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记者凭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2016-02-27
北京时间2015年10月8日19时(瑞典当地时间13时),瑞典学院宣布,2015年诺贝尔文学奖授予白俄罗斯作家斯维特兰娜·阿列克谢耶维奇——像加西亚·马尔克斯和海明威等诺奖前辈一样,她也是一位记者。
“生活、战争的很多细节,远比我们作家自己去构思、编织的要真实,要生动得多。” 旅俄作家、翻译家孙越深深记得斯维特兰娜·阿列克谢耶维奇对自己说过的这句话。
约十年前,孙越和阿列克谢耶维奇在莫斯科有过短暂会面,交谈之中,孙越对她最深的印象是:“讲真话”。以下为孙越的口述。
她是记者,不是撰写政论的人
2004年或2005年,我在莫斯科见到了她,一个很朴实的老太太。
已经过去很多年,当时双方的文学组织有两个“创作季”——春季和秋季,每年都会邀请有名的苏联作家来见面,讲文学创作。她好像是这时候来的,来的时候见的人不是很多。她来前后,苏联时代流亡英国的作家阿克肖洛夫和写《白轮船》的艾特马托夫也来过。
我跟她说,我的朋友翻译过她的一部中篇小说(注:即《战争的面孔不是女性的》,译者是吕宁思)。她很自豪,说她认为自己的那部小说特别好,很高兴已经翻译成中文了。我们还谈到,苏联作家,包括白俄罗斯作家,现在的反思和作品,中国读者不一定看得懂。
整体上看,她是个很自信的人,愿意谈论人如何面对生与死,面对远离祖国。
她最明显的态度就是“讲真话”。为什么《战争的面孔不是女性的》在苏联时代能够引起这么大的反响?她不认为是因为她的文笔、用词、故事情节有多好。她说:“生活、战争的很多细节,远比我们作家自己去构思、编织的要真实,要生动得多。”她觉得,把这些如实、真诚地写出来,应该就是一个作家能做的最大的事情了,不需要加工、编织。
讲这些话时,我们正谈到苏联谎言满天的年代。
阿列克谢耶维奇跟我们概念中具有反叛意识,批判当下的作家不太一样。她虽然是记者出身,但不是一个时政作家,不是撰写政论、批评的人。
她的理念是,作家应该站得更高、看得更远,如果去批判当政者的战略、治国之策,那就是和他站在一个起跑线、地平线上。她看到的是人类的终极问题,而我们所处的时代,经历的生活,离不开哲学思考和宗教思考。
不过,俄罗斯2014年吞并克里米亚之后,出生在乌克兰、母亲是乌克兰人的阿列克谢耶维奇严厉地批评了普京政府,不能排除她的获奖有政治因素。
为什么一直“小众”
在苏联时代,阿列克谢耶维奇其实可能只能算“二三线作家”。她比较年轻,作品和主旋律不合拍,苏联不会大规模宣传她。解体后,她变成“少数民族”作家,俄罗斯也不屑一顾,可能就是文学圈子还知道一些她的情况。
阿列克谢耶维奇1972年毕业于白俄罗斯明斯克大学,她学新闻,苏联时代一直做记者。她的文风类似于我们过去说的通讯报道,比较直接讲述事件和事件引发的社会反响,没有过多的描写和心理活动。
1983年,阿列克谢耶维奇才加入苏联作协,一个原因是她的作品引起比较大的争议。比如,她的报告文学《最后的见证人》,内容是讲德国人在白俄罗斯制造的大屠杀,描写了德国人给苏联造成的很多灾难,还谈到了战场上苏联红军的挫折和损失。而在当时,很少人大篇幅描写这些。
《战争的面孔不是女性的》是她的成名作,写于1981年或1982年,直到1985年才获发表。这部作品在写作手法上独具新奇,当时没有人用这种毫无修饰的,新闻记者的形式、眼光去看战争。这部作品不仅写了女人敢于参加战争,同时也写了战争对女人的毁灭。
这里面有个更重要的哲学悬念。她认为,战争对女性生命的残害,已经把人类推向了罪恶的边缘,不能仅仅看到女人的勇敢。把女性和死亡结合起来,把人类最大的罪孽和悲哀结合起来,才能够真正地展现世界的悲剧和战争的悲剧。但是,她又不能写得过分直白,因为传统意义上的“伟大的卫国战争”是要弘扬人们的勇敢精神。
上面提到的《最后的见证人》是她的另一部重要作品,写于1985年,“见证人”见证了战争的残酷。当时对战争的种种负面,包括国家在战争前期的抵抗无力,以及德国大规模入侵,都是不能写的。她写了这些作品,就比较引人注目。
这一年是“二战”结束40周年,有很多一线大作家,像柴可夫斯基、邦达列夫、斯坦纽克,都在这期间写战争,包括莫斯科保卫战、库尔斯克坦克大会战。但没人用纪实文学的手法写战争,一线作家对战争的理解都是非常传统、非常保守、非常“主旋律”的。
后来,阿列克谢耶维奇依然关注苏联的另一方面,比如在1997年写了《切尔诺贝利的祈祷文》,是对苏联时期发生的灾难的反思。那依然是用纪实文学手法写的。
不是“驱逐出境”,是“自我流放”
2000年后,阿列克谢耶维奇去了法国、德国等国家,很多著作译成德语,在德国出版。她写重大国际政治事件,意在表达深刻的哲学思考。之前谈切尔诺贝利,现在谈俄罗斯与乌克兰的关系,都是这样。
白俄罗斯政府对相对保守的作家比较宽容,而对有建树、有锋芒的作家则比较“谨慎”。在首都明斯克,住着苏联时代的一线大作家格拉宁。格拉宁90多岁了,比阿列克谢耶维奇有名得多,在白俄罗斯很有市场,上电视,报纸也宣传。他在苏联时代也很有锋芒,但仅限于苏联时代或苏联作家群体当中。
阿列克谢耶维奇跟格拉宁不一样,她是个探索型作家。格拉宁比较满足于苏联时代的成就,但阿列克谢耶维奇更追求探索人生的终极,探索生与死的问题。在苏联和后苏联的体制中,她的探索肯定会受到限制。
她在国外生活多年,与批评白俄罗斯政府有关,但绝对不是被国家驱逐出境,而是一种自我流放、精神流放。她需要在遥远的他乡来认识自己、认识故乡、认识祖国,甚至认识生与死。我想这是最重要的。
据我所知,诺贝尔奖文学奖委员会已经在俄语文学圈子做了七八年,甚至十年之久的筛选了。对于多年没有苏联加盟共和国作家获奖,有几种说法,有人认为批评普京现政府的就是好作家,但流亡时代的好多作家还没有提到议事日程上来,还有人认为俄语文学翻译成英文介绍给诺奖评委的不够多。
我认为最重要的问题是,作家们在苏联解体之后纷纷回归。回归的地方,称为“祖国”也好,“故乡”也好,西方并不认为是宽松的环境,不认可在那种环境产生的作品。而继续留在国外,又是很多作家都不愿意做的事情。很少人愿意去异国他乡闷头写东西,却没有什么钱可挣。
阿列克谢耶维奇选择的自我流放,是一种与众不同的生活方式、创作方式。也是因为这种与众不同,她的作品被大量地翻译成德文、法文等比较流行的欧洲语种。
可以说,因为身在欧洲文化中心,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作品得到了很好的传播。
不过,阿列克谢耶维奇的中文译本不是很多。原因有两个:一个是1992年之后,大家对俄罗斯的文学已经很不了解,不太关注;另一个原因是,15个加盟共和国分家了,俄罗斯也不再宣传现在属于其他加盟共和国的老苏联作家了。
(来源:《南方周末》 宋 宇/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