有很多项目需要完成,管理者要善于引导人们往前看。如果人们能够看到未来的美好,即使遭受很大的挫折也不会绝望。毛泽东说过“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换句话说,只有当人们相信前途是光明的情况下,才能够在曲折的道路中坚持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