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中国的国际身份辨认

2016-02-27任剑涛

学海 2016年1期
关键词:身份国家

任剑涛



中国的国际身份辨认

任剑涛

内容提要中国的国际身份辨认,是中国从崩溃的“天下”体系被抛入新生的世界结构必然遭遇的问题。辨认中国在“世界”结构中的国际身份,就是要确立中国在国际社会以怎样的国家状态,如何发挥国际作用,塑造什么国际形象。恰切理解中国的国际身份辨认,需要把握中国国际身份背景条件的变化,承诺中国古代形成的“天下”体系已然自我崩解,而进入现代“世界”体系自有其必然。为此,必须相应承认中国进入世界体系时出现了观念、制度与做派的紊乱,有力矫正这一辨认活动的不知所措、急功近利和进退失据。在此基础上,理性确立中国辨认自己国际身份的基本支点:一方面清醒认识中国大而不强的当代国际处境,另一方面争取融入现行国际体系,再一方面尽力落定辨认中国国际身份的正常心态、理性期待和现实原则。

关键词中国国际身份辨认

中国的国际身份辨认,即中国对自己是一个强国还是弱国、领导型国家还是跟随性国家、互动性国家或是自足性国家的辨认,是一个值得关注的话题。这是因为,中国的国际身份辨认发生持续紊乱,在自负、自满与自悲之间徘徊。这对一个崛起的大国来说,绝对是一种民族心理疾病,因此也是一个要必须解决的紧要问题。同时,中国在内外事务的均衡性上未能实现平衡,内政占据了国家的主要资源,外交处在一种资源短缺的状态。这与晚清以来,中国在新的世界体系之中所处的弱势地位有着密切关系。由于近期GDP的增长,国家实力的提升,中国需要以一个大国的面目在国际体系中定位。

恰当此时,中国对之是一无理念,二无资源,三无人才,四无技巧。“天下共主”与“落后就要挨打”的突兀观念,交错地作用于国人的大脑。一个崛起的国家这样进入国际社会,后果令人担忧。中国的崛起,值不值得欢呼?当然值得。但欢呼替代不了对自己国家国际处境的理性分析。解析中国的国际身份辨认,需要处理三个相关的问题:一要分析中国国际身份辨认背景条件的重大变化,二要分析中国国际身份辨认的基本态势,三要分析中国国际身份辨认的基本着力点。从总体上讲,中国的国际身份辨认,关乎中国在国际社会扮演何种角色的自我定位与他者认知,关系到中国在这种认知中确立国家发展与进入国际社会的姿态,并由此影响甚至制约中国在一个全球化时代如何发挥正常的国际影响力。

中国辨认国际身份的背景变化

中国国际身份辨认的背景较为复杂,需要专门清理。以复杂性确定认识中国的进路,不是一种托辞性的说法。有一种看法认定,由于中国问题太复杂,以至于很难清晰认识。正因为很难认识,因此任何认识的局限性就很明显,势难成为一种共识。这就导向了一种中国不可认识的悲观结论。这样的推论具有显见的谬误。因为所有的理论知识,都是以简单概括复杂。尽管化繁为简必有遗漏,但也都有准确反映认识对象的功用。一种期于完美主义的浪漫认知理念,恐怕对认识中国更为不利。就此而言,中国国际身份的辨认,无论背景有多么复杂,也是可以描述和认知的。

一个国家辨认其国际身份的历史条件,对其如何进入国际社会,采取何种姿态与别的国家打交道,别国是否认可这一国家,有着密切关系。概括起来讲,中国的国际身份辨认,其不可忽视的背景因素有三:

一是历史境遇。从历史源流上看,中国有哪些历史指标,对其进行国际身份辨认和别人辨认中国发挥着重要作用呢?首先,历史悠久这一因素对中国国际身份的辨认发挥着定位作用。中国历史的起源甚早,即便从文字记载史的角度看,中国已越3500年。这样的历史创制与持恒绵延,构成中国历史的两大特征。其次,这样的历史延续,尤其从中国的国家政治史上体现出来。中国的古代国家建构,乃是人类创构政治体的重要收获。弗兰西斯·福山在《政治秩序的起源》中,认为中国开创了现代国家,提供了现代国家强有力的第一根支柱——庞大的行政管理国家机制。①而后起的西方则以法治和责任制补强,建构了完整意义的现代国家。追溯现代国家的历史起源,中国的历史自豪感有了坚强的依托。再次,中国近代已降的历史遭遇,催生了中国的历史悲情,让国人生发一种卧薪尝胆、凤凰涅槃、死而后生的历史悲壮感。这成为中国重新崛起的独特精神支柱。这可以说是一条“古今之变”的历史线索。

二是政治变局。中国古代不惟建构起了全国范围内纵横分工合作的行政管理体系,而且在国家间关系上构筑了建立在宗藩关系基础上的“天下体系”。这一体系基于朝贡关系,而不是征服逻辑。天下体系的构筑,与两个因素有关:一是封建制,二是恩惠制。中国的封建制与西欧的封建制是两回事。西欧的封建制是贵族、封建主、骑士与国王博弈的制度,一个分封的城市,就是一个独立的政治单位,具有与国王讨价还价的权力。中国的封建制,是一种基于血缘关系的分封制,起自周代的宗法制度,“大宗套小宗”②的国内政治治理体系,与“五服”③制度的“国际政治”体系或中国施恩于朝贡国家的恩惠制,构成相关制度建构的核心要素。这样的国家治理体系,大致坐实了井然有序的政治秩序。不过,当中国遭遇现代变迁,由现代贸易打造的世界体系,由政治征服逻辑塑造的领土意识,由现代跃升所携带的文化理念,造就出一个完全不同于中国古典社会政治秩序的现代结构:对内,既往的王权秩序难以维持国家安全;对外,天下体系及其朝贡关系不仅解体,而且瞬间落入一个新的“世界体系”之中,国家被动挨打、屈辱不断。这样的政治变局,不仅终结了传统政治智慧对国家建构继续发挥作用的历史,而且开启了中国被迫应对国家处境的弱国历程。这可以说是一条“中西之别”的线索。

三是重寻位置。尽管近代以来中国经历了重大历史变局,遭遇了重大政治建构挫折,但现代转变的进程并不顺利。由于中国的国家建构被迫从古典帝国转变为民族国家,这种被动性造成国家建构资源的明显短缺,以至于尝试建构民族国家,终成政党国家。中国的国家形态,因此成为“天下”、共产主义与民族国家的组合体。前者让别国对中国的“侵略性”不能释怀,后者使别国对中国轻蔑以对。这两重因素促成中国一种特殊的国际身份认知:即使中国是弱国,但正义在手;寻求国家强盛,自有观念支撑。因于这样的心理,引导出中国国际身份认知的两种国家心态:一是尚未崛起之时的国家,总是将自己安顿在国际社会弱小国家寻求正义的领导位置上。毛泽东“三个世界”划分的理论,就包含这样的国际身份辨认意识。④二是一旦国家崛起,必然重返世界领袖国家的高位,发挥全球领导国家的作用。近期“中国梦”的提法,反映了中国这种国际身份辨认的意欲。⑤从前者向后者的演进,呈现出中国国际身份辨认的动态特征,一方面中国试图继续扮演弱小国家主心骨的传统角色,另一方面又企图与西方国家一争高下,显现全球领袖国家的实力。中国当下致力修订国际规则,并由国家力量直接支持创建亚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在全球各国创设孔子学院,堪为例证。⑥这可以说是一条“自我超越”的线索。

在这三个背景因素叠合基础上的中国国际身份辨认中,存在两个重要的指标性符号:一是中国古代发挥的国际作用,二是中国在现代转变中发挥的国际功能。在中国古代的国际作用上,人们会对中国国际身份辨认形成强烈的历史记忆。尽管就中国而言的古代国际关系状态,与现代国际关系的含义大不相同。尤其是朝贡体系中的国际关系,并不是一种基于政治经济关联的国家间关系,而是一种强弱不同的政治经济依附关系的体现。但是,朝贡体系中的国际关系,还是呈现出不同政治体之间处理彼此关系的国际局势。在某种意义上,朝贡关系可以由宗藩关系来界定。中国是朝贡国的宗主国,为前者提供政治与经济保护,后者为中国提供一定的朝贡物品,以表达对宗主国的尊重。就此而言,朝贡体系中的国际关系,确实不存在一种以政治征服与经济掠夺为前提的国际关系前置条件。相反,朝贡体系乃是一种基于和平往来的国际体系。其中,作为宗主国的中国历代王朝,在维持朝贡体系的做派上,一直体现出一种对朝贡国慷慨大方、不吝施予的“天朝上国”风度。在这样的国际体系中,中国自然可以从容维持一种相对和平的国际秩序。不过,姑不论这种国际秩序维持起来的复杂性,即朝贡国对宗主国的不同认知与不同评价——譬如日本,就从来不承认它与中国王朝的朝贡关系;而朝鲜、越南、琉球等国,具有疏离朝贡关系的离心力。即使就朝贡体系而言,也只不过是中国古代处理国际关系留予人一个方面的记忆而已。另一方面,中国古代几个强盛王朝的对外征服,也一直被相关古代国家和现代承继者们牢记。如果说重新统一中国的秦朝,还只是一种基于中国内部世界的征服的话,汉代对西域的拓展,明显是基于一种政治-军事征服逻辑的产物。后来创立元代与清代的统治者对中南亚、欧洲的征服,一直被世界历史书写者所不断提及。尽管论者对元、清两个朝代是不是与元、清两个帝国是同一个意思,存在不同的看法,⑦但是,统治元、清两个朝代的统治者,以其征服、统治范围远远超出今天“中国”的地理范围,则是不争之论。

有必要看到的是,中国自踏入近代门槛以来,在国际社会发挥的作用日渐减少,以至于可以忽略不计。原因在于,一个堕入内乱的国家,着力重建国内秩序的活动空间与有限资源,因此很难有国际活动空间和相应资源投入。在中国传统“天下”体系转变为现代西方创制的“世界”结构之时,中国自身的国家结构发生了严重紊乱,如何处理国家与国家间关系,一时陷入不知所措的慌乱境地:一方面,中国被拖入了民族国家的国家建构世界进程。而这样的国家建构,是中国完全陌生的国家建构形式。因此,中国不得不引入源自西方的国家理念、制度安排与生活方式。这促使中国人去理解民族国家的理念,接触并了解自由、民主、平等、博爱等相异文化孕生的政治理念;接引自己不熟悉的一套制度运作体系,开创由民主、法治、宪政、市场等要素驱动的制度系统;并且紧急练习如何区隔公共领域与私人领域,为私人生活腾出地盘,为公共生活开辟空间。新旧杂陈的国家转型,已经让中国人措手不及、自顾不暇。加之清一代是少数民族统治多数民族,这本身的政治紧张姑且不谈,而要促成多民族基础上的现代中国,务必首先处理多个自然民族基础上促成统一政治民族的难题。否则,统一国家的建构就成了一个悬空的问题。

另一方面,中国传统的天下观念,也一直影响现代建国的进程。民族国家与天下观念的交织作用,给中国的民族国家建构带来两股难以整合的动能:一是成为平等的万国一员,二是具备超拔万国之上的人类意识。两者交互作用的结果,就是塑就了一个党国的国家形态。这一国家形态,既有明显的民族国家特点,民族国家的几大形式要素如人口、领土、主权、政府,完全从国家的形式结构上辨认得出来。但超国家的特点也非常明显。这些超国家的特点,溯其历史源流,一者与天下理念相关,二者与“环球同此凉热”的共产主义理念相连。儒家博大的天下情怀,与共产主义拯救世界的至高理想,就此成为撬动中国现代国家超越国家界限,寻求更为崇高政治目标的两个杠杆。这一理念促使一个事实上陷入封闭的中国,奇特地保持着一种价值上的人类情怀。而且,也让中国在国力相对不济的情况下,还能影响一批国力更为弱小的国家,成为部分“第三世界”国家的领袖。

在中国国际身份辨认的历史视角看,悠久的历史、长期的统治经验和厚重的文化积淀,确实值得中国人自豪。无疑,对任何国家而言,在国际社会中进行自我辨认,历史悠久就是一种长程的深刻体验,历史短暂就没有这样的厚重感;长期的统治经验,不仅使统治者积累了丰厚的治国技艺,而且也使民众集聚起与国家权力博弈的经验,稳定的政治秩序就此建立起来;相应的文化积淀,不惟成为一个国家文明发展程度的标志,亦复成为国际社会心悦诚服认同的基础。正是因为如此,天下体系的制度建构,确实让中国保有一种在国与国之间打交道时的优势心态。

不过,天下体系中的国家身份辨认和国家间关系处理,也存在难以消解的矛盾,其维持会遭遇困难。自上古中国建立五胡制度,天下体系就挺立起来了,一直到晚清,以朝贡关系维持的外部性天下体系,总的说来都能有效运行。这当然是以中国在古代国际体系中保持强大的国家实力为前提条件的。一旦中国的国家实力衰变,一不足以保证国家秩序的稳定持恒,二不足以保证对朝贡国家的恩惠与施予,三不足以保护朝贡国对外敌的抵御,这样的国际体系就会土崩瓦解。中国的国际身份辨认,就会从巅峰状态骤然跌落低谷。当中国人去探究国际身份辨认中的国家衰颓原因时,前面提到的两重因素就会交叠影响人们的思考,两种颇显突兀的现象便呈现出来:一是深怀恨意地将中国国际地位的衰落,归咎于西方帝国主义的入侵。反过来,将自己安顿在一个从古至今都深爱和平的道德高位之上。从而建构起人们非常熟悉的、中国现代化迟滞的解释定见——中国融入现代国际体系的滞缓,完全是因为西方帝国主义这一外部因素。假如中国不受西方帝国主义的入侵,它也会缓慢发展出资本主义,从而进入现代化国家行列。这是一种将中国国际身份辨认,从古代强国堕入近代弱国的原因归于外因的思维进路。二是满怀对满族政权压制汉民族的敌意,认定若不是少数民族统治多数民族,中国的现代遭遇一定不会如此凄惨。由此,将“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作为振兴国家、重新跻身世界强国的首要条件。结果,这样的看法不仅完全无法解释中国现代转变迟滞的国内导因,也无法正当化由清一代为中国转进到现代民族国家所积累的形式条件——诸如人口、领土与主权诸要素。国家建构,势必打乱重来,国际应对,相对乏力很多。这为中国建构现代国家平添了不少麻烦。以至于现今试图解释“中国”的学者,还不得不应对作为中国朝代的元朝、清朝,与作为中亚帝国的元朝、清朝之间的区别这样的提问。⑧

有人认为,中国近代以来的惨痛经历,首先不在自身发展的迟滞,而在西方对中国的侵略。因为自身发展迟滞,尚不足以完全、彻底颠覆中国延续自身的演进逻辑。唯有西方列强打上门来的时候,才造成中国自我认知与国际身份辨认的全面崩溃。这一崩溃对中国的国际身份辨认是非常关键的。因为它彻底断送了中国人自认天下领袖的文化自信心,而且这样的断送,在中国没有出现完全彻底改写国家的国际形象之前,都无以扭转。这就提示人们,种种伪装中国将气势宏大地重建天下体系的强势话语,都必然缺乏认同理由。如果将这种外因归咎的思路翻转过来,真正看清楚中国国际身份辨认的强弱逆转,乃是因为天下体系的自我崩溃,而不是西方打进中国的被迫崩溃,那么,中国国家重建的重要性,就远远超出国际身份辨认的重要性。这对解释中国国际身份辨认的重大变化而言,是一种基于内因的因果建构。

中国的国际身份辨认的历史背景变化,需要人们充分意识到,当下中国的国际身份辨认不再能够在传统处境中展开。那种回到天下体系、重建朝贡体系之类的设计,完全脱离了中国国际身份辨认的历史背景。须知正当化相关建构的儒学,到晚明时已经是朽木不可雕。而直接呈现相关建制的明清两朝社会政治制度,也逐渐呈现出力不能支的制度衰变状态。就前者看,明中后期的王学左派,以“满街都是圣人”⑨为号召,既体现出宋明心学“先立其大者”理念已经走到极端,也相应彻底颠覆了儒学之维持社会政治秩序的修德进阶。因此,这样的命题从总体上体现出儒学社会政治功能的明显衰变。就后者看,晚明时期在传统政治选项中可以提取出来为统治者所用的资源,明显短缺不说,而且由于明初创以来实行的高压政治,让社会缺乏基本活力。专制皇权的运作,不仅受到“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这类观念的挑战,也受到制度绩效衰变的连累,依靠东厂、西厂及锦衣卫这样的厂卫特务统治,几乎断送了精英吸纳的制度活力。及至清一代,少数族群统治多数族群的政治建制,更是加重了统治者的危机感,造成整个国家权力机器运作在统治朝夕不保的危急状态中,制度绩效的日渐衰变,乃是势所必然的事情。倘遇外部施加压力,内外交困的状态,也就无法避免。

论及中国近代以来遭遇的国家变局,以及中国对自己国际身份的弱国自认,总是有论者指出,如果中国能够保持自己的“中国性”( Chineseness),就可以从根本上避免中国陷入国家危机。于是,一种追寻“中国性”的意欲,出现在中国国际身份辨认的尝试中。在这种辨认中,有人认为,“中国性”丧失,起于“周秦之变”,⑩中经“五胡乱华”,⑪最终形成了“崖山之后无华夏,明代之后无中国”⑫的悲壮结局。这样的历史叙事,自然是以历史退化论为基调的,也是以狭隘的汉民族主义为底色的。事实上,汉民族作为中国的混成民族主体,一直是一个活性的族群概念,它是各个民族不断融汇而成的,交织着群性与政治含义的复杂概念。从中国历史演进看,如果没有周秦之变,中国古代政治秩序的建构就完全是另一副模样。秦确立起中国大规模政治的机制,古典封建文明演变成郡县文明,中国这才能突破血缘文明的政治境界,生成政治上军功爵制与社会上宗法血缘制度交互作用的大规模政制。“汉承秦制”,中国国家的基本结构一直延续到晚清,成就了全世界范围内大规模政制稳定承传的机制。倘非“周秦之变”,这样的政治奇迹就很难浮现。在血缘文明和超血缘文明之间,中国古人表现出强大的政治智慧,政治技艺运用得非常纯熟:王道政治的理念与霸道政治的操作,混成一套行之有效的统治体系。⑬只有承诺这一历史演进的合理性,才能理解今天中国之谓中国的理由。对所谓“五胡乱华”、“崖山战后”、“明清之变”也应做同样的理解。

不过,中国内生的古典政制的历史合理性,并不能用于保证现代转变的有效性。恰恰相反,当中国的统治者陷入保守泥淖,而不能积极适应现代世界的兴起时,便注定了他们逃不掉历史理性的严厉惩罚。1640年前后,英国发生政制革命,为新兴的现代社会开创政制空间。在同一时间,中国却再次出现朝代更迭,国家运作机制,并没有出现结构上转型的契机。当东西方社会之间出现“大分流”⑭之后,人们在辨认这一令人震撼的国际大事件时,常常认定一个似是而非的观点:西方社会完全走在一条不同于东方社会的道路上,并自然而然地迈上了现代大道。正如安东尼·吉登斯所说,西方建立起的新世界秩序,对西方本身而言也是断裂的产物。⑮现代性的基本内涵,诸如个人主义、理性主义、普遍主义、进步主义等等理念,以及资本主义、工业主义、监督机器、控制暴力等制度建制,⑯都是西方传统中并不凸显的因素,只是在现代性断裂发生以后,它才呱呱坠地。

枚举式地论说,像现代西方国家建构的个人主体,就是独特的现代产物。古希腊、罗马和早期基督教,构成社会的基本单位都是集群性的,希腊以城邦为单位,罗马以民族为基本单位,基督教就更是一个世界社会了。直到现代社会才将其基础建立在个体的契约关系上。这样的关系建制,起初自然不是针对社会中每一个体的,而是限定在一定范围之内的个体。譬如,在英国1215年创制《大宪章》的时候,主要纳入的个体是少数贵族。直到19世纪中后期,英国人才开始承认妇女的政治权利,扩大选举权等政治权利针对的个人范围。现代制度犹如一个缓释胶囊,慢慢释放其效能。但其原始意涵的扩展逻辑,是针对每一个人而言的。因此它势必将这样的扩展逻辑延展开来,不到逻辑扩展的最终边界,它的社会政治效能就不会终止。可见,如今堪称世界典范国家的“西方”,也同样经历了国际身份辨认的历史背景条件变化,才从相对于“先进”东方社会的落后写照,跃升为“落后”东方社会的效法榜样。

中国国际身份辨认的三个面相

依照前述安东尼·吉登斯对现代性制度涵项的归纳,从传统性向现代性的跃迁,工业主义具有极大的象征性。由于工业化所带动的总体社会变迁,资本主义运作所需要的国际市场的强力推动,所有建构了国家的民族,势必被动地卷入一场全球化的巨大动荡之中。只有那些完成了工业化转型、并且跻身于现代化行列的国家,才足以脱离国家运转的被动性,而能够呈现国家发展筹划的主动性。对中国来讲,从一个千年的农业民族被动演进为工业民族,其艰难困苦可想而知。由于古典中国向现代中国转变之际,内部秩序不稳,复加外部强力楔入,因此,国家的现代转轨出现了三重严重的紊乱:

一是观念紊乱。以国家现代转轨的观念分界来看,全力捍卫传统的保守集群,以儒家保守派为代表,明确抗拒现代性,希望能够以儒家价值抵御现代价值。晚清编撰《翼教丛编》⑰的作者可谓代表。如今的大陆新儒家,也明确全面拒斥西方现代文化,试图以中国固有的文化开出完全中国化的现代进路。从某种程度上讲,这与晚清极端保守派的进路有些异曲同工。二是制度紊乱。这样的制度紊乱,呈现出一条衰变的曲线:晚清统治者还大模大样派遣大臣出国考察宪政,预备立宪。但过不了满族当政这一关,结果断送了清朝的政治前程。到了民国阶段,蒋介石发表《中国之命运》,明确主张中国既不走西方国家的宪政道路,也不走苏联的共产革命道路,而要回到以“礼义廉耻”治国的儒家传统。这就堵住了中国走上现代国家大道的前路。及至后继者,尽管秉持一边倒的政策,但最终走上一条自闭的道路,一种自外于国际社会的孤芳自赏,充分显现出中国人现代制度选择的紊乱情形。三是做派紊乱。自踏入近代门槛,中国的统治者就从自负心态陡然陷入自卑心结。因此,究竟是下定决心融入现代,还是以拒斥西方侵略而抵制现代转变,表现出一种缺乏自信的摇摆不定。在这种心态作用下,每遇国家发展的关键时刻,就总是表现出一副意图模仿其他国家既有做派的样子,完全缺乏真正开创适应中国情形的现代制度的智力与能力。受制于观念紊乱、制度紊乱、做派紊乱,中国就毫无悬念地成为国际社会领袖国家的追随者——这样的追随,体现在晚清时期,具体的模仿目标似乎不定,只要是先进国家,都幻想一学即成。因此,晚清政府派出大臣同时考察数国的宪政,就是一种心旌动摇的直观表现。到民国阶段,尽管蒋介石拒绝模仿任何国家,但英美的强盛、德日的崛起,颇令其艳羡。因此有些病急乱投医、试图效仿法西斯主义方式促使中国强盛。此后的共和国,一时学习迅速崛起的直接民主国家,但却遭到重大挫折;转而又学习长期兴盛的代议制民主国家,结果发现会导致权力危机;最后,竟将国家效仿榜样落定为亚洲的撮尔小国。随之“中国特色”也就被掩埋其中,不见踪影。相应地,中国的国际身份也就落定为一个难以改变的、弱小国家的学习者身份,完全丧失了为现代国家发展、国际秩序建构提供创制性方案的能力。

上述三重紊乱,直接呈现在中国国际身份辨认的现代演进过程中。这一过程,可以区分为三个面相:第一个面相是为不知所措。中国在现代社会的门槛上,要挣脱传统束缚、进入现代社会,谈何容易。在国人中,熟稔于心的是千年传统,现代究竟为何物,人们茫茫然心中无数。之所以出现这种不知所措的情形,其原因在于,掌握国家重器的人,总是以独占权力为前提看待国家的转型问题。因此,一旦国家的现代转变稍有影响权力之处,他们就会立刻转头,背对改革。这一定势,起自晚清。由于权力避谈现代国家建构中极为重要的分享权力,就此注定中国的现代要务长期被遮蔽的僵局。当人们长期不能从现代国家建构的关键处、要害处思考问题的时候,整个中华民族的社会政治智力水平,就大为下降,以至于无法解开财富分享与权力分享的社会政治死结。与此同时,由于权力集团的自私,国家精英集团总是受到压制,精英淘汰成为国家权力体系中诠选机制的必须。优胜劣汰的精英吸纳机制建立不起来,势必反向造成“最坏的人当政”⑱的惨痛现实。这样的状态,在晚清表现为满族权势集团对汉族精英的排拒;在民国表现为党国机制对社会精英的拒斥;在当下则表现为特殊组织集团对非成员社会精英的疑惧。进而,造成中国社会的高度分裂,所有社会成员无法整合性地思考国家建构的重大问题,官方与民间、左派与右派、改革与保守、城市与乡村、贫民与富翁之间,从来不能向心思考和行动,国家建构究竟应当向什么方向着力,便成为离心化的致思。整个国家的不知所措,也就在情理之中。

由于中国在近代大门边上的不知所措,整个民族令人遗憾地从古代的高智商,堕化为现代的低智商。⑲一个国家的智商高低,主要取决于这个国家的权力当局是否能够巧妙运用政治智慧激活全民族的智商。当国家权力当局自私自利、想方设法、工于心计维护自己手中的权力,而不愿意国家的所有成员充分运用自己的知识、智慧与财富的话,那么,这个国家的智力水平就会迅速下降,以至于整个国家都无法设想如何走出困境。久而久之,人们对之熟视无睹,“不读书、不看报、不通消息”,径直将国家危机严严实实掩盖起来,且转而高歌颂扬自己身处千年难遇的太平盛世。对此,人们只要看看晚清中国的状态,就可以一目了然:直到辛亥革命前夜,清政府都一直在掩盖中国真正的国际处境,一种旨在维护手中权力的慢悠悠的改良,有气无力地忽隐忽现。革命的危机已经山雨欲来,晚清政府竟然还在1911年的5月份推出“皇族内阁”,十三个成员中满族贵族占了九人,汉族成员仅仅四人,这种政治低智商的产物,令世人无比惊诧,也相应抽掉了晚清政府重整社会的基石,促使革命迅疾到来。须知,晚清时期,汉族精英已经实际主导国家权力,曾国藩、李鸿章等一大批汉族官员,手操社稷安危的重权。晚清政府完全无视政治现实,执意维持少数族群对多数族群的专权。这种政治低智商引导出的权力机制,自然也就是自毁前程的颠覆性机制。这是典型反映国家权力当局面对国家变局而不知所措的重大事件。其导致的更为可怕的结果,不是权力自私注定的低智商,而是全民族根本没有意识到国家建构跟每一个成员的高度关联。最终,国家转轨便成为极少数掌控国家权柄的权势人物操弄的隐秘事务,这些权势人物又秉持一种权力独享、唯我独尊的立场,国家现代转轨所需要的智力资源之短缺,也就悲壮地成为现实。一旦这些权势人物遭遇不明就里的国家重要事务,他们也就只好随意应对,而管不了适当与否的问题了。这无疑更加强化了国家权力在现代转轨时期的不知所措僵局。

这样的态势,是中国现代转变时期的一种定势。随着辛亥革命的结果呈现为论者所说的,只赶走了一个皇帝,但权力还掌握在封建馀孽手中,⑳中国的现代建国,仍然处在艰难推进的绵长过程之中。以孙中山为代表的“以党建国”和“以党治国”思潮与行动的勃兴,将中国的现代转变推向另一个极端——此前,是由皇族包办中国的现代建国,此后,是由某一政党包办的党国建构。以党建国,将国家建构事务视为一党垄断的政治事务。“一个党、一个主义、一个领袖、一个军队”的政党垄断式结构,由此绝对主导中国的现代国家建构进程。以党治国,将国家治理视为一党支配的事务,政党占据国家行政资源,形成党国不分、党政不分、党军不分的混成性结构,国家事务变成政党事务,政党事务就是国家事务。从表面上看,这样的国家建制,确实收到了孙中山所期待的迅速建构形式上绝对符合现代标准的国家体制的效果,但实际上却只是将古代中国的皇权建制,扩展为现代中国的政党垄断。一家一姓的姓族统治局面,被代换成一个组织的集团专政。尽管组成成员的数目大大超过皇族成员,但基本结构并无改变。这意味着国家应对现代转变的时候,必须臣服于组织目标。这样就完全无法改变此前不能充分动员国家成员的智慧以应对“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智力短缺定势。加之20世纪兴起的两大政党,都是高度组织起来的政治建制,其共同秉持的列宁主义原则,㉑即所谓“个人服从组织,少数服从多数,下级服从上级,全党服从中央”的民主集中制原则,有形无形地将政党成员的智慧限制在政党领袖的个人智力水平上。如此,政党的智力水平便化约为政党领袖的智力水平,政党甚至无法以“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的智力递增,来弥补政党领袖智力的缺失。政党智力尚且是收缩性的,遑论借助政党建制来动员中国所有成员的智力。因此,在党国中实行的党治,相对于民主政治而言,总是无法从容应对国家要务。这无疑大大降低了政党组织应对国家转型复杂局面的智力水准,也相应模糊了中国的国际身份辨认指标。

从现代化历史进程来看,党治国家是高度集体化的国家。这样的国家形态,一方面有利于迅速聚集国家资源、凝聚国家意志、整合国家力量。因此,相应的国家形态几乎成为所有后发国家趋之若骛加以认取的国家形式,但这类国家的政治持续发展能力大多不足。原因大致是因为,这类国家不能有效而持续地动员国家的智力,以有效应对国家发展中不断出现的诸种挑战。在国际社会中,政党国家与宪政国家是相互对照的国家形态。一般而言,政党国家的短暂动员能力,远远超过宪政国家。因此,人们可以轻而易举地举证政党国家在组织革命、经济增长、社会聚集等方面一时展现出的巨大活力。㉒但从国家发展的长程历史来看,政党国家的自我延续能力,在国际社会中的身份地位,则不如宪政国家。在现代国家的典范性辨认上,19世纪到20世纪上半叶的英国、20世纪中期以来的美国,都在国际社会的国家竞争中,展现出连绵的国家力量感,并且在相当长的时限内,成为国际社会认可的国家建构典范。而出现这样的重大差别,就在于这两个不同类型的国家,国家对公民的动员方式有着根本差异:宪政国家的国家建构,是以个人为基本单位的,国家致力保护公民个人的合法权利。国家因之成为保护型国家、工具性国家。在这样的国家中,从法权的意义上讲,国家权力必须保护每一个人的权利,从而激发每一个人对国家的忠诚与热爱情感。一种由国家和公民双向激发的爱国主义,就此成为国家运作的精神基础。那种基于古代国家的、传统形态的牺牲型爱国主义,就此终结。由成员单方面向国家尽忠的“精忠报国”理念,不再成为国家权力约束成员的政治理念。这样,国家要想激发公民的爱国热情,就必须提供给它的公民成员以强大的保护性举措。这当然不是说国家仅仅成为公民成员自保其利益的工具,从而让国家沦落成公民手中的利益玩物。而是说国家与公民之间确立起了对应性的理性关系结构,不再是一种国家随意处置成员,而成员必须无条件忠诚的单方反应机制。在这样的机制中,一旦国家需要一直享受权利保护的成员为国家发展尽忠的时候,不管这样的尽忠是智力上还是身体上的,成员都会自愿为之奉献,而不会逃避犹恐不及。尤其是当国家遭遇到显见的困难,需要成员同心同德、聚精会神应对之时,国家就不会陷入尴尬的不知所措窘境。

第二个面相是为急功近利。如果说中西接触之初,国人陷入不知所措的窘境,是因为遭遇像西方文化那种全新的现代体系而必然显现出来的诧异感所注定的话,那么,体现在中国现代转变的行动上,由于国人从浮面上观察到西方坚船利炮对中国带来的灾难,因此,也就会不问青红皂白地加以模仿,试图一夜之间成为军事上战胜对手的“强国”。一种浮浅的物质化现代思维定势就此形成。从晚清开始,这种急功近利的面相实际上就已经呈现出来了,早期的洋务运动,后期的戊戌变法,都是急功近利的现代反应方式。洋务运动勃发的同治、光绪年间,被人们称之为“同光中兴”。㉖其实,洋务运动完全是没有弄清楚完整意义上的现代化含义的产物,是一种对现代化缺乏深入理解的偏狭观念与变革举动。曾国藩的一席话堪为代表,“(外洋)轮船之速,洋炮之远,在英法则夸其所独有,在中华则震于所罕见。若能陆续购买,据为己物,在中华则见惯而不惊,在英法亦渐失其所恃。”㉗从购买洋枪洋炮到制造洋枪洋炮,洋务运动确实在一定意义上推进了中国的现代转变,并明显发挥了将农业中国推向工业中国的深远意义。但洋务运动最大的限制是在结构上未曾松动的专制帝制国家权力体制中,工业化进程是绝对不可能完成的。“同光中兴”被甲午战争所终结,就是最好的证明。此后,即使晚清政府意识到“变政”比“变器”对国家走出被动挨打局面更为重要,不过,同样因为预备立宪的改革仅仅是为了保住清廷江山,这一基于维护现存权力体系的功利化目标,注定断送相应的改革。

如果说晚清政府的改革是为了维护现存权力秩序,因此总是慢慢吞吞,无法迅速有效地推展开来的话,那么,来自民间的改革声音,会不会超越权力功利,而发挥推动中国现代化的效用呢?对此,人们会指出,戊戌维新运动正是来自民间的、推动中国现代转变的改革运动。从总体上讲,这样定位戊戌维新运动的历史意义是适当的,但深探下去,戊戌维新运动也逃不掉急功近利的短视目光与短期行为的陷阱。只要看看康有为一心将改革成败寄托在皇帝身上,就能明白,这场改革在当时复杂的政治博弈中必定归于失败。本来,念及戊戌维新运动在思想上的准备,应当是一场彻底转变中国被动挨打的悲惨国运的变革运动。这场运动的精神领袖康有为,似乎期待的不是一场修修补补、小打小闹的皮毛改革。相反,他明确强调,对中国的改革而言,“观万国之势,能变则强,不变则亡,全变则强,小变仍亡。”㉘这表明,康有为是有大历史观念的,其全面变革思想,是基于对世界历史大势的认知而形成的。改革在康有为那里,也不再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事情,相反,它是一场全面系统的社会政治变革。这两个方面,似乎鲜明体现出康有为改革思想超越时代局限的大眼光。但不能不指出的是,这仅仅构成康有为改革理念与行动的一个方面。严格说来,康有为是一个失败的政治思想家和政治改革家。这一面,正好构成康有为改革形象的另一个面相,这一面相展现出两个失败的康有为:一是他缺乏原创的改革思想,其今文经学的建构,直接来源于另一位著名经学家廖平。㉙尽管相对于康有为而言,后者的社会知名度不高,但融汇古今中西,倡导托古改制,完全为康有为提供了支持改革的今文经学的模板。一种依附于别人的原创理念阐发出来的想法,虽然也可能具有某种新颖性,但拿来就用、急于求成的心态由此可见一斑。二是康有为推动变法的政治资源储备明显不足。作为文人的康有为,在政治上明显是幼稚的,在主导戊戌维新之前,他没有任何从政经验,根本不知道怎么操作政治。因此一旦被皇帝授权改革,他便弄不清楚如何聚集政治资源,怎样以纵横捭阖的手段聚集改革力量。他也就只能把现代国家建构的唯一希望,寄托在没有实权的光绪皇帝身上。他将光绪摆在慈禧太后的对立面,让改革处在一种权力资源内在短缺的状态。同时,无视了满汉之间、帝后之间、新旧之间、列强对华策略之间、变法集群成员之间、央地之间、缓急之间关系的平衡。结果让心生权力危机感的慈禧太后一怒之下,毁掉了戊戌维新。㉚

晚清变法,因眼前功利失败了。民国的处境也是一样。如前所述,蒋介石撰写的《中国之命运》,似乎想走出一条中国独有的现代化道路,既不取法苏联,也不依傍西方,而以儒家的礼义廉耻治国。他这样的想法,实际上是幼稚可笑的。因为现代国家的创制者是西方,如果不愿意接受创制现代国家的基本准则,就意味着试图转向现代国家的中国失去了国家发展的方向。一种无所依傍、横空出世的国家理念,也就是为国人所熟知的、继承发扬和光大古今中外一切优秀传统的国家建构,势必成为一场不知目的何在的政治狂欢。这样的建国理念,在孙中山那里就已经奠基。孙中山已经看不惯资本主义的剥削,但又希图它的高生产率,同时希望以新生的社会主义消灭不道德的剥削,一种“毕其功于一役”㉛的快捷建国思路成为中国完成现代转变,重新融入国际社会的一贯企图。其实,民国哪能完成这样的建国任务呢?犹如论者指出的,民国的建国,自始至终就缺乏共识。㉜因此,建构现代中国的进路尚且未能达成共识,怎么可能一下子完全彻底地解决国家的政治问题与社会问题呢?

继民国而起的人民共和国,其建国思路也别无二致。这可以从人民共和国的建国思路上留下鲜明印象。只要看看毛泽东掀起的“大跃进”运动,了解“三年超英赶美”的建国任务,就可以知晓,人民共和国也未能将国家建构落定在扎扎实实的全面现代化事务上面,同样仅仅着眼于晚清以来国人极端看重的一些现代物化指标。这些物化指标,在人民共和国急骤的现代运动中,终于坐实为“四个现代化”。这一现代化定位,说到底还是晚清以降一直受国人重视的船坚利炮而已。而在受世人瞩目的改革开放进程中,“四个现代化”迅速坐实为更为单一的物化指标,那就是GDP(国内生产总值)。这一指标甚至成为整个国家、所有地区、一切领域是否发展、发展程度高低的唯一重要指标。尽管改革筹划者也在相当程度上意识到这一定位的缺陷,先是倡导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两手抓”,近期更是提出同时致力建构现代五大文明,即物质文明、精神文明、政治文明、社会文明、生态文明。㉝但总的说来,中国都还处在GDP崇拜之中,无法从容落定在系统化的现代国家建构平台上。一个公认的事实是,流行于坊间的“中国模式”与“中国崛起”的论断,其基本依据也是中国的GDP雄踞世界第二,甚至是以购买力计算的中国GDP世界第一。这样的思路,中间自然容有中国希望走出近代以来被动挨打的悲情处境的强烈愿望,完全需要尊重,但其间包含一定的现代化曲解。这也成为中国国际身份辨认之标准扭曲的一个标志。

第三个面相是为进退失据。从结构上讲,中国的国际身份辨认包含两个重要指标:对中国自己而言,是建构起符合一般标准的现代国家;对别的国家而言,则是借助国与国之间的比较,确立中国的国际社会角色与地位。从前者来看,中国经历了现代国家定位迟疑踌躇的不同阶段,但近期终于落定在五个文明一体化发展的现代国家定位上。这是一个明显的进步,比之于此前不知道自己应该模仿哪个国家而为中国进行准确的国家定位来讲,这确实是一个促使中国重回国际大家庭的认知飞跃。回想晚清时期的病急乱投医,到民国阶段两个拳头打人,试图在西方模式与苏联模式之外,发现所谓中国独有的现代化道路,再到人民共和国时期一边倒向苏联,改革开放后悉心学习西方,人们就可以知道,确立起认可现代基本标准,在进路上凸显中国特色这一现代化中国建构的进路,殊非易事。

当然有必要指出的是,中国对自己国际身份辨认的落定,还是有先在的国际眼光。一方面是因为中国先前确定自己国际身份的“天下”体系分崩离析,已经无法再给中国一个确定性基础上的国际身份辨认的参照框架。另一方面则是因为,西方国家强行切入中国的社会政治变迁进程,势必成为中国重新界定自己国际身份的新参照。这是所谓“半封建半殖民地”国家不得已的国际处境。从中国明确意识到需要确立国家效仿榜样,为自己确立新的国际形象,提供国际身份辨认的国家指标起,一直延续到今天,对中国的国际身份辨认发挥过强大引导作用的国家主要是英、美、日、德和苏俄。如果说日本侵略中国,因此使其发挥的对中国确定国际身份之国家示范作用而受到遮蔽,英美模式相对趋近一致的话,那么,对中国近代以来辨认自己的国际身份,确立心仪的模仿对象国家,可以归纳为德国、苏俄和美国三个国家。

远在1920年代末到1930年代初,中国明显仰慕的是苏联、德国两个国家。苏联以国家力量作为后盾,迅速完成了国家工业化进程,崛起成为世界强国。这对国力孱弱、被动挨打的中国来讲,自然具有强大的吸引力。仅仅举出胡适这样的自由主义者也明确表达自己对苏联的羡慕一例,就足以了解当时国人对苏联有着怎样的艳羡心情了。“此间的人正是我前日信中所说有理想与理想主义的政治家;他们的理想也许有我们爱自由的人不能完全赞同的,但他们的意志的专笃( Seriousness of purpose),却是我们不能不十分顶礼佩服的。他们在此做一个空前的伟大政治新试验;他们有理想,有计划,有绝对的信心,只此三项已足使我们愧死。”㉞尽管当时胡适的友人对他的这些判断有些不以为然,但胡适的看法确实反映出当时国人对苏联极为欣赏的社会心态。至于后来中国向苏联的“一边倒”,那就更是醉心于苏俄快速崛起模式的产物。当时中国在意识形态的名义下对苏联的全力追捧和悉加模仿,在现代国际关系史上也罕有其匹。

传统高职课堂以知识传播和技能训练为主的培养模式,学生成为被培养的“物”,丧失能动性与自主性,导致课堂教学气氛机械而沉闷,高职课堂普遍玩手机打瞌睡成为一大风景。针对高职院校学生被动、懈怠的特点,必须让教师摆脱课堂上知识传播者的霸主地位,让学生在课堂上获得充分的话语权与决策权,学生作为鲜活的、有内涵的生命体。根据高职学生理解能力相对不是很强的特点,多加沟通互动,通过脱离“物化”课堂的压抑感,使学生取得生命发展的主动权。高职课堂的教师,要跳出传道、授业、解惑的知识传递型定位,要在教育活动中,面向学生生命发展的未来,创设有利于学生出长的环境。

再看德国。国民党领袖人物对德国发自内心的欣赏,已经成为历史学研究的重要课题之一。蒋介石曾经醉心于德国法西斯主义,不仅与德国修好关系,而且试图实践德国发展模式,直接聘请德国顾问且言听计从。蒋介石不仅自己醉心于德国模式,而且还支持国民党内的青年军人按照法西斯主义的行动模式,组织党内军事化秘密团体——蓝衣社。蓝衣社是国民党内部的法西斯主义组织,这一组织以青年军人为核心成员,以富有奉献和牺牲精神的道德感和严明纪律聚集组织力量。试图借此解决国民党组织凝聚力不强、战斗力涣散的老大难问题。只不过因为德国与侵略中国的日本结盟,断送了蒋介石的德国梦。但仍有论者指出,蒋介石骨子里已经形成了德国崇拜,他在自己的政治生涯中,不断自我神化,制造领袖崇拜,恐怕就是当年德国迷恋的副产品。㉟

至于美国之成为中国在国际社会中辨认身份的效仿对象,乃是一个复杂事件。原因在于,当晚清中国遭遇国家重建,尝试以新的国家形象进入国际社会的时候,美国还不是中国人心目中的强大国家。在某种意义上讲,美国最初是以友善强者形象,而不是以国家典范形象打动中国人心的。庚子赔款,美国最先提出用于中国留学教育。这对被动挨打处境中的中国人来讲,无疑是撼动人心的善举。但中国此时似乎没有悉心效仿美国的想法。直到抗日战争中,中国疏离德国以后,不得不与英美等国结盟,才逐渐确立起效仿美国的意念。在国共政权交替之后,中国走上向苏俄一边倒的道路。在国民经济几近崩溃的沉痛教训之下,中国才又一次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上另类美式道路: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呈现出的市场经济、民主政治和多元文化三合一结构,作为国家建构并切入国际社会的基本模式。㊱

由上可见,自近代以来,中国辨认自己的国际身份,经由了从强者到弱者,再努力成为强者的曲折历程。从“天下”体系时代自居中央的中心帝国,自认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的中华帝国,衰变为被动挨打、受人欺凌的边缘国家。中国人充分体会了因国家衰落导致国际地位下降的痛苦。但自强不息的中国人一直在寻找国家崛起的典范,试图借助心仪的典范国家积累的建国经验,实现国家的重新崛起,重新登上世界发展的巅峰。衰落体认与崛起尝试,构成近代以来的中国辨认自己国际身份的两个构成面。即使今天中国的强国地位还有待国际公认,但中国寻求成为国际社会主导力量的尝试,以及致力克服近代以来的剑走偏锋——观念混乱、制度紊乱与做派失据,似乎已经指引出一条中国崛起和发挥国际领导力的前路。

中国国际身份辨认的恰切支点

毋庸讳言,当下中国尚未准确落定自己的国际身份。这是指,中国尚不清楚自己究竟该以强国身份大力介入国际事务,还是该以弱国身份自守国家范围内的内政治理。但无可怀疑,当下中国国际身份辨认的两个指标,已经清晰呈现出来:一方面,中国在国际社会中,已经不再是受欺凌的弱小国家了。晚清以来中国的被动挨打局面,已经有了根本的改变。“中国崛起”、“中国统治世界”的声音不绝于耳。国际社会不仅不再把中国视为弱小国家,而且也不再把中国视为“发展中国家”。当美国学者生造出“中美国”( Chimerica)这样的古怪词汇之时,人们明显开始构想中美两国共治世界的情形。

另一方面,中国远未成为世界公认的强国。这不仅是因为中国在国际社会中的比较优势还不明显、综合国力还不够强大、国家软实力还不足以供给国际社会以新的精神资源,而且还因为中国本身进入国际社会的方式较为消极,在国际事务中发挥的作用不太明显。对此,只需要引用邓小平分析国际局势的流行表述,就足以说明这一状态了——“对于国际局势,概括起来就是三句话:第一句话,冷静观察;第二句话,稳住阵脚;第三句话,沉着应付。不要急,也急不得。要冷静、冷静、再冷静,埋头实干,做好一件事,我们自己的事。”㊲这样的表述,就是后来被人概括的中国“韬光养晦,绝不当头”的国际战略方针。尽管这一战略对中国专心于自我发展有着积极的意义,但是,其对中国落定自己的国际身份,则有一种显见的消极意涵在。中国在介入国际事务时的审慎表现,可说明这一点:作为联合国常任理事国,中国在表决联合国的重大决议案时,不时投出的是弃权票。人们常常将之解读为中国只想在国际事务中扮演“和事佬”角色。其实这样的解读颇有误读之处:中国之所以在国际事务中常常拒绝表明自己究竟是赞同还是反对的立场,主要还是因为自晚清以来,中国就专注于处理自己的国内事务,缺乏介入国际事务的经验。加之国家缺乏一言九鼎的国际事务裁决力量,因此,不如拱手让出国际事务的决断权,既有利于自保,又不得罪国际社会尖锐对立的各方,而且得以继续保有在国际社会纵横跳跃的空间。

在中国已经不是弱国,但仍然不是强国的国际身份自我辨认中,中国对自己国际身份辨认的目前结论是“大国”。弱国、大国与强国,是三个高度相关的概念。弱国,自然是那些在国际社会处于弱小甚至是被欺凌地位的国家。这类国家,一般而言地域狭小、人口较少、国内生产总值不高、国际影响力甚微。但也不乏一些地域广袤、人口众多,经济却不够发达、政治相当不稳定、在国际社会影响力很小的国家,比如改革开放前的中国。大国,似乎是一个较为中性的概念,主要用来指代那些地域广袤、人口众多、经济总量较大、国际社会较为关注的国家。譬如目前的中国,就是自认的大国而非强国。强国,则是一个带有评价性含义的概念。表明上看,大国与强国只是国家强弱程度不同的两个概念。实际上,大国与强国不可同日而语。原因在于,强国乃是处在世界发展巅峰,引领全球发展,处在绝对领先且示范别国的国家。

人们可能记得,2010年中国的GDP超过日本,成为全球第二的时候,中国对自己国家国际地位的定位,就明确表示,中国是大国,还不是强国。因为“无论是人民的生活质量,还是在科技、环保领域,我们还有着巨大的差距,在经济发展过程中,社会领域的发展还比较滞后。作为一个拥有13亿人口的大国,中国要将普通民众的生活提升到发达国家水平,还要付出长期、艰苦的努力。这正是中国民众对‘中国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的消息并不感兴趣的原因所在。”㊳这样的表白体现出,中国要想成为强国,还必须在国家的综合发展上下巨大功夫。也正是因为如此,中国在国际事务中也就满足于发挥有限作用。以至于发达国家对中国是不是承担起了与崛起国家地位相符的国际责任,颇多微词。㊴这些批评,又激起中国的不满,因为中国自认在国际事务中已经发挥了重大作用。种种争端的是非,不是三言两语所可以评价的,也不是笔者关注的重点所在。笔者关注的重点,是这些争论中蕴含的中国国际身份辨认的自我定位与国际定位之间的明显落差,以及导致这一落差的原因。

中国国际身份的自我辨认,与国际社会对中国国际身份的辨认是两回事情。但两者都针对中国。为什么当下中国自己对自身的国际身份辨认会与国际社会相去甚远呢?分析起来,这与中国面对自我和国际社会审视中国的着眼点不同,有很大关系。犹如前述,近代以来,中国面对自我的主流看法,是立于“半封建半殖民地”被动挨打的地位,一种由悲情所主宰的自我认知,让中国面对自我的时候,必定呈现出一种自我矮化的定势。但与这种自我矮化的国际身份辨认定势悖谬地联系在一起的是中国对自己古代时期领先世界的观念固执,以及对“天下”体系中主导国际政治的无限眷顾。正是在这样一种矛盾的心理结构中,中国面对自我时的扭曲,就势不可免。即便中国的国际处境在当下已经发生重大变化,前述的认知定势,尚未出现结构性改变。因此,就更增添了中国面对自我的复杂情感。在古代社会的国际领先与近代以来的国际落伍之间,中国确实缺乏国际身份准确辨认的客观标准与主观意欲。

从客观标准的角度看,由于近代以来的中国,将国家的国际地位判断标准僵化地落在物化实力上面,尤其是改革开放之后,更加简单化地将国家是否具有国际实力的指标,落定在国内生产总值一个指标上面,国家似乎由此丧失了以健全指标衡量国家国际地位的能力。基于这样的判准,中国人趋近于从单一的国内生产总值自我审视的时候,就会认定自己处在国际领先的实力位置;然而一旦以综合指标来衡量中国国际地位的时候,中国又会认为自己处在国际发展的中下游水准,在国家发展的诸多指标上远不如人。于是,基于不上不下且仅有规模意义的“大国”的定位,中国既自信宣告自己作别了弱小国家的可悲处境,也自信自己进入了不会被人小视的大国行列。但对于自己所极力寻求的“强国”地位,中国尚不敢自信宣告已经成就这一国际地位。不过,让人们可以从中清晰看出的问题是,中国并没有确立判断国家的国际身份的健全指标体系。

从主观意欲的角度看,中国人一直对自己近代以来被动挨打的国际处境心不甘、情不愿。这样的心态,也许是中国人自认自己是“自强不息”的古老民族的观念产物。确实可以说,中国的民族精神,是中国不甘失败并试图在挫折中奋起的精神基础。这对中国当下重新跻身大国行列,也实实在在地发挥了积极作用。不过,不得不看到的严重问题是,自晚明中国陷入停滞,又有清一代实行高压统治,中国社会的活力日渐下降。在近代,制度上严重落后于现代西方国家的中国,已经明显缺乏国际竞争的基本能力。数百年的制度滞后,复加170余年的被动挨打,中国明显陷入事事不如人的窘迫精神定势之中。这样的民族精神状态,在被动挨打的实际处境中,是一种自然的呈现,而在国家走出贫弱处境,走向大国境地的时候,仍然时时发作,则是民族心理惯性的表现。这不是说中国人便只会陷入这种心理状态而无以改变,但民族心理的改变必得假以时日,不是三天两头就可以从自卑突变为自信的。就此可以说,即便当下中国已经不再是被动挨打的弱小国家,而是能影响国际局势的大国,但因为整个国家仍然处在被动挨打时代的悲情心态中,因此,国人根本不知道中国如何在国际事务中发挥积极的作用,并赢得国际社会的尊重。这种无知,不仅体现为中国国际理念的严重短缺,也体现为中国不善利用既有国际制度来维护国家利益和解决国家间纠纷,更直接体现在进入国际空间的国人缺乏国际礼仪和基本修养的为人处事上面。

近代以来,中国人的国际理念一直处于短缺状态。这种短缺,一方面是因为中国被救国的急迫性所抑制,完全没有时间和精力去深入思考中国如何处理国际事务的深层理论问题。尽管国民党出现了像顾维钧那样的著名外交家,共产党出现了像乔冠华那样的知名外交家,但两人几乎没有成型的国际关系理论,有的大多是机智的外交心机和技巧。甚至一些论者严肃指出,像顾维钧那样仅仅着意维护中国的国家利益,无视国际规则的外交理念与行为方式,对中国展开规范的外交活动,并且被国际社会接纳为平等成员,反倒是有害无益。㊵至于乔冠华,由于受制于党国领袖对外交事务直接的干预与制约,他也就只能施展一下个人魅力与外交手段了。㊶如果说仅仅着眼于外交活动家的理念,尚不足以证明中国缺乏富有创意的外交理念的话,那么,国共两党统治的两大政治体——中华民国与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际政治研究,在理论成就上乏善可陈,就足以说明近代以来中国处理国际事务的茫无头绪或缺少理论支持。㊷不管国人具有多么强烈的爱国心,都必须承认一个事实:自近代以来,中国一直是国际政治理论的消费者,从来没有成为生产者。一个体量如此之大的国家,竟然无法产出与自己体量相称的国际政治或国际关系理论,甚至提不出一个通行国际学界的概念或命题,已经毋庸争议地表明,中国缺乏起码的处理国际事务的原创性观念。这也正是国民党只能搬用西方相关理念以应对国际事务的原因,更是新中国在改革开放前照搬苏联国际关系理论,在改革开放后照搬西方国家的国际关系理论的缘故所在。以别人的国际政治经验概括出来的相关理论,怎么可能为中国指引一条处理国际关系的光明大道呢?中国之处理国际政治/国际关系的跌跌撞撞,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至于近代以来中国对国际制度的认知与承诺,以及利用国际规则维护国家利益的举措,也与中国成为国际社会平等一员的客观要求是疏离的。在作别“天下”体系,融入“世界”结构的过程中,中国一直是一个被动承受压力并不得不改弦更张的国家。强盛起来的西方国家,将自己建构在市场与政治权力征服逻辑基础上的世界体系强加给中国。早期中西交通中针对市场展开的“合作”,因为工业市场与农业市场对贸易的不均衡需要,必定造成中西之间的龃龉。以鸦片战争为标志,现代世界体系中贸易与战争的紧密关联,浮现在中国人面前。而这样的国际体系,在中国辨认自己国际身份的时候,中国与“国际”的关系,呈现为中国接受不平等条约的“签约”,到拒绝履行不平等条约义务的“废约”,再到国家改变经济落后状态时试图实行的“重新订约”,构成中国面对自己在古代时段完全陌生的、不得不适应的现代世界体验。

在世界体系时代,中国被迫与西方列强“签约”,这是古代中国辨认自己国际身份的全新经历。从道理上讲,两国之间的往来,本应是经济政治与社会文化交往的自愿行动。国家间双方或多方,为了经济政治与社会文化的有序往来,签订相关协议,以维护彼此间的正常往来。这是国际条约本应具有的平等含义。但对于中国来讲,明朝以来实行的海禁制度,让中国这个自认无所欠缺的“天朝上国”,丧失了国家间交往的自主愿望。随着现代世界的浮现,建立在市场经济基础上的现代民族国家,一定要借助全球市场来为自己确定广阔发展空间。市场需求与政治扩张就此紧密联系起来。西学东渐与西力东渐,相携出场。鸦片战争,就正是中西之间在市场贸易失序之后,西方国家借助国家武力拓展市场的标志性事件。当清廷在鸦片战争战败之后,不得不与英国签订《南京条约》,被迫接受西方列强开埠通商、租借土地、征收关税、公使驻京等强行要求。此时还沉浸在“天朝上国”的“朝贡体系”思路中的清廷,甚至完全不清楚与西方列强签约意味着什么,以至于对签约吊儿郎当、随意处置,让人难以想象地让西人在条约中私自加进对自己有利而损害中国利益的条款。㊸可见中国当时对自身国际身份变化是多么的无所适从。

由于中国与西方列强所签订的条约,都是不平等的条约。起初,中国在丧失天朝上国共主地位的时候,对国际地位的疾速衰落,以及由此造成的重大影响不甚了了,因此并不看重,以至于对条约的签订和实施也不以为意。到后来,中国终于积累了一定程度与现代“世界”打交道的经验。因此,也就开启了中国废约史的进程。这当然与中国进入现代世界的条约体系之后,发现国家丧失了太多权力,以至于明显有损国家主权的政治自觉有关。晚清中国逐渐认识到,在自己丧失领事裁判权、通商口岸决定权、关税管理权等重要权力以后,接着丧失了海关行政权、内河航运决定权、贸易主导权和传教决定权等等重要权力。这个时候,西方列强对华的条约体系基本成型。而中国可以出让的经济特权也所剩无几。于是,在更多国家加入到瓜分中国利益的队伍的时候,中国一方面意识到条约的制衡意义,另一方面开始对条约签订后的守约义务有了明确意识。㊹随之在守约与修约的争论中,开始重视国际条约的条款意涵,并刺激起朝野废除不平等条约的社会情绪与政治图谋。㊺清廷和民国早期,处理不平等条约的手法,一者是守约,二者是在守约的情况下“俢约”——即修订所签条约中那些明显损害中国利益的条款,三者是寻求主权独立所要求的“废约”。俢约的效果,一直不甚明显。在革命浪潮中建构起来的民国,尽管一时半会无力废除所有不平等条约,但从总体上讲,历经数十年的持续努力,国民政府逐渐废除了侵害中国利益的不平等条约。随着抗战胜利,废除不平等条约体系的努力基本凑效。亦有论者进一步强调,新成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让不平等条约时代宣告终结。㊻

不平等条约时代的终结,并不意味着中国就此彻底解决了自己国际身份的辨认问题。事实上,1949年的权力更替,让中国在一边倒的政策作用下,陷入了另一种难以融入国际社会的状态:一是随着冷战而起的两个阵营,让中国长期不能完整理解何谓国际社会。以为国际社会就是被意识形态所瓜分了的那两个阵营。而在自己所属的阵营中,又由于国际共产主义意识形态的作祟,让中国服从苏联的国际分工体系,无法根本保障中国的国际利益。二是足以影响国际社会的规则体系,中国几乎缺乏了解。在与前一偏狭国际体系作别之际,中国再次陷入完全封闭的境地,以至于再次堕入为落后国家的窘境。三是注定了中国重启国际进程之时的被动状态,又面临一次融入国际体系,签订国际条约,经历信守条约还是姑且认之的迟疑,最后才落定自己国际社会平等身份的艰难转型。当下的中国,一方面深怀怨恨地认定国际条约体系是由西方国家加于中国的,因此并不平等。另一方面又努力寻求现行体系中有利于国家利益的条款保护。可以说,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之所以能够取得巨大的经济发展成就,就是这方面矛盾式努力的结果。直到中国加入WTO,人们从初期的将信将疑到今天的深信不疑,国人终于意识到相对平等的国际条约对维护中国国际利益的积极作用。

当然得承认,现行国际条约体系主要是西方发达国家制定出来,并要求国际社会接受的特殊体系。从某种意义上讲,一个处在无政府状态下的国际社会,试图像主权国家那样,经历权力制衡而制定出所有成员都愿意接受的宪法,并实行民主法治基础上的宪政治理,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这自然不是说,西方发达国家之外的国家就只能接受他们制定的规则,让自己永久处在形式上平等的地位,而无法达成实质性的平等状态。在国际条约体系趋向平等的博弈过程中,需要的是国家间实力与德性对等性的博弈,而非同情性的道德感动机制的驱动。中国改革开放之所以成功,部分原因就是因为努力在现有国际条约体系中寻找并利用有利于自己的规则。因此,中国不应当再次陷入那种不分青红皂白反对国际条约的“义和团情结”,而应当理性寻求国际条约的向善性演进。这正是中国领导人明确强调“中国无意挑战国际秩序”㊼的聪明睿智的表现。这不是说中国只能一直承受现存国际体系施加的、不利于中国国家利益的所有规则,而是说中国聚集自己的国家实力,尤其是聚集自己国家的软实力,逐渐学会主导国际规则的制定进程,从而促使国际规则发挥真正、全面有利于中国实现国家利益的效用。这是一种值得期待的中国国家利益与国际利益双赢的局面。

为此,有必要调整近代以来中国难以准确辨认自己国际身份的种种超常态的做派,以保证中国以正常国家心态辨认自己的国际身份。基于这一要求,中国应该怎样去辨认自己的国际身份呢?

首先,中国必须将自己作为正常国家看待,作别那种扭曲地看待自己国家现代转变的不正常心理与扭曲性行为,并因此扭转那种要么是承受欺凌的弱国,要么是制定规则的强国的“两极跳”国家心态,促使中国真正成为国际社会的平等一员。无疑,在中国经历现代转变的早期,曾经领先世界的“天下”共主心理,明显妨碍中国接受自己已经落后于国际社会发展步伐的现实。事实上,这种是否接受现代转变的严酷现实的问题,已经是一个滞后的问题了。在晚清时期,中国已经明显与世界发展水平拉开距离。17世纪已经是现代国际正式落定的一个世纪,18世纪的启蒙运动,已经掀开了现代进程的世界历史大幕。而在同一时期,中国仍然行走在农业文明的故道上,缺乏社会结构自我更新的动力,明显失去了领先世界的经济政治依托。但中国对此是懵然无知的。天朝上国的心态一直主导着中国处理国家间关系的种种举措。结果,在一个日显落后的中国,与迅速崛起的西欧之间,形成了巨大的发展落差。假300年时间,中国人才在战争之手的残酷拨弄下,意识到自己在物质器物层面上与崛起的世界霸主即西方社会的重大差距。到最后终于申明“伦理的觉悟,为吾人最后觉悟之最后觉悟。”㊽从此,中国落到一个事事不如人的悲情地步。“千辛万苦,向西方寻找先进真理”㊾的想法由此主宰了中国处理国际事务的基本思路。

但中国向西方寻找先进真理的路途并不平坦。这是因为,中国虽然设定了富国强兵的西方式建国目标,但却不深入思考富国强兵的根本寄托究竟为何的问题,自以为只要富国强兵,就实现了现代建国任务。殊不知一时的富国强兵与长治久安的富国强兵,划出了一道现代建国的分界线:前者是忽视国家健全结构的富国强兵,虽然一时让国家强大,但好景不长;后者建立在国家实行宪政、法治的健全结构基础上,能真正使国家持续富强。处在国家崛起紧迫状态中的中国,没有心思区分两种不同的富国强兵,因此在俄国道路、德国道路、日本道路上行走良久。最终,人们才发现,这些国家的道路,都不是足以让中国走上现代富国强兵的道路。中国的现代建国过程,充满了沉痛的教训。痛定思痛,中国终于发现应当从国家的基本结构着手,确立民主法治的国家建构进路,但也寻求适应中国国情的具体建国方略。只有在这个时候,中国才有望走出近代以来被动挨打的历史悲情,理性地建构现代中国。对此,路线已经呈现,但最终成效还有待显示。

其次,中国必须适当降低自己的国际期待。之所以中国有必要降低对自己的国际期待,原因在于,国人对中国国际身份的期待与实际的国际身份已经发生了明显错位。解释起来很简单,国际社会是个“无政府社会”,唯有民族国家才可能是一个法治社会。到今天为止,国际社会还没有制定出各国都愿信守的国际规则。国际秩序主要还依靠强大国家来维持。尽管在形式上讲,国家社会早就制定了一系列国际法规,也有联合国这样似乎强有力运行着的国际组织。但总体上,这样的建制并不改变强大国家维持国际秩序的实质结构。在国际社会中成为一个领袖国家,自然不可能单纯依靠这个国家的硬实力。软实力、硬实力与巧实力,㊿成为一个国家主导国际秩序的三个条件。

一个国家主导世界秩序,必须具有强大的综合国力。这首先意味着这个国家必须拥有世界最发达的经济体系。对现代世界来讲,拥有这样的经济体系,不只是拥有庞大的经济总量就可以实现的目标。事实上,晚清时期,中国的国内生产总值还占全世界总量的三分之一左右。但是,由于中国主要把经济安顿在农商结构上面,因此注定落后于后劲十足的、勃然兴起的工商经济。西方国家依靠工业生产方式、市场经济运作、创新机制推动、国家社会博弈、宪政法治保障,集聚了让国家持续发展的深厚动力。后起的美国,在这一点呈现的优势相当明显。如果说19世纪的英国是依靠工业革命登顶世界,因此领全球风骚近两个世纪之久的话,那么20世纪的美国,就更是将国家的硬实力建立在技术创新的平台上,保证国家具有聚集领袖世界的物质基础的能力。

但同时需要强调的是,一个国家具有硬实力不等于就自然具备领导世界的能力。软实力的概念提醒人们,这个国家还必须具有其他国家愿意接受、学习和模仿的精神观念。英国之领导国际秩序,就是因为它主导了18-19两个世纪的现代文化变迁。各个国家处在一种要么学习英国而强大,要么拒斥英国而衰败的两难状态。英国的现代理念,远比英国依靠军队和战争建立起来的世界殖民体系的生命力强大百倍。对英国现代理念加以继承、发扬和光大的美国现代理念,更是将现代精英文化与大众文化巧妙结合起来,乃至于美国的文化让其文化之母欧洲,都不得不接受文化反哺。

领袖国际群伦,更为关键的当然是一个国家的巧实力。通俗地讲,巧实力就是把胡萝卜与大棒挥舞得让人眼花缭乱、让别国心醉神迷地予以接受,甚至是认为两国间的经济政治利益与社会文化价值高度吻合,完全对国际霸主式国家不加排斥,乃至于开怀拥抱。英国的殖民统治,在这方面缺失还很明显。而美国在二战中为战争干预进行的正义装扮,战后以来以好莱坞文化对世界的大举侵入,简直就成为一个国家运用巧实力的鲜活案例。诚然,美国在展现国家巧实力方面,不可能天衣无缝。它也惹得有些国家兴起激烈的反美浪潮。但总的说来,美国的经验值得兴起中的任何国家记取。

中国今天的国内生产总值显著增长,已经位居世界前列。这是中国崛起在硬实力方面具备领导世界的一个重要指标。但从整体上看,中国的综合国力并不强大。而且国家建构方面尚待完成的任务很多。国家施展软实力的精神基础尚不雄厚,巧实力似乎尚未浮出台面。因此,适当降低中国的国际期待,不急于充当国家社会的领袖,对中国修炼更为深厚的内功,有益无害。

再次,中国必须学会以现实主义的方式塑造自己的国际形象。无疑,进入世界体系的中国,长期沿行着儒家那种理想主义、浪漫主义的国际情怀,种种重建朝贡体系的设想,都体现出这样的特点。但是,只要概观现代世界历史,就会知道,仅仅以理想与浪漫情怀塑造一个国家的国际形象,简单地以道义原则来审视和处理国际事务,可能造成一种事与愿违的双损局面:一是损害国家利益,二是损害国家声誉。造成前一结果,是因为国家间利益机制的复杂性。简单的道义行为,并不能收到被施予道义国家的接受和欢迎,但它却实实在在的以中国国家利益的输送为条件。鸡飞蛋打的结果由此铸就,国家利益从何保证?造成后一状态,是由于一个国家单纯基于道义的行动,可能会对自己以及被施予恩惠的国家带来共同伤害。这样的伤害,既意味着施加恩惠的国家政治治理水平的低下,也象征着这个国家在国际社会双边与多边行动中的无能。当然需要指出,以现实主义的态度处置国际事务,并不等于放弃必要的国际行为准则,信守相关的国际条规,秉持既定的国际援助义务。现实主义的国际关系准则,本身就是一个国家理性处置国际事务的适宜进路。秉持现实主义的国际身份辨认立场,不仅意味着拒斥理想主义与浪漫主义的国际思维,也意味着拒斥意识形态化的国际理念。国共两党分别建立了两个政治体,两个政治体都高度意识形态化。两个政治体致力维护的意识形态都是列宁主义,因此也都曾经对实行列宁主义的苏俄抱有一种近乎不可思议的好感。后来国民党亲近美国,逐渐作别列宁主义国家意识形态,同时疏离苏俄;替代国民党而起的中国共产党,长期秉行列宁主义原则,即使在国家关系上与苏联疏远,但与列宁主义的内在勾连却从未中断。以至于执掌国家权力的组织,一方面似乎从未将苏俄视为中国的敌人,另一方面统治集团内心似乎一直将苏俄视为中国的样本与盟友。这是一种典型的、不成熟的国际关系理念。对今天的中国而言,这是必须予以改变的国际观念。否则,中国就总会行走在意识形态化的国际关系边沿上而无以超越。当下中国流行的一种国际理念,就是将这种意识形态的国际理念投射到处理经已成为中国国际事务核心问题的中美关系上,将美国作为国家的敌人来对待。这对中国处理好国际关系,清晰认识自己的国际地位与积极发挥国际效能,都是有害无益的。秉行现实主义的国际关系准则,意味着中国必须履行自己的国际责任与义务。因此,崛起的中国,必定要从受援国变成援助国。这是中国辨认自己从弱小国家逐渐崛起的一个重要标志。与此同时,中国又不能冒充国际强国,不顾国力四处施舍。在现代世界历史上,中国发挥领导作用的国家时刻远未到来。因此,量力而行,履行自己的国际责任与义务,是最为妥当的国家行动。在此基础上,积极储备国际思想资源,提出创新性的国际理念,融入、修订、完善、创制相关的国际规则与制度,努力练习处理国际事务的巧实力,是中国成熟处理国际事务,准确辨认自己的国际身份必须有效展开的几项工作。

①[美]弗兰西斯·福山:《政治秩序的起源——从史前人类到法国大革命》,毛俊杰译,第九章第3节“强大的中国国家”,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143-145页。

②《仪礼·丧服》:“为人后者孰后?后大宗也。曷为后大宗?大宗者,尊之统也。”《礼记·大传》:“别子为祖,继别为宗,继祢者为小宗。”孔颖达疏:“别子谓诸侯之庶子也......继祢者为小宗,谓父之嫡子上继于祢,诸兄弟宗之,谓之小宗。”

③“五服”说最早见于《尚书·禹贡》。“五百里甸服:百里赋纳总,二百里纳銍,三百里纳秸,服四百里粟,五百里米。五百里侯服:百里采,二百里男邦,三百里诸侯。五百里绥服:三百里揆文教,二百里奋武卫。五百里要服:三百里夷,二百里蔡。五百里荒服:三百里蛮,二百里流。”

④姜安:《毛泽东“三个世界划分”理论的政治考量与时代价值》,载《中国社会科学》2012年第1期。

⑤郭树勇:《中国梦、世界梦与新国际主义——关于中国梦的几个理论问题的探讨》,载《国际观察》2014年第3期。

⑥李伟:《筹建亚投行:中国从此不做冤大头》,http: / /news.ifeng.com/opinion/bigstory/special/aiibchina2015/访问时间: 2015年8月10日。另可参见丁学良《中国的软实力与周边国家》,东方出版社,2014年。

⑦关于“新清史”的一系列争执,就很好提示人们意识到相关问题的复杂性。论者指出,“近年来流行于美国的所谓‘新清史’,否认大清为中国的朝代,否认满族汉化之事实,而认为满人有其民族国家之认同,清帝国乃中亚帝国而非中华帝国,中国不过是清帝国的一部分而已,而最颠倒之论,莫过于指责满清为中国朝代之说乃现代中国民族主义之产物。”汪荣祖主编:《清帝国性质的再商榷》,中央大学出版中心,2014年,第1页。

⑧参见前引汪荣祖主编《清帝国性质的再商榷》所收诸文,即可理解这样的困窘。

⑨参见王阳明《传习录下》。

⑩“周秦之变”,指秦朝以严刑峻法治国,以军事暴力统一国家,以少数名族统治中国,以郡县制整合国家行政资源,因此颠覆了周朝一开端绪的礼治治国、感化政治、汉族治理、封建体制。参见秦晖《秦制战胜周制的历史就是儒家被驯服的历史》,载《开放时代》2011年第7期。

⑪“五胡”指匈奴、鲜卑、羯、羌、氐五个游牧部落,他在北方汉族地区建立起不少政权,并残暴统治汉人,导致汉族人口骤减,文明水准明显下降,社会发展急遽倒退。史称“五胡乱华”。

⑫崖山之战是宋朝对蒙古侵略最后一次有组织的抵抗,之后中国进入一个落后少数民族(蒙)统治先进多数民族(汉)的状态。有人认为,这是华夏文明的中断。满族征服明朝以后,中国再次陷入蒙元态势,中国自此彻底终结。参见李毅鹏《宋亡之后无中国,明亡之后无华夏》,载《记者观察》2013年第8期。

⑬任剑涛:《天道、王道与王权——王道政治的基本结构及其文明矫正功能》,载《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12年第2期。

⑭[美]彭慕兰:《大分流:欧洲、中国及现代世界经济的发展》,史建云译,中文版序言,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8页。

⑮⑯参见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及其后果》,田禾译,译林出版社,2000年,第4-6、49-52页。

⑰苏舆编、杨菁点校:《翼教丛编》,前言,中央研究院中国文哲研究所,2005年,第21-38页。

⑱论者指出,由于公众期待一个集团替他们做出所有合理的决策,并自愿放弃个人的思考与行动责任,“这样一个人数众多、有力量而又相当志同道合的集团,似乎在任何社会中都不可能由最好的分子,而只能由最坏的分子来建立。”[英]弗里德里希·冯·哈耶克:《通往奴役之路》第十章,王明毅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第132页。

⑲日本管理学家大前研一将一个不会思考、不读书的社会,称为低智商社会。参见[日]大前研一《低智商社会》,千太阳译,中信出版社,2010年,第Ⅺ-Ⅻ页。

⑳这样的断言,主要是针对民国建立以后不断的帝制复辟而言的。

㉑论及国共两党的异同,有论者指出,国共两党的组织状态有很大差别,前者的列宁化程度远远不如后者,这正是后者战胜前者的重要原因。对此,需要相应指出的是,两党在列宁化程度上的巨大差异,并不能消解两党在结构上的高度相似。

㉒苏联仅仅用了十几年时间,就完成了工业化任务,是人们常常用来证明相关论断的主要例证。参见陆南泉等:《苏联兴亡史论》,第十五章“斯大林模式的形成”,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398-409页。

㉓[法]库朗热:《古代城邦——古希腊罗马祭祀权利和政制研究》,卷五第二章“罗马的征服”,谭立铸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336-352页。

㉔许国贤:《马克弗森》,东大图书公司,1993年,第3页。

㉕颜元:《四存编·存学编》。

㉖“同光中兴”指的是同治、光绪年间,清朝在推动改革的过程中,三十来年间出现的短暂复兴迹象。其中,尤以洋务运动为标志。参见李治亭主编:《清史》,第五编(下)“清王朝最后五十年”,尤第一章“同治政体新变动”、第三章“办洋务始末”。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1615-1641、1677-1710页。

㉗《曾文正公全集》卷二三。

㉘康有为:《应诏统筹全局折》。

㉙近代经学史论者指出,康有为本廖平之论,据《知圣篇》著作了《孔子改制考》,据《辟刘篇》著作了《新学伪经考》。尽管康有为极力否认这一点,但两人思想的客观关联却不容康氏否定。参见黄开国《评康有为与廖平的思想纠葛》,载《社会科学辑刊》1990年第5期。

㉚蔡乐苏等:《戊戌变法史述论稿》,第八章“政变风云”,清华大学出版社,2001年,第783-809页。

㉛孙中山在《〈民报〉发刊词》中明确指出,“夫欧、美社会之祸,伏之数十年,及今而后发现之,又不能使之遽去。吾国治民生主义者,发达最先,睹其祸害于未萌,试可举政治革命、社会革命,毕其功于一役,还视欧、美,彼且瞠乎后也。”

㉜张玉法:《中华民国史稿》,第四章第二节“缺乏共识的建国路线”,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8年,第200-222页。

㉝中共十八大报告明确提出了“五位一体”的建国方略。这似乎是想校正百余年中国现代化明显偏重物化指标的偏失。同时必须承认后四种文明发展的水准,与物质文明、尤其是GDP相比而言,存在着巨大差距。

㉞《欧游道中寄书》(二),《胡适文存》三集卷一。欧阳哲生编:《胡适文集》第四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41-42页。

㉟赵光强:《蒋介石与德国的军事合作:从盟友到死敌》,http: / / view.news.qq.com/a/20131211/003448.htm访问时间: 2015 年8月23日。“蒋介石执政初期为何偏爱法西斯德国对英美不屑”,http: / /news.ifeng.com/a/20150216/43190613 _1.Shtml访问时间: 2015年8月23日。

㊱邓小平为中美关系确定的基调,多少体现出这一宗旨。1991年邓小平提出了十六字的对美方针,“增加信任,减少麻烦,发展合作,不搞对抗”。(引自宫力《邓小平与美国》,中共党史出版社,2004年,第633页。)考虑到当时的国际局势,这一定调就更显现出邓小平对中美关系的高度看重。

㊲邓小平:《邓小平文选》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321页。

㊳“中国驻悉尼总领事:中国是大国,但还不是强国”,( 2010年9月消息) http: / /www.chinanews.com/cj/2010/09-02/ 2507715.shtml访问时间: 2015年8月21日。

㊴西方国家近期不断批评中国没有负起大国的国际责任,中国对之进行了明确地反批评。美国著名媒体《福布斯》就发表署名文章,强调“中国到了承担大国责任的时候”,并且以美国从自我封闭式发展到参与世界事务的演变,提醒中国,参与世界事务是中国之作为崛起国家的自然进程。参见《美媒:中国承担大国责任是自然过程》,载《环球时报》2011年12月4日。

㊵论者指出,顾维钧“他越过国际惯例和外交官俱乐部的默契,诉诸舆论和群众情绪。事实上,他将总体战的原则引入了外交领域,将绅士的交涉变成了群众的斗争,对此后国际体系的崩溃负有极大责任。根据契约和产权至上的十九世纪外交原则,他的要求纯属无理取闹。”刘仲敬:《中国外交的顾维钧时代》,http: / /www.21ccom.net/articles/history/jindai/ 20150601125299_all.html访问时间: 2015年8月22日。这样的评价可以争论,但确实也可以看出,中国之作为弱国的外交存在的尴尬之处。

㊶李景贤:《乔冠华先生二三事》,载《世界知识》2007年第6期。

㊷如果说国民党中国的国际/外交理念直接从顾维钧那里体现出来,因此可以认定技巧性的国际/外交思维主导了当时中国处理相关国际事务的话,那么,新中国的国际关系或外交理论的研究窘境,从研究者的评论中可以管中窥豹了。参见王丽萍《中国国际政治研究五十年审视》,载《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1999年第4期。

㊸例如中法签订《天津条约》时,法方就偷偷加入“并任法国传教士在各省租买土地,建造自便”,以及中法对条款发生争议,“总以法文做为正义”。参见李育民《中国废约史》,中华书局,2005年,第8页。

㊹李育民:《中国废约史》,第一章“清政府从阴违条约到信守条约”,第35-47页。

㊺李育民:《中国废约史》,第二章“反对不平等条约的思想先导”、第四章“群众性反对不平等条约的斗争”,第93-122、191-232页。

㊻李育民:《中国废约史》,“尾声:不平等条约时代的终结”,第988页。

㊼李克强总理指出,“我们和世界银行等机构合作,学习了很多先进理念;我们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使中国企业懂得如何更好地按照国际规则参与竞争。无论是和平还是发展,中国都是现行国际体系的受益者。”因此,“中方也愿意与各国一道,共同推动这个体系朝着更加公正、合理、均衡的方向发展。”[英]《金融时报》莱昂内尔·巴伯等:《李克强:中国无意挑战国际秩序》,http: / /www.ftchinese.com/story/001061563? page =4访问时间: 2015年8月23日。

㊽陈独秀:《吾人最后之觉悟》,载林文光选编《陈独秀文选》,四川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25页。

㊾毛泽东:《论人民民主专政》,载《毛泽东选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1469页。

㊿这三个概念,哈佛大学著名的国际关系理论家约瑟夫·奈都给予了阐释,构成当代国际关系理论的重要理念。参见[美]约瑟夫·奈《软实力:权力,从硬实力到软实力》,第一章“从硬实力到软实力”,马娟娟译,中信出版社,2013年。

〔责任编辑:成婧〕

作者简介:任剑涛,清华大学政治学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北京,100084

猜你喜欢

身份国家
国家公祭日
国家
能过两次新年的国家
假如你和孩子互换身份......
关于“take”的其中身份
跟踪导练(三)(5)
妈妈的N种身份
身份案(下)
把国家“租”出去
奥运会起源于哪个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