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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莉:坚持住!别倒下!

2016-02-25唐山

检察风云 2016年19期
关键词:池莉写诗诗人

唐山

本期客座总编辑:

池莉:当代著名女作家,湖北省文联副主席,武汉市文联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连续四届全国人大代表。曾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鲁迅文学奖、小说选刊奖等50余项奖项。

池莉从很小便开始写诗,由于人生挫折,先后三次焚毁诗稿。诗曾带给池莉太多苦难、屈辱与伤害,但她始终未曾停笔——因为,诗对于池莉来说太重要了,甚至比生命更重要。

找到可以托付生命的那种存在,也就找到了生命的重量。诗究竟给了池莉什么?诗真的可以让人超越现世的种种烦恼吗?

诗是我没有结疤的伤口

我自幼写诗,写完藏入小木箱,然后飞快落锁。“文革”时抄家,小木箱失踪,那应是我10岁之前。小木箱失踪让我胆战心惊,惶惑中更加依赖写诗安慰自己,不料课堂上被同学抢去纸条,告发校方,“经学校革委会研究决定给予处分……不准许升入初中。”

母亲亲自到学校接受处理,出了校门,一把拽我到面前,怒目喷火,举起巴掌,又垂下,说:鬼写鬼写什么啊!初中都没得读了啊!知不知道你这一辈子完了啊!这个污点在你档案里一生啊!

天塌地陷,世界末日。那一天,那一刻,那种危险,深深烙印在岁月之中。那一年我12岁。

这是一个比较惨淡的故事,一道没有结疤的伤口,无法用语言再揭开一次,我只能告诉你,嘲笑或者鼓励,那都是最好的,我面对的只有羞辱和惩罚。

刚开始写诗年龄太小了,记不住模仿谁,或者没有模仿谁。我们有一句传统的话,总结出诗的规律,叫做“诗言志”。我觉得我的状况比较符合这个规律。就是心里冲动,就是忍不住要胡乱写,就是有一股志气。至于是否给人看或者投稿之类,你这是当今的模式,我小时候是那个时代的模式,完全不同的版本。正是因为无法说话,不让说话,无处说话,所以才愤而写诗。那个时候没有文学刊物了,也没有作家了。直至“新时期文学”(指1976年以后的我国文学家创作活动)到来,一切才开始复苏。

幸运地赶上了文学的春天

“新时期文学”开始,诗歌就是先锋。诗句这个东西,总是心里头最先冲出来的情感。如果你了解一下并不遥远的那个背景,你就应该非常清楚为什么诗歌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忽然爆发一大批,正是因为新时期文学开始了,文学的新的春天到来了,敏感的诗句就茂盛地疯长出来。

其实小说也一样,很快就出来了。那时候真正是一个文学春天,不仅诗人作家纷纷出作品,读者同样紧追着阅读,朗诵,传抄,每个新华书店都拥挤着,都是排队买书的读者;每个报刊售卖亭,都有急切的读者等着购买刚刚出炉的新刊物,火车上公汽上轮渡上,到处都是如饥似渴阅读的人们。天啦,文学对普通民众的那种影响,怎么说呢?持续到80年代后期,我的《烦恼人生》在《上海文学》发表后,被全国所有文学刊物转载。那天,我乘坐长江苗家码头的轮渡,一上船就被读者认出来,大家热烈地呼唤我的名字,一下子传开,全船三层甲板,满满的乘客,都是那么衷心地呼唤我,夸赞我的小说,背诵《烦恼人生》片段,急切问我的下一部小说,抢着给我讲述他们的故事说是为我提供素材,人们纷纷握手、签名、热烈讨论,人们看着我的眼睛都是那么明亮,朴素,亲人一般,充满期待。那是一班开往武汉钢铁公司的轮渡,那一船人一船读者几乎都是武钢职工,他们都很自豪终于有作家敢于写出他们这样普通产业工人的生命痛苦了。

那时候武钢40多万人,等于一个城市,我敢说几乎没有人不知道我的《烦恼人生》,何谈全国?那是什么气象?什么感觉?你应该可以想象了吧?那可不是什么虚拟点赞!我非常庆幸并感谢命运之神,让我在那个时刻得以与全国读者遇见。

写诗是为了解救自己

这么多年里,我从来没有停止过写诗,诗是我文学世界里的“私人用品”。以前,我从来没有出版过诗集,一些朋友读到我的诗,开玩笑说越写越好,越写越震撼了。于是,在朋友们的“怂恿”之下才决定了出版一本诗集。

现在的确不是一个诗意的时代,而是焦虑、干涩、自私自利、麻木不仁的时代。也许正因如此,有那么一些精神干渴的人更需要诗了吧。这几年我读的诗更多了。写诗的人好像也多了。2014年8月到11月,我在美国写作,我写了小说,但更多时候诗句像泉水一样喷涌而出,那段日子里,我写了很多诗。写诗是滋润自己,解救自己,拯救自己。诗歌就像水和空气,对于我来说非同小可。

文学对我而言意味着我活着,是居住的空间。诗歌相当于窗外花园中的植物、小虫,以及大自然的一切,和我心灵沟通的点点滴滴。小说是文学之屋的屋脊、砖瓦,散文是除了屋脊、砖瓦这些硬朗的支撑之外的所有内容。

对于我来说,我的写作就是我的一切,我的一切就是我的写作,孩子、家庭、经历的任何事情都融为一体密不可分,这一切和写作的关系分不出层次和重点,一切的一切是个混沌的世界,血肉相连。

人活着需要高级的精神活动

不少人问,为什么今天写诗的人似乎越来越少?我认为问得好,切中文学发展史的要害。但是我只能够这么说:我觉得这个没有统计数据,真不好说多少。因为所有诗人都在写,尽管有诗人自杀或者疯掉,还是新人辈出。就感觉而言呢,可能是少一点,这也是有历史原因的。咱们谈文学话题,不能够失去社会历史背景空谈。你只要回想一下90年代的背景,就可以理解为什么。

人类是智力动物,除了温饱繁衍,还需要更加高级的精神活动,文学诗歌小说以及所有艺术,都是由此需要而被创造。我说了:诗言志。诗又与歌常常一起使用,于是我们也说:长歌当哭。可见诗可以给人带来内心郁闷的抒发。还是用我的故事比喻吧,春天的一个清晨,我起床走到院子里,突然发现,我亲手栽种的月季,一种罕见的鹅黄色月季花,羞答答地开了!而栽种这一株月季的前因后果,却埋藏着我人生的激烈巨变,且几年的精心养育它都不肯开花。此一刻,低头看花,抬头望天,横扫人间沧桑,无数难熬的日子,风起云涌都来展现,这个时刻面对着朵月季,你以为,我还能够做什么呢?还有什么可以表达呢?唯有诗。诗句顿时就从灵魂里冒出来,好比天要下雨,天已经下雨。因此,我诗集里有一首《娇滴滴的月季》。

压力大才应该去读诗

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压力,都会觉得自己的压力最大。从历史角度来看,其实不是这样。现在的年轻人,没有战争,没有饥饿,低级流行病和传染病大幅度降低,因此现在年轻人很少麻子、瞎子、跛子、麻风病。可以设想一下:假如现在的年轻人还是没有大学可以上,没有商品房可以买,更谈不上买小车、跳槽、旅行說走就走、经常停电停水,完全彻底不可以出国、完全彻底不可自己租房居住,那么你选择活在哪个时代?你认为这种压力小吗?我当时唯一的想法和做法就是:坚持住!别倒下!所有再难的事情,咬牙去做,力争做到最好!同时,阅读阅读再阅读,诗歌小说散文,文学会给你另一个天地,会给你很多智慧,这些智慧足以料理现实生活。

诗人怎么活

国外当然有好办法。首先在国外,不是谁都可以成为作家诗人的。在国外,出一本诗集,出一部小说,那都是很了不得的事情,很难的。不达到一定水平,没有一定市场,出版社不会出你的书,你就成不了诗人或作家。一般国外的诗人和作家,自己都有一份乃至几份工作,靠工作养活自己,业余时间写作。这也就是说,国外首先就逼得一个文学写作者,必须在人生经历上经受磨难、在写作技艺上淬炼精益求精,在天分方面再三评估自己,那么如果还是坚持下来并且写出来了,那一本好诗一本好小说,就财源滚滚了,用之不尽了,国外知识产权是铁的法律,无论谁,就连国家图书馆大学图书馆,只要阅读你,就得付钱。《杀死一只知更鸟》的美国女作家,89岁的一生,就这一部小说,就靠这部小说衣食无忧一辈子。不像我们,不仅形形色色盗版,而且可以随便用,比如我的文章被人教社收入课本,发行几亿册,不给钱,或只给你两三百块钱,嫌少拉倒。幸亏我是以小说成名的,幸亏我的小说曾经拥有自己的大量读者。诗人怎么活?我不知道。但我想他们可以去做房地产。只有在欧美先进国家是智力劳动者最富。在中国做房地产最富。这种社会结构,诗歌不败落才怪。

编辑:黄灵 yeshzhwu@fox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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