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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勇猛之族”引发的学术风波

2016-02-25杨志

书城 2016年1期
关键词:人类学生物学村子

杨志

民族志,最畅销的为“人类学之母”米德的《萨摩亚人的青春期》,国内知者甚众,但销量居次的美国人类学家查冈(Napoleon A. Chagnon)的《雅诺马马:勇猛之族》(Yanomam?: The Fierce People,印行五版,四百万册),知者寥寥。其实,欧美常把查冈与米德并论:一是影响大,二是思想针锋相对,再者二人都引爆了严重的学科危机。

一九八三年,澳大利亚人类学家德里克·弗里曼(Derek Freeman)发表《玛格丽特·米德与萨摩亚》,指责《萨摩亚人的青春期》有严重学术问题—米德到萨摩亚田野调查,不学当地方言,也不认真调查,轻率成文,贻误世人近五十年。该学案,史称“弗里曼-米德之争”,重创了人类学。到了二○○○年,又爆发“蒂尔尼-查冈之争”,新闻记者蒂尔尼(Patrick Tierney)出版《黄金国的黑暗:科学家和新闻记者如何毁灭亚马逊》(Darkness in El Dorado: How Scientists & Journalists Devastated the Amazon),指控查冈的研究弄虚作假,甚至残害土著,人类学又受重创。弗里曼为米德同行,碍于其威望,米德死后才敢出书。蒂尔尼没这顾忌,查冈本已退休,计划写自传安度晚年,这下晴天霹雳,为奔走辩护弄得心力交瘁,自传《高贵的野蛮人:我在两个危险部落里的生活》(Noble Savages: My Life Among Two Dangerous Tribes—The Yanomam? and the Anthropologists)拖到二○一三年才出。该书洋洋洒洒,五百多页,比《雅诺马马:勇猛之族》厚了一倍,一不写童年,二不写青春,只写田野调查经历并痛骂敌对的人类学家。两书合读,可洞悉人类学一支—隶属于社会生物学的人类学(以下简称社会生物人类学)—的来龙去脉。

米德的“天堂”/ 查冈的“地狱”

米德的《萨摩亚人的青春期》,研究南太平洋的萨摩亚人,宣称他们青春期享受性爱,没有欧美人的性压抑,“没人患精神病”,跟西方接触前无强奸这类丑事,如同“天堂”。查冈的《雅诺马马:勇猛之族》则相反,研究亚马逊雨林的雅诺马马人(也记为yanomami),描述了无所不在的暴力、强奸与杀戮,讲的是“地狱”。

雅诺马马人为印第安人一支,生活在委内瑞拉与巴西交界处,以种植大蕉、木薯等为生。查冈开始调查的一九六四年约二万五千人,二百个村子,与世隔绝,一九五○年前从未跟白人接触。查冈一个一个村子跑,跑了六十多个村子,梳理出一百五十年的“村子政治史”,一九六八年出版《雅诺马马:勇猛之族》,一举成名。书出后,又不断回访、修订,一九九七年出第五版,灌注了毕生心血。

雅诺马马人的“村子政治”,什么状况?

村子大都以一两个家族为骨架,就像我国东南沿海宗族兴盛的村子。但不同的是,雅诺马马村子人数达到两百,便因不可控的矛盾分裂。村子之间,有时结盟,有时交战。有的村子分裂后,彼此反目成仇,互相攻掠。有的村子原为盟友,突然翻脸。有人竟然杀害不同村子的亲戚,甚至岳父。这种情况,还原到中国语境,古代像春秋战国,现代像村子械斗,但战国上有周天子,村子械斗上有政府,雅诺马马人没中央,村子是最高政治单位,战争没有更高一级的制约者。一次,查冈到某村过夜,差点被糊里糊涂杀掉,事后大呼侥幸。

但查冈发现,村子间的战争并非无序,存在从弱到强的“程序”,暴力级别最低的是击胸战(两村轮流各出一人,甲方站立,任乙方拳击自己胸部,然后再换他击打乙方胸部)、棍战,最惨烈的是斧战,常有伤亡。原始战争,死亡人数不大,一两名就是多的,但按人口比例算可不小。查冈估计,雅诺马马成人的战死率为百分之二十五。这数字,有人质疑,但原始战争的死亡率高于现代战争,大家很少异议。

村子太弱太孤立,就易遭袭击,某小村,十五个月被袭二十五次!因此,村村都需要盟友。联络感情的方式,一是贸易,二是宴会。村子经常举办宴席,请友村来就餐。虽是原始社会,礼仪一点也不含糊,就连喝汤也讲究“汤过三巡”。如同春秋战国,盟友之间也彼此猜忌,宴会中爆发冲突,由友变敌,屡见不鲜。查冈目睹两个村子在宴会中冲突,举行击胸战,差点升级为棍战,自称两股战战,汗不敢出。

如果只谈这些,也没什么,但查冈解释战争的原因,惹出了乱子—争夺女人以繁殖后代。原始社会,女人为贵重资产。因为乱伦禁忌,家族与家族之间、村子和村子之间,必须交换女人。在雅诺马马,女人嫁娶由父母定,完全不能自主。嫁女是家族获取盟友与劳力的重要途径,是“经济制度”,也是“政治婚姻”。丈夫若去世,亲弟或族弟继承他的妻子,肥水不流外人田。据法国人类学家利索特(Jacques Lizot)统计,雅诺马马的男女比例为十比八,男多女少。不过,女人虽宝贵,地位照样卑贱,丈夫经常怀疑妻子出轨,动辄殴打。查冈说,妻子身上伤痕累累,被杀也非鲜见。

娶妻已不易,偏偏雅诺马马人还实行一夫多妻制,女人就更匮乏了。怎么办?答案是抢。村子战争的起因,通常是某方背信弃义,拒绝交出原来许诺的女儿或姐妹。多数村子发动战争,或借口复仇,或借口敌方施巫术,但查冈认为根本目的是女人:村子分裂,为了女人;村际战争,也为了女人。查冈进村调查的第一天,发现村人对他满怀敌意,后来才知道:他们刚被邻村抢走七名女子,村里男子死命追赶,展开棍战,刚夺回五名。被抢走的女人,大多认识抢她们的男人,因为就在邻村,而且被抢后的生活,也未必比原来差。

人善被人欺,村子太弱,盟友也会索要它的女人,时间越久,勒索越多。因此,每个村子都不得不表现勇猛,一旦遇袭必须马上还击,谁都被迫卷入这种“勇猛剧场”。这样,“勇猛”成了美德。参加过大量棍战的男子,脑壳伤疤累累,他们引以为荣,刻意割掉头发露出来,以为炫耀。查冈拍过一张照片,脑袋上伤疤累累如小坟堆,视之令人毛骨悚然。

总之,村子若不勇猛,就无立足之地,也搞不到女人繁殖后代,村子越小,越要行动勇猛—这是生存的需要。这种需要,不由“文化”决定,而由繁衍后代的“本能”决定。在雅诺马马社会,“经济利益”或许平等,“生育利益”绝不平等。

从霍布斯到社会生物学

查冈的抱负,不在探讨某个族群的政治组织,而意在为人类政治制度演化提供“科学证据”,雅诺马马村落与世隔绝,最近古人,可谓理想对象。

政治组织研究是人类传统,不始于人类学。古代著名的如柏拉图的《理想国》、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学》、孟子的“井田制”,现代著名的如霍布斯的《利维坦》、卢梭的《论人类不平等的根源和基础》。讲政治,东西方都好“从头说起”,只不过,柏拉图讲“猪的城邦”,意在军事共产制;孟子讲“井田制”,意在“仁政”;霍布斯讲“自然状况”,意在“专制”;卢梭也讲“自然状况”,意在“民主”。

霍布斯与卢梭,后来成了现代欧美政治思想的两大派。霍布斯认为,原始社会,人类处于“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争状况,人类建立国家,意在享受和平,摆脱战争状况。卢梭受霍布斯影响,但反向发挥,认为原始人自由而平等,和平而幸福,实为“高贵的野蛮人”,直到私有制产生、国家形成,劫贫济富,这才“文明”地堕落了。“高贵的野蛮人”云云,源出基督教的“伊甸园”神话,欧美人容易接受,中国人见惯“并大兼小,暴师经岁,流血满野”(刘向《战国策·书录》),就很难当真,更亲近霍布斯。但两人为“哲学思辨”,非“实证研究”,为他们提供“证据”的是人类学—《萨摩亚人的青春期》是卢梭的“证据”,《雅诺马马:勇猛之族》是霍布斯的“证据”。霍布斯写《利维坦》时,承认欧洲已不存在“一切人反对一切人”的战争状况,但推测美洲印第安社会还有,没想到三百多年后,查冈真印证了他的猜测。

除了霍布斯,查冈还吸纳了新的思想,那就是一九六○年代兴起的社会生物学。

达尔文的演化论,内容有二:一曰“自然选择”,二曰“性选择”。一九六○年代,美国生物学家汉密尔顿(Hamilton W. D)与特里弗斯(Robert L. Trivers)在“性选择”上取得突破,解答了困扰达尔文的“利他主义”难题,指出为群体“牺牲自我”的社会生物如蜜蜂,工蜂间的共同基因高达百分之七十五,它们牺牲自我,意在繁衍自己的基因,所谓“利他主义”,其实还是“利己主义”。一九七五年,哈佛大学的生物学家威尔逊(Edward O. Wilson)出版《社会生物学:新的综合》,洋洋洒洒六七百页,概括了社会生物的最新成果,宣称社会生物学研究要囊括人类—“人文科学和社会科学是生物学的一些专门学科;历史、传记和小说是人类学行为学研究的记录”。次年,道金斯(Richard Dawkins)出版《自私的基因》,以“基因”为单位推演生物演化。社会生物学由此崛起江湖,很快波及其他学科。柏拉图、霍布斯用蚂蚁与人比,只是说说,威尔逊则不同,他是研究蚂蚁及社会昆虫的权威,套用胡适的话是可以“拿证据来”的,杀伤力巨大。用生物学研究人类,在清教美国本就挑战神经,优生学又是纳粹种族灭绝和南非种族隔离的“理论依据”,臭名昭著,社会很警惕,何况威尔逊还想搞生物学“大一统”,吞并别家学科。所以,威尔逊的话引起轩然大波,社会生物学马上被贴上学术右派、种族主义、纳粹主义等标签,偏偏他又生于反黑人民权运动最激烈的亚拉巴马州,更落人口实。他演讲,听众大喊大叫,甚至泼水,还被古尔德(Stephen Jay Gould,《熊猫的拇指》的作者)等同事口诛笔伐。

查冈钦佩威尔逊,旗帜鲜明地把自己的研究归入社会生物学,侧重探讨性选择。雅诺马马头人,如同《韩非子》里的大禹,“身执耒臿以为民先,股无胈,胫不生毛,虽臣虏之劳,不苦于此矣”,以苦干带动村民,每晚还得独自巡查村子—查冈说,这极危险,因为易遭敌人袭击。头人的园子也比其他村民大,因为得提供更多食物给支持者。这样苦哈哈的,却乐此不疲,何也?韩非子说,“以是言之,夫古之让天子者,是去监门之养,而离臣虏之劳也,古传天下而不足多也,”认为“大禹们”都以此为苦。查冈不这样看,指出头人都娶了好几个老婆,生的娃远比其他村民为多,认为答案是繁衍基因。

查冈的研究,还重新挑起了人类学的“生物论”与“文化论”之争。二十世纪初,优生学倡导“生物决定论”,美国人类学家博厄斯(Franz Boas)针锋相对,提出“文化决定论”,认为人的本质由文化而非本能决定,他的女弟子米德的《萨摩亚人的青春期》被视为文化决定论胜出的“证据”—查冈挑战文化论方向,又“瓣香”社会生物学,遂被其他文化人类学家“鸣鼓而攻之”。一九八二年,荷兰生物学家德瓦尔(Frans de Waal)出版《黑猩猩政治学》,研究一群黑猩猩的争权夺利乃至自相残杀,题词就摘自《利维坦》,他的研究也直指人类,但因研究的是黑猩猩,就不像查冈招人唾骂,人类中心主义的强大,由此可见。

不特如此,社会生物学兴起时,马克思主义人类学正风靡欧美。按理说,两派学说声息相通,马克思认同演化论,甚至想把《资本论》题赠达尔文。但在美国人类学界,两派冲突剧烈,要“达尔文”还是要“马克思”,居然成了非此即彼的选择题。

马克思主义人类学人才济济,代表之一是自创“文化唯物主义”的马文·哈里斯(Marvin Harris),为查冈的死对头,力驳雅诺马马人为女人而战的观点,认为是为了食物。查冈在《雅诺马马:勇猛之族》里专门用两三页篇幅批驳他,又在回忆录里指责哈里斯两面三刀,鄙其为人。还说自己把哈里斯的观点告诉雅诺马马人后,他们哈哈大笑,说:“我们爱肉,但更爱女人!”其实,两种观点可兼容,“饮食男女”可理解为马克思的“生产力”,也可理解为达尔文的“生存竞争”,至于“饮食”与“男女”哪个更重要,其实无关宏旨。另一位代表是查冈的老师,大名鼎鼎的萨林斯(Marshall D. Sahlins),于一九七六年著《滥用生物学:对社会生物学的人类学批评》(The Use and Abuse of Biology: An Anthropological Critique of Sociobiology),讨伐社会生物学。社会生物学家纷纷应战,说他不懂装懂,满嘴胡话,查冈宣称,“太羞愧了,他居然还是我老师!”

两派恶斗几十年,免不了各种“小动作”,积怨甚深,以致查冈在回忆录中把敌对的人类学家们骂为“危险的部落”。二○一三年,查冈入选国家科学院,已是成员的萨林斯愤然辞职,以示抗议。

文化人类学的客观性危机

米德会做人,反对社会生物学,但不赶尽杀绝,社会生物学一派对她普遍印象不错。威尔逊回忆,他因提倡社会生物学,被听众泼了水,心情抑郁,遇见米德,还被宽慰了一番,颇为感激。查冈则不同,人高马大,性格孤傲,甚至跟亚马逊地区势力甚大的教会叫板,如此“眼中无他物”,也就“到处惹尘埃”了。二○○○年,蒂尔尼写《黄金国的黑暗》,就得了教会支持,宣称一九六八年,几个雅诺马马村子爆发瘟疫,多人死亡,查冈及其同事尼尔(James Neel)负有不可推卸的罪责。该书轰动美国,成了头条新闻。

原来,查冈从事研究,得了尼尔资助。尼尔非无名小卒,为现代人类遗传学之父。他隶属美国原子能机构,满世界收集血液样本做研究。查冈一面帮尼尔收集雅诺马马人的血样,一面从事人类学研究。这时尼尔已死,但指控引起美国学界重视,经过专门审核,认为指控不实,恰恰相反,正因尼尔及时提供疫苗,瘟疫才免蔓延。尼尔没事了,查冈可没那么幸运,因为蒂尔尼对他的指控还有“七宗罪”:夸大与伪造数据、拍摄人类学影片弄虚作假等。这些指控,蒂尔尼难以证实,但查冈也无法证伪。

蒂尔尼是记者,并不懂雅诺马马语,人类学纯属外行,《黄金国的黑暗》也有断章取义、渲染歪曲的毛病,把查冈写成能左右他国政治的恶魔,实不可信,但他的指控仍具杀伤力,特别是造假指控,直指人类学的客观性问题—人类学家从事调查时,多数时候孤身一人,数据也好,阐释也好,自己说了算,实难验证。二○一四年,社会学家戈夫曼之女Alice Goffman出版研究美国底层黑人的《亡命》(On the Run),多名人类学家质疑其真实性,在美国尚且如此,何况多数人类学的田野现场在异国他乡?

人类学家作伪,到底是少数,但田野调查这事,眼见已有三分假,阐释又添三分虚,“一千个研究者一千个哈姆雷特”的尴尬免不了。事实上,研究雅诺马马的人类学家有三四十名,都不怎么同意查冈。查冈的学生古德(Kenneth Good)就认为他高估了雅诺马马社会的暴力程度。法国学者利索特甚至认为,雅诺马马人,暴力只是“偶尔有之”,其实生活充满“爱欲”,他的民族志《雅诺马马故事:在委内瑞拉森林的日常生活》(Tales of the Yanomami:Daily life in the Venezuelan forest)用较多篇幅探讨雅诺马马人的感情世界,包括对待男同性恋的开放态度。这位利索特,为法国人类学巨擘列维·斯特劳斯弟子,原是查冈朋友,两人从事田野调查时地点相邻,交往密切,后来反目龃龉(查冈回忆录里说是对方妒忌他),成了敌人。《黄金国的黑暗》也攻击利索特,指控他是同性恋,跟雅诺马马男子搞性交易,利索特不否认自己的同性恋倾向,但不认为有何不妥。不过,作为法国人的他认为雅诺马马人充满“爱欲”,到底有多客观,也叫人存疑……

问题的关键,在客观性。

《萨摩亚人的青春期》,欧美半世纪不加质疑(连大哲罗素也信以为真),备加推崇,不考虑欧美对“高贵的野蛮人”的热衷,不可能如此—你看到的,无非你们想看到的。同样,谁能保证查冈的研究不如此?笔者初读《雅诺马马:勇猛之族》,也深信查冈,后读《黄金国的黑暗》,便半信半疑了—哪些该信,哪些该疑,都成了问题。退一步说,就算查冈没作伪,部分内容还用了血样分析、数据统计等客观技术,但大部分内容还是属于主观阐释。不管乐不乐意,他的研究也不是“硬科学”,只能说是“想成为硬科学的软科学”。利索特就老实承认,在田野调查中,“同一事件可能有不同阐释”,“客观性只是相对而言的”。

插一句,虽然查冈捍卫“科学”,却懵然不知,自然科学也非铁板一块。他视为科学典范的社会生物学,自然科学里也只是“边缘”。现代科学注重量化,难以数学化的学科常遭排斥。宣称只有自己与爱因斯坦懂相对论的英国物理学家爱丁顿(Arthur Stanley Eddington)就对博物学嗤之以鼻,鄙夷为“集邮”,根本不算科学。威尔逊的研究正属于博物学(他的自传就叫《博物学家》,中译本改为《大自然的猎人》)。DNA发现者之一的分子生物学家沃森(James Watson)跟威尔逊同在哈佛大学生物系,经费比他多,名声比他大,还瞧他不起—因为威尔逊的博物学研究达不到分子层面,跟数理化毫无联系。威尔逊一肚子愤懑,在自传里痛骂之。身为自然科学“边缘人”的痛苦,“门外人”查冈就不知道了。

解释人类学VS.社会生物学

为摆脱客观性危机,美国人类学家格尔兹(Clifford Geertz)转而倡导“解释人类学”,强调人类学不是“客观科学”,而是对其他文化的“主观阐释”,开启了人类学的“后现代转向”。

格尔兹的思想,源出德国解释学。解释学源于中世纪,但它的兴盛,根本原因在它的敌人—现代自然科学。十九世纪末,德国一跃为科学中心,出了普朗克、波尔、爱因斯坦等大人物,人文学者“压力山大”,遵循自然科学模式研究人文学科成了一时风气。狄尔泰、卡西尔、韦伯、伽达默尔等反对这种做法,认为研究人类不能只靠自然科学的“物质”,而应理解“精神”,另辟蹊径,从“文化”“价值”“符号”等入手寻找人文科学的研究方法,以缔造区别于“自然科学”的“精神科学”,是为C.P.斯诺所说的“两种文化之争”,解释学由此而兴。

今日来看,解释学的意图,也不见得特别不“科学”。韦伯的“解释社会学”,探讨文化价值对社会行动的影响,而人工智能学发展至今,不少人逐渐意识到,价值与意义也跟生物演化密切相关。“情绪”之于人,实为“操作系统”,价值评判之于人类行动,则是“行动指南”,也就是说,行动由情绪决定,而情绪受文化价值影响。人是在“文化”里解决“人之大欲”的“精神生命”,所以理解人类,社会生物学和文化人类学不可偏废。事实上,这两门学科正是自然科学与精神科学的“城乡结合部”。

格尔兹强调“地方性知识”,提倡对文化作“深层描写”,卓有创见,但与此同时,他回避科学到了极端,反对探讨文化的共性,又钻了牛角尖。人文学术之于自然科学,如船之于锚。有科学在,“聊斋志异”想借“学术”之名,行“小说”之实,也只能搞“现实主义”,写不成“现代主义”。反科学?那就学院腔的“子不语”如雨后春笋了。格尔兹的《深层游戏:关于巴厘岛斗鸡的记述》,以近似节日赌钱活动的斗鸡仪式来阐释巴厘文化特性,绘声绘色,就有几分“现代主义小说”的味道了。其实,美国人类学的其他分支如考古人类学、体质人类学,不存在跟科学冲突的问题,唯独文化人类学例外。有些文化人类学家是以“文化”来反“科学”,尤其是反生物学的。一九九八年,斯坦福大学的人类学家们就因演化论闹翻,分裂为认同演化论的人类学科学系(Anthropological Sciences)与不认同演化论的文化及社会人类学系(cultural and Social Anthropology),各自招生,历史学家Ian Morris痛心疾首,视为“人类学的退化”。反之,社会生物学倒真想打通生物学与精神科学的隔阂。威尔逊提出,生命先是“生物演化”,后是“文化演化”;道金斯仿造基因(gene)提出“文化基因”(meme)概念,以解释“文化演化”。“文化演化”与“文化基因”,现在颇流行,但毕竟只是比喻,解决不了实际问题。虽如此,他们的胸襟到底比格尔兹开阔。

有了这样一个背景,再来看查冈的社会生物人类学,它的得失就清楚了:

先说缺点。查冈的理论,简单套用社会生物学,说服力的确不强:首先,蚂蚁和人都是社会生物,但人毕竟不是蚂蚁。控制论始祖维纳就讲:“以蚂蚁社会为模型来建立人类国家的法西斯理想,是出于对蚂蚁的本性和人的本性的极其错误的认识。我要指出,昆虫本身的生理发展,决定昆虫在本质上只能是愚蠢的、不会学习的个体……而人却具有巨大的学习和研究能力。”(《控制论与社会》)威尔逊与人合著的《蚂蚁》,罗列了寄生昆虫“欺骗”蚂蚁的种种伎俩,酷似人类的尔虞我诈,但昆虫的“尔虞我诈”不是自己想的,而是亿万年演化的结果,跟人到底不同。其次,太强调暴力。就算暴力是生物本性,那么爱和家庭亲情也是本性。查冈看见村里有搏斗赛,认为是以此建立社会等级。这纯属生搬硬套社会生物学的“啄序”(Peck-order,意为地位高的啄地位低的,生物学家发现鸡群是通过搏斗来建立等级的),太“直肠国”了:雅诺马马人都发展出宗族了,还只靠单打独斗来确认等级?再次,说人类生育意在繁衍基因,解释不了“丁克家庭”及其导致的“英国病”(生育率整体下降)。从“英国病”来看,人类生育,恐怕更多出于现实的利益考量。古代也如此,我们读《史记·田敬仲完世家》:“田常乃选齐国中女子长七尺以上为后宫,后宫以百数,而使宾客舍人出入后宫者不禁。及田常卒,有七十余男。”照社会生物学的观点,田家这么做,如同被杜鹃借窝下蛋的别的鸟类,白白养大别家的基因,比窦娥还冤,但事实恰恰相反,这令田氏发展壮大,雄踞一方。在田常看来,后裔是否遗传自己的“基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认为自己是田家人,也就是说,“家族认同”高于“生物遗传”,这也是擅长利益计算的人类不同于蚂蚁之处。利索特指出,在雅诺马马,村子凝聚力弱,头人要有权威,全凭孩子多,亲族大,这就得多娶老婆。这个观点恐怕比查冈的基因论可信。

但是,查冈的研究毫无价值吗?当然不。首先,查冈的民族志为珍贵个案,告诉我们:世间存在这样一个族群,因为环境、技术、传统等因素,争夺女性、获取生育资源成为首要大事,演化出一套独特的政治模式。如同“英国病”,雅诺马马战争也丰富了人类对自身的理解,只不过,如把一时一地的雅诺马马战争推演到全人类,我们得谨慎。从经济学来讲,在雅诺马马社会生育能力是一种稀缺资源,但在其他社会,可能因为种种原因(特别是技术革命)而贬值,变得没有土地、黄金、房子等昂贵,丧失了为此动刀动枪的必要。从雅诺马马战争到“英国病”的转变,根本原因是生育能力贬值,养育成本上升(查冈不熟经济学,其实,演化论本就是达尔文从经济学著作《人口论》里推演出来的,我们完全可以把经济学称为“立竿见影的演化论”)。其次,查冈把人类学融进生物学的努力,或许不怎么成功,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但态度值得赞许。毕竟,人是一种动物,只研究“文化”,忽略“生物性”;只研究稀薄的“人性”(对其他灵长目的研究表明,爱、妒忌、怜悯、权力欲等都不起源于人类),不研究“兽性”,人类学就不可能“认识你自己”。饮食男女的“人之大欲”,催生了中国文化的一夫一妻多妾制和长子继承制,限定了贾母、贾宝玉、林黛玉等人的命运。没有生物性,有《红楼梦》么?或许,人类学无法达到纯粹的客观,但如缺乏趋向客观的努力,完全满足于主观阐释,绝非幸事。所以查冈痛批后现代人类学,认为这派抛弃科学原则,还挂羊头卖狗肉,倒不如死敌哈里斯,因为后者至少认同科学原则。

如今,解释人类学及后现代人类学如日中天,社会生物人类学早已衰微,但一种学说的兴衰成败,最重要的是看它留下了什么。

二○一四年五月至二○一五年十一月,第五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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